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姐,我真没想到!”
慧梅对红霞说:“红霞姐,我已经不能再和健妇营的姐妹们在一起,以后健妇
营的事你就得多操劳了。好则是夫人昨天已将慧琼派到健妇营,红大姐和你有个好
帮手,我离开后也可以放心啦。我纵然身在小袁营,心还在健妇营。我永远不会忘
记健妇营,也不会忘记你们。”
红霞心中难过,强颇为笑说:“你离开以后,咱们的健妇营像抽掉一根主梁。
不过还有红帅,又来了个慧琼姑娘,总得想法儿将健妇营带好,不辜负闯王和高夫
人的期望,也不枉你一年来的操心操劳,辛苦经营。姑娘们年长树大,终不能都不
出嫁。袁姑爷人品很好,大概性情也不赖。他会对你知疼知爱,相敬如宾,白首偕
老。你何必难过?你跳进福窝里啦!”
“红霞姐,什么跳进福窝里,请你不要故意拿话来安慰我。我是为着闯王的大
业,将一个苦果吞在肚里!”慧梅揩去眼泪,转向慧琼说:“琼妹,我本来有话要
对你说,可是没有时间了。我马上要到健妇营同众姐妹们见见面,你跟红霞姐快回
去准备一下。我看过健妇营以后不再回这里,就从河边岔路回他的驻地去。好,你
们马上走吧。”
慧梅单独同兰芝在一起,她有许多话想对兰芝说,但又不愿说出。当她初到高
夫人身边时,兰芝还很小。她常常将兰芝抱上小马,下马时也由她抱。后来她又教
兰芝学剑,学射,学各种武艺。如今兰芝已经十五岁,没料到她代替兰芝嫁给袁时
中,从此离开了闯王老营,硬割断自己心中和梦中同张鼐相连多年的绵绵恩情。慧
梅心中酸楚,紧紧地拉着兰芝的手,用饱含感情的眼睛望着她的纯洁和稚气的脸孔,
嘱咐她以后好生练武艺和读书识字等毫不新鲜的老话。她嘱咐一句,兰芝轻轻地点
一下头。尽管这些都是老掉牙的话,可是因为慧梅以后再也不会同她在一起了,所
以兰芝能够从这些话中听出来特别的感情。她从慧梅含泪的眼睛里能猜到慧梅姐怀
着难以出口的伤心和挂念。她想将张鼐的情况告诉慧梅,但又怕慧梅不让她说。在
往日,每当她向慧梅谈到张鼐,慧梅总是板着脸孔不愿听,责备她说:“小姑娘家,
说男人的事有啥意思!”可是此刻,兰芝实在忍不住,先向左右望望,幸好左右没
人,随即大胆地问道:
“梅姐,前天你出嫁,你知道俺张鼐哥在做什么?”
慧梅不像往日那样不许她说,但是转过头去,遥望着小河岸上的几棵垂柳。兰
芝打量一眼慧梅的神情,继续小声说道:
“梅姐,你出嫁的那天中午,袁姐夫满会待客,听说拿出几百两银子托曹帅的
老营代办酒席,给闯营和曹营的大小将领都下了请帖。张鼐哥推说头疼,身上不舒
服,没有赴席。就在你出嫁的那天早晨,他听说西南十几里远的山中出了猛虎,已
经吃了一个人,咬死了一头牛。他怕袁家派人来催请,一吃过早饭就带着十几个亲
兵打猎去了。到了中午时候,果然遇到了猛虎。那时张鼐哥以为找不到猛虎了,下
马休息,亲兵都不在身边。冷不防猛虎从草中蹿出,纵身向张鼐哥扑来。因为太近,
弓箭已经没用。张鼐哥向旁边树后一闪,使猛虎扑了个空。他随即一剑砍去,削去
了猛虎的一段尾巴。猛虎已经第二次扑到他的身边,张着血盆大嘴向他咬来,同时
两只前爪差不多抓住他的前胸衣服。亲兵们已经看见,来不及救他,只见他倒了下
去,大家惊叫一声,呐喊着向猛虎奔来。……”
慧梅的心中一惊,脸色灰白,恍然醒悟:“啊,天呀,今日老营中的上下人们
都故意对我隐瞒着张鼐的不幸消息!”她的手心冒冷汗,赶紧间道:
“他伤得很重么?”
兰芝接着说:“要是别人,准会被老虎咬死。可是张鼐哥真行,他看见躲闪不
开,就将身子向下一猫,——亲兵们没看清,以为他倒了下去,——向老虎的脖子
下边刺了一剑。老虎负了重伤,回头逃跑。张鼐哥赶快取弓搭箭,向老虎射去。老
虎连中两箭,倒在地上。”
“他没有受伤?”
