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汝义没有说话,催马更近一步,把一封书子呈给闯王。闯王看了书子,脸色
一寒,浓眉一耸,随即把书子揣进怀中。高夫人小声问:
“什么事?”
“没有什么,回去商议。”
高夫人不好当着众人多问,心中明白一定是发生了意外变故,对义军很不利,
但又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变故。
“明远在老营么?”闯王向中军问。
“在,总哨刘爷也同他一起来了,等着见你。”
“怎么,捷轩也来了?”
“他不听别人劝阻,发了一顿脾气,要来看你。听说左右人见他发了火,不敢
再劝,请刘夫人出来劝他。刘夫人抓住缰绳,不让他走出铁匠营。他用鞭子狠狠地
一抽,使得她只好丢手。”
高夫人笑着说:“捷轩这个人,害这么大一场病,火性儿一点没退。”
吴汝义又说:“刚才老神仙来到老营,抱怨刘爷和闯王都不该骑马外出。刘爷
大声说:‘子明,我的病已经好啦,你莫要把我当成个纸糊的人!他妈的官军快要
大举进犯啦,你这个老神仙还要我坐在家里养病!难道人家闻见药味道就会退兵么?
如今情况十分吃紧,我刘宗敏可不能听你的话坐在老婆身边,放下打仗的事儿不管!’
老神仙对他干甩手,苦笑着,没有别的话说。”
自从李自成他同宗敏害病以后,他们就没有见过一面。近来要商量什么重要事
情,总是派高夫人、李双喜、老医生或吴汝义来回传话。如有绝顶机密的话,就只
让高夫人一人去谈。李自成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就骑马去看宗敏,不料宗敏先来了。
听了中军的话,李自成高兴地笑着说:
“捷轩说得很对嘛。郑崇俭和丁启睿这两个王八蛋巴不得我同几位大将没有一
个人能够扔下药罐子骑马理事!你到了射虎口,有新的动静么?”
“有些重要消息,王吉元说今晚向你面禀。”
“那个曹子正你看见了么?”
“我从射虎口回来以后,正要审问他,恰好刘爷和明远来啦。我们三个人一起
审问了他。他起初不肯吐实话。后来打得皮肉开花,死去活来,他支撑不住,才将
他这次偷偷回来的意思说了出来。他的口供十分要紧,回老营向你禀报。”
闯王将鞭子一扬:“走,咱们快回老营!”
大家策马望老营的山寨奔去。在苍茫的暮色里,一溜烟尘滚滚,马蹄声急。
匆匆地吃过晚饭,屏退了男女亲兵,连双喜和张鼐也回避到厢房去,堂屋里只
剩下李自成、高夫人、刘宗敏和刘芳亮。在一盏豆油灯下,他们把眼前的局势仔细
研究。根据高夫人和刘芳亮谈的情况,现在十分明白:官军为防止义军突围往湖广
与张献忠会合,把重兵摆在武关,并且有一个总兵官率领两千人进驻桃花铺,粮草
也日夜不停地向桃花铺运送。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已经到了武关,看来官军的主
要进攻目标是白羊店,沿着从武关往西安的大道北进。另外,商州和龙驹寨两地都
集中了很多官军,蓝田的官军也在向南移动,峣岭①已到了一千多人。显然,官军
看准了义军兵力单薄的弱点,几处同时都动,使义军多处挨打,力量分散,不能够
互相策应。郑崇俭和丁启睿还有一着狠棋,就是收买王吉元叛变,在战争进行到最
吃紧时候,突然从宋家寨出动乡勇和官军,袭破闯王老营。
①峣岭——又称峣山、峣关,在蓝田县城南二十里处。古代由武关进取关中,
须经蓝田,而峣岭是蓝田的最后一道门户。
李自成的怀中还揣着从石门谷来的紧急书信,没有让刘宗敏和刘芳亮知道。在
吃晚饭的时候,他已经听了曹子正的口供内容,看了吴汝义记录的一张名单,共有
十几个人。这些人有的已经同曹子正暗中勾手,有的是曹子正打算勾引的人。曹子
正遵照宋文富的指示,在官军开始进犯以后,几处放火起事,响应官军。自成临时
想起来这件事必须急办,将吴汝义叫进来,吩咐他派人将这张名单送给马世耀和牛
万才,命他们在今夜天明以前将所有在名单上的人捉到斩首,不许逃脱一个。吴汝
义怕自己没有听清楚,问道:
“曹子正想去勾引的人也杀么?”
