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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二卷)》在线阅读:第二十一章

2013-12-13 
  按照古老风俗,十月初一是一个上坟的节日。襄阳家家户户,天色不明就焚烧冥镪、纸钱和纸剪的寒衣。城内城外,这
    按照古老风俗,十月初一是一个上坟的节日。襄阳家家户户,天色不明就焚烧
冥镪、纸钱和纸剪的寒衣。城内城外,这儿那儿,不时发出来悲哀哭声。但是督师
行辕附近,前后左右的街巷非常肃静。自从杨嗣昌到了襄阳,这一带就布满岗哨,
不许闲人逗留,也不许有叫卖声音。今天因为要召开军事会议,更加戒备森严,实
行静街,断绝行人往来。那些靠近行辕的居民,要出城扫墓的只好走后门悄悄出去;
想在家中哭奠的,也不敢放声大哭。
  辕门外,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枪剑戟在平明的薄雾中闪着寒光。一对五六
丈高的大旗杆上悬挂着两面杏黄大旗,左边的绣着“盐梅上将”,右边的绣着“三
军督司”,这都是在一天一夜的时间中由裁缝们赶制成的。另外,辕门外还竖立着
两行旗,每行五面,相对成偶,杆高一丈三尺,旗方七尺,一律是火焰形杏黄旗边,
而旗心是按照五方颜色。每一面旗中心绣一只飞虎,按照所谓五行相生的道理规定
颜色,例如代表东方的旗帜是青色,而中间的飞虎则绣为红色,代表南方的则是红
旗黄飞虎,如此类推。这十面旗帜名叫飞虎旗,是督师行辕的门旗。这一条街道已
经断绝百姓通行,连文武官员的马匹也都得离辕门左右十丈以外的地方停下。
  咚咚咚三声炮响,辕门大开。从辕门到大堂,是深深的两进大院,中间一道二
门。二门外站着八个卫士;从二门里到大堂阶下,宽阔的石铺雨路两旁也站着两行
侍卫。两进院子里插着许多面颜色不同、形式各别的军旗,按照五行方位和二十八
宿的神话绣着彩色图案。二门外石阶下,紧靠着左边的一尊石狮子旁树了一面巨大
的、用墨绿贡缎制成的中军坐纛,镶着白绫火焰形的边;旗杆上杏黄缨子有五尺长,
上有缨头,满缀珠络为饰;缨头上露出银枪。大纛的中心用红色绣出太极图,八卦
围绕,外边是斗、牛、房、心等等星宿。大堂名叫白虎堂,台阶下竖两面七尺长的
豹尾旗①,旗杆头是一把利刃。这是军机重地的标志。门外竖了这种旗子,大小官
员非有主将号令不许擅自人内,违者拿办。在明朝末年,主帅威令不行,军律废弛,
成了普遍情形。所以杨嗣昌今天开始升帐理事就竭力矫正旧日积弊,预先指示僚属
们认真做了一番布置,以显示督师辅臣的威重,使被召见的文官武将们感觉到这气
象和熊文灿在任时大不相同,知所畏惧。