“没有受伤。”
“多险啊,谢天谢地!”
兰芝又说:“俺张鼐哥有心腹话也会对他的亲兵头目王新吐露一两句。你猜他
对王新怎么说?”
“他怎么说?”
“他对王新说:‘我觉着人活在世上没意思,在去打猎的路上想着不如叫老虎
咬死的好。谁知遇到老虎,我不再想死,忽然勇气百倍,将老虎除掉了。’梅姐,
这话是王新背着别人启禀夫人的,给我偷听到了。”
慧梅的心中更加感到酸痛,默然无言,害怕兰芝看见她的眼睛,转头望着西南
雾蒙蒙的群山,在心中暗暗说:“就在那儿!”过了一阵,她才重新看着兰芝,小
声说:
“你见到张鼐哥,要劝他保重身体,留待日后在战场上为闯王出力报效。”
兰芝问:“梅姐,我对他说这话是你说的,行不行?”
慧梅没有做声,也没有点头,但兰芝从她的眼神中知道她心中同意。
慧梅同兰芝回到高夫人面前辞行,并说她要去健妇营同众姐妹们见见面。高夫
人因为她已经是出了阁的姑娘,将她送出大门,嘱咐她早回袁姑爷驻地,望着她同
一群女亲兵骑马快走下河滩,才回上房。
在健妇营同姐妹们见面之后,大家都纷纷向她贺喜,但人人都看出她的心中有
苦,很留恋健妇营。因为太阳已经偏西,她在健妇营不能久停。临离开时,她对头
目们嘱咐一些关于如何练兵的话,不要大家远送,只叫慧琼单独送她到小河边。
她在三天前同张鼐相遇的地方停住,让亲兵们离开她稍远一点,然后同慧琼下
马,立在桃花树下。对慧琼说:
“前几天我们还在这儿站过,折了一支桃花插在鬓上,如今可不是像一场梦!”
慧琼不完全懂得她的心思,没有做声,等待她再往下说。可是她好长一阵没有
再说话,许多新旧往事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三天前同张鼐在此小立闲话的情景,犹
在眼前,她不曾忘记他们当时相对无言的幸福和发窘,窘得她呼吸很不自然,心头
紧张跳动。她还记起来,她在商洛山中了毒箭后张鼐如何去看她,第二次攻打开封
时,她误听说张鼐受重伤时心中如何害怕和难过,如何飞马奔往张鼐驻地看他。……
慧琼等不到慧梅说话,只好问道:
“梅姐,健妇营的事,你还有啥话嘱咐?”
慧梅如梦乍醒,惘然一笑,说:“有邢大姐和红霞姐在健妇营,你照她们的话
做事,我没有什么嘱咐了。”
慧琼说:“你刚才要我单独送你到河边来,好像有什么体己话儿要对我说,难
道不是?”
慧梅又微微一笑,揽住慧琼的肩膀,小声说:“慧琼,我告诉你一件小事,你
肯听话么?”
“什么小事,梅姐?”
“年年端阳节,我都给张鼐哥做一个香布袋儿,也给双喜哥做过两次,可不是
年年都由我做。今年我给张鼐哥做的香布袋儿才做了一半,如今我突然走啦,再也
做不完啦。你也会绣花儿,心灵手巧,给张鼐哥做一个好不好?”
慧琼想了一下,说:“你已经做了一半,让我接着做成,岂不省事?”
“不,你要另做。”
“何必另做?”
慧梅不想说明,但终于说道:“我已经做了一半他知道,也看见过。你重新做
一个,免得他看见我的针线……”
“噢,我明白了!可是他肯要我做的么?”
“他会要的,一定会要的。”
慧琼没有做声,担心张鼐忘不下慧梅,别人做的香布袋儿他不肯带在身上。慧
梅很深情地向慧琼看了一眼,依依惜别地低声说:“慧琼,我要走了。”
第二天一早,袁时中和慧梅启程。临走时,他们向闯王夫妇(高夫人是五更赶
来行辕的)辞行,向刘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和宋献策等辞行,向曹操和吉挂辞行。
高夫人同慧梅不免有惜别之情,在萧萧的马声中含泪分手。
在慧梅动身之前,她有三匹马都备上鞍子,只是肚带都在松着,由马夫牵到她
的面前,问她要骑哪一匹。第三匹马是:她自己原有的坐骑,张鼐作为陪送礼物赠
给她的那匹白马,袁时中作为聘礼的一部分送给她的甘草黄。慧梅好似早已拿定主
意,随口吩咐:“骑白马,将肚带扣紧!”
