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候勘——等候问罪。
他在灰心失望之中,想着幸而周延儒被他起用,回到内阁任首辅。尽管从崇祯
六年六月他将周延儒罢黜归里,但他知道延儒原是个做事敏捷的人,只因朝廷上门
户之争,使他一怒之下将延儒斥逐,经过他换过几个首辅,看起来都不如延儒练达
有为,不愧是“状元宰相”。所以他不久前听了朝臣们的意见,重新起用延儒,对
他期望甚殷。对了启睿。杨文岳、左良玉三个人的不同处分,崇祯也是采纳了他的
意见,由他“票拟①”。现在崇祯为急于救援开封,在整个朝廷大臣中选不出一个
可以受命督师的人物。他不想将全体辅臣召进宫来,只要首辅周延儒在文华殿单独
召对。
①票拟——明朝内阁辅臣代皇帝拟出批示、饬谕稿子,叫做票拟。
周延儒一听太监传谕他单独去文华殿召对,便猜到八九分是密商选派督师救汴
的事。他这次能够“东山再起”,回朝重任首辅,也借助东林和复社①人物张博的
吹嘘活动。朱仙镇溃败后,他向皇上建议对左良玉从轻处分,虽然是因为左良玉手
中掌有重兵,又希望他继续打仗,另外也因为左良玉是商丘侯询提拔起来的,而侯
氏弟兄都是东林人物。现在当他随着一位御前太监往文华殿走时,他的主意已经打
定了。
①复社——崇祯年间继东林之后出现的一个最重要的结社。
崇祯等周延儒行了礼,赐座以后,跟着问道:“如今开封被困,望救甚急。卿
看何人可以前去督师,为开封解围?”
周延懦站立回答:“左良玉曾受侯恂提拔之恩,耿耿不忘,陛下可曾听人说过?”
崇祯轻轻点头:“朕也有所闻。”
周延儒接着说:“如今虽然有朱仙镇之败,然左良玉已至襄阳,立住脚跟,看
来不难很快恢复元气,整军再战。前次之败,败于督师、总督与平贼将军不能和衷
共济。故必须选派一位他素所爱戴的大臣出任督师,庶几……”
崇祯截住问:“你是指的侯恂?”
延儒躬身说:“是,陛下。恐怕只有侯恂可以指挥得动。”
崇祯沉吟片刻,狠狠地说:“左良玉骄横跋扈,朕已百般隐忍,仍然不知俊改!”
延儒小心地说:“左良玉虽然辜负圣恩,然目前中原寇氛猖撅,尚无宁日,像
良玉这样有阅历、韬略之将才亦不易得。望陛下从大处着眼,待其以功覆过。有良
玉在,不惟献贼胆慑,即闯贼亦有所顾忌,不能肆志中原。看闯贼不敢乘朱仙镇战
胜余威,分兵穷追,直下襄阳,就可知闯贼仍不敢轻视良玉。”
崇祯又沉吟片刻,问道:“左良玉能够很快恢复元气么?”
“左良玉威望素著,善于驾驭,远非一般大将能望其项背。看他密奏,说他到
襄阳之后,卧薪尝胆,招集旧部··”·、”
崇祯心中急躁,不等首辅说完,问道:“卿着良玉能否再次救援开封?”
延儒说:“这要看对他如何驾驭指挥。”
“他果然能听从侯恂指挥?”
“臣不敢说他必会听从侯询指挥,但知他至今仍然把侯恂当恩人看待。”
崇祯仍不能决定,沉吟说:“姑且试试?”
延儒说:“是否可以将侯询释放出狱,界以援汴督师重任,请皇上圣衷裁决。”
崇祯实在别无善策,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如今对别人很难指靠,只有对
左良玉尚可寄托一线希望。他也明白,别的人确实无法指挥左良玉,只有侯恂也许
可以指挥得动。然而此事也有难处。他想了一下,说:
“朕也不惜将侯询释放出狱,命其带罪督师,将功赎罪。但是他下狱多年,怕
一时朝臣不服,如之奈何?”
周延儒回答道:“这事不难。陛下不妨第一步先将侯,恂释放出狱,给以适当
官职,使大家都知道陛下将要重用侯询,将来言官也不会攻击。稍过一些日子,再
命侯,恂出京督师,也就很自然了。”
崇祯点点头,觉得周延儒毕竟是个有办法的人,想的这个主意好,十分妥当。
他说:
“此事朕再考虑一下,倘确无更合适的人出京督师,言官又不妄议,就将侯。
恂释放。”
可是周延儒叩辞走了以后,崇祯心急如焚,哪里能够等待?他立刻把司礼监王
德化叫来,命他代为拟稿,下旨将侯佝释放出狱。王德化跪在地上还没有起来,崇
祯忽然觉得:“这事要办得越快越好。”随即挥手让王德化退出,自己坐在御椅上
考虑了一阵,便提起笔来,在一张四边有龙纹图案的黄纸上写道:
前户部尚书侯恂,因罪蒙谴,久系诏狱。近闻该臣颇知感恩悔悟,忠忱未泯,
愿图再试,以功补愆。目今国家多事,更需旧臣宣力,共维时艰。着将侯恂即日特
赦出狱,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平蓟等镇援剿兵饷。钦此!
他命御前答应马上将手诏送司礼监发出,然后靠在御椅上,略微松了口气。正
要去看田妃的病,一个太监进来,将陈新甲的一封密奏呈上。他看后心中一喜,不
去承乾宫了。
据陈新甲的密奏,马绍愉已经回到北京,对满洲议和的事已经办成。崇祯马上
命太监前去密谕陈新甲:马绍愉不宜在京城多见人,以免泄露机密。
太监走后,崇祯想着两件事总算都有了着落,心中暂时平静下来。午饭以后,
他回到养德斋午睡一阵。醒来时,宫女魏清慧进来侍候他穿衣。崇祯的心情比午睡
前更好,不再像平时那样愁眉苦脸。他打量了魏清慧一眼,觉得她虽然不像费珍娥
那样美丽,但是凤眼蛾眉,肌肤细嫩,身材苗条,也有动人之处。特别是魏清慧已
经二十一二岁,显然比费珍娥懂事得多。所以他一面让魏清慧给自己穿衣,一面不
住地拿眼睛看她,脸上带着微笑。魏清慧正在替崇祯扣扣子,发现皇上目不转睛地
望着自己,眼中有一种不平常的神情,不觉脸红,胸口突突乱跳。崇祯见她脸红,
更觉有趣,一瞬间他很想把她搂在怀里,但又觉得自己毕竟是皇帝,又不是贪色误
国的皇帝,不能那么轻狂,于是他笑着问道:
“管家婆,费珍娥现在还好么?”
魏清慧嫣然一笑,说:“皇上怎么也叫奴婢管家婆啦?”
