陈永福见巡抚不明确表示意见,又说道:“只要军粮充足,开封确实可以坚守。
请大人三思,确保军粮要紧。至于百姓食粮,当然也十分重要,但目前最急需的是
军粮。”
黄澍不满意陈永福挟兵权以自重,但不敢露于辞色,徐徐说道:“军粮固然要
紧,然如民心不固,城亦难守。以下官看来,目前之计,应由官府发银买粮,至少
筹措粗细粮食五千石,发祟军民,以救燃眉之急。”
高名衡问:“军人也买粮么?”
陈永福说:“在营官兵由国家发粮,可是在营官兵都有家属,和百姓一样。”
高名衡点点头,忧虑地说:“五千石粮食谈何容易。纵然能够筹措三五百石,
但城中人口数十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半个月以后如何?”
黄澍说:“大人,目前不能想得那么远,只要能够救一天就救一天,以后总还
有办法可想。”
高名衡感到这确是无可奈何的事,将来怎么办,只有留待以后再说。沉默片刻,
他望着黄澍问道:
“买粮的事,要任劳任怨,黄推官可能主持?”
“下官想来想去,觉得此事不宜由官府来办。”
“不由官府来办,由谁来办?”
“如今开封城内按五门分为五社,统归总社指挥。此事可命总社去办。总社李
光壂,为人精明强干,又是本城世家。此事委他去办,定可办得十分周到。”
高名衡点头说:“让李总社办,我也放心。只是粮价怎么办?抢购之下,粮价
更要上涨,纵然能够筹措几万两银子,又能买到多少粮食?何况几万两银子也不容
易筹措,官绅们谁肯出那么多银子?”
“银子先从藩库里拿,不必让官绅出,免得误时。至于粮价,开始可以限价,
我已经同李光壂商议过,定为麦子每石四两银子,杂粮每石三两银子。”
陈永福笑了一笑,说:“黄推官想得太容易了!这样限价,恐怕买不到粮食。”
黄澍说:“如果买不到,只好不限价。不管怎么贵,粮食一定要买到手。”
正在谈话,忽然陈永福的中军前来禀报:据南门、宋门守将来报,禹王台与大
堤外火把流动,似有大股贼兵正在调遣,准备攻城。这消息使高名衡、黄澍、陈永
福都感到吃惊。黄澍脱口而出:
“没想到闯贼这么快就准备攻城!”
陈永福马上起身告辞,赶往城头察看。
黄澍同高名衡又密谈一阵,离开巡抚衙门,在家丁和衙役的簇拥下赶回理刑厅。
由于巡抚对他的椅信更深了,他的心中深感高兴,相信解围之后必将飞黄腾达无疑,
但是他也感到身上的担子沉重,开封的吉凶难料。在回理刑厅的路上,他挂心着河
北的消息,不知李光壂派去河北送信的人今夜能否赶回。倘今夜不能赶回,那就是
路上出了事故,一个解救开封的妙计受了挫折。
回到理刑厅后院的家中,黄澍得知李光壂仍无音信送来,十分不安。他派仆人
去西偏院将文案师爷刘子彬请来书房议事。
姨太太柳氏尚未睡觉,等候着他。第二次开封解围以后,大太太因为受了惊骇,
本来就虚弱多病的身体,更觉支持不了,又害怕再一次遇到围城,便在二月下旬带
着儿女和一些仆人回江南原籍去了。以后柳氏就成了这里的主人,凡是黄澍生活上
的事,都由她一手照料。为了获得黄澍的欢心,她百般温存体贴。往日因为碍着大
太太,使她纵有本事,也不得伸展。如今去掉了这根眼中钉,她就想方设法讨好黄
澍,同时也要把一个官太太的权柄真正抓到手。当下她服侍黄澍换了衣服,命丫环
秀菊端来洗脸水,又命女仆陈嫂带着一个粗使丫头下厨房给黄澍安排消夜的饭莱。
看看左右并无别人,她就挨近黄澍说:
“老爷,你近来这么劳累,守城的担子你差不多担了一半,吃饭睡觉都不安,
这样下去,身体怎么能够吃得消啊?我真为你操心。”
黄澍在她身上拍了一拍,得意地说:“如今我虽然官卑职微,可是担子确实很
重。蒙抚台大人青眼相看,将守城的大事都交给我办。各位上宪、全城几十万绅民
也依靠着我。我不出力怎么行啊?困难也就是这些日子,一旦开封解围,一切都好
了。”
柳氏用媚眼望他一望,高兴地说:“只要开封解围,老爷立了这么大功劳,一
定是步步高升,直上青云,说不定知府。道台、巡接的印把子都会来到老爷的手中。”
黄澍说:“但愿开封城能够守住,不怕不叙功升迁。我升官,你也有好处。”
柳氏把嘴一撇,说:“好自然好,可是诰命轮不到我的头上。只要你不把我打
人冷宫就好了。”
“你何必说这话?你知道太太多病,不是长命之人。她一旦病故,你就是正室
夫人了。”
“我不听你的甜言蜜语!太太万一病故,自然有官宦人家、富豪名门家的小姐
给你填房。我算什么人,怎么敢图这个?我现在不希图别的,只想趁我还没被你撂
在一边,望老爷念着我百依百顺,尽心服侍老爷,让我攒点儿体己银子,等到我人
老花残……”
黄澍没等她说完,望着她轻轻冷笑,说:“你不要蛇吞象!难道你攒的体己还
少么?”
