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数事——几样,若干件。
刘秀才在大庙中被款待了三天,没有得一句囫囵话,只好带着袁时中给宋献策
的一封复信,返回闯王老营。李自成和宋献策听刘秀才禀报了同袁时中和刘玉尺见
面后的详细情况,又看了书子。这书子写得态度谦恭,卑词认罪,责备他自己无知,
误信闲言,离开大元帅麾下,常为此自悔自恨,痛哭不寐。接着说,只要大元帅对
他念翁婿之情,宽大为怀,不咎既往,他恨不得飞驰元帅帐下,伏地请罪。然而他
的数万将士害怕回去之后,性命不保,心怀疑惧。他若是操之过急,恐怕容易生出
变故。他请求大元帅稍缓时日,等待劝说部下将士,使大家释去疑惧之心。李自成
冷笑一声,断定袁时中用的是缓兵之计,以便他设法逃到黄河以北和加紧部署固守
圉镇。
当晚,李自成召集刘宗敏、高一功等亲信大将和牛、宋。李岩等谋士到他的帐
中商议,有的主张立即派兵去打,使袁时中措手不及,免得他过了黄河。有的说既
然他说悔恨有罪,愿意回来,不妨等候十天八天,再派刘秀才去一次。如其仍用缓
兵之计,不肯真心回来,再用兵剿灭不晚。李自成担心稍迟则袁时中投降了朝廷,
一时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语。正在这时,慧英进来,向闯王禀报:“夫人来了。”
随即高夫人脸色沉重地走了进来,身后的几个女兵都停在大帐外边。慧英轻盈地一
转身,悄悄退出。刘宗敏等大将不拘礼节,坐着未动。牛、宋和李岩赶快起身相迎,
十分恭敬。高夫人说:
“我知道你们在商议袁时中的事,前来听听。刘秀才到圉镇的情形,袁时中的
书中大意,双喜儿都对我说了。你们决定怎么办?是不是马上就派兵去打?”
宋献策已经重新落座,赶快欠身说:“是不是马上派兵去打,尚未决定。夫人
有何主张?”
高夫人转向李岩说:“林泉,听说袁时中在园镇防守很严,陌生人不能进出寨
门。前天我告诉红娘子一件事,她已经对你说了么?”
李岩欠身说:“我昨天就差遣妥当人奔往李家寨去,按照夫人的尊谕去办。敝
寨距围镇只有五里,两寨住户都是邻亲,敝族人也有居住在圉镇的。请夫人放心,
一定可以办到。”
高夫人点点头,望着闯王和众人叹口气说:“如今不同在商洛山困难时候。文
有文,武有武。如何打仗,这是你们众文武的事,我不应该随便插言。我此刻来,
只是对慧梅的生死放心不下。不管早晚派兵去消灭袁时中,你们总得设法救慧梅回
来,不要使她死在袁时中的手中。是你们不经我知道,将她扔进火坑里,还得你们
将她救出火坑。”
牛金星赶快恭敬地回答说:“请夫人放心。我们正在研究办法。”
宋献策跟着说:“闯王迟迟不发兵,正是为着救慧梅姑娘平安归来。”
高夫人又说:“我看,终究非发兵不行。可是在你们决定发兵消灭袁时中时候,
如何保全慧梅的性命,你们千万多想些主意。我的话只说到这里,你们商量吧,我
还有一大堆事儿要处置哩。”说毕,起身走了。
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恭敬地将高夫人送出大帐。李岩怕牛、宋二人有私话要
谈,自己先回帐中。献策和金星都觉得脸上很无光彩,同时都对救慧梅平安回来的
事毫无把握。他们无可奈何地相视一笑,退回帐中。李自成望望大家,问道:
“稍停数日,派刘秀才带着我的亲笔书信再去围镇一趟如何?”