“你是我的管家婆,乾清宫的许多事都要靠你照料。”
“只要皇上不生气,奴婢就是万幸了。”说着,她的眼波向皇上一转,那动人
的神态使崇祯几乎不能自持。他听到魏清慧的心在狂跳,呼吸急促。然而他还是克
制着自己,没有去搂抱她,又问道:
“魏清慧,我刚才问你,费珍娥可还好?”
“她还好。她一直都很感激皇上厚恩。”
“她是去陪公主读书的。你等一会儿去向公主传旨,叫她把仿书带来,让我看
看她有没有长进。”
“遵旨。奴婢马上就去传旨。”
侍候崇祯梳洗之后,魏清慧就往长平公主的宫中走去。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刚才
发生的事情,奇怪崇祯今天第一次用那样的眼神看她,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不好意
思。她平时常觉一生无出头之日,强装笑容,心中却藏着无限苦闷,如今却好像有
一缕日光忽然照上了阶下幽草,使她感到惊奇、甜蜜、狐疑,觉得希望在前,又觉
得世事渺茫难测。年轻的皇上毕竟没有对她做出异乎寻常的动作,或说出特别明显
爱她的话,倒是念念不忘费珍娥。如今派她去向公主传旨,还不是想看看费珍娥?
当然,费珍娥也是够可怜的,要真能蒙皇上喜爱,倒是一件好事。她一路胡思乱想
带着不平静的矛盾心情,匆匆地到了公主那里。
长平公主不敢怠慢,禀明母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乾清宫。她向父王
叩头问安之后,从费珍娥手里接过一迭仿书,亲手跪捧到父皇面前。崇祯说:
“你起来。我看看你的字有没有长进。”
公主又叩一个头,站了起来。崇祯把她的仿书放在御案上,认真地看了十几张,
同时用朱笔将写得好的字打了圈。随即他放下朱笔,转过头来,含着微笑对公主说
道:
“你的字有长进。今后还要好好地练。”
说毕,他扫了那些宫女一眼,好像是对她们的嘉许。其实他只是想看看费珍娥。
当他的目光扫到费珍娥时,发现费珍娥也正在默默地偷眼望他。他的心中一动,觉
得费珍娥真是美貌,好像比在乾清宫的时候更加出色。他连着望了几眼,望得费珍
娥低下头去,双颊泛起红潮。
魏清慧站在一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看到皇上果然仍是那么喜欢费珍娥,
她既有点替费珍娥高兴,又不禁为自己感到怅惘,崇祯又向公主问道:
“你近来读些什么书?”
“正在读《列女传》和《诗经》。”
“那《列女传》可都会讲?”
“有些会,有些不会。不会讲的都由别的奴婢帮我讲,内书房的老太监也替我
讲。一般的道理女儿都能明白。”
崇祯终于忍不住,转向费珍娥问道:“费珍娥,你是陪伴公主读书的,那书上
的道理你能够懂得么?”
“奴婢能够懂得。”费珍娥跪下答道。
“你们在我面前说话,可以不必跪着、”
“奴婢原先伺候皇上,有时说话可以不跪。如今奴婢伺候公主,已经不在乾清
宫了,因此皇爷问话,奴婢不敢不跪。”
崇祯笑了起来,说:“你倒是很懂皇家礼数。我问你,公主能背的书,你也能
够背么?”
“奴婢还能背一些。”
公主接着说:“她比我背得还熟。”
崇祯又笑起来,问公主道:“你《诗经》读到哪里了?”
“《国风》还没有读完,待读完以后才能接着读《小雅》。”
崇须又问费珍娥:“你也读《诗经》么?”
“奴婢陪侍公主读书,凡是公主读的,奴婢也读。”
公主又插话说:“她不但也读,她比我还读得好,《国风》已经读完,开始读
《小雅》了。”
崇祯笑着问费珍娥:“你最喜欢读哪几首?可能背几句给我听听?”
“奴婢遵旨。”费珍娥说罢,马上朗声背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
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
蒿……’”
当费珍娥开始背书的时候,崇祯看见她两片红唇中露出的牙齿异常洁白、整齐,
声音又是那么娇嫩,那么清脆悦耳,心里越发感到喜爱。他怕在女儿和别的宫女面
前泄露自己的真实感情,失去他做父亲和做皇帝的尊严,便做了一个手势,让费珍
娥停下来,淡淡地说道:
“费珍娥,你背得不错。你是个聪明人,今后要好好读书。”说罢,他又转过
脸来,望着公主说:“《诗经》中有些是讽刺诗,有些是称颂后妃之德的,我怕有
许多诗句你们不懂,可以过一年再读。现在先把《列女传》读熟,《女四书》也要
读熟。”
然后他命魏清慧取出四匹绸缎和文房四宝,赐给公主,对服侍公主的宫女们另
有赏赐,特别对费珍娥多赏了四两银子,以奖励她陪伴公主读书有功。先是公主,
随后宫女们都向他跪下磕头谢恩,然后辞出。这时崇祯最后又望了费珍娥一眼,心
里想:等公主明年下嫁的时候,不妨把费珍娥留下,仍让她回乾清宫来。
公主走后,崇祯也没有在乾清宫多留,就乘辇往承乾宫看田妃去。
田妃今天的情况又很不好,痰中带着血丝,吐在一个银壶里。崇祯坐在田妃的
床前,亲自拿过银壶来看了看,不觉眉头紧皱,心中凄然。昨天他已命太监去太医
院询问:田妃到底还能活多久。据太医们回奏,恐怕只在一月左右。但这些话他不
好对田妃说出来,仍然安慰她道:
“你的病不要紧,慢慢会有起色。你一定要宽心,好好养病。”
田妃并不相信崇祯的话,但也不愿使崇祯伤心,勉强苦笑一下。崇祯忽然想起
从前每次来承乾宫时多么快活,而如今竟然成此模样,心中又一阵难过。他站了起
来,走到平时田妃喜欢的一座盆景前边,看见盆中的水已经干了,花草已经萎谢。
他不忍再看,回到田妃的床边,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乘辇返回乾清宫。
就在他去承乾宫看望田妃的时候,他的御案上又新到了一些奏疏。他随手拆开
一封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言官弹劾陈新甲与东虏议和,疏中提到款议
的内容和他所见的密件竟然相同,还说目前不仅举朝哗然,而且京师臣民人人都在
痛恨陈新甲的丧权辱国之罪。崇祯又惊又气:如此机密大事,如何会泄露出去,而
且泄露得如此之快?难道是马绍愉泄露的?但他随即又想:马绍愉决无这样的胆量。
那么,究竟是怎么泄露的呢?他站起来,绕着柱子转来转去,彷徨很久,连连说道:
“怪!怪!如何泄露出去?如何京师臣民都知道了?真是咄咄怪事!”