柳氏反驳说:“太太在这里时,她攒了多少银子、金子,多少珍珠宝贝?我能
攒什么?我跟她不一样。她总是大太太,就是日后年老,满头白发,仍然是老爷的
正室夫人,儿孙满堂,人人孝敬。奴仆成群,一呼百诺。我呢?一旦人老花残,被
老爷撂在一边,自有别的年轻貌美的人几伺候老爷。趁如今老爷还喜欢我,也趁老
爷手掌守城大权,何不让我多攒点儿体已?”
“你真是喜欢饶舌。我又没说不让你攒钱,你总是怨天尤人。不过如今我虽是
有权在手,在前程上也要看得远一些。你不论做什么事,也不要做得太露骨。一旦
闲话传出去,我就不好办了。”
“你只管做你的清官,我的事你睁只眼合只眼。横竖我是老爷的人,不敢替老
爷多惹是非。”
黄澍无可奈何,在柳氏身上拧了一把,搂住她的细腰,笑着说:“我算服你了。
我在外边可以威风十足,一回到后院,就得听你的了。”
“你要真是看我一点情面,就请你把曹门大街源昌粮行的掌柜赵万金开释了。”
“他闭门停售粮食,弄得别的粮行都跟着他学。我没有杀他就算不错了,监狱
总得让他多坐些日子。”
“还不是因为粮食少,流贼围了城,他才停售。你听我一句话,把他开释了吧。”
“我罚他的钱还没有拿出来。”
“你罚了他多少银子?”
“至少得罚他八百两银子。”
“别的我不管,这八百两银子可得分给我一半。”
“这一点钱也看在你的眼里?”
“这一点钱虽然不多,可是我也知道积少成多。好吧,老爷,就让他拿五百两
银子,把他开释了吧。”
黄澍笑道:“你是不是另外拿了他的银子?”
柳氏说:“我怎么敢私自要他的银子?老爷,你把我的胆量也说得太大了。”
黄澍问道:“你既然没有另外要他的银子,为什么要替他求情呢?”
柳氏又笑一笑说:“老爷不信,可真是冤枉了我呀。不过,对老爷不说假话,
他也送了点小人情,这是常有的事。”
黄澍明白了,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就将他开释,给你留点面子。”
柳氏捻了一下黄澍的胡子,柳腰一扭,依偎着黄澍,撒娇地说:“我看老爷你
也不敢不答应,小心我不理你,给你一个脊梁!”
刘子彬已经到了书房。仆人进来通报后,黄澍赶快起身,去书房中同刘子彬见
面。他们向来都是在书房中商议机密,在商议的时候,仆人都得离开。由于开封局
面一天比一天困难,他们都不仅要在困难中立功,以便将来有一个好的前程,而且
也想乘这个机会多捞银子。黄澍懂得刘子彬是他的真正心腹,刘子彬也希望依靠黄
澍升官发财。他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只希望在开封解围后以“襄赞城守,卓著
劳绩”的考语,借“军功”得到优叙。
当他们坐下以后,一个老仆人在门口问道:“老爷,现在要消夜么?”
黄澍的肚子已经有点饿了,立即吩咐拿消夜来,随即对刘子彬说:“等吃了以
后细细商议。”仆人和丫环送来了两碗鸡汤挂面和四盘美味的菜肴,两盘荤的、两
盘素的,还有一瓶中牟县出的“秋露白”。黄澍和刘子彬一面吃一面谈,忽然听见
窗外脚步声,黄树停了筷子问道:“在窗外的是谁?”
