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麦秸稿荐——用麦秸做的床垫子。
高名衡心中很抱怨黄澍和严云京的“壬癸之计”,但是说不出口来。因为他自
己也曾默许过这一条毒计,如今开封已经淹毁了,如果他说出来,黄澍反咬一口,
会将罪责全推到他的身上。他低着头沉默片刻,叹息说道:
“如今要赶快差人到北岸求救。这是最关紧要的第一桩事。我身为朝廷封疆大
臣,守土有责,原应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死在这里并不足情,但周王殿下及数百
口宫眷必须救出去,官绅军民必须救出去。至于这次开封被淹,我将以一身承担,
决不使他人受过。”说话的时候,他看来十分诚恳,眼泪簌簌下流。
黄澍说道:“昨天早晨,卑职已差家人李勇、柳体直二人泅水过河请救,请大
人放心。”
高名衡问道:“如此大水,茫茫无边,如何能够到达北岸?”
黄澍回答:“请大人放心。他们都是卑职的家乡人,深习水性,各人又都抱了
一根木头。现在水面虽阔,但水在城外散开以后,猛力大减,又没有北风,估计他
们可以渡过河去。纵然中途淹死一个,另一个也可到达北岸。”
高名衡望一望别的官员,只见大家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都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只好等候着吧。我想侯督师大人和严巡按大人不会不想法
来救我们。”
有位官员说道:“抚台大人所言极是。北岸各文武大员奉旨来救开封,如今开
封被淹,他们决不会袖手旁观,说不定昨天就在准备如何前来相救的事。尤其是侯
督师,他自己是河南人,岂能不救?”
大家听了,纷纷点头。会议到此,就在无可奈何中结束了。
在黄河北岸,众文武大员直到十七日中午才知道大水淹没了开封全城。自从秘
密掘了河堤之后,严云京和卜从善就非常关心开封安危和城外闯、曹人马被淹情况,
不断地派出小船去打探消息。十六日那天,黄水还没有进城,他们庆幸自己立了大
功。但因城外水还在涨,所以也不敢过分高兴。十七日这天,他们得到了开封被淹
的禀报,十分害怕。严云京和卜从善商量了一下,就放出谣言,说是李自成派人掘
了河堤。卜从善又把那天晚上指挥掘堤的几个军官叫来,要他们严令部下,不许乱
说一字;谁敢乱说,定斩不饶。同时他们感到百思不解的是:黄水并不是直冲开封
北门,而是经过北门外边,向东流去,北门是关闭着的,为着守城,封得很牢,何
以黄水能冲进去?
驻在封丘的众多文武官员,对于水淹开封全都十分震惊。特别伤心的是新到来
的监军御史王燮。他跟严云京不一样。掘堤的秘计他一点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正
在一百里外视察数千新到的援兵。他虽不是河南人,却同开封有着特殊的关系。半
年以前他还是祥符县的知县。李自成两次进攻开封,他都是守城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曾经拼死拼活地同闯、曹大军恶战,使开封幸免失陷。也正因为他守开封立了大功,
所以由知县升任御史,派来封丘监军。他没有想到,过去开封不曾在他的手中失陷,
如今却被黄水淹没。他站在黄河岸上,向南瞭望,不禁嚎陶大哭。同僚们明白他的
特殊感情,都从一旁劝他。他哭着说:
“我辈奉圣旨救援开封,开封之围不但没有解,反而遭到水淹。设若周王殿下
有虞,我们如何对得住朝廷?又如何对得住开封全城的官绅军民!”
严云京在他旁边恨恨地说:“没料到闯贼如此狠毒,围攻不成,竟然决河灌城!”
卜从善也顿着脚说:“我就担心闯瞎子会下此毒手,可惜我们的将士驻在黄河
北岸,无从防守黄河南岸。”
王燮对于黄河决口的原因,内心是很怀疑的,但现在顾不得细究原因,便问严
云京如何去救开封。严云京说:
“我已经吩咐下边人赶快准备船只。”
王文焦急万分,说:“准备船只的事,必须马上动手。下边人遇事拖沓惯了,
恐怕一时办不好。这事一刻也拖延不得,由我亲自料理吧。”
严云京说:“王大人倘能亲自料理,再好不过,我同王大人一起坐船前去。”
王燮说:“严大人可以留在北岸继续准备船只。我先带一批船只走吧,先救出
周王殿下及官眷要紧。”
严云京说:“是否先向督师大人禀明,看督师大人如何吩咐?”