在送走扶沟刘秀才的当天,袁时中同他的谋士们密议很久,决定派刘静逸第二
次过新黄河去兰阳县谒见新任河南巡抚王汉和新任河南巡按苏京,请求赶快招抚,
派船只将小袁营的人马渡过黄河。同时,小袁营加紧征集粮草,操练人马,修筑堡
垒,准备对付李自成派兵来打。
过了几天,刘静逸从河北回来了。王汉和苏京答应接受降顺,上奏朝廷请求授
予袁时中参将职衔,但必须先将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将领或文官杀掉一个,献来首级,
以证明真心降顺。至于派船只接运人马的事,俟投诚以后再议。
袁时中和他的左右文武大为失望。关于仅授给参将职衔一事,他们倒觉得没有
什么要紧,因为只要过了黄河,不被闯王消灭,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巡抚也好,巡
按也好,都不能拿他怎么样。然而献人头的事却使他感到为难。不献人头,河北不
接受投降,更不会放船过来。大家想来想去,觉得惟一的办法是继续对闯王行缓兵
之计。袁时中摇摇头说:
“恐怕不行吧。现在十一月中旬已经快过完了,闯王见我没有回闯营的动静,
必须再派人前来催问,怎好再推故拖延?我再说推拖的话,恐怕不会灵了。他岂不
派兵来打?”
刘玉尺说道:“有一个办法,不妨一试。太太一直盼望着将军重回闯营,何不
请太太给闯王和高夫人亲自写书一封,说明她已劝将军重新回到闯王面前,不日夫
妻将一起动身,请闯王不必过于急迫。这信要写得有情有理,打动高夫人的心。纵
然闯王要派兵前来,高夫人也会为着将军夫妻性命安全,劝闯王再等一些日子。”
袁时中说:“太太一定明白这是缓兵之计,不肯向闯王和高夫人写这封信。”
刘玉尺摇头说:“不然,不然。”
刘静逸问:“何以不然?”
刘玉尺的脸上露着满有把握的神气,捻着短短的胡子,说道:“太太的身边有
一个摇鹅毛扇的人,就是邵时信。此人虽然文墨不深,但他是洛阳城内人氏,平日
闻多见广,又很机警,会用心思,所以有他在太太身边摇着鹅毛扇,我们许多事情
都很难办。近两个月来,我竭力笼络此人。他原是小商小贩出身,黑眼珠见不得白
银子。我常常给他点小恩小惠,日子久了,他也就上了钓鱼钩啦。”他忍不住得意
地笑一笑,接着说:“如今跟我倒是很好,太太那里有什么事情,他也不怎么瞒我。
听说近来,太太对他也不十分放心了。太太身边既然没有了摇鹅毛扇的人,她毕竟
是女流之辈,何况已经身怀六甲,断不肯坐视丈夫被闯营消灭。只要将军前去多说
几句好话,她定肯写这封书信。”
袁时中说:“我们把邵时信叫来,同他一起商量,岂不更好?”
刘静逸点头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我们的实际用意万不能让他知道。”
刘玉尺点头说:“那当然。我们也只是用他一时,不能利用时就将他除掉。一
除掉他,‘小闯营’就好对付了。”
他们又商量一阵,差人请邵时信去了。
过了片刻,邵时信来到了。由于他的身份不是袁时中的部下,而是奉闯王和高
夫人之命前来护送慧梅的,因此袁时中和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等一向对他都很
客气。让他坐下后,袁时中先说道:
“时信哥,你猜我请你来有什么紧要事儿?”
邵时信近来已经知道扶沟刘秀才前来下书劝降的事,并且风闻闯王要兴师动众,
消灭小袁营。他对自己的生死不怎么担心,担心的是慧梅和“小闯营”的四百多名
男女将士。刚才一路来的时候,他就猜到袁时中找他大概与此事有关,进帐的时候,
颇有点提心吊胆。听了袁时中的问话,他反而镇定下来,说道:
“袁姑爷叫我前来,我一时想不出有何要事,请袁姑爷吩咐吧。”
袁时中笑着问道:“前几天,宋军师差人来给我下书,劝我回去,这事儿邵哥
你可听说了么?”
邵时信说:“啊呀,我一点也没听说!姑爷,这是大大的好事,一定是出自闯
王的一番好意!”