一个丫环在窗外答道:“等着给老爷添挂面。”
黄澍说:“不要了,你们都回去吧,该睡觉了。”
窗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黄澍又拿起筷子来,一面吃一面低声对刘子彬说:
“我们盘算的事情,看来着着都很顺利。以前我们要成立义勇大社,练一支守
城义勇,怕的是陈总兵心中不高兴,经过反复密谈,他现在心中已不存芥蒂了,知
道我们义勇大社成立以后,只会帮他的忙,不会拆他的台。巡抚方面也已经点头,
看来抚台大人是很支持的。”
刘子彬说:“我看抚台大人心里也是愿意我们成立义勇大社的,因为现在守城
就靠陈总兵了,万一陈总兵有一点疏忽,官兵心力不齐,或者别有意图,巡抚光靠
抚标营那一点人马也弹压不住。我们成立义勇大社,练成一二万义勇,就是给巡抚
添了一把依靠力量。”
黄澍点头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巡抚这一两天当着陈总兵面虽然并没热
心外露,可是他的心中是首肯的。今晚他对我私下嘱咐说:“你好好干,将来我不
会亏待你。你这守城之功,我一定上报朝廷,从优奖叙①。”
①奖叙——奖励和晋升官职。
刘子彬笑着说:“看来抚台大人对老爷确是言听计从,倚为腹心。”
他们随即谈到为公家买粮食的事。这事情他们同李光壂已经作了许多准备,只
待巡抚批准,而今晚已经决定了。可是李光壂需要有一个人经纪银两。黄澍便问刘
子彬道:
“子彬,李照亮需要有个人帮他经纪银两出人,你看谁可胜任?”
刘子彬早已胸有成竹,暗中也同李光壂商量过,听到黄澍这么一问,他故作思
索一阵,然后回答说:
“城中绅士虽多,但精明、干练、清正的人并不多。有的人不能任劳任怨;有
的人年纪太轻,没有阅历;有的人过去手上不大干净,名声不好。倒是有一个人,
老爷你也认识,不知他可不可以?”
“你说是谁?”
“刘光祖这个人,老爷以为如何?秀才出身,家中殷实,为人清正,别人很信
得过他。”
“嗅,你说的是耀先哪!我也风闻其人颇为干练,好像你们常有来往。”
于是刘子彬也就坦然地告诉黄澍,他和刘光祖在一年前认了宗,以兄弟相待。
虽然他同刘光祖相处只有一年多,可是通过一些事情,深知刘光祖这个人确有才干。
黄澍听罢,说:
“只要你认为可靠,就不妨请他帮助李熙亮经纪银两之事。”
刘子彬又说:“此人素有正绅之名,做事也颇为机密。”
这言外之意,黄澍当然明白,于是就将话题又转到了向各上完递禀帖的事,需
要刘子彬连夜起稿。他们商量了一下禀帖的内容:首先是要吹嘘黄澍,说他早已料
到会有奸民和不逞之徒混于出城采青的百姓之中,暗与流贼商量如何在城中举事,
内外应合,所以预先密饬理刑厅得力吏员带领精干衙役分布五门,与兵勇协力防范,
果然在宋门捉获孙铁匠,在西门捉获霍婆子,为开封消除了隐患。禀帖要着重说明
孙铁匠与霍婆子罪证确凿,业已报呈抚、按,依律处以极刑,以昭炯戒。另外需要
着重说到的是,周府为天潢①宗支,宫禁森严,而霍婆子向贼拐送良家美貌少妇之
后,复欲勾骗宫女送往贼营,以图厚赏,实为罪大恶极,依律罪加一等,凌迟处死,
人心为之大快。
①天潢——指皇族。
关于霍婆子企图勾骗宫女卖给闯营将士的事,原是黄澍与刘子彬听到的道听途
说,他们都不相信,但是禀帖中将这作为处决霍婆子的一项重大罪款,因为只有这
样才更能取得周王对黄澍的赏识。
刘子彬很快就拟出了稿子,交给黄澍看了一遍,酌改了一些字句,随即交给书
吏连夜誊抄。黄澍望着刘子彬笑道:
“子彬哪,开封解围之后,除我们守城出力官吏都应论功优叙之外,单就凌迟
霍婆子这一功,周王殿下也不能不……”
话未说完,忽听见仆人在窗外禀报:“总社李老爷有紧要事前来面禀,立候传
见。”黄澍赶快与刘子彬交换了几句话,声音低得连他也仅能听见,然后刘子彬退
了出去。黄澍赶快离开座位,到书房门口迎候。
不一会儿,李光壂进来了。黄澍抢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说道:“正等着你哩!”
进书房坐下以后,仆人送上茶来,黄澍使眼色让仆人赶快退出,然后探着身子问道:
“熙亮兄,有何重要消息?”
李光壂望望窗外,听不见外面人声,小声回答说:“消息十分重要!”
黄澍赶快问:“到底如何?”
李光壂说:“打发去河北的人已经回来了。”
“啊?已经回来了?严大人跟卜总兵的意思如何?”
“他们两位都说那个办法可行。”
“可是严大人说的?”