王燮说:“好,我此刻就同严大人一起去禀明督师大人。”
于是他吩咐手下人先去备船,自己便同严云京一起骑马去督师行辕。
在督师行辕中,侯恂已经知道开封被淹,也是十分震惊,他特别害怕的是决口
的秘密会泄露出去,连累到他。几年的监狱生活,他已尝尽了苦味,只要想到崇祯
脾气暴躁,对大臣毫不宽容,他就浑身发寒。他想,“壬癸之计”是他默许的,至
少他未阻止,倘若严云京把罪责推到他的身上,他不惟会重新入狱,而且性命难保。
他绕屋篱徨一阵,回想着几天前他同严云京的谈话,其实并没有对掘堤之事明确表
示同意,只是说了一句“你们斟酌去办,老夫实乏善策”,此外并无一张纸片落在
严云京手里。最后他想这事还是相互袒护为上策,只要皇上不认真追究,大家都可
平安无事。
正在这时,王燮和严云京一起来到行辕,向他禀告营救开封之事。他催促他们
赶快派出船只到开封去接周王、宫眷和高名衡等重要官员,其余官绅军民也要尽量
救出。
王燮对于黄河决口之事心存怀疑,乘机说道:“我们奉旨救汴,未见寸功。今
日汴梁全城被淹,真是无面目再见朝廷,下官惟有以一死以谢皇上。”
侯恂听出来他的话中有话,默不做声。
严云京叹口气说:“黄河决口虽系天灾,历代难免,但我们身居北岸,无力照
管,也算一半是人谋不臧①。倘若周王一家性命不保,唉唉,不惟监军大人无面目
再见朝廷,我是河南封疆大臣,也惟有以一死谢河南百姓。”
①臧——善,好。
侯恂说:“河南是学生桑梓之地,学生又奉命督师,如今开封被淹,主要罪责
应由学生担当。眼下派船救开封周王殿下及官绅百姓要紧,以后之事另作商量。”
王燮说:“我已经在准备十几条大船,并准备了两船粮食,请大人放心。我现
在心中感到奇怪的是:开封久困之下,城门必然堵塞很严,黄水如何能够进城?何
况闯贼必欲得到开封,而开封早已粮尽,破城只在旦夕,为什么他要掘黄河淹没开
封?且听探子禀报,黄河决口之后,流贼移营不及,淹死甚众。有人说死了一万多,
有人说死了二三万。既是闯贼掘堤,何以粗心如此?”
严云京心惊肉跳,强作镇静,捻着胡须说道:“据学生两次派人去探,确是闯
贼派人掘开口子,先掘朱家寨,后掘马家寨,两口并决,水势凶猛,因此才将北门
冲开。”
侯们想用话岔开,赶快接着说:“开封一带河身高过城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以本朝来说,洪武二十四年,河决原武县黑洋山下,向东南流经开封城东北五里处,
成了一条大河,往下去同淮河汇在一起。那一次开封城发发可危,幸而洪水没有人
城。到了洪武三十一年,黄河又决了口子,冲塌土城,从北门流人城中,各衙门和
民房,有的淹没,有的冲塌,城内大水很久都不曾干。到了永乐九年,黄河又从西
北三十里处决口,也就是现在的马家寨、朱家寨之间,朝廷没有办法,就在黄河北
岸掘一道新河,把水导人黄河故道。以后正统年间,黄河又涨,又改了河道。所以
现在不能说一定是闯贼掘开口子,也不能说不是他掘开口子。据学生看来,八成是
天灾。天顺五年的时候,黄水也冲进开封,所以开封城门被冲毁的事在本朝就有过
两次。天顺五年那一次,周王及各郡王全都逃离开封,避居邻县。城中官民也都移
居城上,等待水退。”
王燮说:“从天顺以后,护堤有了经验,黄水不再淹没开封,已经一百几十年
了。”
侯恂说:“虽然以后堤防有法,开封不再被淹,可是去年十二月闯贼围困开封,
到今年正月下旬才离开。四月间又来围困开封,困了它半年之久。往年官府督率军
民,每年修堤防汛,未雨绸缨。今年省城陷于围困,不能修堤护堤,九月初连着下
了十多天大雨,黄河暴涨,终于将堤岸冲开口子,这也不是人力所能防止的。所以
应该说,或是闯贼掘堤,出于人祸,或是河水自己决口,纯属天灾。二者必居其一,
尚待查明。如今不是谈论开封如何被淹的时候,还请二位速速派船到开封救人要紧。”
当时因为黄河已经改流,从封丘到柳园渡,河水很快地变得很浅,有些地方露
出沙洲,所以原来停在封丘附近的大船都已移到西边三十里以上的地方,只有小船
仍在封丘岸边停留。
王燮来到岸边,一面命小船速往对岸柳园渡等候,一面带着仆从、兵丁骑马奔
向西去,在封丘城西南三十多里处上了大船。船上已经装好一百多石粮食,二三百
兵丁。趁着有西北风,所有船只一时起锚,向东南扬帆疾驶。
到了靠近南岸的地方,才发现从朱家寨到马家寨之间的一段堤上,有许多百姓
和闯营将士还没来得及退走,而船要去开封,必须从朱家寨的缺口通过。王燮手下
人员看见堤上的义军在向船上注视,便请示是否就从朱家寨缺口进去。王曼严厉地
说道:
“如今流贼大军已经被淹,有何可怕?不从朱家寨缺口进去,大船如何去救开
封?走!不许停留!有退缩者斩!只要到达开封,每个船夫,每个将士都有重赏,
决不食言。”
说了之后,他自己立在船头,指挥船只向朱家寨的缺口冲去。他命将船上的火
器、弓弩准备好,必要时一面作战,一面冲过。
留在大堤上的义军将领是马世耀。十五日那天夜间,他接到闯王和谷英的将令,
要他赶快撤走,避免被洪水隔断。但是当时有一部分河工也在堤上,他不能扔下他
们独自率兵退走。还有一些朱家寨的老弱妇女,哭哭啼啼,奔向堤来。在纷乱中,
他为着救护百姓,迟了一步,从马家寨灌人的洪水已经隔断了撤走的道路。所以他
就带着三四百名义军同老百姓一起被困在堤上。三天来他们同大军不通消息,不晓
得阎李寨老营是否被淹,倒是听说往东去有许多义军的营盘,因为移营不及被水淹
了。他们从阎李寨出发时,并没有带粮食,也没有带干粮,原来想着天明以后会从
老营送来吃的东西。被水围困以后,从附近逃上来的百姓多少带了一些粮食,要分
给义军。但马世耀不肯多要,知道百姓粮食也不多。幸而他和亲兵们来的时候骑了
几匹战马,这时只好杀马而食,等着闯王派人来救。他们不但饥饿,而且疲倦,因
为白天黑夜都要巡逻,担心这一段堤岸被水冲毁。
当他们看见扬帆而来的二十多条大船后,起初觉得十分诧异:难道这些船要冲
进朱家寨的缺口么?马世耀立刻把他的三四百人马召集起来,说道:
“这一群官兵分明是去开封的,也说不定要来夺我们这一段河堤。不管怎么样,
我们要跟他们决一死战。有会水的弟兄请站出来,倘若敌船靠到堤边,就跳上船去;
倘若能够夺得一条大船,我们就有办法了。”
他自己会水,他准备由自己带领会水的弟兄去夺大船,同时他把会使火器的弟
兄和善射弓箭的弟兄也都作了布置。
这时,船队已经驶近,王文站在第一条大船上,大声叫道:
“不管敌人如何,我们一定要冲过缺口。只要过了缺口,到达开封,每人赏五
两银子,决不食言!”