尽管乾清宫并不很热,但是崇祯看了言官方士亮的奏疏却急出了一身热汗。他
既担心由于言官的反对,使得之不易的“款事”败于一旦,又害怕同“东虏”秘密
议和的真相全部张扬出去,有损于他的“英主”之名,而这后一点使他最为害怕。
他从水晶盘中抓起一块窖冰①向两边太阳穴擦一擦,竭力使自己略微镇静,随即站
起来在暖阁里走来走去,边走边狠狠地小声骂道:
①窖冰——冬天将大冰块藏于窖中,夏日取用的自然冰。
“什么言官,都是臭嘴乌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哼!你们遇事就哇啦哇啦,
自诩敢言,借以沽名钓誉,全不顾国家困难。朝廷上许多事都败在你们这班乌鸦手
中!”
他踱了一阵,心情稍微平静,重新坐下,在方士亮的疏上批了“留中”二字。
过了片刻,他觉得不妥。倘若方士亮还要纠缠怎么好?倘若明日有许多言官跟着方
士亮起哄,纷纷上疏攻汗陈新甲,反对议和,岂不败了和议大计又张扬了种种内情?
他的双脚在地上乱踏,急了一阵,重新提起朱笔,在一张黄色笺纸上写下了严厉手
谕:
给事中方士亮平日专讲门户,党同代异。朕已多次容忍,以示朝廷广开言路之
意。不意值此松锦新败。中原危急之时,方士亮不恤国步艰难,专事捕风捉影,轻
信流言蜚语,对大臣肆口攻计,混淆视听,干扰朝政,殊堪痛恨!本应拿问,以振
纲纪;始从宽处,以冀悔悟。着罚俸三月,并交吏部酌调往边远行省效力。钦此!
他忽然一想,担心如此处置言官,会引起朝议大哗,纷纷汗奏陈新甲暗中主持
和议之非,反而会将秘密内情和盘托出。于是他的怒气消了,只好将刚写好的手谕
揉成纸团,投人痰盂,决定等一等朝臣们有什么动静。尽管他的心情十分烦乱,但
是御案上堆的重要文书很多,他不能不勉强苦恼地继续省阅。方士亮汗奏陈新甲的
事缠绕在他的心上,使他十分苦恼,不时地停住朱笔,望着窗户凝神,深深地嘘出
闷气。
御案上的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今天本来轮到一个姓陈的年纪较大的宫女负责
乾清宫中添香和送茶的事,可是魏清慧对她说:“皇爷今日心绪不佳,容易生气,
我替你去吧。”姓陈的宫女也知道自己本来长得不十分俊,年纪又已经二十四岁,
早就断了被皇上看中的念头,现在听了魏清慧的话,感激她对自己的好意,便悄悄
笑着说:“清慧妹,不怪你是乾清宫的管家婆,真会体谅别人。”
魏清慧知道崇祯从承乾宫看过田娘娘的病后,心情就不十分好,但没有料到刚
才又有一封言官的奏疏惹动了他生气。她一方面确实怕姓陈的宫女无意中受皇上责
备,另一方面也怀着一点缥缈的希望。她特意换上一套用龙涎香熏过的平时皇上比
较喜欢的衣裙,薄施脂粉,云鬓上插了两朵鲜花,又对着新磨的铜镜照了照,觉得
自己虽然不像费珍娥那样玉貌花颜,但也自有一种青春美色。
于是她离开了乾清宫后面的宫女住房,脚步轻盈地来到崇帧正在省阅文书的暖
阁外边,听一听,然后轻轻地掀帘而人,那帘子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当她
一路走来时,心里早已作好打算:今日来到皇上面前添香,她当然要像往日一样庄
重、小心、温柔、大方,决不能使皇上觉得她有一点轻浮,但同时她要大胆地露一
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还要设法在皇上面前多逗留一些时候。甚至她还想着,如果皇
上看她添香,她不妨故意地将眼波向皇上一转,像前天在养德斋侍候皇上穿衣时那
样胆大,看皇上对她如何。对于这些想法,她自己也觉得害臊,不由得脸颊泛红,
呼吸急促。但这时她已经到了皇上面前,没有时间继续想了。皇上并没有觉察她的
来到。魏清慧看见崇祯的神情,不禁心中一寒,那一切在心中悄俏燃烧的希望的火
苗突然熄灭。她不敢多看皇上,赶快添了香,屏息退出,心中暗问:
“天呀!出了什么事儿?”
崇祯知道有人进来添香,但他没有抬起头来,不知道是魏清慧。后来他听见身
后帘子一响,知道添香的宫女已经走了。他放下文书,又长嘘一口闷气,靠在椅背
上,重新想着泄露机密的事,仰视空中,连说:
“怪事!怪事!真是奇怪!”
崇祯想叫陈新甲立刻进宫,当面问他如何泄露机密,便命一名太监出宫传旨,
但马上又把这个太监叫回。他想,如果现在把陈新甲叫进宫来,追问他如何泄露机
密,这事就很可能传出去,至少陈新甲自己会泄露给他的左右亲信,朝臣中会说他
先命陈新甲秘密议和,现在又来商量如何掩盖。重新考虑的结果,他决心从现在起
就不单独召见陈新甲了,以便到不得已时只说自己毫不知情,将新甲下人诏狱,等
半年、一年或两年之后,事过境迁,还可以将新甲放出,重新使用。
从下午直到晚上,他在宫中六神无主,各种事情都无心过问,也不愿召见任何
大臣。首辅周延儒曾经要求进宫奏事,他命太监回绝,只说:“今日圣上御体略有
不适。”陈新甲也曾要求人宫单独面奏,他同样拒不召见。往日他也有种种烦恼、
愁闷,但今日似乎特别地精神颓丧,萎靡不振,连各处飞来的紧急文书也都无心省
阅。无聊之中,他就往袁妃住的翊坤宫去散心。
皇上的突然驾临,完全出袁妃的意料之外。虽然袁于一年前晋封为贵妃,但是
很少能盼望到皇上来翊坤宫一次。接驾之后,趁着崇祯欣赏金鱼,她赶紧重新打扮。
虽然她妩媚不如田妃,但是丰满、稳重,则田妃不如。崇祯一时高兴,要同她下棋。
她不再像三年前在瀛台澄渊亭上那样,故意使用心计,把皇上逼得走投无路,然后
卖出破绽,让皇上转败为胜,而是一见皇上有点困难,马上就暗中让步。崇祯比较
容易地连胜两局,十分满意,晚上就宿在翊坤宫中。就在他聚精会神地同袁贵妃下
棋时候,陈新甲与满洲秘密议和。丧权辱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朝野,言官们纷纷地
将弹劾陈新甲的奏本递进宫来。
年轻的崇祯皇帝由于田妃久病,不到承乾宫过夜,也极少召别的妃嫔或宫女到
养德斋陪宿,每日都在为国事苦恼,今晚偶然宿在翊坤宫,一时间十分愉快。袁妃
虽然不如田妃美艳,也不像田妃那样多才多艺,又善揣摸他的心意,但袁妃也毕竟
是他和皇后一起于崇祯初年从许多美女中挑选的人尖子,今年不满三十岁,仍是青
春焕发年龄。她在晚膳后经过精心晚妆,淡雅中含着妩媚,加之天生的肌肤细嫩,
面如桃花,峨眉凤眼,睛如点漆,光彩照人,顾盼有情,这一切都很使崇祯动心。
袁妃很少能盼望到皇上“临幸”,平日冷落深宫,放鸽养花,消磨苦闷时光,今晚
竟像是久旱忽逢甘雨。近来她明白田妃不久将要死去,深望从今后将得到皇上眷顾,
不再在闲愁幽怨中虚掷青春。她已经为皇上生了一儿一女,暗想着一旦田妃亡故,
只要她能够得到皇上一半宠爱,晋封为皇贵妃不难。这一晚上,她对崇祯百般温柔
体贴,使他高兴。袁妃平日待人宽厚,对下有恩。宫女们和太监们都希望她从今后
能受到皇上的宠爱,他们就会有许多好处,也能在后宫中稍稍“扬眉吐气”,所以
今夜整个翊坤宫都是在幸福之中。他们觉得,今晚翊坤宫的花儿特别芳香,连红纱
宫灯和明角宫灯也显得特别明亮,带着喜气。
可是玄武门刚刚打过四更,崇祯一乍醒来,想起来与满洲议和的事已经泄露,
不禁出了一身热汗,将袁妃一推,突然说道:
“我要起来,回乾清宫去!”