刘宗敏不等闯王回答,不耐烦地说:“管他是不是已经勾上手了,都不是善良
百姓。如今是特别吃紧关头,宁可多杀几个,免留祸患!”
闯王摇头,沉吟说:“你斟酌办,只杀那些想为官军、乡勇做内应的。”等吴
汝义走后,他望着刘芳亮说:
“如何保住商洛山不落入官军之手,我这一两天已经想好了主意,也告诉捷轩
知道了。目前咱们的战兵很少,只能将主要兵力摆在南路,交你使用,要在白羊店
以南对郑崇俭亲自督战来犯的官军迎头痛击。这是打蛇先打头之策。虽然这从南路
来犯的官军人数多我几倍,可是从桃花铺到白羊店之间八十里山高林密,到处可以
埋伏,可以截断官军后路。明远,你无论如何要在白羊店南边给郑崇俭一点教训。
这头一炮极关重要,就等着你放响了。”
刘芳亮说:“我将尽一切力量给郑崇俭一点教训。可惜,我的人马还嫌少了一
点。倘若……”
闯王不等他说完,笑着说:“如今就指望你以少胜多啊!孙老么不是已经带着
四百名义勇开往白羊店去了么?”
“我在路上遇见了。”
闯王想了一下,又说:“好吧,还有一千二百名义勇,全数给你,老营一个不
留。另外,我已经决定从马兰峪抽调四百人,星夜开往白羊店,交你指挥。你必须
在白羊店南边打个大胜仗。你打了个胜仗,挫了郑崇俭的锐气之后,立刻将大部分
人马撤回。从白羊店往商州去有一条人迹罕到的小路,你知道如何走么?”
“我已经派人去寻找过这条小路,有几个地方没法骑马。”
“没法骑马的地方,想办法牵着马走过去。”
“叫我从白羊店去进攻商州么?”
“不是。商州的官军一旦向西进犯,刘二虎从马兰峪向后撤,将官军引到野入
峪的前边。你要率领人马走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插到商州和马兰峪的中间,直奔马
兰峪。等你杀到马兰峪,二虎从野人峪杀出去,将丁启睿这一股官军杀败。等杀败
了丁启睿,你走麻涧和智亭山的大路回白羊店,再打郑崇俭。如果能使郑崇俭再吃
一个大败仗,我们在商洛山中半年内可以平安无事。半年之后,瘟疫过去,将士们
的病都好了,咱们就可以突围出去,大干一番。”
刘芳亮说:“你这个用兵方略,捷轩已经对我讲了。我担心的是,龙驹寨的官
军已经增加到两千左右,可是防守这一路的义军能战的只有四百人,且无大将指挥。
倘若这一路有失,白羊店的后路被截断,你的全部妙计都吹了。从南到北,我军在
商洛山中占据的地方有两百里以上,有些地方,东西只有几十里宽,是一个长条条。
一处有失,首尾不能相救。”
闯王说:“我们原来因为商洛山中人烟稀,不得不沿武关去西安的大道多占领
一些地方,免得粮食和兵源困难,也使官军不容易四面合围。目前官军调集来的人
马多了,咱们占的地势就显得很不利了。我想,官军从中间进攻,不外三路:一是
从马兰峪往西来,过野人峪进攻我们老营;二是从宋家寨过射虎口来攻老营;三是
从龙驹寨往西攻智亭山,截断白羊店的后路。前两路你都不要担心,老营可以万无
一失。龙驹寨那一路,确是要紧。我已经调摇旗从山阳境内星夜赶回。他手下有五
百人。调他带三百人驻扎智亭山,防御龙驹寨的官军进犯。三百人自然太少,但智
亭山往东去地势险,另有四百人马驻守。合起来共有七百人马,摇旗又是一员战将,
只要在官兵开始进犯后三天以内能守住智亭山寨,一盘棋都活了。”
“摇旗……你最好叫他去白羊店,对郑崇俭猛冲猛打,将智亭山交给我守。有
这七百人,我敢立下军令状,保白羊店的后路万无一失。”
“不。我这次叫你回老营来,就是为着一则当面告诉你作战机宜,二则当面任
命你做南路征剿官军主将,摇旗为副,以便把白羊店和智亭山两地的指挥统一起来。”
刘芳亮沉吟半晌,笑着摇摇头,说:“闯王,你的主意很好,只是一件,请不
要派我做南路主将。萝卜掏宝盒,我不是合适材料。”
刘宗敏把双眼一瞪,说:“怎么,老弟,害怕挑起来这副担子?哼,闯王还没
有叫你立军令状,你就想打退堂鼓!”