他说完以后,船队顺着缺口的激流,乘着刚增大了的北风,箭一般地向缺口驶
去。
马世耀在堤上一看船驶得这么快,知道夺取大船的想法落空,就下令立即施放
火器和弓箭。于是堤上登时火器点燃、弓弩齐发,炮声与呐喊声响成一片。王燮的
船队并不恋战,一面向堤上施放火器,一面飞速地冲过缺口,向东而去。
柳园渡是黄河的一个重要渡口,原有一条南北小街,如今街的南段已经没人黄
水之中,北边的一段连着黄河堤,仍然露出水面。老百姓也没有逃走。十五日夜间,
当白鸣鹤率领五百骑兵奔到这里时,卜从善已经将朱家寨的河堤掘开了。天明以后,
朱家寨以东的守堤义军和民工共两三千人,都退到柳园渡。民工都是开封郊区的农
民,看见洪水滔天,一个个村庄被淹,在柳园渡的街上和堤上大哭。后来陆续散去,
各自逃生;有不少想浮水回村中救出自己的亲人,在半路或被水浪冲走或筋疲力尽
而淹死。驻在柳园渡的义军首领是刘体纯,加上新来的自鸣鹤一股,共约两千多人,
如今都听他指挥。刘二虎派多人探路,知道无路可走,但不能在柳园渡堤上等着饿
死。到了十七日上午,他整队顺河堤往东南退去,仍然队伍整齐,旗帜不乱。柳园
渡的百姓们对刘体纯和他的手下弟兄印象很好,望着他们的背影都放心不下。一个
开饭铺的老头哺哺地说:
“到处都是大水,他们顺河堤要逃往哪儿?唉,他们也够遭殃了!”
当王燮的船队来到柳园渡时,义军已经退去一天了。他正在向老百姓询问开封
情况,恰巧黄澍的仆人李勇泅水来到这里,向王燮禀报了开封水淹的情况,并说他
出来时是两个人,那个伙计中途被浪冲走,不知生死。王燮又问了周王和封疆大吏
的情况,知道都未淹死,心中感到欣慰,他又问道:
“北门如何冲开的?”
李勇实际已经风闻了事情的内情,但是他不敢说出,却回答说:“小人只听说
是大水冲开的,别的一概不知。”
王燮心中一团疑云,但来不及详细询问,便立刻命令二十几条大船乘风扬帆,
向开封北门驶去。
这时黄澍等大群官绅和兵了百姓,正在盼望有人来救,忽见二十几只大船扬帆,
疾驶而来,大家立刻拥到城垛边,向北凝望。有人叫道:
“好啦好啦,北岸派船来啦!”
“谢天谢地!”
当大船离北城还有半里之遥时,黄澍已经认出那在第一条船上站立的官员就是
王燮。他感到大出意外,原以为严云京会来,现在竟是王燮先来。在前两次固守开
封之战中,他都与王燮共事。在围城中听说王燮受委派为侯恂的监军,他不免在心
中略有醋意,认为王文升得太快。如今故人相见,不觉热泪横飞,他自然地不称王
燮为“老爷”①,而是扬手高叫:
①老爷——知县只能称老爷,不能称大人。王燮如今是督师的监军,故官场中
应称他为大人。
“王大人!王大人!”
别人听见他叫,也认出了王燮,于是城头上纷纷发出激动的呼喊声:
“王老爷!王老爷!”
“王大人!王大人!……”
王燮坐的大船首先落下白帆,放倒桅杆。后边的大船也都跟着落下船帆,放下
桅杆。船队鱼贯进人月城门和北门,然后向右转去,靠近城墙里边。登城的礓嚓子
作了临时停靠的码头。王燮就从这青砖疆嚓子登上城头。黄澍等人早就等候在台阶
口。黄澍和王燮来不及行礼,两人就一把拉住手,哽咽得说不出话。
后来还是王燮先问了一句:“周王殿下何在?”