“当然是闯王的好意。宋军师的书子中说,只要我重回闯王帐下,我纵有天大
错误,都可以既往不咎。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并非草木,咋会没有良心?看了宋
军师的书信,我对闯王真是感恩不尽,恨不得马上回到闯王身边。可是,我的邵哥,
我手下的将士总是疑虑很多,害怕回去之后性命难保。邵哥,我是对真人不说假话。
实话对你说,这几天我已经为此事在私下里磨薄了两片嘴唇,三番五次劝说大家。
可是直到现在,将领们有的听劝,有的还不听劝,说要等等。我虽是一营之主,对
将领们的心我不能一刀斩齐。俗话说得好:强摘的瓜不甜。又说道:气不圆,漠不
熟。像这样大事,可不能操之过急!刚才我同玉尺们商量了很久,决定至迟在下个
月,就率领全营人马重回到闯王旗下。不管闯王杀我剐我,我都不会有一句怨言。
现在为要说通我的手下将领,需要在圉镇再停留一段日子。我怕闯王不明白我的诚
心,不耐等待。邵哥,你有没有好主意?”
邵时信完全听出来这是袁时中和刘玉尺等人编的圈套,但是他决不戳破,马上
答道:“我的袁姑爷,听到你这几句话,心中真是高兴。我跟随闯王的日子虽浅,
可是我知道他确是宽宏大量。什么人惹他生气,只要回心转意,在他面前认错,他
决不会放在心上。袁将军既有这一番好意,何不立刻就去亲见闯王请罪?到了闯王
那里,闯王仍然待如已往,既是部将,又是快婿。小袁营将士见此情形,一切疑虑
会自然消散。”
刘玉尺笑着说:“时信哪,你是个好人,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现在袁将军这
里,包括我也在内,不是怕闯王,是怕闯王身边的人。万一闯王赦免了我们的罪,
他身边的文武不肯宽容,岂不后悔无及?所以你说马上前往,恐怕不是办法。即令
我们袁将军愿意前去,小袁营的将士们决不会放他前去。”
邵时信说:“既然如此,不妨请刘军师先去一趟,表白我们袁将爷的一番诚意。
等你们回来后,袁将军再去,岂不很好?”
刘玉尺笑了起来,说:“我在小袁营虽然位居军师,可是在闯王面前人微言轻,
恐怕闯王不会高兴的。”
袁时中接着说:“时信哥,实话告你说吧。我们想情太太自己给闯王和高夫人
写封书子,劝闯王不要生气,也不要着急。缓一段日子,我定然率领几个将领和军
师奔赴郊县请罪。你看这办法如何?”
邵时信说:“据我看来,倘若太太亲自写信,一定有效。太太虽不是闯王亲生
女儿,可是闯王和高夫人对她恩深义重,犹如亲生。自从出嫁以来,闯王和高夫人
盼你们夫妻情投意合,共同拥戴闯王打天下。现在闯王差人前来劝你回去,固然是
为着你好,又何尝不是为着太太?所以太太如肯写信,求闯王宽大为怀,不咎既往,
也暂不要兴师动众,虽不敢说十拿九稳,我看八成是能打动闯王和高夫人的心。”
袁时中说:“就请你把这意思告诉太太行不行?”
邵时信说:“我怎么能有这么大面子呢?这么重大的事情,只有姑爷亲自去请
见我家姑娘,才是正理。”
袁时中说:“我求她,她不肯答应,如何是好?”
邵时信笑着说:“这要看你是否出于诚意。只要将军确实出自诚意,太太自然
会写这封书子。如果将军依然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太太就不会写。这事情不在我
家姑娘,倒是在姑爷你的诚意。”
袁时中又说:“时信哥,她不信我的诚意,有什么办法呀?”
邵时信说:“她不信你的诚意,也有道理。你一次两次欺骗了她,叫她怎么能
相信呢?不过你们毕竟是夫妻,她现在又怀了几个月的孕。常言道:‘夫妻恩情是
一刀割不断的。’她尽管生你的气,心中何尝不日日夜夜盼着你回心转意,再回到
闯王旗下?只要你诚心求她,我想她一定会答应的。”
袁时中知道邵时信不敢担起这个担子,便说道:“好吧,我自己去求她。你先
去告她说一声,说我马上就去。”
邵时信问道:“求她写书子的事,我要不要先向她透露?”