  ①豹尾旗——长条形,上绣花纹,像豹子尾巴一样。

  第一次鸣炮后,文武大员陆续进人辕门,在二门外肃立等候。郧阳巡抚和商洛
地区的驻军将领都因路远没有赶到,如今来到的只有驻在二百里以内的和事先因公
务来到襄阳的文武大员。第二次炮响之后,二门内奏起军乐。杨嗣昌身穿二品文官
仙鹤补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帽,在一大群官员的簇拥中从屏风后缓步走出。他
在正中间围有红缎锦幛的楠木公案后边坐下,两个年轻而仪表堂堂的执事官捧着尚
方剑和“督师辅臣”大印侍立两旁,众幕僚也分列两旁肃立侍候。承启官走到白虎
堂前一声传呼,二门内应声如雷。那等候在二门外的文武大员由湖广巡抚方孔昭领
头,后边跟着监军道、总兵、副将和参将等数十员,文东武西,分两行鱼贯而人。
文官们按品级穿着补子公服,武将们盔甲整齐,带着弓箭和宝剑。文武大员按照品
级,依次向杨嗣昌行了报名参拜大礼,躬身肃立,恭候训示。
  杨嗣昌没有马上训话,也没让大家就坐。因为今天是十月朔日,他先率领全体
文武向北行四拜贺朔①礼,然后才命文武官员就坐。军乐声停止了。白虎堂中和院
中寂静异常。杨嗣昌拈拈胡须,用炯炯目光向大家扫了一遍,随即慢慢地站起来。
所有文武大员都跟着起立,躬身垂手,屏息无声,静候训示。杨嗣昌清一下喉咙,
开始说话,他首先引述皇帝的口谕,把大家的剿贼无功训诫一顿,语气和神色十分
严峻,然后接着说:

  ①贺朔——文武官员,逢每月初一向皇帝行礼致贺,叫做贺朔。

  “本督师深受皇上厚恩,界以重任,誓必灭贼。诸君或世受国恩,或为今上所
识拔,均应同心戮力,将功补过,以报陛下。今后剿贼首要在整肃军纪,有功必赏,
有罪必罚。如有玩忽军令、作战不力者,本督师有尚方剑在,副将以下先斩后奏,
副将以上严劾治罪,决不宽贷!”
  众将官震惊失色,不敢仰视。杨嗣昌又训了一阵话,无非勉励大家整饬军纪,
为国尽忠,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成国家中兴之业,等等。关于今后作战方略,他只
说为机密起.见,随后分别训示。全体到会的文武大员都对杨嗣昌的辅臣气派和他
的训话留下深刻印象,感到畏惧,也感到振奋。训话毕,杨嗣昌又用威重的眼光向
大家扫了一遍,吩咐大家下去休息,等候分别传见,然后离开座位,向大家略一拱
手,在幕僚们的簇拥中退回内院。众文武大员躬身叉手相送,等他走了以后才从白
虎堂中依次肃然退出。大家不敢离开督师行辕,等候传见。过了片刻,只见承启官
走出白虎堂高声传呼:
  “请湖广镇总兵左大人!”
  总兵左良玉是辽东人,今年三十九岁,体格魁梧,紫铜色面皮。十年以前,他
在辽东做过都司,因在路上劫了国家运往锦州的军资,犯法当斩。同犯丘磊是他的
好朋友,情愿牺牲自己救活他,独自把罪案承担下来。左良玉由主犯变为从犯,挨
了二百军棍被革职了。过了很久,无事可做,他跑到昌平驻军中做了一名小校。由
于他的武艺、勇敢和才干样样出众,渐渐地被驻守昌平的总兵官尤世威所赏识。崇
祯四年八月,清兵围攻大凌河①很急,崇祯诏昌平驻军星夜赴援。当时候询②以兵
部侍郎衔总督昌平驻军,守护陵寝,并为北京的北面屏障。接到上谕后,侯询苦于
找不到一个可以胜任率兵赴援的人。只有尤世威久历战阵,但昌平少不得他。他正
在无计,尤世威向他保荐左良玉可以胜任,只是左良玉目前是个小校,无法统率诸
将。侯询说:“如果左良玉真能胜任,我难道不能破格替他升官么?你去告他说,
就派他统兵前去!”