“是严大人说的。严大人说,目前势不得已,只好依照原议去做。严大人请黄
老爷暗中禀明周王殿下和巡抚、藩台等各上宪,也要禀明陈镇台,以防将来别人说
他对如此大事,擅自决定。”
黄澍点点头,半天没再说话,思考他明日将如何向周王启禀,同时回想着他同
新任河南巡按严云京的密议经过。
二月间开封解围之后,巡按任浚因与高名衡争功,发生不和,又断定李自成必
将再来攻城,赶快贿赂一位朝中显要大臣和一位用事某太监说话,升转别处做官,
在四月初离开开封。新任巡按严云京在五月中旬来到黄河北岸,不敢过河,驻节封
丘城内。五月二十日那天,开封哄传李自成的大军即将到达开封,满城人心凉慌。
黄澍奉巡抚之命,趁着围城之前,过了黄河,到封丘请他速带北岸官军过河,来开
封共同守城。严云京不敢过河,借口北岸只有总兵卜从善三千人马,过河无济于事,
不如留在封丘,可以调集援军,从北岸救援开封,也容易征集粮草接济城中。黄澍
当时建议,万一开封被围日久,无法解围,城中危急,便由严云京派兵从南岸朱家
寨附近掘开河堤,使开封周围尽成一片汪洋。黄澍得意地把这计策称做“以水驱敌”,
在心中比之《三国演义》上的“水淹七军①”。但他知道李自成决非于禁,开封只
能暂时解围,而不会将闯兵全部淹没。秘密议定之后,黄澍连夜返回城中。此刻黄
澍想了片刻,对李光壂说道:
①水淹七军——故事见于通行本《三国演义》第七十四回。
“开封城万无一失,只怕数百里内洪水滔滔,不知将淹毁多少村庄,漂没多少
人畜!”
李光壂说道:“我也觉得后果堪虑。”
黄澍又想了片刻,忽然下了狠心,说:“巡抚与诸位上宪都已暗中同意,只待
周王殿下点头,就可决定。”
李光壂说:“从河北回来的人说,严大人、卜大人正等着开封的回音,一旦决
定,就好动手。”
黄澍说:“我马上就要禀明抚台大人,然后同抚台一起进宫,面奏周王殿下知
道。此事万万需要机密,不能露出风声。一旦决了黄河,不管水大水小,李自成必
然大为震动,如果阎李寨的军粮辎重被淹,他就非退兵不可,这样开封之围自然也
就解了。不过黄河决口之后,城中望见黄水奔来,一定会议论纷纷。我们一定要防
止消息泄露,一口咬死说是流贼决河,这一点十分重要。”
李光壂神色严重,点点头说:“当然,当然。”
过了两天,约摸辰时左右,忽然全城哄传昨夜李自成掘了黄河,要将开封全城
军民淹死。首先是北城和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看见一道黄水从西北向东南流来,随即
黄澍命几个眼睛特别尖的年轻人吃饱肚皮,登上上方寺铁塔半腰,有的爬上塔的最
高层,观看水势。
水并没有照严云京和黄渤的期望,冲向阎李寨,而是从阎李寨北边数里远的低
处向东南方向流来。水势不大,流速缓慢,在阳光下明灭如线。人们还看到,城外
义军毫不惊慌,大堤内外常有不少义军到水边观看、饮马。
城中百姓担心口子愈冲愈大,黄水会越过早已无用的大堤,滔滔而来,冲塌城
墙或漫过城头,灌进城内。家家户户都赶快烧香许愿,除在院中焚香祷告玉皇之外,
也成群结队往省城隍、府城隍和祥符县的县城隍以及各地方的关帝庙烧香许愿。特
别是黄河的保护神金龙四大王庙,今天特别热闹,人群川流不息,敲锣打鼓,前来
烧香磕头。整个开封城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人们原来都怕饿死,现在却更怕被黄
水淹死。
中午过后,一道黄水过了大堤缺口,向城边流来。水势不大,看来不可能冲毁
城墙。分明大河水枯,不能为害。于是大家放心了。有人觉得奇怪,猜不透李闯王
此时掘河,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
有人问道:“李闯王到底为何要灌城?他不是要抢夺财物么,把城淹了对他有
什么好处呢?”
也有人问道:“既然要灌城,为何不将口子开得更大?为什么不等到河水涨时
掘口?”