刘芳亮是一个容易红脸的人,听了这句话,登时脸红得像倒血一样,回答说:
“刘哥,看你说的,好像我真的怕挑担子,怕立军令状。如今局面艰难,正是我出
力拼命时候,怎么会在敌人面前夹起尾巴往后缩?你这话,可把你老弟笑话扁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推辞主将不干?”
“我知道自己不是主将材料,怕挑不起这副担子,坏了大事,倒不如只做一员
战将为好。”
刘宗敏把又粗又硬的浓胡子一捋,哈哈地笑了两声,说道:“你说的算个鸡巴!
老弟,别胡扯啦。将士们爱戴你,闯王信任你,你怕什么?你不想干,难道你想叫
我带病上阵么?嘿,真是!”
李自成看出来刘芳亮心中有话不愿说出口,赶快笑着插言说:“捷轩,你莫把
明远想推辞主将的话认得太真。他是个细心谨慎人,又很谦逊,如今把关乎商洛山
中安危的重担子交给他,他自然要推辞推辞。军令大似天,你还怕他会不服从军令
么?”他转向刘芳亮,说:“明远,白羊店的路程远。军情紧急,我不留你。要是
你没有别的话,现在就动身走吧。”
芳亮不敢耽误,立刻告辞起身。自成把他送出大门,拉着他的手,屏退左右,
低声说道:
“明远,你跟我起义多年,我知道你能够担起重担。如今咱们不能带着大批害
病的将士往别处去,更不能让商洛山给敌人扫荡。尽管咱们的人马很少,可是只许
胜,不许败。败了,什么都完了。”
虽然李自成的声音很轻,但每句话、每个字都震动着刘芳亮的心。眼前局势的
严重他非常清楚,但是自成像这样在大战前对他丁宁,却还是第一次。在老八队中,
他是那种自成叫他去死他连头也不回的将领之一,不需要这般丁宁他也愿为闯王洒
热血,抛头颅,舍死向前。此刻他的心中十分激动,眼睛直直地望着闯王,一时找
不到适当的话,只是连连点头,表示他心中明白。过了片刻,他喃喃地说:
“李哥放心,我按照你的计策去办。”
闯王又说:“刚才在捷轩面前,我看见你好像有什么话不敢说出口,是不是?”
“捷轩的脾气急躁,所以我有句话不敢说出。”
“一句什么话?”
芳亮苦笑说:“闯王,你已经下令把郝摇旗调来同我一起领兵作战,当然是再
好不过。不过,我怕他做我的副手心中未必服。倒不如让他做主将,我听他的,免
得坏事。”
关于郝摇旗可能心中不服的问题,闯王在事前也有点担心,但倘若派郝摇旗做
南路主将,问题更多,所以他反复考虑,只能如此决定。听了芳亮的话,他没有多
做解释。回答说:
“你只管放心好啦。我限定摇旗明天一早赶来老营,当面同他谈谈。摇旗的身
上有毛病,我清楚,可是我的话他还听从。”
芳亮不好再说什么,准备上马动身,但是手已经搭上鞍子时忽然缩回,转过脸
来望着闯王,小声说:
“李哥,目前是咱们从潼关南原大战后遇到的最坏局面。武关一路,我一定遵
照你说的话办,只是老营空虚,射虎口这一路叫我很难放心。万一敌人从射虎口进
来,老营岂不危险?”
自成说:“你只管全力对付从武关来犯的官军,给郑崇俭老狗迎头一棍,然后
回兵马兰峪。老营和射虎口的事,你莫担心,我自有妥帖安排。”
芳亮放心地一笑,上马走了。李自成把几件火速要办的事交代吴汝义立刻去办,
然后回到上房。刘宗敏向他问道:
“明远又说了什么?”
“他别的没说什么,就是担心摇旗未必肯听他指挥。”
“扯屁淡!家有家规,军有军规。只要闯王有令,谁敢不听指挥?好吧,既然
他俩平日面和心不和,怕临时闹别扭坏了大事,我替你去督战吧,看谁敢不齐心!”