“周王殿下在紫禁城城头上,宫眷安然无恙。两天来一府数百口露宿城头,等
待河北来救。”
“抚台大人如何?”
“抚台大人和镇台大人同在北城,一切无恙,只是仆人兵了也有逃不及淹死的。”
王燮没有再问,匆匆向高名衡所在地方走去。别的官员也都在那里。王燮见了
高名衡,赶快施礼。高名衡来不及还礼,就拉住了王燮的手,一面流泪,一面说道:
“你来得好,来得好。大家都在盼望北岸来救。来得好,来得好。”
王燮看见开封城中一片大水,各位官员士绅都露宿城头,狼狈不堪,一阵伤心,
不觉痛哭。众官员也都失声痛哭起来。王燮一面揩泪,一面说道:
“我们身为臣子,死何足惜,眼下先救周王殿下要紧。”
高名衡等都说:“说得极是,先救周王殿下要紧。”
于是王燮用船载了众官员,驶到紫禁城。其时周王等人正手扶城垛,等待来救。
等众官员攀上城头以后,周王才在几个内臣的搀扶下,在城门楼前檐下的一把椅子
上坐下,等候众官。众官来到城楼前边,分班向他跪下行礼,他不觉站了起来,向
前踉跄着走了几步,抓住高名衡的手痛哭失声。文武官员见周王痛哭,也都重新哭
起来。城头上的众多宫眷、奴仆和侍卫的兵丁也都欷歔流泪,泣不成声。王燮抢前
一步,对周王说道:
“职臣奉命监军河北,本当纠集人马,过河杀贼,无奈几路人马不能到齐,刘
泽清一触即溃,许定国不战自溃,还有山西副总兵周遇吉也是不战自溃,所以来到
黄河北岸的只有卜从善、白祁政两个总兵,人马单薄,不能过河来救。臣日夜焦急,
无计可施,致开封有今日之灾。纵然粉身碎骨,不足赎臣之罪。到底黄河如何两口
并决,微臣至今尚不清楚。”
周王想回护黄澍,叹口气说:“这是天数啊!不然何以开封不陷于贼手,而陷
于黄水呢?天数,天数,在劫难逃啊!”
黄澍立刻纠正周王说:“殿下,这都是流贼掘河啊。先掘朱家寨,后掘马家寨。
两口并决,致使开封全城淹没。”
高名衡看见王燮的神色,似乎并不同意黄澍的话,怕在周王和众官前发生争执,
赶快插言说:“既是天灾,也是贼祸。如今这些话都不必再说了,速速护送王爷殿
下和宫眷渡到河北,才是要紧。如今流贼知道开封被淹,说不定会驾船前来劫掠。
千万不要在此耽搁。”
王燮立即指挥二十几条大船,先将周王和各郡王、奉国将军等以及全体宫眷约
六百余人送上大船,然后将一些职位高的文武大官也送上大船。大船不够,正好百
余条小船此时也进了北门,泊在城墙里边,一些地位稍低的官员和一些有名的乡宦
士绅就上了小船,自然一共也装不了多少人。正在这时,忽然传来谣言,说李自成
要派人驾船来开封城中,掳掠妇女,杀戮百姓。于是乎大家都惊慌起来,哭哭叫叫,
争喊着“救命”。有些官绅赶快向黄澍的随从递上金银珠宝,请求让他们上船逃命。
也有些人虽然地位不高,或早已解了官职,因为行了贿,也在第一批上了小船。
这时王燮派人在城上传呼:从今天起不断地要派船接运官绅百姓,渡往河北,
请大家不要惊慌,也不要抢着上船。经这么传呼之后,虽然人们半信半疑,但纷乱
的情况好了一些。特别是因为王燮这个人在开封官绅百姓中名声较好,一般人都认
为他比黄澍正派得多。
在大家抢着上船的当儿,李光壂带着两名仆人,匆匆忙忙从东北城角赶来,跑
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黄澍已在船上,他高声叫道:
“黄老爷救我!黄老爷救我!我的家小都在城上!”
黄澍乘的是最后一条大船,听见李光垦呼救,心中迟疑了一下。按说他同李光
壂在患难时期一直共事,应该让李光壂带着家小挤上船来;可是忽然又一想:李光
垦的家小还在东北城角,万一耽误了时光,真的李自成派兵前来截杀,岂不晚了?
而且,他虽然跟李光壂共事以来,过从亲密,但今后他黄澍不会再到开封来做官,
与李光壂不会再打交道了;果真李自成的军队来了,李光壂被杀,反而可使“壬癸
之计”少一个人泄露出去。这些想法都是在转眼间翻腾到心头的。他随即大声答道:
“请老兄稍等一等!如今船上实在挤不下多的人。我马上就派船来,今夜一定
将老兄和宝眷接往河北。我在河北等候!”
黄澍说完,这最后一条大船就驶离城边。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船只纷纷出了
北门。李光壂大为失望。虽然他相信黄河北岸还会继续派船接运开封绅民,但听了
黄澍的答话,总觉得像是望梅止渴,不由得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反正你用不着我李某了啊!”