到处议论纷纷,可是谁也说不清楚。
这一天上午和下午,黄澍和李光垦,带着几名亲信,两次登上西北城角,观看
水势。起初感到心中遗憾,因为这水流很缓也很小,既不能淹没“城外流贼”,也
不能使李自成在阎李寨的军粮受损。后来看见这一股黄流灌进城壕,他们又大大地
高兴起来。对于守城来说,黄水倘若将城壕灌满,如添数万守军。黄澍和李光壂交
换了一个微笑的眼色,许多话尽在不言中。
连续三天,这股黄水继续向开封流来,义军并没有将口子堵住。黄澍心里明白,
一定是李自成大军也需要用水。久旱不雨,开封城外的井水都快干了,人和骡马都
饮水困难,所以乐得暂时不堵缺口。
直到二十日,水才停止流来。黄澍派人潜出城外打探,知道是李自成派人将决
口堵死了。又风闻黄水开始流来时,曾有人向李自成建议缓堵决口,以供将士与牲
口饮用。等到城壕灌满以后,李自成才知道上当,一怒之间把那个建议的人杀了。
但这只是传闻,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能断定。
六月二十二日晚饭以后,李光壂骑马到理刑厅来见黄澍,商议确定在明天上午
辰时向饥民开始发粜。随即他们又谈起守城的事。尽管黄水已经把城壕灌满,但由
于天早日久,消耗很快。李光壂告诉黄澎,在百姓中传出谣言,说李自成将于七月
初天气稍凉就大举攻城,他认为此事不可不加以防备。黄澍说:
“这并不是谣言,陈总兵曾派细作混人曹营,探得确有此谋。刚才我在抚台衙
门,已经与抚台大人、陈总兵作了商讨。我们估计到七月初,城壕中的水还不会全
干,对守城大大有利。”
李光壂说:“此外,流贼人马虽多,但也有可乘之机。为今之计,莫若来一个
釜底抽薪。”
黄澍忙问:“熙亮,何谓釜底抽薪?”
李光壂说:“闯、曹二人不和,人尽皆知,我们何不因势利导?倘若能用离间
之计,使他们更加不和,互相掣肘,也可制止他们攻城。”
黄澍点头说:“这办法我也想过,并同抚台大人谈过两次,抚台大人也认为需
要挑拨闯、曹二喊不和。倘能使曹贼投降朝廷,当然是个上策,如不能使曹贼投降
朝廷,只要使闯贼对曹贼放心不下,也是一个中策。但如何用计,还需研究。”
李光壂说:“此事需要快做,快做就能够制止流贼攻城。黄老爷试想,如今曹
营也有二十多万人马,如果闯、曹同床异梦,各怀鬼胎,则攻城难免不有后顾之忧,
所以要禀明抗台,赶快相机用计。”
黄澍说:“正是这个主意。”
随后他们将刘子彬请来一起密商成立义勇大社的事。如今大社虽然没有成立,
但已择定要在六月二十六日正式树旗,许多人已经在忙忙碌碌地做事。在曹门附近
的一个大宅子里,连日来一直人来人往。已经决定,义勇大社将来就设在这里。
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让刘子彬拟出一个稿子,等义勇大社正式成立时,用来
祭告天地。这文章一定要写得慷慨激昂,感人肺腑。另外还需要写一份通告,事先
张贴各个街道、路口、庙宇、衙署,让大家知道义勇大社成立宗旨和它的首领人员。
刘子彬虽然将来并不在义勇大社任职,但是因为他是黄澍的心腹,所以也在义勇大
社参预密议,出谋划策。凡有重要文稿,或者请他亲自起草,或者请他修改润色。
他起身走后,李光壂也跟着告辞回家。黄澍送了出来,又拉着李光壂的手,停了一
下,悄悄说道:
“煕亮,情况十分紧急,关于决河淹贼的事,这次没有成功,日后秋汛来到,
一定要抓紧时机,再次决河。如今北岸还不知道消息,你务必再找一个可靠的人,
今晚或明晚向北岸严大人送去一封密书。”
李光壂点头说:“一定照办,请黄老爷放心。”
黄澎回到书房,重新坐下看一些重要公文。姨太太柳氏忽然走了进来,娇声娇
气地说:
“你天天那么忙,今天又累了一天,也该休息去了。”
“你看这守城的担子有一半压在我的身上,我怎么能够休息?另外还有这粮食
的事,明天就要向全城居民粜粮,会不会发生抢粮的事,很难说。你叫我如何休息?”
柳氏拿起茶壶,换了一杯热茶放在他的面前,又拿起一把扇子,一面替他扇着,
一面很体贴地说道:
“老爷,你这屋里很热,也该叫一个丫头来替你打扇子才是。”
黄澍说:“有许多机密话要在这里商量,机密文件也在这里看,不能让丫头奴
仆随便进来。”
柳氏娇声问道:“我来,老爷可放心吧?”