吕二嫂赶快走到她的身边,凑近她的耳朵笑着说:“姑娘,袁姑爷刚才嘱咐我
们:请你骑甘草黄。这是他给你的骏马,不骑,他心中会有疙瘩。”
慧梅口气坚决地说:“白马是我的娘家人送我的,我不能一出嫁就忘记娘家人!”
吕二嫂不敢多说话,挥手使马夫将另外两匹马牵住亲兵队列的后边。慧梅上马
之后,正要扬鞭启程,袁时中策马来到,满面春风地对她笑着问:
“甘草黄是难得的好马,又稳又快,你怎么不骑它呀?”
慧梅说:“这白马我骑惯了。”
袁又问:“你试试甘草黄不行么?”
慧梅说:“以后试吧。”随即启程了。
结婚三四天来,袁时中已经明白慧梅是个难以对付的妻子。尽管他们已经成了
夫妻,同床共枕,但是他很难看见她的笑容。袁时中暗暗地想,慧梅在他的面前过
于庄重,也许是她自以为是闯王的养女,身份高贵,瞧不起他这个土字头的义军首
领,也许是她刚出嫁还有点害羞,过几天就会随和了。还有一件使他感到慧梅难对
付的事,是自从结婚的第二天,慧梅自作主张:他们夫妻的临时公馆全由她陪嫁来
的女兵守卫,陪嫁来的两百男骑兵和几十名管理辎重、骡、马等杂务人员都在临时
公馆左右的院落驻扎,竟不许他自己的亲兵和将士们留驻在他的公馆大院之内,也
不许他的亲兵们禀报事情时随便进入他们的房内,除非紧急事,只能由她的女亲兵
转报。袁时中虽然很受慧梅周围男女亲兵的尊重,但是每次回到睡觉的地方便像走
进陌生的兵营,常常心上不安。但是她坚持如此,他只好听从。慧梅的容貌俊俏,
弓马娴熟,识文断字,又加上是李闯王的养女,高夫人的心腹人儿,这一切条件都
使袁时中十分爱她,不愿拂她的意。但今天慧梅拒绝一试甘草黄,使他的心中有点
生气。事儿虽小,却将他做丈夫的自尊心暗暗刺伤。为着在新婚期间,他没有当着
周围众多女兵说一句责备她的粗话,只能流露一丝微微苦笑,但是在心中却忍不住
骂道:
“妈的,你嫁鸡随鸡,嫁给我就是我的老婆。常言道‘出嫁从夫’,你连丈夫
话也不听,在老子面前撤的什么清!”
袁时中和慧梅带的全是骑兵,一路上夜宿晓行,第三天黄昏时候,到了陈州境
内。小袁营全体人马已经在两天前到了陈州附近等候。袁时中吩咐明日休息一日,
要在老营中大摆宴席,请众将领来吃喜酒。
老营总管为他和慧梅准备的住处是一座乡绅宅子,房屋宽大,栋字相连,主宅
与偏院有一百多间房子。慧梅和袁时中住在上房,二门外的花厅作为袁时中与众将
领议事的地方,主宅各处尽驻女兵,东西偏院尽驻男兵,大门和后门由她的男兵守
卫,男兵不奉呼唤不许随便进人二门以内。如今袁时中对此已稍觉习惯,好在他看
出来慧梅的左右人服侍他十分尽心,而吕二嫂更是在饮食起居上事事体贴周到,极
其难得。他看见慧梅的男女兵纪律森严,不论行军和宿营都是部伍整肃,不像他的
小袁营经常是乱嚷嚷的。有一次,他在夜间同军师刘玉尺等议事之后,笑着说:
“如今我们小袁营中来了个小闯营。我身率小袁营,住在小闯营。”大家听了,不
禁哈哈大笑。
袁时中因为出外十余日,回来后同重要头目们都见了面,听刘静逸和几个重要
头目禀报了军中情况,他也向他们详谈了如何谒见闯王,如何与闯王养女成亲,以
及闯、曹两营的重要人物和军容等等。吃晚饭时候,他命一个亲兵去夫人住处禀报:
他今晚有事,要留在行辕,晚饭后还要商议军事,不一定能回去,请不要等他,并
说他的两个姨太太孙氏和金氏在晚饭后来拜见夫人。
慧梅听了这些话以后,只轻轻地点点头,没有作任何别的表情,随即吩咐摆晚
饭,还要吕二嫂和她的十几个女亲兵,还有慧剑和十几个女兵头目,都来同她一道
吃晚饭,大家姐妹热闹一下。
在闯王军中,一向提倡将士们同甘苦,上下间亲如家人。近来虽然李自成的行
辕中有点改变,弟兄们不再同闯王坐在一起,一边蹲在地上吃饭,一边谈笑。但是
行辕将领们还是随便同闯王坐在一起,至于在健妇营中,一直保持着闯王军中的好
传统,尽管营规整肃,但没事时大家都以姐妹相看。近几天袁时中常同慧梅一同吃
饭,大家都回避,只留下吕二嫂站在一旁伺候。现在一听说袁时中不回来,谁都巴
不得跑来同慧梅一起吃饭。慧剑天真的笑着说:
“唉,梅姐,我说句心里话,请你别生气:要是袁姑爷常常不回来同你一起吃
饭就好啦!”