闯王忍不住笑起来,说:“明远不敢在你面前露出那个话,正是怕你发了茅草
火性子,要带病亲自督战。果然给他看准了。”
宗敏把小簸箕似的右手猛一挥,说:“大敌当前,咱们的兵力有限,偏他们两
个人尿不到一个壶里。你我都不去,这个仗怎么取胜?”
“你现在不用着急。明天摇旗来见我,倘若他对明远做主将果有不服之意,你
我再决定谁去不迟。”
高夫人说:“我对摇旗也不很放心。他不像一功、补之、明远这些人规规矩矩,
要他们往东他们决不肯往西。就以去年冬天摇旗离开商洛山那件事说,虽然他今年
过了端阳又回来了,可是我心中总觉不好。别人都能够留在你的身边吃苦,熬过那
几个月,他为什么不能?这一点就不如一功他们!”
自成说:“世上人形形色色,秉性各自不同。对摇旗这号人,不要多挑小毛病。
也不要只觉得咱们几个亲近的人是金不换,别人全是生锈的铁。”
宗敏接着说:“这话也对。纵然是生锈的铁,百炼也成钢。对朋友嘛,不要只
说人家一身白毛翼,不说自己是旱孤桩。”①
①旱孤桩——民间对旱魃的俗称。因为迷信传说的旱魃只有二三尺高,头和身
子一统笼,像根桩子,所以称做旱孤桩。又传说它长了一身白毛。
高夫人听他们两人这么说,就不再说别的了。宗敏站起来要走。自成想把藏在
怀中那封紧要书信掏出来同宗敏商量,但又想着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怕他会动肝火,
犹豫一下,决定暂且瞒住他,就叫高夫人取出来一件棉衣,交给宗敏披在身上,把
宗敏送出寨门。闯王曾经嘱咐过老营中几个管事的将领,为着宗敏的脾气不好,使
他在病中少操一些心,少动肝火,遇到重大事件不经他事先同意不许擅自让宗敏知
道,所以李友从石门谷送来一封紧急书信的事,刘宗敏毫不知情。临上马时,他对
闯王说:
“眼下幸好是石门谷还没有出漏子,使我对北边这一头还勉强放心。听吴汝义
说,王吉元今夜要来老营。我本想等等他,可是两个太阳穴痛得很,我只好不等了。
我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射虎口这一路!”
闯王说:“你快回铁匠营安心睡觉,不要劳复。我等着王吉元,大概他马上会
来到了。”
当刘宗敏对李闯王提到石门谷时,石门谷山寨中的情况正在迅速恶化。……
高夫人在黄昏回到老营时,悄悄地问过中军,得知那一封书子是从李友那里送
来的,情况严重。看见自成一直瞒着宗敏和芳亮,明白他的用意,她自己也一字不
提。等自成送走宗敏回到上房来,她迎着他问:
“李友来的书子说杆子们要鼓噪,这事非同小可。你打算怎么处置?”
自成把脚一跺,骂道:“这群王八蛋,指望他们在北路堵挡官军,没想到贼性
不改,扰害百姓,坏我闯王名声,还打算挟众鼓噪!我很不放心,那个挟众鼓噪的
坐山虎说不定是受了官军勾引,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腾起来。”
高夫人劝道:“在这样紧要时候,你千万要忍耐,设法把乱子平息下去。等打
过这一仗,黑虎星也来了,再从长计议。这些人都是没笼头的野马,任性胡为惯了,
凭着你闯王的名望高,也凭着黑虎星竭力号召,来聚在你的大旗下边,有几个人真
懂得咱们剿兵安民的宗旨?如今咱们的人马有限,已经是面前起了火,万不能再让
背后也冒烟。万一激出变乱,咱们就没法全力对付官军,这商洛山中怕也不能够立
住脚啦。如果是坐山虎真的起了投敌之心,就赶快想办法将他除了,越快越好。”
闯王虽然气愤,但是也认为暂时只能用安抚办法把大事化为小事,渡过目前一
时。听了夫人劝告,正合乎他的心意。他点点头,叹了口气,转向一个亲兵说:
“请中军快来!”