  ①大凌河——指大凌河城,在辽宁锦州东北数十里处,为明朝山海关外的军事
重镇。
  ②侯恂——河南商丘人,字若谷,即侯方域的父亲。

  当天夜里,尤世威亲自到左良玉住的地方找他。他一听说总兵大人亲自来了,
以为是逮捕他的,大惊失色,对自己说:“糟啦,一准是丘磊的事情败露啦!”他
想逃走已经来不及,慌忙藏到床下。尤世威用拳头捶着门,大声说:
  “左将军,你的富贵来啦,快拿酒让我喝几杯!”
  左良玉觉得很奇怪,从来不曾梦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称他将军。开门以后,尤
世威把事情的经过对他说了,他仍然手足无措,战栗不止,过了片刻才稍稍镇定下
来,扑通跪到尤世威面前。尤世威也跪下去一条腿,把他搀起来。恰在这时,侯询
亲自来了。
  第二天早晨,侯询在辕门内大集请将,当着众将的面以三千两银子给左良玉送
行,又踢他三杯酒,一支令箭,说道:
  “这三杯酒是我以三军交将军,给你一支令箭如同我亲自前去。”他又望着出
征的将领说:“你们诸位将军一定要听从左将军的命令,他今天已经升为副将,位
在诸将之上。我保荐左将军的奏本,昨夜就拜发了。”
  左良玉出辕门时向侯询跪下去,用头叩着石阶,发誓说:“我左良玉这次去大
凌河倘若不能立功,就自己割掉自己脑袋!”
  他率领几千将士驰赴山海关外,在松山和杏山①打了两次胜仗。不过一年多的
时光,他从一个有罪的无名小校爬上总兵官的高位。最近几年他一直在黄河以南和
长江以北的广大中国腹地同农民军作战,尤其河南和湖广两省成了他主要的活动地
区。自从曹变故随洪承畴出关以后,在参加对农民军作战的总兵官中,以他的兵力
最强,威望最高。因此,尽管平素十分骄横,军纪很坏,扰害百姓,杀良冒功,两
个月前又在罗猴山打了败仗,贬了三级,但杨嗣昌仍不得不把希望指靠在他的身上,
所以离京前请求皇上封他为“平贼将军”,而今天首先召见的也是他。

  ①松山、杏山——松山指松山堡,在锦县南。杏山指杏山驿,在锦县西南。

  承启官引着左良玉穿过白虎堂,又穿过一座大院,来到一座小院前边。小院的
月门外站着两个手执宝剑的侍卫,刚才插在白虎堂阶前的豹尾旗已经移到此处。从
月门望进去,竹木深处有一座明三暗五的厅堂,虽不十分宏敞,却是画栋雕梁,精
致异常。堂前悬一朱漆匾额,上有熊文灿手书黑漆“节堂”二字。左良玉对于自己
的首被召见,既感到不胜宠荣,又不免提心吊胆。在熊文灿任总理时,这地方他来
过多次,但现在来竟异乎寻常地心跳起来。忽听传事官传报一声:“左镇到!”随
即从节堂中传出一声“请”!一位中军副将自小院中迎出,而另一位侍从官赶快打
起节堂的猩红缎镶黑边的夹板帘。左良玉紧走几步,一登上三层石阶就拱着手大声
禀报:“湖广总兵左良玉参见阁部大人!”进到门里,赶快跪下行礼。
  杨嗣昌早已决定要用“恩威兼施”的办法来驾驭像左良玉这样的悍将,所以对
他的行大礼并不谦让,只是站起来拱手还礼,脸孔上略带笑容。等左良玉行过礼坐
下以后,杨嗣昌先问了问近来作战情况,兵额和军饷的欠缺情况,对一些急迫问题
略作指示,然后用略带亲切的口气叫道:
  “昆山①将军!”