船队的影子渐渐远去。城头上、屋脊上、树梢上一片哭声和叹息。
王燮因为来的时候在朱家寨决口几乎被义军截住,如今要送周王和官绅北去,
便不敢再从朱家寨决口走了。他让大小船只都到柳园渡抛锚,从老百姓家里找了几
把椅子出来,请周王、王妃和郡王们坐上,命人抬着上了河岸。那些地位低的姬妾
和宫女们只好踏着黄水和泥沙,艰难地跟在后边走。经过这半天耽搁,在柳园渡和
封丘之间,河水更加小了,几乎连小船都很难通过。周王和王妃上了小船后,有人
撑篙,有人拉纤,小船才勉强向北而去。宫女们和地位低的姬妾只好在泥沙中艰难
步行。官绅们也只好这样。黄河滩上,真像出现了一幅流民图,昔日的王孙公子、
达官贵人,今天都成了难民。后来周王看了实在不忍,要王燮无论如何将官眷用船
运到河北。在王燮的尽力安排下,才在黄昏时候使所有的宫眷都到了黄河北岸。
侯恂率领严云京、卜从善、白祁政等众多文武大员在岸上恭迎周王。向周王行
礼之后,周王和高名衡等封疆大吏,有的乘轿子,有的乘马,乱哄哄地进人封丘城
去。
走了一阵,乱兵便开始趁着黄昏,掳掠周王的宫女。有的宫女大声呼救,被周
王听见,从轿子里向外望了一眼,无力相救,暗暗地叹了口气。侯恂和严云京都装
作没有听见。王燮骑在马上,望了卜从善和白祁政一眼,希望他们出来阻止,但两
位总兵官都装作没有看见,策马向前奔去。当周王、巡抚等快进封丘城门的时候,
又听见背后远处有宫女哭喊的声音。这时黄昏的暗影更重了,层层暮色笼罩着黄河
北岸和封丘城。
黄河决口之后,闯、曹二营的人马,有的因为移营不及,有的因为抢救军粮和
辎重,被黄水淹没,损失了一万多人,骡马也损失了数百匹,虽然困在朱家寨堤上
的马世耀和几百弟兄已经救回,可是刘体纯和自鸣鹤约近三千人杳无消息。到了九
月二十一日,大军才来到开封西南几十里以外,朱仙镇和中牟之间,立好营寨。而
闯王和曹操的老营都驻在尉氏县境。
李岩和田见秀的人马都有损失。在撤退的时候,李俊因为不忍看着一个村中的
妇女儿童全被淹死,率领一批将士抢救出了几十个人。他自己虽会游泳,但因黄水
来得太猛,他几乎被大水冲走,幸而有几个水性好的将士拼死相救,帮助他脱离了
那股激流,又抓到一块木头,才慢慢地到了干处。
二十一日下午,李岩的全部人马共三千余人才撤到朱仙镇北边二十里处扎营。
除刘体纯尚无消息外,这是最后撤离危险区的人马,也是驻在离黄水最近处的一个
营盘。
这天夜里,李自成派人将他叫到老营议事,直到二十二日凌晨,他才回到自己
营盘。顾不得休息,他就向李侔、李俊等将领传达了大元帅的命令:要他们这一营
人担负抢救开封难民的工作。这是因为考虑到他们多是杞县和开封周围的人,对开
封城比较熟悉,其中许多人都识得水性。同时间王还告诉他:已经传令全军,凡是
水性好的将士都征集起来,归他指挥,务必在三天之内,将开封城中的难民都救出
来,有地方去的难民立即给粮遣散,没有地方去的就在朱仙镇收容起来,设立粥厂。
闯王还答应另外派一些医生到朱仙镇,抢救那些奄奄待毙的有病难民。
城中没有淹死的难民除救往河北的以外,尚有两三万人留在城头、屋脊和上街
一带。几天来不断有土匪和流氓驾着木筏或船只,进入城中,大肆抢劫,掳掠妇女。
还有明朝的总兵官白祁政奉命救开封难民,他的将士也和土匪差不多。所以李岩要
救难民,就必须对这些官军和土匪流氓加以剿除或驱赶出城。这就需要准备大量的
船只。可是船从哪儿来呢?从朱仙镇到尉氏县境,虽然也有一些河流,但平日水流
很小,船只很少,而且与黄水无水路可通。有一条流过朱仙镇南边的河是从郑州来
的贾鲁河,虽有一些船只,也不能进人黄水。
李岩要运载将士和粮食进人开封,必须首先解决木筏和船只的难题。可是这一
带都是平原,树木在大军停留数月之后,大部分已被砍做柴烧,望去是光秃秃的。
不得已只好拆除民房。但这一带由于战争频繁,房屋也破坏得很厉害。一般小的民
宅,木料也小,不一定管用,而且得拆毁多少民房才能扎成一只木筏啊!李岩兄弟
反复合计,觉得至少得有二三百只木筏才能管用。每只木筏上要有十几个兵丁,一
面驾筏,一面随时用火器、弓箭同敌人作战。除木筏外,至少要二三百条木船,有
的船专门运载难民,有的船运载将士,保护木筏和运载难民的船。然而这些船只到
哪儿去弄来呢?