袁妃惊醒,知道皇上要走,温柔地悄声劝道:“皇爷,你年年忧心国事,日理
万机,难道连一夜安生觉就不能睡到五更?”
崇祯又一次推开她,焦急地小声说:“唉,你不懂,你不懂朕有多么困难。卿
莫留我,不要误我的大事!”
袁妃的心中惘然若失,不敢再留,随即唤值夜的宫女们进来。她在宫女们的服
侍下赶快梳洗穿戴,然后她和宫女们又侍候崇祯起床。吃过燕窝汤和几样可口的点
心,崇祯立即吩咐“起驾”。袁妃率领宫女和太监们到翊坤门跪下送驾。当皇帝上
辇时候,她轻轻叫了一声:“皇爷……”她本来想说她希望皇上今晚再来,但是她
当着一大群跪着的宫女和太监的面不好出口,磕了头,怅然望着皇上乘的辇在几盏
摇晃的宫灯中顺着长巷远去。她的许多梦想顿然落空。从地上起身之后,她暗想着
国事不好,心头不禁变得沉重,又想到她自己的不幸,陡然心中一酸,几乎滚出热
泪。
崇祯回到乾清宫,果然不出所料,御案上堆着昨晚送来的许多文书,其中有三
封反对朝廷与满洲秘密议和。这三封奏疏中,有一封是几个言官联名,措词激烈。
在所有这些奏疏中,并不是徒说空话,而是连马绍愉同满洲方面议定的条款都一股
脑儿端了出来。尽管这些奏章都是攻汗陈新甲的,但崇祯知道每一件事都是出自他
的主张或曾经得到他的点头,所以他的脸孔一阵一阵地发热,前胸和脊背不住冒汗。
玄武门楼上传来了五更的钟声以后,崇祯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换上了常朝冠服,
到乾清宫丹墀上虔敬拜天,默默祝祷,然后乘辇去左顺门上朝。关于言官们汗奏陈
新甲与满洲暗中议和的事,他决定在上朝时一字不提,下朝以后再作理会。但是他
已经断定是由陈新甲那里泄露了机密,所以对陈新甲非常恼恨。他一则为着忍不住
一股怒火,二则希望使言官们不要认为他知道陈新甲与满洲议和的事,在常朝进行
了一半时候,他忽然脸色一变,严词责备陈新甲身为兵部尚书而对开封解围不力,
朱仙镇丧师惨重;又责备他不能迅速调兵防备山海关和长城各口,特别是在洪承畴
投降之后,对辽东恢复事束手无策,一味因循敷衍,不能解朝廷东顾之忧。
陈新甲俯伏在地,不敢抬头。起初他不知道皇上为什么拿开封的事突然这样对
他严加责备,接着又责备他不能调兵防守山海关和长城各口,不能为皇上解除东顾
之忧。随即他忽然明白:一定是皇上变卦,要把与东虏议和的事归罪到他的头上。
于是他浑身冒汗,颤抖得很厉害。当崇祯向他问话的时候,他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
虽然他平日口齿伶俐,但现在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天天担心的大祸果然来了!”
但是陈新甲虽很恐怖,却不完全绝望。他想他是奉密旨行事,目前东事方急,
皇上会想出转圜办法。
崇祯将陈新甲痛责一顿之后,忽然又问刑部尚书:“那个在松山临阵脱逃的总
兵王朴,为什么要判处秋决?”刑部尚书赶紧跪下说明:王朴虽然从松山逃回,人
马损失惨重,可是溃逃的不光是他一个总兵官,而是整个援锦大军崩溃,他也是身
不由己,所以根据国法,判为死罪,秋后处决。
崇祯听了大怒,将御案一拍,喝道:“胡说!像他这样的总兵,贪生怕死,临
敌不能为国效命,竟然惊慌逃窜,致使全军瓦解,为什么不立时处决?”
刑部尚书也被这突然严责弄得莫名其妙,惊慌失措,赶紧叩头回奏:“臣部量
刑偏轻,死罪死罪。今当遵旨将王朴改判为‘立决’,随时可以处决。”
崇祯余怒未息,本来不打算理会言官,可是一时激动起来,忍耐不住,将严厉
的目光转向几个御史和给事中,指着他们说:
“你们这班人,专门听信谣言,然后写出奏本,危言耸听,哗众沽名。朝中大
事,都败在你们这些言官身上。如果再像这样徒事攻汗,朝廷还有什么威望?还能
办什么事情?”
他声色俱厉,不断地用拳头捶着御案。那些御史和给事中一个个吓得跪在地上,
面如土色,不敢抬头。这么发了一阵脾气之后,他不再等待朝臣们向他继续奏事,
起身退朝。
崇祯回到乾清宫,自认为今天上朝发了一顿脾气,对东虏议和的事大概没人再
敢提了,这一阵风浪从此可以压下去了。只要朝臣中没有人再攻讦陈新甲,朝议缓
和下去,对满洲议和事以后再说。但是他害怕这一次风波并没有完,叹一口气,精
神混乱,仰望藻井①,自言自语:
①藻井——有彩绘装饰的天花板。
“中原糜烂。辽东糜烂。处处糜烂。糜烂!糜烂!倘若款事不成,虏兵重新人
塞,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叫我如何支撑啊!”