黄澍笑了一笑,捏了她一把,说:“你是我的心上人,我自然对你放心。”
柳氏说:“你别骗我,什么你的心上人!你的心上人晓得是谁?你现在已经快
把我打人冷宫了。”
黄澍问道:“这是什么话?”
柳氏说:“事情明摆着,你们为公家买粮食,花了几万两银子,谁晓得你们这
些官绅老爷下了多少腰包,结果只送给我三百两银子。你们大家都吃饱了,从牙缝
中剩的给我这一点,我天天等着下雨,结果下了这一点点蛤蟆尿。”
黄澍笑起来,说:“哪有这事!你不晓得,外面耳目众多,刘光祖这个人做事
谨慎,也怕别人疑心,又不得不应付抚台大人的太太和三位姨太太,还有落台大人,
还有参预其事的诸位官绅,谁都得在这几万两银子里头多少捞一把。分给你三百两
银子,这已经是刘子彬和刘光祖两个人想了许多办法。”
柳氏把嘴一撇:“有大家的,也就有我的。我好不容易做了你的二房太太,难
道有他们占的便宜,就没有我占的便宜?哼!”
黄澍说:“你不要口张那么大,像一只饿虎扑食。先收下这三百两银子再说,
以后再买粮食,碰到机会,他们还会暗中送你银子。”
柳氏说:“以后他们买粮不买粮我不管,这一次只给我三百两银子我不干,干
脆大家吵开了,谁也不能用。”
黄澍将脸沉下来,严肃地说:“这是救命钱,别贪得无厌了。你赶快回后院睡
觉,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抱怨的话,耽误我的重要公事。”
柳氏见黄澍真的不高兴起来,也就不敢再争执。本来三百两银子已经满足了她
的愿望,只是她想再多争一点而已,现在便乘机收场,妩媚地看黄澍一眼,笑着说:
“老爷,这回我听你的,可是以后倘有买粮食机会,你可得告诉刘子彬他们一
声,不能少了我。”
黄澍点点头:“到时再说吧,不会少了你的。”
这时刘子彬有事又走了进来,听见他们的谈话,也对柳氏说道:“请姨太太不
要嫌这三百两银子少,以后有机会,我和刘光祖还要为姨太太想办法多报效一点。”
柳氏笑着说:“只要你们心中有我就好了。”说罢,赶快走了。
黄澍问道:“子彬,你回来了,有什么事?”
刘子彬小声说:“老爷要的粮食要趁今天夜里运来,我特地再来问一声,看是
不是三更以后运进来?”
黄澍说:“一定要三更以后运。此事须办得十分机密,只派几个亲信的衙役、
兵丁押运。外人问起来,只说是军粮。”
刘子彬小声问:“要运来多少?”
黄澍说:“先运来十石吧。”
“看来开封要长久受围,十石不少么?”
黄澍想了一下,说:“好吧,运来十五石吧,也不要太多,因为巡抚衙门,布、
按各上宪衙门,道台衙门、知府衙门,还有总兵衙门、都司衙门,谁都想在这一次
官粮里边分些。要是我们分得太多,惹起别人不满,张扬出去,反而不妙。”
刘子彬点头说:“老爷虑的很是,那我今天夜间就吩咐人把粮食运来好了。”
刘子彬匆匆走后,黄澍重新坐下,给严云京写信。在信中他告诉严云京说:今
日虽未成功,但此计日后可用;何时使用,到时再作计议。
忽然从北城上传过来炮声和呐喊声。黄澍大惊,跳到院中,向家奴们大声吩咐:
“快去问问,是不是闯贼攻城!”
