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的絮絮，是一个黄毛小丫头，稀疏淡黄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条小辫子，只有一指粗。
站在乡下婆家的小院里，小果提醒宏：“什么时候挖何首乌？可不要忘记了。”
何首乌可以改善发质，他们多么希望小女儿能有一头浓密的黑发。
大姐却说：“头发少是天生的，又不是什么毛病，人家不是说贵人顶稀发吗？干嘛要用药？”
我记得是药三分毒，赞成着大姐的话：“那么小的孩子，不见的真有好处，最好不要乱弄。”
可是，絮絮的头发真的太少了。小果担忧地看过去，低低地说：“幼儿园里，只她的头发最少。”
宏就笑起来：“其实，我也想看看何首乌到底长的什么样子。上学时，只在课本里读过鲁迅写的何首乌，却没见过真的。”
他拿着铁铲，踏着簌簌落叶，走向西院墙。
何首乌是婆婆种下的，婆婆已于三年前过世。
小院曾经生机盎然。屋前架着、墙上卧着的是绿影沉沉的葡萄藤。半亩大的院子里种着苹果树，蓬蓬的绿浓浓密密。只因院墙太高，挡了风，不能很好地传授花粉，苹果结的稀稀落落，总也达不到期望的收成。婆婆觉得白荒废了半亩地，又勤勤恳恳地把苹果树换成碧绿的菜畦……
婆婆过世那年，为了办丧事，我们砍尽葡萄藤，踏平菜畦，掏空的小院，失了魂魄，黯然神伤着。两个儿子都在郑州。办完丧事，院里植了泡桐，院门落下铁锁，寂静的小院，不再听闻人语鸡鸣狗吠猫叫，只有长风飒飒，鸟鸣啾啾。
斗转星移。今天，是婆婆过世三周年的日子。我们回来给她上坟烧纸。推开门的一刹那，我们站在门口呆立了一下，满院枯叶飘零，萧萧瑟瑟，竟如郊外荒野。老公执着扫帚，清理屋内的蛛网、灰吊，腾起的烟雾，马上罩着他，他蒙了层灰，成了一个灰仆仆的人。
婆婆过世的床上，仍吊着粉色纱帐，一个竹枕斜斜地躺在灰尘里，孤孤单单，似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堂屋的桌上摆放着祖先牌位、爷爷奶奶和婆婆的遗相。相片里的爷爷奶奶垂垂暮老，他们是在古稀之年享尽天年才过世的。婆婆满头黑发，越发衬的年轻。
儿时的鲁迅为了翻找人形何首乌，曾弄坏了百草园的泥墙。婆婆的何首乌种在柴垛旁，布满青苔的砖墙下。二姐指着那堆黑腐的枯柴对大姐说：“你看，那堆柴，当时那么高的一大垛，现在，落成这么矮的一堆。”
“是啊，全沤烂了，没人用了。”大姐怅怅地说。
宏拿着铁铲，只翻了几下，便翻到何首乌，紫红的皮色，一嘟噜一嘟噜，极像没有长成的小红薯。
我冷不丁地问道：“怎么会想起来种何首乌呢？”
大家一时默然。我忽然悟道，大姐的头发白得早，宏的头发落的早，婆婆替儿女烦恼着，于是，种下这些何首乌。婆婆种下何首乌的时候，一定怀着满心的期望，期望这些何首乌，如她打探来的那般神奇，可以使女儿早白的头发变黑，儿子早落的头发浓密起来。那里面，盛着一个母亲殷殷的爱。
种下何首乌不久，婆婆罹患癌症，一年后病逝。
那些何首乌，挂着泥土的湿润，根须相连，攒成一串，一串一串，串起来的是一个母亲殷殷的爱。那份爱一直守在小院里，从来不曾远离过，我们那么真切地触摸着它，那么温暖，静静地，轻轻地落进我们心里，哪里是落，它本来就一直守在那里，从来不曾远离过。
小院刹时生动起来，秋天的阳光透过青黄的枝叶簌簌地洒落下来，旋着细碎的舞步，那银色的足尖，跳跃在满地的落叶上、布满青苔的院墙上、黑腐的枯柴上、我们的脸上臂上，还有那堆湿润的何首乌上……整个小院闪动着斑斑驳驳的美。靓蓝的天又高又远，有一种爱从来不曾远离过我们——那是母亲的爱，它温暖着小院，温暖着我们，温暖着整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