吕二嫂说:“瞎说,你又不能代替袁姑爷!”
姑娘们因为慧梅不拿健妇营副首领的架子,如今趁袁时中不在,一边吃饭,一
边说说笑笑,十分自由、快活。晚饭未毕,忽报孙氏和金氏到了。
晚饭前,慧梅听说袁时中今夜不一定回来,不让等他,尽管她当时没有表情,
心中却很不愉快。她知道官宦富豪,一个人都有几个小老婆,义军中像张献忠和罗
汝才也都是女人成群。上行下效,西营和曹营每个将领也都有几个小老婆。这样事
情,在慧梅出嫁之前,都与她毫不相干。她曾经暗想过日后会同张鼐成亲,但没有
想过张鼐将来纳妾的事。一嫁给袁时中,因知道他已经有两个小老婆,这问题有时
不能不暗索心头。当听说他今晚不回,她心中当下明白:他是借故与众首领商议军
事,与他的那个姓金的小老婆小别之后赶快欢度一夜。作为正室夫人,她不肯在众
姐妹前流露她对此事的“小器”,但别是一种滋味的痛苦却在心头上摆脱不掉,想
道:“做女人真苦,一出嫁就免不掉遇见这样的事!”就在同众姐妹说笑时候,她
也不曾将此事忘下。
她望着吕二嫂说:“让两位姨太太到东厢房等候片刻。”
众姐妹因知袁时中的两位小老婆来拜见慧梅,都赶快将饭吃完。慧梅却故意慢
吞吞地,边吃边同别人说话。关于袁时中的这两个妾,一方面袁时中有时同她谈到
她们,另一方面她也暗嘱吕二嫂在路上替她打听,所以她已经大致清楚。她知道姓
孙的出身庄户人家,为人老实,已经来了两年;姓金的是大家丫环出身,才来一年
半,能说会道,颇有心计,几乎是专了时中的宠,将那位姓孙的压得可怜。她早已
打定主意,一见面就得杀一杀金的气焰,所以她故意不急于请她们进来相见。
慧梅吃毕晚饭,又同慧剑等健妇营头目谈了几句话,然后大家散去,独留下四
个女亲兵和吕二嫂在身边。她使个眼色,命女兵们分立两旁,然后轻声对吕二嫂说:
“请两位姨太大进来!”
孙氏和金氏进来时候,慧梅面带微笑,起身相迎,但神态庄重,并无热情。金
氏自恃尚有姿色,一向得宠,无端被放在东厢房等候多时,心中已很不快,曾打算
进来见面时,对慧梅说几句表面奉承而内心含辣带醋的话,让慧梅以后不要拿太太
架子,不把她看在眼里。当时她忍不住向孙氏微露此意,孙氏害怕她会碰到硬钉子,
悄悄劝阻说:
“你别那样,弄得往后不能和睦相处。说到天边,她尽管才来,毕竟她是正,
咱们是偏;她是大,咱们是小。自古圣人制礼,嫡庶分明。何况她还是李闯王的义
女,闯王拿她同千金小姐一样嫁出来。她如果不给面子,你不是自讨没趣?”
金氏将嘴一撇,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我偏不受别人的窝囊气!她
不过是高夫人身边一个肯卖命的丫头,临出嫁收为义女,有什么了不起?该比我高
贵多少?我猜到她今晚这样冷待咱们,是想树一树下马威,高抬她的身价。哼,我
偏不买账!要是有谁想找个人头示众,我偏要伸直脖颈探进铡口看一看。我并不比
她少鼻子,缺眼睛,也不是天生的窝囊废,别指望我在她的面前低三下四,息事宁
人,从今后把热被窝全让给她,甘心被打进冷宫!”