刘玉尺说:“透露一下有好处,不过你要从旁边美言几句,玉成其事。”
邵时信说:“那当然,当然。我只能劝她写这封书子,断不会打破锣。那样不
但对袁将军夫妻不好,对小袁营不好,就对我自己也不好。”
袁时中点点头说:“那就请你先去说一声吧。”
慧梅出嫁以来,几个月之内,成熟了很多。从外貌看,她仍然像一朵正在开放
的红玫瑰,鲜艳芬芳,比出嫁前还要动人,使袁时中每次看见她,都禁不住心荡神
摇。但是在她的精神深处,变化可大啦。出嫁之前,她只晓得自己练武,在健妇营
中练兵,对于军国大事,一概不去操心,更不习惯同什么人斗心眼儿。出嫁之后,
她开始懂得活在世上需要常常同别人斗心眼儿。尤其是袁时中叛变之后,她更是日
夜操心。为着自己,也为着陪嫁来的四百多男女将士能够活下去,她学会了用几副
面孔对人,包括对自己的丈夫。她还学会了把一些要紧话藏在心里,不说出口,即
使对慧剑和吕二婶这样的亲信,也不肯多透露自己的真正心事。
起初有一段时间,她常常不肯吃饭,故意折磨自己,希望早死。后来听了吕二
婶和邵时信的婉言劝说,开始改变想法。为着腹中胎儿,也为着日后对付不测的变
故,她又注意保重身体。在颖州王老人集驻扎的时候,她开始讲究吃喝玩乐,向袁
时中要了一个从大户人家掳来的厨娘和两个会弹唱的女子,经常设宴,请慧剑等姊
妹到她的帐中吃饭。一面吃饭,一面听歌妓弹唱,只是决不饮酒。在歌舞消愁的同
时,她保持着每天黎明即起的习惯,督促“小闯营”的男女将士用心操练。谁若露
出懈怠,她轻则提醒,重则责备,决不马虎。她自己也每日练习骑马射箭,保持着
百步穿杨的过硬工夫。邵时信和吕二婶看见这种情况,都觉欣慰。
在八月份以前,慧梅的肚子还不明显,所以她有时兴致来了,会跟着歌妓们学
习舞蹈。由于她的身材刚健苗条,加上自幼练武,剑术精熟,剑随指去,腰随剑转,
为舞蹈打下了很好的根底,所以学了几个舞姿,马上获得姑娘们和歌妓们的真心称
赞。但是她并不常常舞蹈,更不在男人面前舞蹈。纵然是邵时信和亲兵头目王大牛
在场,她也决不舞蹈,而且对他们神态庄重,不苟言笑。
袁时中和刘玉尺对慧梅的变化十分满意。他们想着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天生的
弱点是贪图舒服,如今讲究吃喝,讲究衣饰,喜爱弹唱歌舞,巾帼英雄之气已逐渐
消磨。再过些日子,生下儿子,她会变化更快。为了孩子,她会一心一意地跟着袁
时中,再不会想回闯营。只要慧梅的心思一变,她的四五百男女亲兵就不再成为
“小闯营”了。
自从慧梅有了变化以后,袁时中常常来到慧梅帐中,小心温存体贴。所有“小
闯营”需要的给养,都格外从优供应,不敢怠慢。他感到不满足的是,他总想看看
慧梅的舞姿,而总是遭到拒绝。慧梅对他说:
“我不是不愿在你面前舞蹈,是因为我还没有忘记闯营。倘若你能回到闯王旗
下,你要我的心我也掏给你,你要看什么我都答应你。如今你还是不要看吧。我的
舞蹈是从我起小练习舞剑得来的,只要我的剑术不生,随时都可舞一段给你看。如
今我常常想念高夫人,不遇到高夫人我不会长大成人,练就一身武艺,嫁你为妻。
你呀,你呀,你却不听我的劝告,忘恩负义,背叛了闯王和高夫人。你又要让我忘
掉高夫人,给你舞蹈,让你快活。你想想,我心中怎么能过得去呢?”
袁时中见她说得沉痛,怕又惹她伤心哭泣,只得用别的话岔开,从此不敢再说
出要看她舞蹈的话。有时袁时中想住宿在她帐中,也遭到婉言拒绝,她说:
“我如今已经怀孕,你最好不要住在这里。你到金姨太房中安歇去吧。她也很
会体贴你。你去她房中,她也高兴,我也高兴。”
袁时中嬉皮涎脸地缠着说:“你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年岁又这么轻,生得这么
美,叫我怎么能舍得你,不同你同枕共被?”