吴汝义刚才遵照闯王的吩咐,派出紧急塘马,传送调兵遣将的紧急军令。办完
以后,他亲自在寨中巡察一周,怕的是守寨的弟兄们疏忽大意。寨墙上今晚增加了
守寨人,其中有一部分是罗虎的孩儿兵。星月下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寨墙上有一些
大小旗帜在微风中飘动,近寨边树影摇晃。守寨的人影儿倚着寨垛,枪尖和刀剑的
雪刃偶尔一闪,但是听不见说话声音,几乎连轻微的咳嗽声也听不到。节奏均匀的
木梆声沿着寨墙一边走一边响着,同附近义军驻扎地的木梆声互相应和,使秋夜显
得分外寂静,气氛也分外严肃。吴汝义巡视完,回到老营,听说闯王叫他,就赶快
往上房走来。
李自成坐在灯下把信写好,打个哈欠,抬起头来,看见吴汝义站在旁边,随即
站起来说:
“子宜,你立刻动身,越快越好,赶到李友那里。差不多有一百里远,明天吃
早饭时你能赶到么?”
“一路快马加鞭,我想可以赶到。”
“现在人心惶惶,你只带三四个亲兵去,免得路上招摇,使人们胡乱猜疑。都
挑选最好的马,务须在早饭以前赶到。”
“是,一定赶到。”
“如今黑虎星没有回来,那一千多杆子弟兄,情形有点不稳,也不守纪律,不
断骚扰百姓,近几天,打家劫舍和奸淫妇女的事儿连着出了几宗。昨天夜里李友得
到百姓禀报,知道有几个人正在一个村庄里强奸民女,带着弟兄们去赶他们走,不
想他们竟然同李友动起手来,当场给李友杀死了两个,又捉到三个,都重责一顿鞭
子,割去耳朵。今天上午,杆子中群情汹汹,扬言要找李友报仇。你看,偏偏在这
个节骨眼儿出了岔子!”
“闯王,我到了那里怎么办?”
“李友的脾气大暴躁,叫他立刻滚回来,免得激出变故。你留在那里……”
吴汝义一惊:“我……”
“你只要能够在五天以内同杆子们相安无事,就算你立了大功。五天以外天塌
下来与你无干。”
“要是他们不听约束,仍旧抢劫奸淫呢?”
“我给窦开远和黄三耀写了一封书子,你带去亲自交给他们。”自成把书子交
给汝义,接着说:“我在书子上嘱咐他们想法约束部队,以剿兵安民为宗旨,不可
扰害百姓。我还告诉他们目前局势紧急,商州和武关的官军一二日内就将大举进犯,
蓝田的官军也有从峣关进犯消息,嘱他们务必齐心齐力,杀败官军。至于昨夜的事,
等杀败官军之后,我一定亲自前去,查明实情,秉公处理。”
“听说窦开远是个老好人,黄三耀自己手下没有几个人,威望也不高,近来又
染病在床。黑虎星托付他俩率领众家杆子,可是众家杆子并不真正服从他们。万一
他二人弹压不了……”
闯王挥手说:“你去吧。万一下边鼓噪,他俩弹压不住,或者知道有人暗降官
军,你火速回来禀报,我另想办法。窦开远这个人深明道理,黄三耀也很有血性,
只能靠他们安抚众人。那个诨号铲平王的丁国宝,原来不是坏人,起小就吃苦受折
磨,几个月前才拉杆子的。看李友的书子上说,他跟着坐山虎一道鼓噪,纵部下抢
劫奸淫。你去石门谷,要想办法单独见他,晓之以大义,劝他回头。他手下的人多,
只要将他拉过来,坐山虎就无能为力了。你快走吧。稍迟一二日,官军进入石门谷,
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闯王,王吉元已经来了,有要紧情况禀报。”
“叫他进来!”
吴汝义走到院里,向王吉元招一下手,匆匆地走出老营,吩咐四个亲兵赶快备
马。
王吉元由李强带着,走进上房。闯王没等他开口就急着问道:
“宋家寨有什么新动静?”
王吉元回答说:“回闯王,听说今天上午丁巡抚又派了那位姓刘的官员来到宋
家寨,密谈很久。中午宋寨主设宴款待。这个官员后半晌才回城去。据说是丁巡抚
说的,只要宋文富助官军进攻老营,就保举他实授商州守备之职,挂参将衔。他龟
孙贪此前程不赖,又不离开家乡,就满口答应啦。他自己手下的乡勇多病,又不愿
官军进寨,打算明天从商州城边两个山寨中各借三百名乡勇。另外,他杂种巴不得
我上他的钓钩,今天黄昏以后,重新对我许愿,下了大的赌注。”
高夫人笑着问:“又许的什么愿?”