过了一天,朝中果然仍有几个不怕死的言官,又上疏痛讦陈新甲暗中与东虏议
和,丧权辱国之罪。其中有一封奏疏竟然半明半暗地涉及到崇祯本人,说外面纷纷
议论,谣传陈新甲暗中与东虏议和是奉皇上密旨,但上疏者本人并不相信,盖深知
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非来主可比云云。崇祯阅罢,明白这话是挖苦他,但没有借
口将上疏的言官下狱。他的心中很焦急,眼看着事情已经闹大,想暗中平息已不可
能。可是这事情到底是怎么泄露的呢?他不好差太监去问陈新甲,便把东厂提督太
监曹化淳和锦衣卫使吴孟明叫进宫来。曹化淳先到了乾清宫,崇祯先用责备的口气
问曹化淳:
“陈新甲辜负朕意,暗中派马绍偷同东虏议和。事情经过,朕实不知。他们暗
中议和之事,言官们如何全都知道?你的东厂和吴孟明的锦衣卫两个衙门,职司侦
伺臣民,养了许多打事件的番子。像这样大事,你们竟然如聋如瞽,白当了朕的心
腹耳目!陈新甲等做的事,何等机密,朝中的乌鸦们是怎样知道的?”
曹化淳跪在地上,一边连说“奴婢有罪,恳皇爷息怒”,一边在转着心思。从
秘密议和开始,主意出自皇上,中间如何进行,曲曲折折,他完全心中清楚。但听
了皇上的这几句话,他明白皇上要将这事儿全推到陈新甲的身上。他在地上回奏说:
“对东虏议抚的事,原来很是机密,奴婢不大清楚。如今泄露出来,奴婢才叫
番子们多方侦查……”
“侦查的结果如何?”
“启禀皇爷,事情是这样的:马绍愉将一封密件的副本夜里呈给陈新甲。陈新
甲因为困倦,一时疏忽,看过之后,忘在书案上便去睡了。他的一个亲信仆人,看
见上边并未批‘绝密’二字,以为是发抄的公事,就赶快送下去作为邸报传抄。这
也是因为陈新甲治事敏捷,案无留犊,成了习惯,他的仆人们也常怕耽误了公事受
责。方士亮是兵科给事中,所以先落到他的手中。第二天五更上朝时候,陈新甲想
起来这个抄件,知道被仆人误发下去,赶快追回,不料已经被方士亮抄了一份留下。
这个方士亮像一只苍蝇一样,正愁没有窟窿蕃蛆,得了这密件后自然要大做文章。”
“京师臣民们如何议论?”
“京师臣民闻知此事,自然舆论大哗。大家说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断不会知
道与东虏议和之事,所以大家都归咎于兵部尚书不该背着皇上做此丧权辱国之事。”
崇祯沉吟片刻,叹息说:“朕之苦衷,臣民未必尽知!”
曹化淳赶快说:“臣民尽知皇上是尧、舜之君,忧国忧民,朝乾夕惕①。纵然
知道此事,也只是一时受了臣下欺哄,不是陛下本心。”
①朝乾夕惕——意思是朝夕勤奋戒惧,不敢懈怠。这是封建朝代歌颂皇帝的习
用语。
崇祯说:“你下去吧。”
略停片刻,在乾清门等候召见的锦衣卫使吴孟明被叫了进来,跪在崇祯面前。
他同曹化淳已经在进宫时交换了意见,所以回答皇帝的话差不多一样。崇祯露出心
事很重的神色,想了一阵,忽然小声问道:
“马绍愉住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微臣知道。陛下要密召马绍愉进宫询问?”
“去他家看他的人多不多?”
“他原是秘密回京,去看他的人不多。自从谣言起来之后,微臣派了锦衣旗校
在他的住处周围巡逻,又派人装成小贩和市井细民暗中监视。他一家人知道这种情
形,闭户不敢出来。”
崇祯又小声说:“今日夜晚,街上人静以后,你派人将马绍愉逮捕。他家中的
钱财什物不许骚扰,嘱咐他的家人:倘有别人问起,只说马绍愉因有急事出京,不
知何往。如敢胡说一句,全家主仆祸将不测。”
吴孟明问道:“将他下入镇抚司狱中?”
崇祯摇摇头,接着吩咐:“将他送往西山远处,僻静地方,孤庙中看管起来。
叫他改名换姓,改为道装,如同桂褡隐居的有学问的道士模样,对任何人不许说出
他是马绍偷。庙中道士都要尊敬他,不许乱问,不许张扬。你们要好生照料他的饮
食,不可亏待了他。”
“要看管到什么时候?”
“等待新旨。”
吴孟明恍然明白皇上的苦心,赶快叩头说:“遵旨!”
崇祯召见过曹化淳和吴孟明以后,断定这件事已经没法儿强压下去,只好把全
部罪责推到陈新甲身上。于是他”了一道手谕,责备陈新甲瞒着他派马绍愉出关与
东虏议款,并要陈新甲“好生回话”。实际上他希望陈新甲在回话时引罪自责,将
全部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等事过境迁,他再救他。
陈新甲接到皇上的手谕后,十分害怕。尽管他的家中保存着崇祯关于与满洲议
和的几次手谕,但是实际上他不敢拿出来“彰君之恶”。他很清楚,本朝从洪武以
来,历朝皇帝都对大臣寡恩,用着时倚为股肱,一旦翻脸,抄家灭门,而崇祯也是
动不动就诛戮大臣。他只以为皇上将要借他的人头以推卸责任,却没有想到皇上是
希望他先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将来还要救他。陈新甲实在感到冤枉,而性格又比
较倔强,于是在绝望之下头脑发昏,写了一封很不得体的“奉旨回话”的奏疏,将
一场大祸弄得不可挽回了。在将奏疏拜发时,他竟会糊涂地愤然想道:
“既然你要杀我,我就干脆把什么事情都说出来。也许我一说出来,你就不敢
杀我了。”
在“奉旨回话”的奏疏中,他丝毫不引罪自责,反而为他与满洲议和的事进行
辩解。他先把两年来国家内外交困的种种情形陈述出来,然后说他完全是奉旨派马
绍偷出关议和。他说皇上是英明之主,与满洲议和完全是为着祖宗江山,这事情本
来做得很对,但因恐朝臣中有人大肆张扬,所以命他秘密进行,原打算事成之后,
即向举朝宣布。如今既然已经张扬出去,也不妨就此向朝臣说明原委:今日救国之
计,不议和不能对外,也不能安内,舍此别无良策。
崇祯看了此疏,猛然将一只茶杯摔得粉碎,骂道:“该杀!真是该杀!”尽管
他也知道陈新甲所说的事实和道理都是对的,但陈新甲竟把这一切在奏疏中公然说
出,而且用了“奉旨议和”四个字,使他感到万万不能饶恕。于是他又下了一道手
谕,责备陈新甲“违旨议和”,用意是要让陈新甲领悟过来,引罪自责。
陈新甲看了圣旨后,更加相信崇祯是要杀他,于是索性横下一条心,又上了一
封奏疏,不惟不引罪,而且具体地指出了某月某日皇上如何密谕、某月某日皇上又
如何密谕,将崇祯给他的各次密诏披露无遗。他误以为这封奏疏会使崇祯无言自解,
从而将他减罪。
崇祯看了奏疏后,从御椅上跳起来,虽然十分愤怒,却一时不能决定个妥当办
法。他在乾清宫内走来走去,遇到一个花盆,猛地一脚踢翻。走了几圈后,他回到
御案前坐下,下诏将陈新甲立即逮捕下狱,交刑部立即从严议罪。
当天晚上,崇祯知道陈新甲已经下到狱中,刑部正在对他审问,议罪。他忽然
想到自己的多次手诏,分明陈新甲并没有在看过后遵旨烧毁,如今仍藏在陈新甲的
家中。于是他将吴孟明叫进宫来,命他亲自率领锦衣旗校和兵丁立即将陈家包围,
严密搜查。他想着那些秘密手诏可能传到朝野,留存后世,成为他的“盛德之累”,
情绪十分激动,一时没有将搜查的事说得清楚。吴孟明跪在地上问道:
“将陈新甲的财产全数抄没?”