  ①昆山——左良玉的字上级长官称部属的宇,表示亲切和客气。

  左良玉赶快起立,叉手说:“不敢,大人。”
  “你是个有作为的人,”杨嗣昌继续说,也不让左良玉坐下,“所以商丘侯先
生拔将军于行伍之中,置之统兵大将之位,可谓有识人之鉴。不过自古为大将者常
不免功多而骄,不能振作朝气,克保今名于不坠。每览史书,常为之掩卷太息。今
日正当国家用人之时,而将军亦正当有为之年。日后或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或辜
负国恩,身败名裂,都在将军自为。今上天纵英明,励精图治,对臣工功过,洞鉴
秋毫,有罪必罚,不稍假借,想为将军所素知。罗猴山之败,皇上十分震怒,姑念
将军平日尚有战功,非其他怯懦惜死的将领可比,仅贬将军三级,不加严罚,以观
后效。本督师拜命之后,面奏皇上,说你有大将之才,兵亦可用,恳皇上格外降恩,
赦免前罪,恢复原级,并封你为平贼将军,已蒙圣上思准。在路上本督师又上疏题
奏,想不久平贼将军印即可发下。将军必须立下几个大功,方能报陛下天覆地载之
恩,也不负本督师一片厚望。”
  左良玉跪下叩头说:“这是皇上天恩,也是阁部大人栽培。良玉就是粉身碎骨,
也难报答万一。至于剿贼的事,末将早已抱定宗旨:有贼无我,有我无贼。一天不
把流贼剿灭干净,末将寝食难安。”
  “昆山请起。请坐下随便叙话,不必过于拘礼。”
  “末将谢座!”
  杨嗣昌接着说:“将军秉性忠义,本督师早有所闻。若谷先生不幸获罪,久系
诏狱。听说昆山每过商丘,不避嫌疑,必登堂叩拜太常卿碧塘老先生①请安,执子
弟礼甚恭。止此一事,亦可见将军忠厚,有德必报,不忘旧恩。”

  ①碧塘老先生——侯们的父亲名执蒲,字碧塘,天启时官太常卿,因忤魏忠贤
罢归。

  左良玉回答说:“倘没有商丘侯大人栽培,末将何有今日。末将虽不读诗书,
但听说韩信对一饭之恩尚且终身不忘,何况侯府对末将有栽培大恩。”
  杨嗣昌点点头表示赞许,拈须微笑说:“本督师与若谷先生是通家世交。听说
若谷先生有一位哲嗣名方域,表字朝宗,年纪虽轻,诗文已很有根抵。昆山可曾见
过?”
  “三年前末将路过商丘,拜识这位侯大公子。”
  “我本想路过河南时派人去商丘约朝宗世兄①来襄阳佐理文墨,后来在路途上
听说他已去南京,殊为不巧。”停了片刻,杨嗣昌忽然问道:“据将军看来,目前
剿贼,何者是当务之急?”

  ①世兄——明清时期,士大夫对通家子侄的客气称呼。

  “最要紧的是足兵足饷。”
  杨嗣昌又问:“足兵足饷之外,何者为要?”
  “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
  杨嗣昌明白左良玉所说的文官爱钱是对熊文灿等有感而发,轻轻点头,说:
“昆山,你说是‘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确是十分重要,但还只是一个方面。
依我看来,目前将骄兵情,实为堪虑。倘若像今日这样,朝廷威令仅及于督抚,而
督抚威令不行于将军,将军威令不行于士兵,纵然粮响不缺,岂能济事?望将军回
到防地之后,切实整顿,务要成诸军表率,不负本督师殷切厚望。倘能一扫将骄兵
惰积习,使将士不敢以国法为儿戏,上下一心,戮力王事,纵然有一百个张献忠,
一千个李自成,何患不能扑灭!”
  当杨嗣昌说到“望将军回到防地之后”这句话时,左良玉赶快垂手起立,心中
七上八下。等杨嗣昌的话一完,他赶快恭敬地回答说:
  “末将一定遵照大人钧谕,切实整顿。”
  “将军年富力强,应该趁此时努力功业,博取名垂青史。一旦剿贼成功,朝廷
将不吝封侯之赏。”
  左良玉听了这几句话大为动容,诺诺连声,并说出“誓死报国”的话。他正等
待扬嗣昌详细指示作战方略,却见杨嗣昌将茶杯端了一下,说声:“请喝茶!”他
知道召见已毕,赶快躬身告辞。杨嗣昌只送到帘子外边,略一拱手,转身退回节堂。