慧梅神态庄重地说:“我们会白首偕老的,只是目前我身上不便,又常常想着
自己对不起闯王和高夫人……所以你还是去金姨太那儿吧。等将来我生过孩子,你
重新回到闯王旗下,我们会恩恩爱爱,决不离开。”
袁时中不敢勉强,心中感到怅惘,却无可如何。慧梅有时还劝他说:
“你也应该到孙姨太那儿住一住。孙姨太人品并不比金姨太差,只是为人老实
一点,不像金姨太那样心眼儿灵巧,会看着你的脸色说话。你对待孙姨太未免过于
冷了啊!”
“是的,我也要到孙姨太那里去住宿。”袁时中言不由衷地应付一句,又往金
氏的帐中去了。
有时,刘玉尺劝袁时中,无论如何要住在慧梅帐中,袁时中就把慧梅谢绝的话
同他说了,并夸赞慧梅心怀坦荡,毫无醋意。刘玉尺听了皱起眉头,感到不解。他
想,尽管慧梅怀胎,但月份还不久,难道对男女之事就不想么?这么年轻的一个少
妇,怎么能拒绝丈夫宿在帐中?他认为慧梅的心还没有真正变过来,但又不便深说,
只是劝袁时中还是多去慧梅帐中。
有一次,袁时中对慧梅说:“你对金姨太虽然毫无嫉妒之意,但我心里只有你,
并没有她。”
慧梅用鼻孔冷冷一笑,说道:“官人,这话你不需要同我来说。我现在跟你再
说一次:金氏是个妾,你爱她,我不管,可是要对她说清楚,不管她怎么得宠,不
准在我的面前恃宠骄傲。只要她不在我面前恃宠骄傲,不背后挑拨我们夫妻间的感
情,不说‘小闯营’的闲话,我一定以礼相待,不会亏待了她。如其不然,我身为
主妇,自有家法管教,到那时休说我宝剑无情。纵然她得你的宠爱,也救不了她。”
袁时中听了这话,才知道尽管慧梅生活上有些变化,可是在这些大关节上毫不
含糊,使袁时中又爱她的姿色俊俏和处事正派,又感到敬畏,更感到她不好随意对
付。
慧梅虽然表面上讲究吃喝,流连歌舞,心里却深深苦闷。还在七月份的时候,
她从毫州境内,暗中托一个老尼姑,将她写给高夫人的一封书子缝进鞋底,送往开
封城外,等候高夫人的回音。谁知这老尼姑一去之后,竟如石沉大海,沓无音信。
是老尼姑死在路上,还是高夫人认为她已变心,对她生气?她白天强颜欢笑,夜间
常常在枕上流泪,有时还从梦中哭醒。关于托老尼姑给高夫人带书子的事,她对任
何人都没有说,连邵时信和吕二婶都被瞒过。她知道邵时信是高夫人派来的心腹,
可是后来却不敢完全相信,因为她知道袁时中和刘玉尺原来想杀害邵时信,后来改
变了主意,百般拉拢,还私下送给他银子和各种东西。这些情况,使她不能不生了
戒心。邵时信也怕慧梅疑心,对于袁时中和刘玉尺如何拉拢他的事,从不隐瞒,随
时都悄悄地向慧梅禀报,而且把袁时中和刘玉尺赠送他的银子、首饰、绸缎等都交
给慧梅。慧梅一概不留,要他自家保存起来。有一次,邵时信又将刘玉尺送给他的
十两银子拿给慧梅,慧梅对他说:
“邵哥,你是闯王和夫人派遣来的,也就是我娘家来的亲人,我不会疑心你。
既然他们给你银子和东西,你就留下,将来回到闯营,你对闯王和夫人说明白就是
了。我相信你会对得起闯王和夫人的。”
说到这里,她不觉哭了起来,因为在“小闯营”冲,她确实没有可以商量事情
的亲人了。邵时信被她感动,也滚出眼泪,说道:
“姑娘,我的老婆孩子都在闯王老营,我对姑娘只有一条心,断无二意。姑娘
出嫁的时候,老营中那么多人,许多都是延安府的乡亲,没有派他们,偏偏派我这
个洛阳人跟着姑娘来,还不是相信我有一颗忠心?想当初洛阳被官军围攻的时候,
我是坚决主张守城的,可是别人都不听我的话,我只得带着家小和一群同伙,不顾
死活开南门冲杀出来,身负重伤,奔往得胜寨。我要是没有一颗忠心,何苦这样?”