王吉元说:“我先不说杂种们许什么愿,先说说马二拴的事。今天前半晌,我
按照夫人你的计策,把马二拴叫到僻静处,对他说:‘二拴,如今风声十分吃紧,
一天变几个样,由你家三婶儿来回传话太绕弯儿,多耽误事!再说,如今不是平常
时候,我放她随便来往,倘若老营知道,起了疑心,我的脖子上可只有一个脑袋,
你三婶儿的脑袋也不多。你去宋家寨找宋寨主,传我的话,从今天起用不着再绕弯
儿,你就是我的心腹人,有什么话由你传递,这样就直截了当,不会误事,也不会
漏风。守关口的和路上巡逻的全是我心腹弟兄,他们决不会泄露出去。你只管把狗
心放在驴肚里,大胆来往。宋家寨有什么动静,你得老实告我说,不许把我蒙在鼓
里。你要是隐瞒不报或者所报不实,兄弟,休怪我对不起你。你得罪了我,纵然你
自己能逃脱我的手,可是逃了和尚逃不了寺,你的家搬不走,你的老娘和老婆别想
逃脱我的手。给,二两银子,拿去花吧。’该死的,高高兴兴往宋家寨去了。黄昏
时他回到射虎口,除带回宋文富对我许的愿,还把宋家寨中的新动静告诉了我。”
闯王哈哈大笑,说:“俗话说打鬼就鬼,你们倒是很会用鬼。”
吉元接着说:“马二拴说,只要我肯率领手下人马投诚,引乡勇前来袭破老营,
他就给我三千两银子,还保荐我做个游击将军。倘若能捉拿住你们二位,官加三级,
赏银加倍。闯王,夫人,你们说,这杂种不是鬼迷了心么?”
闯王点点头,说:“看起来,他这一宝是押在你的身上啦。你已经答应了么?”
“我还没有答应。我说这事太大,让我再同几个亲信商量商量。我还说,我虽
然原是八大王那边的人,可是自从去年冬月间来到闯王这里,闯王待我恩重如山,
人家亲叔伯兄弟犯了罪就推出斩首,我犯了死罪不但饶了一命,还蒙他推心置腹,
重用不疑。如今要我拿三千两银子就出卖闯王,我的良心实在说不过去。马三婆的
侄儿说:‘你在李闯王这儿不过是个小校,一投诚就成了将军,前程无量,荣身耀
祖,还不便宜么?你还想什么呢?难道你瞧不起游击将军也是朝廷的堂堂武官?’
我说,‘屁!乱世年头,你别拿官位来打动老子的心!这几年跟着八大王南杀北战,
老子见过些大世面,也亲手宰过几个朝廷的堂堂命官。说实话,我根本不把这职衔
放在小眼角。如今宋寨主自己还不是朝廷命官,答应保举我做游击,哼,巡抚大小
给的札子①在哪儿?我可不愿意买后悔药吃,不愿意画饼充饥!’他听了我的话,
就说他回寨去向宋寨主回话,保举游击的事决不会落空,只要我答应帮助宋寨主袭
破老营,要银子有银子,要官有官,一切好说。闯王,夫人,我看宋寨主明天早晨
一准差他再来,定会满口保我黑子红瓤②,不惜加官加银,掏大价钱买我。我特来
请示:是不是明天就佯装答应?”
①札子——明、清时代,委任状叫做札子。
②保我黑子红瓤——意思是保我一定如意。西瓜不熟,子是白的,好西瓜多是
黑子红瓤。卖西瓜的常对买主说:“我保你黑子红瓤。”就是说这个西瓜确是熟的,
子是黑的,瓤是红的。
闯王问:“你今晚来老营,有人知道么?”