  回到公馆以后,左良玉的心中又欣喜又忐忑不安。他知道朝廷和杨嗣昌在剿贼
一事上都得借重他,已经封他为“平贼将军”,并且杨阁部特别提到与商丘侯家是
通家世谊,显然是表示对他特别关心和亲近的意思,这一切都使他感到高兴。但是
他同时想道,杨嗣昌与熊文灿确实大不相同,不可轻视,而自己的军队纪律不好,
平日扰害百姓,杀良冒功,朝廷全都晓得,倘再有什么把柄落在阁部手里,岂不麻
烦?他吩咐家人安排家宴庆贺受封平贼将军,却没有把自己的担心流露出来。
  左良玉离开节堂以后,杨嗣昌匆匆地分批召见了巡抚方孔昭、几位总兵、监军、
副将和十几位平日积有战功的参将,其余的大批参将全未召见。午饭后,他稍作休
息,便坐在公案边批阅文书。传事官在节堂门外踌躇一下,然后掀帘进来,到他的
面前躬身禀道:
  “方抚台同各位大人、各位将军前来辕门辞行,大人什么时候接见?”
  杨嗣昌嗯了一声,从文书上抬起头来,说:“现在就接见,请他们在白虎堂中
稍候。”
  这班来襄阳听训的文武大员,从前在熊文灿任总理时候也常来襄阳开会和听训,
除非军情十分紧急,会后总要逗留一些日子,有家在此分也的就留在家中快活,无
家的也留在客馆中每日与同僚们招妓饮酒,看戏听曲,流连忘返。有些副将以下的
官在襄阳玩够了,递手本向总理辞行,熊文灿或者不接见,或者在两三日以后传见。
由于上下都不把军务放在心上,那些已经辞行过的,还会在襄阳继续住几天才动身
返回防地。杨嗣昌一到襄阳就知道这种情形,所以他在上午分批接见文武大员时就
要大家星夜返防,不得任意在襄阳逗留。
  全体文武大员由巡抚方孔昭率领,肃静地走进白虎堂,分两行坐下等候。他们
根据官场习气,以为大概至少要等候半个时辰以上才能够看见杨嗣昌出来,没想到
他们刚刚坐定,忽然听见一声传呼:“使相①大人驾到!”大家一惊,赶快起立,
屏息无声。杨嗣昌身穿宫便服,带着几个幕僚,仪态潇洒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就
坐以后,他嘱咐大家固守防地,加紧整顿军律,操练人马,以待后命。话说得很简
单,但清楚、扼要、有力。随即他叫左右把连夜刻版印刷成的几百张告示拿出,分
发众文官武将带回,各处张贴。这份告示的每个字几乎有拳头那么大,内容不外乎
悬重赏擒斩张献忠和李自成,而对于罗汝才则招其投降。众将官接到告示,个个心
中惊奇和佩服。一退出白虎堂,大家就忍不往窃窃私语,说阁部大人做事真是雷厉
风行,迅速万分。等他们从行辕出来,看见各衙门的照壁上、十字街口、茶馆门外。
城门上,已经到处粘贴着这张告示,老百姓正在围观。

  ①使相——唐、宋两朝,皇帝常派宰相职位的文臣出京作统帅或出镇一方,称
为使相。“使”是节度使的简称。明朝官场中也沿用使相这个词称呼那些以辅臣身
份督师的人。

  杨嗣昌回到节堂里同几个亲信幕僚研究了襄阳的城防问题,日头已经平西了。
他决定趁着天还不晚,也趁着襄阳百姓还不认识他的面孔,亲自去看一看襄阳城内
的市容,看一看是否有许多散兵游勇骚扰百姓,同时也听一听百姓舆论。幕僚们一
听说他要微服出巡,纷纷劝阻。有的说恐怕街巷中的秩序不很好,出去多带人暗中
护卫则不机密,少带人则不安全。有人说他出京来一路上异常劳累,到襄阳后又不
曾好生休息,劝他在行辕中休息数日,以后微服出巡不迟。但是杨嗣昌对大家摇头
笑笑,回答说:
  “嗣昌受恩深重,奉命督师剿贼,原应鞠躬尽瘁,岂可害怕劳累。《诗》不云
乎?‘王事靡盬,不遑启处。’①今日一定要亲自看看襄阳城内情形,使自己心中
有数。”