“财产不要动,一切都不要动,只查抄他家中的重要文书。尤其是宫中去的,
片纸不留,一概抄出。抄到以后,马上密封,连夜送进宫来。倘有片纸留传在外,
或有人胆敢偷看,定要从严治罪!”
吴孟明害怕查抄不全,皇上对他生疑,将有后祸,还怕曹化淳对他嫉妒,他恳
求皇上命曹化淳同他一起前去。崇祯也有点对他不放心,登时答应命曹化淳一同前
去。
当夜二更时候,陈新甲的宅子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包围起来。曹化淳和吴孟明
带领一群人进人宅中,将陈新甲的妻、妾、儿子等和重要奴仆们全数拘留,口传圣
旨,逼他们指出收藏重要文书的地方。果然在一口雕花樟木箱子里找到了全部密诏。
曹化淳和吴孟明放了心,登时严密封好,共同送往宫中,呈给皇帝。
崇祯问道:“可是全在这里?”
曹化淳说:“奴婢与吴孟明找到的就这么多,全部跪呈皇爷,片纸不敢漏掉。”
崇祯点头说:“你们做的事绝不许对外声张!”
曹化淳和吴孟明走后,崇祯将这一包密诏包起来带到养德斋中,命宫女和太监
都离开,然后他打开包封,将所有的密诏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不禁又愧又恨,愧
的是这确实是他的手迹,是他做的事;恨的是陈新甲并没有听他的话,将每一道密
诏看过后立即烧毁,而是全部私藏了起来。他在心中骂道:“用心险恶的东西!”
随即向外间叫了一声:
“魏清慧!”
魏清慧应声而至。崇祯吩咐她快去拿一个铜香炉来。魏清慧心中不明白,迟疑
地说:
“皇爷,这香炉里还有香,是我刚才添的。”
“你再拿一个来,朕有用处。”
魏清慧打量了崇祯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的东西,心里似乎有点明白,赶快跑出
去,捧了一个香炉进来。崇祯命魏清慧把香炉放到地上,然后把那些密诏递给她,
说:
“你把这些没用的东西全部烧掉,不许留下片纸。”
魏清慧将香炉和蜡烛放在地上,然后将全部密诏放进香炉,点了起来,小心不
让纸灰飞出。不一会儿,就有一股青烟从香炉中冒出,在屋中线绕几圈,又飞出窗
外。崇祯的目光先是注视着香炉,然后也随着这股青烟转向窗外。他忽然觉得,如
果窗外有宫女和太监看见这股青烟,知道他在屋内烧东西,也很不好。但侧耳听去,
窗外很安静,连一点脚步声也没有,放下心来。魏清慧一直等到香炉中不再有火光,
也不再冒烟,只剩下一些黑色灰烬,然后她请皇上看了一下,便把香炉送出。她随
即重回到崇祯面前,问道:
“皇爷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崇祯将魏清慧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感到,宫里虽有众多妃嫔,像这样机
密的事却只有让魏清慧来办才能放心。魏清慧心里却很奇怪:皇上身为天下之主,
还有什么秘密怕人知道?为什么要烧这些手诏?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害怕窗外有
人?但是她连一句话也不敢问,甚至眼中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疑问。崇祯心头上的一
块石头放下了,想着魏清慧常常能够体谅他的苦心,今夜遵照他的旨意,不声不响
地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干净,使他十分满意。他用眼睛示意魏清慧走上前来,然后他
双手拉住了她的手。魏清慧顿时脸颊通红,低头不语,心头狂跳。崇祯轻轻地说:
“你是我的知心人。”
魏清慧不晓得如何回答,脸颊更红。突然,崇祯搂住她的腰,往怀中一拉,使
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魏清慧只觉得心快从口中跳出,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激,一丝泪
光在眼中闪耀。这时外边响起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魏清慧赶紧挣
开,站了起来,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帘外有声音向崇祯奏道:
“承乾宫掌事奴婢吴忠有事跪奏皇爷。”
崇祯望了魏清慧一眼,轻声说:“叫他进来。”魏清慧便向帘外叫道:
“吴忠进来面奏!”
崇祯一下子变得神态非常严肃,端端正正地坐着,望着跪在面前的吴忠问道:
“有何事面奏?”
吴忠奏道:“启奏皇爷:田娘娘今日病情不佳,奴婢不敢隐瞒,特来奏明。”
“如何不好啊?”
“今日病情十分沉重,看来有点不妙。”
崇祯一听,顿时脸色灰白,说:“朕知道了。朕马上去承乾宫看她。”
在太监为他备辇的时候,崇祯已经回到乾清宫西暖阁。发现在他平时省阅文书
的御案上,有一封陈新甲新从狱中递进的奏疏。他拿起来匆匆看了一遍。这封奏疏
与上两次口气大不一样。陈新甲痛自认罪,说自己不该瞒着皇帝与东虏暗主和议,
请皇上体谅他为国的苦心,留下他的微命,再效犬马之劳,至于崇祯如何如何密谕
他议抚的话,完全不提了。崇帧心中动摇起来:究竟杀他还是不杀?杀他,的确于
心不忍,毕竟这事完全是自己富谕他去干的。可是不杀,则以后必然会泄露和议真
情。正想着,他又看见案上还有周延儒的一个奏本。拿起一看,是救陈新甲的。周
延儒在疏中说,陈新甲对东虏暗主和议,虽然罪不容诛,但请皇上念他为国之心,
赦他不死。又说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时,杀了陈新甲殊为可惜。崇祯阅罢,觉得周
延儒说的话也有道理,陈新甲确实是个有用的人才。“留下他?还是不留?”崇祯
一面在心中自问,一面上辇。
在往承乾宫去的路上,他的心又回到田妃身上。知道田妃死期已近,他禁不住
热泪盈眶心中悲叹:
“难道你就这么要同我永别了么?”