借着烛光,慧梅一眼就看出来,走在右边的青年女子是一个相貌忠厚的人,猜
出来她是孙氏,同时看出来,左边的金氏就不是老实货。她没有阻止她们磕头行礼,
自己还了半礼,然后让她们坐下,并吩咐吕二嫂给她们倒茶。金氏先开口说:“三
天来,我们天天盼望着姐姐驾到,果然……”
站在旁边的吕二嫂,事前得到慧梅暗中嘱咐,赶快赔笑插言说:“请金姨太再
不要叫她姐姐。一则她比你们两位的年纪都小,二则她是正,你们是偏。我们的姑
爷既是一营之首,礼数不能不讲,要给全营将领和眷属们树个规矩。你们要按规矩
称她太太,她称你们孙姨太、金姨太,或称你们二姨太,三姨太。”
金氏倒抽了一口气,在心中说:“果然厉害!”她原来准备的一套甜中带酸的
花言巧语,一下子都说不出来了。慧梅并不理她,向孙氏询问家乡何处,家中还有
何人,日子是否能够过活,娓娓闲话,态度亲切。然后她望一眼金氏,对她们微笑
说:“我连日鞍马劳累,需要早点休息,不能同你们多叙家常。听说要在这儿停留
一两天,明日还要大摆酒宴。明日酒席之后,我还要找你们来拉拉闲话。”
金氏刚才被冷落一旁,心中更加窝气,这时见慧梅对她露了笑容,已经叫她们
回去,赶紧抓住机会欠身说道:
“太太来了,就是一家女主,我们自然打心眼里尊重。以后凡事只要太太吩咐
下来,我们没有不听从的。我们如有失礼之处,请太太多多包涵,教导我们。”
慧梅听出来这是话里有话,含有不服气味道,便冷笑一下说道:“有一句话我
本来打算明日再讲,如今既然金姨太提起来,我不妨先讲几句。你们服侍我们将爷
日子较久,有的已经两三年,有的一两年,都是受了辛苦的人。我们三人,应该和
睦相处。你们放心,我不是心眼儿窄的人,言差语错,屑来琐去的事儿,我不会放
在心上。我更不会跟什么人争风吃醋,为争宠闹得鬼神不安。可是我不喜欢有人狐
媚心性,迷惑男人,舌尖嘴薄,搬弄是非。倘若谁敢在我的眼里撒进灰星,我决不
忍受,纵然这人正在得宠,抱紧我们将爷的粗腿也不行。在两军阵上,出生人死,
杀人如麻,我的心上不曾寒一寒。在健妇营中,我一声号令,没人不听。难道在家
中我能忍受别人的闲气么?”她忽然停住,想了想,随即一笑,接着说:“今日初
见面,我这话说的太重了。可是丑话说头里,以后方好和睦相处。”
孙氏赶快赔笑说:“太太说的是大道理,我听了句句合辙。”
慧梅只把她们送出上房,不再远送。由百二嫂将她们送出二门,坐上小轿,在
袁时中的亲兵们护卫中走了。
过了一阵,慧梅将邵时信叫来,嘱咐几句话,然后叫时信带着亲兵一道,将健
妇们的驻处查看一遍,又将男兵们的驻地查看一遍。因为从此后是生活在小袁营的
大军之中,她担心小袁营军纪不严,夜间会有人故意来健妇们的驻处捣乱。她看见
几个路口都有王大牛派的放哨男兵,并有专人坐在帐篷中值夜,放下心来。回来时,
恰好袁时中派他的亲兵头目来见她,对她说刚才接奉大元帅火急军令,命小袁营暂
归曹操调遣,迅速开赴雅州,与曹营会师,合力攻城。并说明日一早启程,酒宴作
罢,要慧梅早点歇息,今夜不必等他。慧梅随即传令健妇和男兵大小头目,今夜三
更造饭,
881四更起床饱餐,准备五更前站队出发。
她睡下以后,竟然久久地不能人睡。虽然她没有全心爱袁时中,但是既然嫁给
了他,就生是袁家的人,死是袁家的鬼。今夜她第一次懂得了袁时中很爱姓金的,
将她扔在一边,与那姓金的寻欢作乐。她不由得想起来张鼐。假若同张鼐成亲,他
决不会这样寡情,至少在新婚的头几年内他决不会这样待她!