从开封往东南到睢州有一条运河通称惠济河,这惠济河从前可以通到开封城内。
开封城内的州桥就是惠济河上的一座桥。如今惠济河被黄水淹没了,从开封到陈留
北郊一直到睢州一带,一片汪洋。原来惠济河里的船只已被闯营征集了很多,大部
分停在陈留县境。义军从东南几个州县征集来的粮草,都是用船只沿着惠济河运到
开封附近。如今水来得这么猛,这么大,这些船只都不知驶到哪儿去了。李岩同李
佯商量一阵,决定派几支骑兵小队奔往陈留一带,寻找船只。
到了二十五日下午,所需要的大小船只从陈留境内的各个地方来到朱仙镇以北,
在洪水边一个指定的地方停泊。新扎的木筏也在那里集合。每一条船和每一只木筏
上都载着于粮,还备有凉开水,因为开封城内的水尽是黄水,到处漂浮着死尸,已
经腐烂,不能饮用。从各营征集来的识水将士连同李岩自己的将士共有五六千人,
又经过挑选,只用了三四千人,分为两批,轮换着去营救难民。第一批一千多人在
二十五日晚上都上了船和木筏。他们将从两个方向进人城内:一队由李侔率领,从
南城进去;另一队由李岩和李俊率领,从繁塔寺、禹王台这一带过去,从宋门进入
城内。每一队下面又分成很多哨,哨下边又分小队,每小队都配备有一条大船、二
三条小船和一二只木筏,每条船的船头都插一面“闯”字小旗。船夫大部分都是原
来的,答应事完之后,由大元帅多多发给赏赐。
出发之前,李岩在水边召集大小首领,向他们说明这一次去救开封难民的办法
和重大意义。他没有想到他的父母之邦、河南首府竟然毁于一旦,所以心情十分激
动。他想,如果闯王在八月下旬攻城,大概不会有今日之事。但这话他只能藏在心
里,不能露出一字。
对大小首领们作了简短的训话以后,李岩挥动手中旗帜,登时响了三声号炮,
数百条船只和大小木筏,直向开封方向进发。
王从周和张德耀被分在李作率领的船队里。他们俩在半月前就认识了。
张德耀从东城墙跳下后,城上的箭没有射中他,可是他自己摔伤了,又被一块
砖头打伤脊背,另一块砖头打中后脑勺,当时就晕倒在城壕旁边,过了好久,慢慢
醒来,才忍受着疼痛和饥饿,涉水过了城壕,往郊外爬去。幸好在天明时候遇见了
田见秀的巡逻骑兵,将他救到了繁塔寺。在治伤期间,他听到了王从周的故事,知
道从周找到的亲戚数口就是他的妹妹、嫂嫂和侄儿、侄女。于是他赶快托人带口信
给从周,要同他见面。王从周立刻骑马前来看他。因为是在战
1545争时期的不平常情况下见面,所以格外亲切。郎舅两个在一起盘桓了一天。
从那以后,每隔一两天,从周就来看一次德耀。前天闯王传谕,凡是会驾船的、水
性好的,都挑出来去开封城搭救难民。他们都报了名。来到李岩营中后,从周担任
小头目,德耀就分在他的小队里。
他们两人共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在城内找到成仁。据德耀盘算,他们的娘早已
饿死,决不会看见洪水人城;成仁只有三十出头年纪,一定会在洪水来到之前爬上
屋脊,或抓住一块木头,逃出性命。到底逃在什么地方,没法猜到。
王从周的小队被分给李侔指挥,不从宋门人城,也不去鼓楼和南土街一带,而
是穿过南城,分成若干队,去西城门和西北城角(西南城角和南城全被淹没),将
困在城上的难民救出。张德耀对这条路线很为失望,因为它离成仁住家的地方太远
了。
进城以后,他们看见黄水中到处漂着大人和小孩的尸体,尸体都肿得很大,发
出臭气,上面布满了苍蝇。他们的船只和木筏从尸体旁边经过时,苍蝇“嗡”的一
声飞了起来,随即又贪恋地飞回尸体上。
城内已经发生了战斗,许多地方传来炮声和厮杀声。王从周的小队也遇到两船
土匪,一条大船,一条小船。小船被他们用鸟枪打中,敌人一阵慌乱,船就翻了。
大船同他们对射了一阵箭,赶快逃走。他们一面救人,一面向西城墙驶去,寻找登
城的地方。
李岩率着另一支船队,经过繁塔寺附近,又经过禹王台北边。繁塔大半截露在
水上,大殿的屋脊和寺门的上部也露在水上,有些百姓逃在塔上和殿脊上,尚未饿
死,被他们救了下来。禹王台如今像一个孤岛一样,四面被黄水围困。九仙堂的屋
脊也露出水面。那孤岛上和九仙堂屋脊上都有逃生的人,看见了船只和木筏大声呼
救。李岩没有在这里停留,只派一条小船去向难民们送了干粮,告诉他们等船队返
回时再来接他们。
当小船驶去的时候,李岩在大船上举目望去,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历历如在眼
前。就在前年秋天,他同陈举人等一群社友曾在这里举行社会,饮酒赋诗,没料到
从那以后再也不曾来过。就在这两年之内,人事沧桑,恍若隔世。他的家已经毁了,
发妻杨氏死去将近两年,祖宗坟墓再也没有机会祭扫。想到这些,他禁不住满怀凄
怆,不忍多看,催促船队赶快往宋门撑去。
由于南城没人水中,所以流出来门的水势已经平缓。进了宋门以后,船队就沿
着宋门大街前往鼓楼,因为他们听说鼓楼上有数百人,一些流氓正在那里将人肉卖
钱。船只经过菜根香酱菜园前时,李岩看见房子已经全部淹没在水中,虽然这一家