他的辇还没有到承乾宫,秉笔太监王承恩从后面追上来,向他呈上两本十万火
急的文书。他停下辇来拆看,原来一本是周王的告急文书,一本是高名衡等封疆大
吏联名的告急文书,都是为着开封被围的事,说城内粮食已经断绝,百万生灵即将
饿死,请求皇上速发救兵。
崇祯的心中十分焦急,感到开封的事确实要紧。万一开封失守,局势将不堪设
想。他也明白开封的存亡,比田妃的病和陈新甲的事,要紧得多。他的思想混乱,
在心中断断续续地说:
“开封被围,真是要命……啊,开封!开封!……侯恂已到了黄河北岸,难道……
竟然一筹莫展?”
田妃的病情到了立秋以后,更加不好,很明显地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据太医
们说,看来拖不到八月了。在三个月前,崇祯接受太医院使①的暗中建议和皇后的
敦促,命工部立即在钦天监所择定的地方和山向②为田妃修建坟墓,由京营兵拨一
千人帮助工部衙门所募的工匠役夫。如今因田妃病情垂危,工部营缮司郎中亲自住
在工地,日夜督工修筑。田妃所需寿衣,正在由宫内针工局③赶办。直到这时,崇
祯对救活田妃仍抱着一线希望。他继续申斥太医们没有尽心,继续向能医治田皇贵
妃沉疴的江湖异人和草野医生悬出重赏,继续传旨僧道录司督促全京城僧、道们日
夜为田妃诵经,继续命宣武门内天主堂西人传教士和中国的信教男女为田妃虔诚祈
祷,而他自己也经常去南宫或去大高玄殿或英华殿拈香许愿……
①太医院使——太医院主管官,正五品。
②山向——坟墓的方向。
③针工局——太监所属的一个机构。
崇祯皇帝在这样笼罩着愁云惨雾的日子里,陈新甲的问题又必须赶快解决。近
半个多月来,有不少朝臣,包括首辅周延儒在内,都上疏救陈新甲。许多人开始从
大局着眼:目前对满洲无任何良策,而中原又正在糜烂,中枢易人,已经很为失计,
倘再杀掉陈新甲,将会使“知兵”的大臣们从此寒心,视兵部为危途。朝臣中许多
人都明白对满洲和议是出自“上意”,陈新甲只是秉承赛旨办事。他们还认为和议
虽是下策,但毕竟胜于无策。倘若崇须在这时候将陈新甲从轻发落,虽然仍会有几
个言官上疏争论,但也可以不了了之。无奈他想到陈新甲在“奉旨回话”的疏中说
出和议是奉密旨行事,使他十分痛恨。陈新甲的奏疏他已经“留中”,还可以销毁,
可是如果让陈新甲活下去,就会使别人相信陈新甲果是遵照密旨行事,而且陈新甲
还会说出来事情的曲折经过。所以当朝议多数要救陈新甲时,崇祯反而决心杀陈新
甲,而且要快杀,越快越好。
到了七月中旬,刑部已经三次将定谳呈给崇祯,都没有定为死罪,按照《大明
律》,不管如何加重处罪,都没有可死之款。崇祯将首辅周延儒、刑部尚书和左右
侍郎、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召进乾清宫正殿,在地上跪了一片。他厉声问
道:
“朕原叫刑部议陈新甲之罪,因见议罪过轻,才叫三法司会审。不料你们仍旧
量刑过轻,显然是互为朋比,共谋包庇陈新甲,置祖宗大法于不顾。三法司大臣如
此姑息养奸,难道以为朕不能治尔等之罪?”
刑部尚书声音战栗地说:“请陛下息怒!臣等谨按《大明律》,本兵亲自丢失
重要城寨者可斩,而陈新甲无此罪。故臣等……”
崇祯怒喝道:“胡说!陈新甲他罪姑且不论,他连失洛阳、襄阳,福王与襄王
等亲藩七人被贼杀害,难道不更甚于失陷城寨么?难道不该斩么?”
左都御史战栗说:“虽然……”
崇祯将御案一拍,说:“不许你们再为陈新甲乞饶,速下去按两次失陷藩封议
罪!下去!”
首辅周延儒跪下说:“请陛下息怒。按律,敌兵不薄城……”
崇祯截断说:“连陷七亲藩,不甚于敌兵薄城?先生勿言!”
三法司大臣们叩头退出,重新会议。虽然他们知皇上决心要杀陈新甲,但是他
们仍希望皇上有回心转意时侯,于是定为“斩监候”,呈报皇上钦批。崇祯提起朱
笔,批了“立决”二字。京师臣民闻知此事,又一次舆论哗然,但没有人敢将真正
的舆论传进宫中。
七月十六日,天气阴沉。因为田妃病危,一清早就从英华殿传出来为田妃诵经
祈攘时敲的木鱼和钟、磐声,传人乾清宫。崇祯心重如铅,照例五更拜天,然后上
朝,下朝。这天上午,他接到从全国各地来的许多紧急文书,其中有侯恂从封丘来
的一封密奏。他昨夜睡眠很少,实在困倦,颓然靠在龙椅上,命王承恩跪在面前,
先将侯恂的密疏读给他听。
新任督师侯恂在疏中先写了十五年来“剿贼”常常挫败的原因,接着分析了河
南的目前形势。他认为全河南省十分已失陷七八,河南已不可救,开封也不可救。
他说,目前的中原已经不再是天下腹心,而是一片“糜破之区”;救周王固然要紧,
但是救皇上的整个社稷尤其要紧。他大胆建议舍弃河南和开封,命保定巡抚杨进和
山东巡抚王永吉防守黄河,使“贼”不得过河往北;命凤阳巡抚马士英和淮徐巡抚
史可法挡住贼不能往南;命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守住潼关,使“贼”不得往西;
他本人驰赴襄阳,率领左良玉固守荆襄,以断“流贼”奔窜之路。中原赤地千里,
人烟断绝,莫说“贼”声称有百万之众,就拿有五十万人和十万骡马说,将没法活
下去。曹操一支看出李自成有兼并之心,暗中猜疑,有了二心,袁时中的人马,已
经离开李自成,变为敌人。我方当利用机会从中离间,“贼”必内里生变,不攻自
溃。为今之计,只能如此。……
崇祯听到这里,不由得骂道:“屁话!全是屁话!下边还说些什么?”
王承恩看着奏疏回答:“他请求皇爷准他不驻在封丘,驰赴左良玉军中,就近
指挥左良玉。”
崇祯冷笑说:“在封丘他是督师,住在左良玉军中就成了左良玉的一位高等食
客,全无作用!”就摆手不让再读下去,问道:“今日斩陈新甲么?”
“是,今日午时出斩。”
“何人监斩?”
“三法司堂官共同监斩。”
“京师臣民对斩陈新甲有何议论?”