她的心中一阵酸楚,但不敢发出叹声,免得被今晚陪她作伴的吕二嫂和四名女
兵听见。热泪暗暗地流湿了枕头。透过泪花,她久久地凝望着窗上的朦胧月色,不
知道张鼐的人马带着大小火器今夜在何处宿营。
当袁时中和慧梅辞别闯王,驰赴陈州的第二天,李自成和曹操也率领各自的大
军出发了。这两营大军从郾城附近驻地分两路向东北走:闯营在西,从西华、扶沟、
太康,到圉镇和瞧州之间等候会师,准备进攻商丘;曹营走商水、拓城,然后转攻
睢州,与闯营会师。闯王给袁时中指定的路线是沿着几天前刘芳亮和李过的人马所
走的路线,由陈州向正北走,绕过太康城,直趋睢州。不过李过和刘芳亮到太康后
一往杞县,一往宁陵,未攻睢州。小袁营从陈州附近出发到睢州走的是一条直线,
也是走在闯、曹两营的中间。
高夫人同闯王在一起行军。老营和行辕成为一体,将士们习惯地统称老营,也
叫做老府。去年以来,将士们因为看到行辕军容整肃,戒备森严,威风凛凛,与往
年的气象大不相同,都把它戏称为元帅府。起初只有少数人这么叫,很快就叫开了。
后来不知怎么又把老营和元帅府合在一起,简称为老府,于是老营各部,包括高一
功指挥的中军营和双喜率领的帅府亲军,都称为老府人马。如今这老府的十余万人
马,旌旗蔽野,刀枪映日,马蹄动地,好不威风!
张鼐的火器营也随着老府人马一起前进,许多火器都驮在骡子身上,也有许多
放在车上由骡子拉着。第一天行军途中,高夫人发现,张鼐就在这三四天中,忽然
变得憔悴了,眼窝深陷,脸色也有点发黄,远不像往日那般红润。她几次想策马走
近张鼐,同他聊聊,但张鼐好像有意回避着她。有一次,她把张鼐叫到身边问事,
想借此同他谈心。但张鼐把事情一说完,立刻又跑回自己的队伍中去。看见张鼐如
此反常,高夫人觉得很不好过。同时她又很自然地想起慧梅,不知这姑娘出门以后
同袁时中相处得如何。她同闯王不同。闯王认为儿女事都是小事,一办过就不再多
想,而她却仍然时时将慧梅的婚事放在心上,深怕她同袁时中不能够和睦相处。
有一次,王长顺骑马从她的附近经过,她喊了一声:“长顺!”王长顺笑着策
马过来,问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咱们一路走吧,随便拉拉家常。”高夫人说着,同王长顺并辔走了一段路,
忽然问道:“你看小鼐子是不是瘦了点?”
“可不是,也难怪他,心里难受嘛!”
高夫人叹了口气,不愿再谈这个题目,便说道:
“长顺,我觉得,咱们到豫中、豫东一带后,这里的百姓跟豫西不一样,你察
觉了没有?”
“我早就觉察了。咱们在豫西时,到处有老百姓迎接,谁都争先恐后地想来投
顺。这里的老百姓虽然没有同咱们为敌,可总是没有那股劲头,有时能躲开就躲开
咱们,离得远远的。”
“是呀,这些情形我也都看见了,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呢?我看大概是我们放赈
放少了。可是,这也是没有法儿的事。如今咱们不比往常:人马多了,大军需要的
粮草很多,自己也有困难,哪能每到一地都拿出许多粮食放赈?再说现在还有曹营
的人马在一起,给养也都是从咱们这里分过去。咱们的老府人马有时还能吃苦,这
曹营的人可是一点亏也不能吃的呀,吃一点亏就会有怨言。所以咱们现在虽然也放
赈,却不能像在豫西时那么随便地放了。因此穷百姓见了咱们也不像豫西那样热乎。”
王长顺听罢,说:“也不完全为这。我是喜欢常常同人拉家常的,有些刚刚投
顺来的百姓,在我那里一起喂马,他们谈起老百姓的一些想法,我听了也觉得很对。”
“他们有些什么想法?”
“他们说,这里的老百姓看见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住不了几天就走了,因此谁
也不敢同我们太热乎,怕我们一走之后,人家说他通‘贼’,那可就不得了了。所
以有的人虽然受官府豪绅欺压,有一肚子冤枉,都不敢来告状,怕告了状后,我们
一走,他就会大祸上身。”
“这话说得有道理。可是大家都说,现在我们还不能设官理民,要打下开封以
后再做这些事情,所以也没办法。好则这日子不长,等打下开封后,大局一天天好
起来,那时候就可按照李公子说的办法,每到一地,设官理民,让大家好好地种庄
稼,情况就会好得多了。”
“对啦,老百姓都在瞧着我们下一步棋怎么走。要打天下,不能光这里走走,
那里走走。该走的时候要走,不该走的时候就不能走,要不然这江山怎么能够占得
稳呢?哪儿是自家的土地人民?”