说到这里,他硬咽得不能成声。略停片刻,继续说道:“如今姑娘在患难之中,我
不尽心替姑娘做事,如何对得起闯王和夫人?虽然姑娘周围还有四百多男女亲军,
临到危急时他们都愿意为姑娘打仗,不惜一死。可是姑娘呀,如今姑娘和‘小闯营’
的处境很不好,不单单随时准备打仗就行,还有别的事儿要做。我必须多知道小袁
营的动静,随时禀报姑娘知道,所以我才同刘玉尺拉拉扯扯。万一他们要起狠心,
下毒手,我们事前知道,也能有个防备。姑娘若是对我有疑心,从今天起我就不再
同他们拉拉扯扯了。”
慧梅流着眼泪说:“邵哥,不是我疑心你,是他们这伙人心术太坏,我怕你一
时上当。”
经过这一次谈话,慧梅对邵时信的怀疑减少了,但有些心里事仍然不敢和盘托
出。对于吕二婶,慧梅虽然不怎么怀疑,可是认为她毕竟是个妇女,遇事容易惊慌,
还怕口不太牢,有些不该说的话会随便地对慧剑等姑娘说出来,因此慧梅对她也不
能什么话都说。至于慧剑等姑娘,年纪小,经事少,心地单纯,比她还差得远哩。
她没有人可商量,便常常夜间醒来,自己把各种事情思前想后,想上一阵,想到伤
心处,不免哭起来,但别人很少知道。
近来圉镇的风声很紧,寨门盘查很严,袁时中加紧向寨墙上增添了砖块、石头、
弓弩、火器。小袁营的两万多人马本来分驻在周围五十里以内,以便征集粮草,可
是前几天忽然都向近处靠拢。慧梅心中明白:小袁营正在准备打仗。同谁打仗呢?
莫不是闯王要派人来打小袁营么?前天,邵时信来告诉她一个消息,说闯王曾经派
扶沟的一位姓刘的秀才来劝说袁时中快回闯王旗下,过去叛变逃走的罪恶不再追究。
袁时中害怕消息传出去会动摇军心,不让刘秀才进寨,在南门外驻兵的大庙中款待
三天,由刘玉尺动笔给闯王写了一封口书,打发刘秀才走了。这事情在寨内知道的
人很少,好不容易被邵时信探听到了,告诉了她。她恍然明白:果然闯王要派兵来
了!
对于李闯王要派兵来消灭小袁营,慧梅起初心中高兴,随即又心中七上八下,
不知道打起仗来她自己应该怎么办。她猜想,闯王派兵前来是必然的事了。她自己
在心中应该早拿定主意才好。有时她想带着她的四百多“小闯营”男女将士冲出圉
镇,向许昌奔去,但是她又看到围镇周围驻满袁时中的人马,寨门防守很严,想冲
过去实在困难万分,纵然能够冲出一部分人,也会在圉镇附近被包围消灭。何况她
已经怀孕,自己被杀,还不要紧,无辜的胎儿跟着死去,做妈妈的实不忍心。另外,
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劝动丈夫回心转意,到闯王面前认罪,保全他一条性命。尽管她
恨丈夫背叛了闯王,但是又害怕他执迷不悟,最后死在战场上,要是那样,她怎么
办呢?所以最近几天,每次袁时中来到她的屋里,她总是使眼色让女亲兵们和吕二
婶部退出去。当屋里只剩下她和袁时中两个人时,她表现出一个年轻妻子所能表现
的一切温柔和体贴,为的是打动丈夫的心,好听她的劝告。有好几次,她顾不得害
羞,将丈夫的手放在自己膨胀的肚皮上,让他感觉到胎儿在腹中的蠕动;同时噙着
眼泪,劝袁时中千万要为胎儿着想,为他们夫妻着想,回头求闯王饶恕。可是每逢
这种时候,袁时中总是叹息说:
“晚了,已经晚了,与其白白地送上门去被闯王杀掉,我不如就这样走下去。
好在闯王不会在河南久留,过一个月或两个月,他一往别处去,我就什么风险也没
有了。”
每次听到这样话,她就憋着一肚皮委屈和愤怒,一面热泪奔流,一面责备丈夫。
有一次袁时中动了火气,走到她的面前,手握剑柄,对她恶语辱骂,咬牙怒目威胁。
她本能地忽地跳起,毫不示弱,将宝剑抽出一段,怒目相向,看来就要夫妻厮杀,
但是她立即将剑插入鞘中,重新坐下,双手掩面,伤心痛哭。她在痛哭中无可奈何
地说道:“你是我的丈夫,尽管你狼心狗肺,宁肯叫你杀我,我不动手杀你!”袁
时中叹息一声,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刚才,她正在屋里苦恼万分,邵时信匆匆来到,屏退左右女兵后,告她说,情
况十分紧急,可能几天之内,闯王就会派兵来攻圉镇,袁时中和刘玉尺都十分惊慌。
又说袁时中马上要亲自前来,请她写封书子给闯王,请求闯王宽恕。慧梅听了,心
中一喜,忙问道:
“他可是真心?”