商号和自己在开封的其他家产,自从起义之后就全被官府充公,可是他对菜根香仍
然特别留恋。现在这里的水特别深,一点屋脊都看不到了。忽然他在半静止的水面
上看见一块漂浮着的匾额,上面竟是他亲手题的“后乐堂”三个字。他感慨地叹息
一声,也无意命人将匾额捞出,就催促船队速行。船一阵风似的继续向前驶去。他
曾想去汤府附近看看,但举目遥望,那一带也是茫茫大水,只剩下少数高楼屋脊,
上面已经没有人了。他心头一酸,没有停留,继续向西。
李岩的船队分成五路救人。他自己亲自率领的十条大船、十五条小船和两只木
筏在东岳庙杀死了一群强盗,夺得了一只木筏,救了东岳庙大殿脊上的人,然后再
继续往西。当船队停在鼓楼旁边时,他听见上边有凄惨的哀号和求饶声,赶快率领
二十多名将士登上鼓楼救人。在台阶的尽头处,冷不防遇上抵抗,有五个男人手持
刀剑向他砍来,几乎将他砍伤。幸而他的随从们武艺都十分精熟,在仓猝间拔出武
器迎战;李岩来不及拔出宝剑,一飞脚踢中了当面大汉的右腕,使大汉的钢刀飞出
几尺以外。他的随从们很快将五个坏人全都杀死,又冲上鼓楼,将无处逃走的三个
坏人抓到。鼓楼上的难民有一百多人,多是老弱妇女,全被这八个坏人控制起来,
搜走钱财,想杀就杀。鼓楼上没有粮食,用锅煮人肉充饥。全体难民虽然没人认识
李岩,但是看出来他必是李闯王的一员重要将领,环跪在他的周围痛哭,求他救命。
李岩命亲兵将那三个人立时斩首,投尸水中,并将难民们送上大船和木筏。这时他
忽然注意到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好生面善,似乎在哪儿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有
一个仆人模样的老年人紧紧拉着那个孩子,随大家一起往外走。李岩忍不住问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
那仆人赶快站住,恭敬地悲声回答:“回将军老爷,实不敢隐瞒,他是中牟张
府的小主人,如今一家人只剩下他一个了!”
李岩的心中一动,又问:“可是张林宗先生府上的?”
仆人惊问:“老爷,你是……?”
李岩说:“你不必问我。我认识林宗先生,往年也曾登门求教。你家这位小主
人的眼睛、鼻子颇像林宗先生,所以我一见就觉得好似见过。林宗先生现在何处?”
仆人常听人言讲,杞县李公子投了闯王,此时恍然大悟,不敢问明,赶快跪下
磕头,说道:
“请老爷恕小人眼拙,竟不记得了。黄水进城之后……”
“不要哭,慢慢讲。”
李岩听了张民表淹死的经过以后,不觉顿足叹息,连说“可惜!可惜!”他吩
咐一个亲兵,将他们主仆二人搀扶下去,安置在他自己乘坐的大船上。他又对张民
表的仆人说道:
“林宗先生是中州名士,故旧门生很多。倘若你们回中牟不能存身,可以到张
先生的故旧门生处暂避一时。再过数年,天下大定,一切就会好了。”
人们都上船以后,李岩仍同两个亲兵留在鼓楼前的平台上,凭着栏杆,望着满
城大水,到处漂着死尸,不觉满怀悲怆,几乎痛哭。他走进鼓楼,从锅灶前拾起一
根木柴余烬,在墙上迅速写诗二句:
洪水滔滔兮汁京沦丧,
百姓沉没兮我心悲伤!
他投下木柴余烬,转身退出,挥泪走下鼓楼。
这时王从周的小队船只和木筏已经在钟楼旁边停下,救了几十个难民,其中有
的快饿死了,有的快病死了。他们把这一批难民放在筏上,先给了一些干粮,又给
了每人一碗凉开水,嘱咐他们慢慢地吃下去。在这些难民中,张德耀认出一个老婆
子,原是成仁家的近邻,去年才搬到钟楼附近来住。这婆子见了德耀,如同见了亲
人一般。德耀赶忙问她是否知道成仁的下落。婆子说:
“我们钟楼上有人看见他同别人坐在一只木筏上,往西城那边去了。”
德耀和从周听了这话,顿时心中萌起一线希望,立刻率领这一小队船和木筏往
西城撑去。
张成仁此刻确实还在西城墙上。他没有害病,也没有饿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起初他吃的是自己带的一点杂粮,后来有的人病死了,他和别的活着的人就将死者
的存粮又分了,将死者的衣服也剥下来穿上。九月下旬的开封天气已经颇有寒意,
尤其夜间更是霜风刺骨。由于穿了死人的衣服,他得以抗住寒冷。白祁政的兵船曾
到这里来过,把那些有钱、有名的人都救走了,剩下的都是穷人。官兵也问过成仁:
“你有银子没有?有银子就上船,送你到河北;没有银子就别想上船。”张成仁身
上虽然带着张民表给他的银子,但他还想留着以后到兰阳去找他的妻子、儿女和妹
妹,所以不肯交出来。他想,既然天天有船来,迟早总要救出去的。
今天的阳光特别温暖。张成仁靠在城垛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正睡得很踏实,
忽然被炮声惊醒,随后听见几个地方都响起了炮声和呐喊厮杀之声。他大吃一惊,
睁开眼睛,爬起来一看,只见官军的船只正在同另外的船只作战。他的眼力很好,