又说了一阵闲话,王长顺就回到他的队伍里去了。高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
说:“这老头是个有心人,一心一意为闯王打江山着想,别人不大想的事情,他都
放在心里。”
她很挂念慧梅。过了扶沟以后,她知道闯王已命令小袁营火速北上,协同曹营
攻破睢州,等候同老府人马会师,然后转往商丘。她巴不得各路大军赶快在睢州会
师。她想,即令在睢州不多停留,见不到慧梅,到商丘城就可同她见面了。
三月二十一日下午,袁时中到了睢州城外时,罗汝才已经早半天到来,正在部
署攻城。小袁营被指定的驻地在城西北一带,其余三面都归曹营人马驻扎。罗汝才
的老营在南门外的三里店附近。袁时中将安营扎寨的事交给副军师朱成矩、记室刘
静逸和几个得力首领照料,自己赶快带着军师刘玉尺驰赴三里店去见曹操,请示攻
城机宜。
曹操并没有把袁时中放在眼里,而是把他当一个年轻后生和一支“土寇”的首
领看待。汝才知道闯王是利用时中,并非将时中当成心腹。至于时中是闯王的义女
婿,在汝才眼中无足轻重。他阅历多,见闻广,一开始就暗笑李自成和宋献策们,
将慧梅许嫁袁时中是玩的美人计,袁乐得攀个干亲戚,讨个俊俏老婆,日后这一条
裙带几未必能拴住袁。他嘴里不言,心中希望袁时中早日离开自成,以减弱自成的
羽翼。但是他绝不能在袁时中面前露出来一句挑拨的话,使闯王抓住他什么把柄。
当袁时中到了曹操的老营时,曹操正在同吉硅谈闲话,却故意装做忙于军务,使袁
等候一阵,然后大模大样地传见袁时中和刘玉尺。当袁和刘向他恭敬地行礼时,他
随随便便地还礼,像对待部下的将领一样。他告诉他们:睢州城无兵防守,百姓怕
屠城不愿守城,可以不攻而破。连日行军,士马疲累,今夜全军休息,明日进城。
曹操还说,听说乡宦李梦辰①守南门,所以他自己将先由南门进城,然后大开各门。
进城之后,东南西三门由曹营派兵把守,北门由小袁营派兵把守。罗汝才最后用比
较认真的口气说道:
①李梦辰——明朝兵科给事中,睢州城内人,回家才数日。
“时中,你是第一次随闯、曹大军攻城,一定要好生约束部下。闯王下了严令:
只要城中军民不据城顽抗,义军进城不许妄杀一人,有违反军令的定斩不赦。你的
小袁营只须派三百人驻守北门,我的曹营也是每门派三百人驻守。其余将士,一概
不许人城。城中骡马财物,我另外派将领率领一支人马人城收集,统统上交老府。
由闯王那里按规定分给我的曹营和你的小袁营。你切不要派人人城去抢掠骡马财物,
干犯军律。你投到闯王麾下不久,身为闯王佳婿,怕你惹闯王生气,所以先向你嘱
咐明白。大元帅把你交我调遣,弄得不美,我的老脸在元帅面前也没有光彩。”
袁时中大出意外,又沮丧,又暗中生气,同刘玉尺交换了一个眼色,只能忍受,
装出惟命是从的态度,连声说“是,是。”随后他恭敬地欠身说:
“小侄有一救命恩人,住在睢州城内,名叫唐铉。破城之后,时中想保护他一
家性命,以为报答,不知是否可行?”
曹操笑问:“他是做什么买卖的?如何是贤侄的救命恩人?”
时中回答:“他原来是开州知州。小侄起义前曾因饥寒交迫,无法活命,与几
个同伙做一些抢劫的活儿。不幸被官府拿到,必死无疑。这位唐老爷一日坐堂,提
审众犯,有的判为立决,有的判为秋决;到审到小侄时,看见小侄相貌与众不同,
又是初犯,动了恻隐之心,对小侄说道:‘你这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何事不能挣
碗饭吃,偏要作贼而死!可惜你长这么大的块头,难道你不知耻辱?你要是从今改
行,我就赦你一命。你肯真心洗手做好人么?’我赶快磕头说:‘小人何尝不知道
作贼可耻,只是被饥寒逼迫得无路可走。倘蒙老爷开恩,小人情愿从此洗手,改邪
归正。’……”
“他就放你了?”