邵时信摇摇头,说:“缓兵之计!”
慧梅的心中猛然一凉,又问:“邵哥,我怎么办?”
邵时信说:“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你们是夫妻,可是那一头又是闯王和夫人,
如何办,请姑娘自己斟酌吧。”说完以后,回头就出去了。
吕二婶慌忙进来,问道:“邵大哥刚才来有啥事儿?我看他的气色很慌张。”
慧梅说:“称不要问,你出去吧,让我想一想。我心中乱得可怕,天哪,我怎
么办呢?”
正在这时,袁时中迸了二门,大踏步向上房走来。
袁时中坐下以后,先问慧梅今日身体感觉如何,需要吃什么好的东西,然后转
人正题。他告诉慧梅,看来闯王十之八九会派人来打圉镇,可是他不愿与闯王兵戎
相见,所以请慧梅给闯王和高夫人写封书子,劝闯王千万息怒,不要派兵前来。慧
梅听了问道:
“闯王不派兵前来,官人有何打算?是不是有意回头,回到闯王旗下?”
袁时中说:“事到如今,我怎么还能重新回到闯王旗下?纵然闯王不加罪于我,
他手下的那些人,包括你大哥李补之将军在内,岂肯饶我不死?”
慧梅伤心地说:“倘若官人你回心转意,我愿意到闯王和夫人面前跪下求情。
他们如不开恩,我就哭死在他们面前,决不起来。只要能保住官人,我跪下去七天
七夜都甘心情愿。只要闯王开恩,别的人,不管是补之大哥,还是总哨刘爷,都不
会伤害官人。你听我的劝告,快回头吧,如今回头还来得及呀……”说着说着,她
就哭了起来。
袁时中看见她哭,心中也有点伤感,但是他摇摇头说:“你是妇道人家,男人
们的事情你不清楚。哪有那么容易得到闯王宽恕?我既然背叛了他,纵然再回头,
也许他暂时不会计较,日后必然严厉惩罚。你可以保住我一时不死,保不住一月、
两月、半年过后,他会加我一个罪名,将我除掉。哪一个打天下的人不是心狠手辣?”
慧梅说:“闯王不是这样的人。张敬轩那样对他,他不是在张敬轩困难时还送
给他五百骑兵,让他去重整旗鼓么?”
袁时中说:“你不明白,那是因为有曹操担保,闯王才不杀张敬轩,反而给他
五百骑兵。可是谁能够保我袁时中呢?”
慧梅说:“我担保。如果闯王要杀害你,我先死在闯王和夫人面前。”
袁时中冷冷一笑,说:“曹操在当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闯王因为怕他,才
要拉他。他若是离开闯王,不管是同张敬轩重新合伙,还是投降朝廷,对闯王都大
大不利。你死了不过是一个人死了,对闯王毫无损失。所以你不要以为你的眼泪、
你的一条命就可保住我袁时中不被除掉。”
慧梅说:“你既然这么不相信闯王劝你回头是出自真心实意,我写书子更没有
用了。你倒不如放我回到闯营,当面向高夫人和闯王求情。他们要是还有害你之意,
我决不让你回去。他们确实无害你之意,我再回来,陪你一起前去,向他们请罪。
你看这样如何?”