远远地看见另外来的船只很多,每条船上都插着“闯”字小旗。近来他暗恨官军,
倾心闯王,不料他所期待的事儿果然来了。同伴们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闯王的船
是来救百姓的,有的说是来抢劫的,也有的说是来捉拿官绅的。张成仁因为听香兰
说过李闯王的人马多么仁义,所以默不插言,看着打仗,暗中希望闯王的船只赶快
将官兵杀退,好将他们救走。
正在这时,两条官军的大船靠到城边,吆喝他们赶快上船。他们不敢违抗,都
上了船。船上已有不少难民,正在一个一个地被逼着搜身,搜出了一些首饰和散碎
银子。官军也来搜成仁,搜出了他的银子。他跪下哀求,说他只有这一点救命银子,
要靠这做盘缠,去找妻子儿女。可是官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把银子
拿走了。他还要再求,看见有的难民已被官军推下水去,便不敢吭声了。这时,官
军又去解他背上的小包,他赶紧说明那里面没有银子,都是他喜欢读的闱墨和时文
选本以及他在历次考场上做的文章。
官军根本不听,就把包裹撕开来看。张成仁正感无奈,忽见插着“闯”字小旗
的两条大船和几条小船,后边跟着两只木筏向这边冲来,已经近了。他突然眼睛一
亮,心中惊呼:“那不是德耀么?!”他又瞪着眼睛一看,看清楚那站在第一条大
船头上的果然就是德耀,他的弟弟!他不管身旁官军,大声呼喊:
“德耀救我!德耀快来!德耀快来!德耀快来啊!德耀——”
最后一声还没有落音,突然被一脚踢下水去。他很快沉落水底,又冒出一次头
来,就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德耀站在船头,正在向另外一条兵船放箭,忽然听见有声音唤他,好熟悉的声
音啊!他赶快转过头来,看见几个难民都被踢下水去,其中一个分明是他的哥哥。
他恍然明白那呼唤他的就是哥哥的声音,赶紧对身旁的王从周说:
“我的哥哥被官兵踢下水去了,快救!快救!”
王从周吩咐弓弩齐射,火器手施放鸟铳,准备把官兵的船只赶走,再下水救人。
官兵不敢恋战,也向这边施放了一阵箭和鸟铳,掉转船头逃走。在对射中,德耀中
箭,伤在左胸,突地倒了下去。王从周一面俯下身去抱住德耀,一面下令:
“船撑快一点,追那只王八蛋船,追!追!”船飞快地向敌船追去。敌船的官
兵害怕了,把所有的难民都推下水去,船身减轻,终于逃走了。王从周吩咐将船停
下来,抢救德耀;又命一条小船去打捞成仁。
德耀躺在从周怀里,眼睛紧闭着。他中了两支箭,一支正中在左胸上边。从周
拔出箭来,血向外汩汩地流着。从周连声呼唤:
“张哥!张哥!”
德耀没有做声。从周又连着呼喊几声,德耀才慢慢地睁开眼睛,但眼神已经失
去了光彩。他不断地打量从周,好像已经认不清了,慢慢将双眼闭了起来。从周听
见他声音模糊地、断断续续地说道:
“嫂子!……我,我不能看见你们,你跟小宝们了!……嫂子,我哥死了!你
同小宝们在哪儿?德秀……跟你在一起么?……”
王从周哭叫:“张哥!德耀哥!我是从周!你不要死啊!我会请老神仙赶快救
你,你不要死呀!”
张德耀忽然重新睁开眼睛,眼光也稍微亮了。他定睛望着从周,望了片刻,随
即干裂的嘴唇动了几下,有气无力地说道:
“从周,我活不成了。打过了这一仗,你千万到兰阳县,把嫂嫂他们接出来,
带到闯王营中也好,带到汝宁府也好,你就同我妹妹赶快成亲吧。我的嫂嫂年纪还
轻,你要当亲嫂嫂看待,把她养老送终。我这话你可记清了?”
从周哭着说:“德耀哥,我一定记清。你放心,我一定记清。”
德耀又艰难地说道:“一家人都死绝了,两门头只守着一根孤苗,就是我的那
个侄儿,你要把他抚养成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又合了起来。从周再呼唤也呼唤不醒了。从周站起来,掩
面痛哭。这时那条小船已经回来,告诉他成仁的尸首没有打捞起来。他抹了一把眼
泪,命令他的小船队往西门追去,剿杀官兵。他站在船头,环顾周围,但见滔滔洪
水,到处漂着尸首。有的人是刚刚从船上中了弓箭或炮火倒在水中的,鲜血染红了
黄水。
李岩在周王府午朝门与巡抚衙门之间遇到两起抢劫的官兵,打翻了三条白祁政
的兵船,其余逃掉了。他听见近西门处有呐喊声和火器声,随即率领几条快船赶来。
等他到了王从周小队的作战地方,看见敌兵已被赶跑,水面上平静无事。他登上西
城楼,纵目四望,看不见洪水边际。他想着这几天闯王忙于安顿人马,面色憔悴,
心思沉重,还不曾有工夫计议别的问题。他站在城头,望了一阵,心中问道:
“开封全城沉没,下一步大军将往何处立脚?”
他暗暗地发出来一声叹息,没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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