“他点点头,打了小侄二十板子,当堂开释,还恩赏了几串钱,资助小侄谋生。”
罗汝才笑了笑,说:“他没料到,你后来仍旧作贼,不过不作小贼,作了大贼,
身率数万之众,不惟不会被官府捉拿归案,那些堂堂州县官还得向你求饶。天下事
就是这个道理,都被英雄豪杰们看穿啦!”说毕,放声大笑。
吉珪向曹操笑着说:“此正如古人所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曹操笑过后,又对袁时中说:“贤侄,这恩你应该报答。破城之后,你赶快进
城,派弟兄保护他的全家。你这样做好事,深合我的心意!”
曹操留下袁时中和刘玉尺吃晚饭。尽管人马立营不久,但酒菜仍很丰盛,桌上
全是精细瓷器,酒壶、酒杯和羹匙一律是精致银器,另外还有歌姬清唱助兴,灯影
下时时红袖玉手,在旁执壶劝酒。十几天前,在郾城附近,袁时中曾去曹营赴席,
酒席十分阔气,很多美味佳肴都是他不曾吃过和见过的,使袁时中十分惊异。他没
有想到,今晚仓猝之间仍能置办出满桌肴撰,荤素齐全,真不愧是曹帅气派,与闯
王迥然不同!不过,袁时中和刘玉尺在席上强颜欢笑,陪主人猜枚划拳,心中实不
愉快。吃毕晚饭,他们立即告辞,驰回本营。
当晚,袁时中和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三人,还有几位心腹大头目,密谈他
同刘军师见罗汝才的经过,大家都心中不平。刘静逸原是不主张投顺闯王的,这时
叹口气说:
“将军原是一营首领,发号施令,悉由自主。而今弄巧反拙,画虎不成,变主
为客,寄人篱下。似此遭受挟制,不惟难图发展,恐自存也不容易!明日破城,任
他曹营饱掠,咱们小袁营不许进城,只能等待日后李闯王从牙缝中吐给一点东西,
感恩领受。这真是岂有此理!”
一部分大头目原来也是不赞成投闯的,这时接着纷纷说话,有的抱怨,有的愤
恨,有的甚至说出来趁早拉走的话。但刘玉尺、朱成矩和另有一部分重要头目却主
张暂且忍耐,说拉走是个下策。袁时中也主张不要轻举妄动,把投顺闯王这件事当
做儿戏。他特别提醒大家说:
“你们要知道,曹操同闯王原是同床异梦,貌合心离。你们不要把曹操当成闯
王,误以为闯王对我们也是如此。闯王很重视咱们小袁营,也对我青眼相看,所以
才结为亲戚。目前纵然大家对曹操行事不平,我们也务必忍耐在心,不可流露于外。
等到了商丘,与闯营会师,咱们就不再受曹营的挟制啦。”
大家听了这话,都认为很有道理,决定暂时忍耐。刘玉尺对袁时中说:“你在
太大面前,对今晚的事,万万不要泄露,更切忌不要使她和她的左右人感到你心中
不平。万一不小心使闯王不高兴,以后就……”
袁时中不等他说完就赶快点点头,说:“今晚谈的话,只有咱们在座的人知道,
对任何人不许泄露一字!”
大部分人散了后,还有人有事留下,等候袁时中的训示。刘玉尺有事要走,轻
轻将袁时中的袖子一拉,带他到屏风背后,含着微笑,悄声说道:
“将军,请你今后暂不要多到两位姨太太帐中歇宿。太太同你新婚不久,正应
两情欢洽,如胶似漆,方不负闯王和高夫人嫁女之意。”
袁时中一时不明白刘玉尺是什么意思,望着他笑而不言。
刘玉尺又说:“将军来日富贵荣达,小袁营一营前程,不系于曹帅,而系于闯
王。将军恩爱太太,即所以拥戴闯王。况太太颀身玉貌,明眸皓齿,远胜金氏。不
过她是闯王养女,立有汗马功劳,深为高夫人所钟爱,且曾任健妇营副首领,故不
免略自矜持,身份庄重,不似金氏曲意奉承,百依百顺,故意讨将军快乐耳。要知
贫家小户,敬祝灶神,还指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好话多说,坏话
不提’①。太太是闯王与高夫人养女,岂可不使她心中满意乎?”
①上天……不提——前二句是民间流行的灶神对联。农历腊月二十三日晚上家
家送灶神上天“汇报工作”。后二句是送灶神上天时致祝词中的话。
袁时中吞吞吐吐说:“我已经对金姨太太说了,今夜还要住在她的房中。”
“望将军以事业为重。”
袁时中想了一下,忽然一笑,点点头,在刘玉尺的肩膀上轻轻一拍,说道:
“你真是一个智多星好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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