六月二十三日上午辰时左右,曹门坊开始发菜粮食。全城只有这一个地方发粜,
加以五隅粮商早已闭门绝粜,所以曹门坊买粮人的拥挤情况十分怕人,隔好些街道,
就听见人声鼎沸,吵闹不堪。开始发祟之后,人声更是嘈杂,夹杂着叫声、哭声,
闹成一片。曹门坊前用车辆和大的木头塞断街道,谁也不能够进人坊内。但见你推
我挤,万头攒动。随即发生了几起混乱,有两处是妇女老弱被挤倒踏伤;有一处是
一个老婆子被挤倒后竟然没人救护,遭到一阵践踏,死在地上;还有一处是一个十
二三岁的男孩被挤倒踏伤,幸而救起,已经不能动弹。向曹门坊附近望去,但见挤
呀,拥呀,吵呀,骂呀,哭呀,加上厮打,一片混乱。所有的人都想买到粮食,可
是后面的人挤不到前面去,前面的人又被后面的人推倒,混乱越来越可怕。
昨夜有两起义军到西城和北城的壕边窥探,引起城上打炮,呐喊。守城官绅担
心这是李自成即将攻城的先兆,都不免感到惊慌。黄澍得到禀报,亲自奔往城上看
了看,又到巡抚衙门商议一阵,所以就寝时已经天色将明。现在他骑马来到曹门坊,
已近中午时候。
黄澍看见曹门坊附近人群正在拥挤吵嚷,他自己也无法挤近前去,只能立马在
人群的后边观看。平时他是开封府理刑厅的推官,老百姓对他相当害怕,可是现在
大家只顾争着买粮,谁也不管他来不来。他呼喝着大家不要闹,可是谁也不理会。
他只看到一些年轻有力气的人跳到别人肩上,向卖粮食的人呼喊,将钱投了进去,
里边就给他一点粮食。可是没有力气的人就只好被人挤倒,一点粮食也买不到。他
又看见一群官兵乱打百姓,冲到前边,强行买粮。百姓不服,不肯让路,口出怨言。
官兵动手乱打,不少百姓被打伤,吵闹更加厉害,一时民情汹汹,几乎要发生兵民
互斗。
黄澍害怕在如今人心浮动,军心不稳的日子,如果发生互斗,局面将不堪收拾。
他知道现在不管是兵是民,都怀着一肚子怨气。当官的如果处置稍为不慎,军与民
将怨气发泄出来,就会使开封人心瓦解,给李自成以可乘之机。所以尽管他平时对
百姓官气十足,容易暴怒,此时却不敢随便弹压。他只吆喝了几句,就赶快退回,
打算绕道一条小胡同,进人发粜粮食的后院,找刘光祖商量。忽然遇到巡抚衙门王
巡捕骑马前来找他,说抚台大人请他立刻前去,有要事立等面商。黄澍不再去找刘
光祖,随着王巡捕,策马向巡抚衙门奔去。
布政使梁炳和总兵陈永福等人已经坐在高名衡的内书房中。黄澎同他们见过礼,
刚刚坐下,高名衡便迈着缓慢的八字步,脸色忧郁地进来。大家起立,拱手相迎。
高还了礼,坐下说道:
“都请坐,有要事商量。”大家坐下之后,他接着说道:“周府刘承奉前来传
周王殿下口谕,所以学生来迟一步,劳诸位久候。”
梁炳问:“周王殿下有何钧谕?”
高说:“刚才刘承奉来传周王殿下钧谕,”他停了一下,自己先站起来,梁炳
等人也赶紧站起来,肃立不动。他用恭敬严肃的声调接着说:“周王殿下闻李自成
即将攻城,十分忧虑,传谕我开封文武臣工,矢勤矢勇,打退闯贼进攻,以待朝廷
救援。因见城中百姓饥困,人心浮动,特谕我等一心一德,妥为安抚百姓,安抚军
心,务使流贼无隙可乘,洛阳、襄阳之惨变不再见于今日,则开封官绅百姓幸甚,
国家幸甚!”说到这里,他闪着泪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上边几句
话,就是刘承奉来传的周王殿下的钧谕。大家坐下吧。”
大家都又恭谨地坐下。实在周王的传谕也是一般的话,并无新鲜之处。周王的
担忧也正是大家的担忧,所以听了传遍,大家都觉得心头沉重。高名衡又说道:
“我请你们各位来,是因为我得到探子禀报的一些重要消息,是否真实还不敢
说,看来十分之九是可靠的。第一个消息是,皇上已经将兵部尚书陈大人下到狱中。”
大家猛吃一惊。陈永福问:“何故下狱?”
高名衡说:“听说他的罪名是暗与东虏议和,还说他失陷了洛阳、襄阳两处藩
封重地。”
大家都觉得十分吃惊,几乎不敢相信,想道:不是皇上原来有意同东虏议和么?
怎么又把陈新甲下狱呢?另外大家也很奇怪:洛阳、襄阳失守,不能归罪于陈新甲,
而应归罪于杨嗣昌。杨嗣昌奉命督师,剿贼失败,致有洛阳、襄阳之陷,与陈新甲
何干?既然杨嗣昌不曾因失陷两藩获罪,他死后皇上派人前去致祭,还赐了祭文,
陈新甲为什么独独要获罪呢?这一切疑问,大家都不敢说出口来,只是觉得朝中事
太可怕了。
停了一阵,高名衡又说:“另一个探到的消息是,闯贼确将于七月上旬大举攻
城,我们不可不预作准备。”
大家都将眼睛望着陈永福,默默不言,神色忧愁。
陈永福想了一下,说:“抚台大人,各位大人,以我看来,目前闯、曹二贼兵
力十分雄厚,守城军民也真是疲惫,但是我身为武将,守开封一定要尽力而为,纵
然粉身碎骨,决不后退一步,但求军粮有着落,周王殿下不吝赏赐,方好鼓舞军心
民气,齐心协力。”
高名衡说:“陈将军所言甚是,粮食方面我们正在设法,可是也是一天比一天
困难。至于赏赐,周王殿下的话比较好说。依将军看来,倘若七月上旬流贼攻城,
我们到底有没有把握把开封坚守下去?”