“我只带一个亲兵,装作到山口巡查,从小路来的老营。”
“如今万万不能给宋家寨知道你是反间之计。倘若事不机密,你就要吃他们的
大亏,咱们想将计就计也瞎了。”
“请闯王放心,我看他们并没有疑心。”
“好,既然这样,明天你就答应。你务必弄清楚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来偷袭老营,
共出动多少乡勇,宋文富是不是亲自前来。吉元,要是能引虎出山,把宋文富兄弟
诱到老营寨外,就不难把他们活捉过来。宋家寨是插在咱们肋巴上的刀子。捉到他
们,就能够破宋家寨,纵然破不了,也不能为害了。”
“闯王,宋文富已经死心塌地同咱们为敌,像吃了迷魂药,一心来破老营立大
功,诱他到老营寨外不难。只是我那里只有二百弟兄,力量单薄……”
“你身边人手少,不用担心。到时候,老营的人马全出动,由我亲自指挥,决
不会让他漏网。如今要紧的是不要叫宋文富看出你的破绽,不要得罪马三婆,引起
她的疑心,还要千万哄住马二拴,玩得他在咱们手中陀螺转。明天你不要再来老营。
我派尚神仙明天上午去你那里为弟兄看病,你把话悄悄告诉他好了。”
王吉元不敢在老营多耽搁,仍从小路回去。整个商洛山所处的危险局势他不十
分清楚,也不愿多打听,他认为天塌下来有闯王顶着,他自己奉命活捉宋文富,只
要把这个活儿做好,也不枉半年来受闯王另眼看待。听了闯王的指示,他要活捉宋
文富的信心更强了。
但是,在王吉元走后,李自成很觉放心不下。有很长一阵,他坐在小椅上,同
高夫人相对无言。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义军同宋家寨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
系;直到上次官军进犯,宋文富兄弟还抱个站在高山看虎斗的态度。直到五天以前,
自成还想同宋家寨敷衍一时,用田见秀的名义给寨主宋文富写了一封书信,说明义
军志在剿兵安民,诛除贪官污吏,愿与宋家寨和好相处,各不相犯。宋文富当即回
封书子,也假意说些好听的话,申明他决不与官府勾结。现在这个宋文富受了官府
商州守备之职,倘若纠合乡勇很多或放一部分官军假道,老营岂不危险?
沉默了很长一阵,高夫人说道:“说来说去,豪绅大户总是同官府同根连枝。
宋家寨一向不敢得罪咱们,只好心里怀恨,脸上挂笑。如今宋文富见官军人多势众,
又许他官做,怎能不趁机动手?幸亏咱们早就猜到他会有这一手,暗中做些安排。
如今老营这点人马,再也不能随便派往别处啦。”
李自成点点头,没有做声。他从怀里把李友的非常潦草而简单的书信掏出来,
凑近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想从字里行间多看出一些问题。高夫人望望他
的病后虚弱的脸色,生怕他会劳复,低声说:
“已经半夜啦,你还不上床歇息么?”
停了一会儿,闯王转过头来,语气沉重地说:“如今是四下起火,八下冒烟。
我很担心,石门谷的乱子会闹大。万一那里闹出大乱子,怎么好呢?”
高桂英的心中也有同感,但是勉强微微一笑,小声说道:“看你,专会往坏处
想!汝义这个人心眼儿活,机灵非常,不像李友那样红脸汉,动不动发起火性,只
会走直路,不懂得见机行事,该转弯就转弯儿。只走直路,难免不一头碰到南墙上。
同杆子们在一起,没有几副面孔和几个心眼儿能行么?有时做婆婆,也有时得做媳
妇!再说,本来不是派他去做婆婆,他倒以婆婆自居。前天就有人告我说他到石门
谷以后同杆子们处得不好,一则我想不出什么人可以替换他,二则一时事忙,所以
没有多在意,也没敢告你知道。我想,只要子宜一去,找到窦开远他们几个管事人,
话是开心斧,照理路劈解劈解,又有你的亲笔书子,众怒是会平息的。”
闯王站起来,说:“但愿石门谷在五天以内不出大乱子,让咱们一心一意地杀
退官军!”
他走到院里,挥手使李强等都去休息,独自在院里踱了一阵,闷腾腾地回到屋
中就寝。他刚刚睡熟,刘体纯就从马兰峪来到老营。马跑得浑身淌汗,一片一片的
湿毛贴在皮上。他不仅是奉命来接受作战机宜,也是来向闯王和高夫人面禀紧急军
情。高夫人被一个值夜的女兵唤醒,慌忙来到院里,向体纯小声问了几句,感到情
况紧急,就去把闯王叫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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