王承恩事先受王德化嘱咐,不许使皇上生气,赶快回答说:“听说京师臣民都
称颂皇爷是千古英主,可以为万世帝王楷模。”
崇祯挥退王承恩,赶快乘辇去南宫为田妃祈攘。快到中午时候,他已经在佛坛
前烧过香,正准备往道坛烧香,抬头望望日影,心里说:“陈新甲到行刑的时候了。”
回想着几年来他将陈新甲倚为心腹,密谋“款议”,今后将不会再有第二个陈新甲
了,心中不免有点惋惜。但是一转念想到陈新甲泄露了密诏,成为他的“盛德之累”,
那一点惋惜的心情顿然消失。
当他正往道坛走去时候,忽然坤宁宫一名年轻太监奉皇后之命急急忙忙地奔来,
在他的脚前跪下,喘着气说:
“启奏皇爷,奴婢奉皇后懿旨……”
崇祯的脸色一变,赶快问:“是承乾宫……”
“是,皇爷,恕奴婢死罪,承乾官田娘娘不好了,请皇爷立刻回宫。”
崇祯满心悲痛,几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扶住一个太监的肩膀,使自己不要倒
下去,自言自语地喃喃说: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崇祯立刻流着泪乘辇回宫,一进东华门就开始抽咽。来到承乾宫,遇见该宫正
要奔往南宫去的太监。知道田妃已死,他不禁以袖掩面,悲痛呜咽。
田妃的尸体已经被移到寝宫正间,用较素净的锦被覆盖,脸上盖着纯素白绸。
田妃所生的皇子、皇女,阖宫太监和宫女,来不及穿孝,临时用白绸条缠在发上,
跪在地上痛哭。承乾宫掌事太监吴忠率领一部分太监在承乾门内跪着接驾。崇祯哭
着下辇,由太监搀扶着,一边哭一边踉跄地向里走去。檐前鎏金亮架的鹦鹉发出凄
然叫声:“圣驾到!”但声音很低,被哭声掩盖,几乎没人听见。崇祯到了停尸的
地方,嚎陶大哭。
为着皇贵妃之丧,崇祯辍朝五日。从此以后,他照旧上朝,省阅文书,早起晚
睡,辛辛勤勤,在明朝永乐以后的历代皇帝中十分少有。但是他常常不思饮食,精
神恍惚,在宫中对空自语,或者默默垂泪。到了七月将尽,连日阴云惨雾,秋雨浙
沥。每到静夜,他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实在困倦,不免打盹,迷迷糊糊,仿佛看
见田妃就在面前,走动时仍然像平日体态轻盈,似乎还听见她环佩丁冬。他猛然睁
开眼睛,伤心四顾,只看见御案上烛影摇晃,盘龙柱子边宫灯昏黄,香炉中青烟袅
袅,却不见田妃的影子消失何处。他似乎听见环佩声消失在窗外,但仔细一听,只
有乾清宫高檐下的铁马不住地响动,还有不紧不慢的风声雨声不断。
一连三夜,他在养德斋中都做了噩梦。第一夜他梦见了杨嗣昌跪在他的面前,
胡须和双鬓斑白。他的心中难过,问道:
“卿离京时,胡须是黑的,鬓边无白发。今日见卿,何以老得如此?”
杨嗣昌神情愁惨,回答说:“臣两年的军中日月,皇上何能尽悉。将骄兵情,
人各为己,全不以国家安危为重。臣以督师辅臣之尊,指挥不灵,欲战不能,欲守
不可。身在军中,心驰朝廷,日日忧谗畏忌……”
崇祯说:“朕全知道,卿不用说了。朕要问卿,目前局势更加猖撅,如火燎原,
卿有何善策,速速说出!”
“襄阳要紧,不可丢失。”
“襄阳有左良玉驻守,可以无忧。目前河南糜烂,开封被围日久,城中已经绝
粮。卿有何善策?”
“襄阳要紧,要紧。”
“卿不必再提襄阳的事。去年襄阳失守,罪不在卿。卿在四川,几次驰檄襄阳
道张克俭与知府王述曾,一再嘱咐襄阳要紧,不可疏忽。无奈他们……”
突然在乾清宫的屋脊上响个炸雷,然后隆隆的雷声滚向午门。崇祯被雷声惊醒,
梦中的情形犹能记忆。他想了一阵,叹口气说:
“近来仍有一二朝臣攻击嗣昌失守襄阳之罪,他是来向朕辩冤!”
第二天夜里他梦见田妃,仍像两年前那样美艳,在他的面前轻盈地走动,不知
在忙着什么。他叫她,她回眸一笑,似有淡淡哀愁,不来他的身边,也不停止忙碌。
他看左右无人,扑上去要将她搂在怀里。但是她身子轻飘地一闪,使他扑了个空。
他连扑三次,都被她躲闪开了。他忽然想起来她已死去,不禁失声痛哭,从梦中哭
醒。
遵照皇后“懿旨”,魏清慧每夜带一个宫女在养德斋的外间值夜。她于睡意矇
眬中被崇祯的哭声惊醒,赶快进来,跪在御榻前边劝道:
“皇爷,请不要这样悲苦。陛下这样悲苦,伤了御体,田娘娘在九泉下也难安
眠。”
崇祯又硬咽片刻,问道;“眼下什么时候?”
“还没有交四更,皇爷。”
“夜间有没有新到的紧急军情文书?”
“皇爷三更时刚刚睡下,有从河南来的一封十万火急的军情文书,司礼监王公
公为着皇爷御体要紧,不要奴婢叫醒皇爷,放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案上。”
“去,给我取来!”
“皇爷,请不必急着看那种军情文书,休息御体要紧。皇后一再面谕奴婢……”
崇祯截住她说:“算啦,你休息去吧。”
他不敢看河南的军情文书,明知看了也没有办法。等魏清慧退出以后,他闭起
眼睛,强迫自己人睡,却再也不能人睡,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养德斋檐角铃声,
一忽儿想着河南和开封,一忽儿想到关外……
第三天夜间,他先梦见薛国观,对他只是冷笑,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吓得出了
一身冷汗醒了。第二次人睡以后,他梦见陈新甲跪在他的面前,不住流泪。他也心
中难过,说道:
“卿死得冤枉,朕何尝不知,此是不得已啊!朕之苦衷,卿亦应知。”
陈新甲说:“臣今夜请求秘密召对,并非为诉冤而来。臣因和议事败,东虏不
久将大举进犯,特来向陛下面奏,请陛下预作迎敌准备。”
崇祯一惊,惨然说:“如今兵没兵,将没将,饷没饷,如何准备迎敌?”
“请陛下不要问臣。臣已离开朝廷,死于西市了。”
陈新甲说罢,叩头起身,向外走去。崇祯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看见他只有身子,
并没有头。他在恐怖中醒来,睁开眼睛,屋中灯光昏暗,似有鬼影徘徊,看不分明,
而窗外雨声正稠,檐溜像瀑布一般倾泻在地。在雨声、风声、水声中似有人在窗外
叹息。他大声惊呼:
“魏清慧!魏清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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