陈永福摇摇头说:“战争之事,瞬息万变,有许多话也很难事前说准。”
高名衡说:“请将军不必顾忌,有话不妨直言。”
陈永福说:“闯、曹合营以后,流贼能战之兵大约十万,骑兵大约三万,至于
胁从之众,老弱妇女合起来,大约百万。在攻城战中,胁从之众也很有用,这是流
贼比我们力量强大的地方。我们还有一个困难之处,是民饥兵疲,能够真正打仗的
也不过一万多人。很多百姓愿意守城,守城就是守家,可是天天饿着肚皮,终有一
天会人心离散,所以我对于开封守城也只能尽力而为。有粮有钱,事情就会好办。”
高名衡说:“陈将军所言确是实情,但流贼也有其可乘之机,首先是闯、曹二
贼不和,人尽皆知。曹操常有投降朝廷之意,倘若我们令其互相猜疑,互相牵制,
他们的攻城力量就会减去一半;如果能把曹贼说动,令其投降朝廷,则闯贼将不战
自败。”
陈永福说:“大人所谋甚远,但此事仓淬之间恐难成功。”
高名衡点点头,又说:“我们城中粮食虽然十分困难,可是流贼人马众多,粮
食是从各地方运来的,日久屯兵坚城之下,也将有很大困难。这时只要有援军前来,
或有别的办法,断了流贼的运粮之道,流贼也就不能长围开封。”
陈永福说:“大人所言极是,但今日并无援军前来,没人去断流贼运粮之道,
奈何?”
经陈永福一问,大家都觉束手无策,有的摇头,有的叹气。
高名衡又说:“风闻朝廷将派商丘侯若谷为督师大臣,来救开封,看来不日侯
大人会到封丘。”
陈永福说:“侯大人虽然声望很高,但手中无兵无将,所指望的是左昆山。左
昆山新败之后,驻在襄阳,是否会重新率兵前来开封,看来也不一定会来。至于别
路援军,虽然听说有山东的刘泽清,山西的许定国,可是都很难指望。目前惟—可
靠的还是我们守城的军民。只有守城军心民心不散,有粮食吃,才能够保开封不落
人流贼之手。”
黄澍说:“镇台大人所言极是。远水不解近渴,更不能望梅止渴。现在义勇大
社马上就要成立,成立之后,守城力量就又增加了许多。但今日燃眉之急尚不是敌
人攻城。今日下官到曹门坊察看出粜粮食的情况,看到那里十分混乱,军民相争,
民与民争,军与军争。如此下去,不但不能使饥民买到粮食,反而会引起军民互斗,
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必须立即设法制止混乱。”
大家听了都觉得十分吃惊。高名衡赶快问道:“黄推官有何善策?”
黄澍欠身说:“请大人速出告示,明文规定:三、六、九日散兵粮,余日让百
姓籴粮,兵了平日不准下城,下城者立斩。郡王青拎另外发给粮食,也不准率家人
前去买粮。”
梁炳听了说:“这办法好,好,可以把军民分开。”
陈永福说:“本来军人不该买粮,军人粮食都是由官府散发。”
黄澍说:“虽由官府散发,但有些官兵为他的亲戚买粮,有的人说不定买了粮
再倒一手,卖给别人,因此引起混乱。”
陈永福说:“既然有此情况,就请抚台大人赶快出一告示。凡是兵丁,从今日
起不准下城买粮,违者立斩。”
高名衡说:“这事立刻就办,我马上就吩咐文案师爷将告示拟出,张贴通衢。”
他们都心中清楚粮食没有来源,这次举办发粜原是个糊弄局儿,只打算举办三
天,骗得“当道尽心为民”的舆论,事后呈报朝廷。但是谁也不肯说穿粜粮的真实
用意和张贴告示的无用。
梁炳问道:“大人命公子赴京呼救,不知是否已经到京?目前正军事危急之时,
陈本兵获罪下狱,大人可知道何人继掌中枢①?皇上可另有知兵的得力大臣?”
①中枢——通常指中央政府,明代习惯指兵部。大概由于宋朝的枢密院掌管军
事,明去来不远,故称兵部为中枢。
高名衡叹口气,摇了摇头。他知道一点朝廷消息,但是他不愿说出,只是感慨
地说:
“北京呀北京!皇上在目前……”
众官注目望他,等他将这句话说完。但是他深深地叹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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