袁时中早就猜到慧梅会有这个主意,笑一笑说:“你一回去,好比肉包子打狗,
有去无回。”
慧梅说:“我既然嫁给你,不管活着,不管死去,都是你袁家的人。我不回来,
难道我忍心么?何况我现在怀着胎儿,这是你袁家的骨血,看起来是个男的。”
袁时中心中一喜,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个男的?”
慧梅说:“怀孕以后,我找人替我算过两次命,都说头胎是个男的。还有我听
说,怀的要是一个女孩,做母亲的气色就不好看,有时发暗;要是一个男孩,母亲
的气色就特别好看。你看我现在气色是不是比过去还要好看?”
袁时中打量了慧梅片刻,觉得确是鲜艳动人,忍不住走去拉她站起来,伸手搂
住她的腰,想把她抱在怀里。慧梅轻轻一推,说道:
“小心外边有人看见。”
袁时中笑着说:“你是我的老婆,我喜欢抱你,别人看见也不打紧,怕啥?在
金姨太房里,我也常常把她抱在怀里。”
慧梅庄重地说:“她是妾,我是正室夫人。你怎么能把我同她一样看待?”
袁时中放开慧梅,说:“听说你头胎是个男孩,我心里真是高兴。为着这个男
孩,我求你给闯王和夫人写封书子,请他们不要派兵来打,然后我就同众将商议,
重回闯王旗下。你看这样好么?”
慧梅说:“你这是缓兵之计,我不能欺骗闯王和夫人。”
袁时中有点恼火,但仍然赔着小心说道:“请你想想我们夫妻之情,想想你怀
的男胎。只要你肯写这封书子,高夫人看了一定会动悲悯之情,劝闯王不要发兵,
那时我们就得救了。”
慧梅说:“书子我不能写。如果你真有回头诚意,就放我亲自去见闯王。”
袁时中说:“我决不能放你离开我。”
慧梅想了一下,又说:“你不放我也罢。你可以派刘玉尺去闯王那里求情,他
的嘴巴很会说话。”
袁时中说:“我靠的就是刘军师,他离开我,万一被闯王留下,我同谁商量主
意?”
慧梅冷笑道:“你连刘玉尺都不肯派,你还有什么诚心?”
袁时中说:“我不是为着别的,实在是因为我目前这两三万人马,大事小事一
天也不能离开刘军师。没有他,我就好像没有了魂儿一样。”
慧梅听了,满心燃起怒火。她非常恨刘玉尺,恨他专门给袁时中出些坏主意,
这时真想骂出几句。她尽了很大的力量,才克制住自己,不曾骂出。袁时中又恳求
说:
“你念及我们是好夫妻……”
慧梅马上接住:“你说我们是好夫妻,你就不肯听我一句劝告,怎么算好夫妻?
是前世冤家!”
袁时中嬉皮笑脸地说:“不是好夫妻,我们同枕共被”
他的话没有说完,慧梅又接着说:“你怀着一番什么心思,我完全知道。我是
你的妻,当然要跟你同枕共被;可是在对待闯王的事情上,我们是同床异梦。”
袁时中说:“不管是不是同床异梦,夫妻总是夫妻,这是五伦之一,天经地义,
不能更改。”
慧梅抽咽起来,边流泪边说:“正因为是天经地义,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所
以我才苦口劝你回头,为你打算,也为我们儿子打算。官人,我求求你,听我劝告
吧!如今你听我劝告还来得及,再迟一步,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闯王大军杀来,
你是没法抵挡的。你被消灭,我也活不下去。我死了,胎儿也跟着死了,这是何苦
呢?官人,我求求你,回头去闯王旗下请罪吧!……”她不禁痛哭,说不出话来。
袁时中狠狠地跺了一脚,说道:“我们夫妻一场,你连这一点情意都没有么?”
慧梅忽然止了哭,说道:“你有诚意重投闯王旗下,我就有诚意写书子,劝闯
王宽大为怀。你没有诚意,我写一百封书子也没用。闯王不是傻子,不是容易受骗
的。官人,你不要专听刘玉尺的怂恿,走上绝路。你听我一句话,难道不行么?你
若是打败了,被消灭了,刘玉尺会另找主子,可是我永远是你的妻子,死了以后还
是你袁家的人,我不能再有一个丈夫了。官人难道想不通么?”
说到这里,慧梅大哭起来。袁时中知道她已决心不写书子,将她打量一眼,跺
一跺脚,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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