  ①王事靡盬,不遑启处——语出《诗经》,意译就是:“君王的差事没办完,
忙得我起坐不暇。”盬,音gǔ

  他在家人服侍下脱去官便服,换上一件临时找来的蓝色半旧圆领湖等绿绵袍,
腰系紫色丝线,戴一顶七成新元青贡缎折角巾,前边缀着一块长方形轻碧汉玉。这
是当时一般读书人和在野缙绅的普通打扮,在襄阳城中像这样打扮的人物很多。只
是杨嗣昌原是大家公子出身,少年得志,加上近几年又做了礼、兵二部尚书,东阁
大学士,位居辅臣,这种打扮也掩盖不住长期养成的雍容、尊贵与威重气派。他自
己对着一面大铜镜看一看,觉得不容易遮掩百姓眼睛,而亲信幕僚们更说不妥。他
们在北京时就风闻熊文灿任总理时候,襄阳城内大小官员和地方巨绅都受了张献忠
的贿赂,到处是献忠的细作和坐探,无从查拿,所以他们很担心杨嗣昌这样出去会
露出马脚,万一遇刺。杨嗣昌随即换上了仆人杨忠的旧衣帽,把这一套衣帽叫杨忠
穿戴。他们悄悄地出了后角门,杨忠在前他在后,好像老仆人跟随着年轻的主人。
杨忠清秀白皙,仪表堂堂,顾盼有神,倒也像是个有身份的人。中军副将和四名校
尉都作商人打扮,暗藏利刃,远远地在前后保护。杨忠也暗藏武器。杨嗣昌走过几
条街道,还走近西门看了一阵。他看见街道上人来人往,相当热闹。虽然自从他来
到后已经在重要街口加派守卫,并有马步兵了巡逻,但街上三教九流,形形色色,
仍很混杂;有一条巷子里住的几乎全是妓女,倚门卖俏,同过往的行人挤眉弄眼;
城门盘查不严,几乎是随便任人出进。这一切情形都使杨嗣昌很不满意。他想,襄
阳是剿贼根本重地,竟然如此疏忽大意,剿贼安能成事!
  黄昏时候,杨嗣昌来到了襄阳府衙门前边,看见饭铺。茶馆和酒肆很多,十分
热闹,各色人等越发混杂,还有不少散兵游勇和赌痞在这一带鬼混,而衙门的大门
口没有守卫,二门口只有两个无精打采的士兵守卫,另外有两个吊儿郎当的衙役拿
着水火棍。他的心中非常生气,叹息说:“熊文灿安得不败!”他决定赶快将老朽
无能的现任知府参革①,在奉旨以前就便宜处置②,举荐一位年轻有为的人接任知
府,协助他把襄阳布置得铁桶相似。他一边这么想着,就跟在杨忠的背后进人一家
叫做杏花村的酒馆。当他们走到一张桌子边时,杨忠略微现出窘态,不知如何是好。
杨嗣昌含着微笑使个眼色叫他大胆地坐在上首,自己却在下首坐定,向堂棺要了酒
菜和米饭。随即,作商人打扮的中军副将和校尉们都进来了。中军副将单独在一个
角落坐下,四个校尉分开两处坐下。杨嗣昌是一个十分机警的人,一坐下就偷偷地
用眼睛在各个桌上瞟着,同时留心众人谈话,饮酒吃饭的客人几乎坐满一屋子,有
的谈官司,有的谈生意,有的谈灾荒,而更多的人是谈阁部大人的来到襄阳督师和
今天张贴出来的皇皇告示。大家都说,皇上要不是下了狠心也不会钦命杨阁部大人
出京督师,又说阁部大人来襄阳后的一切作为果不寻常,看来剿贼军事从此会有转
机。杨嗣昌听到人们对他的评论,暗暗感到高兴。他偶一转眼,看见左边山墙上也
粘贴着他的告示,同时也看见不少人在注意那上边写的赏格,并且听见有人说:

  ①参革——上本参奏(弹劾),给以革职处分,叫做参革。
  ②便宜处置——按正常程序,知府任免须要通过吏部衙门,并在形式上要经皇
帝批准。此处写杨嗣昌决定一面弹劾旧官一面举荐新宫接事,这叫做便宜处置,是
皇帝给的特权。给尚方剑也象征这种特权。

  “好,就得悬出重赏!你看这赏格:活捉张献忠赏银万两,活捉李自成赏银也
是万两……”
  这杏花村酒馆是天启年间山西人开的。自从熊文灿做了“剿贼总理”,驻节襄
阳,杏花村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前后整修一新,成为襄阳城内最大的一个馆子。
这馆子里的大小伙计多是秦、晋两省的人。它的管账先生名叫秦荣,字华卿,是延
安府安塞县人,年纪在四十五岁上下,来到此地已经十几年了。自从张献忠驻扎谷
城以后,他同献忠就暗中拉上了乡亲瓜葛,这店中的堂馆中也有暗中替献忠办事的。
东家一则因秦、晋二省人在外省都算同乡,二则处此乱世,不得不留着一手,所以
他对秦华卿等人与献忠部下暗中来往的事只好佯装不知。当晚生意一完,关上铺板
门,秦华卿就将一个年轻跑堂的叫到后院他住的屋子里,含着世故的微笑,小声问:

  “今晚大客堂中间靠左边的一张桌子上曾来了两位客人,上首坐的人二十多岁,
下首坐的不到五十,你可记得?”
  跑堂的感到莫名其妙,带着浓重的陕北口音说:“记得,记得。你老问这两位
客人是什么意思?”
  秦华卿只是微笑,笑得诡秘,却不回答。跑堂的越发莫名其妙,又问:
  “秦先儿,你到底为啥直笑?”
  “我笑你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要紧客官。”
  “我的爷,我怎么怠慢了要紧客官?”
  “你确是怠慢了要紧客官。我问你,你为什么对下边坐的那位四十多岁的老爷
随便侍候,却对上首坐的年轻人毕恭毕敬?”
  跑堂的笑了,说:“啊,秦先儿,你老是跟我开玩笑的!”
  “我怎么是跟你开玩笑的?”
  “你看,那坐在上首的分明是前日随同督师大人来的一位官员,下边坐的是他
的家人。咱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来过,所以决不是总理衙门的人。据我看,这年
轻官员的来头不小,说不定就是督师大人手下的一位重要官员或亲信幕僚,奉命出
来私访。要是平时出来,一定要带着成群的兵丁奴仆,岂肯只带着一个心腹老仆?
就这一个老仆人,他为着遮人眼目也没作仆人看待,还让他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酒
哩!”
  秦华卿微微一笑,连连摇头,小声说:“错了,错了!完全错了!”
  跑堂的感到奇怪:“啊?难道我眼力不准?”
  “你的眼力还差得远哩!”秦华卿听一听窗外无人,接着说:“今晚这两个客
官,坐在上首的是个仆人,坐在下边的是他的主人,是个大官儿,很大的官儿。如
果我秦某看错,算我在江湖上白混了二十年,你将我的双眼挖去。”
  跑堂的摇摇头,不相信地笑着问:“真的么?不会吧。何以见得?”
  “你问何以见得?好,我告诉你吧。”秦华卿走到门口,开门向左右望望,退
回来坐在原处,态度神秘地说:“他们一进来,我就注意了,觉得这二位客人有点
奇怪。我随即看他们选定桌子后,那年轻人迟疑一下。那四十多岁的老爷赶快使个
眼色,他才拘拘束束地在上首坐下。这就叫我看出来定有蹊跷。你跑去问他们要什
么菜肴,吃什么酒。那年轻人望望坐在下边的中年人,才说出来一样菜,倒是那中
年人连着点了三样菜,还说出要吃的酒来。这一下子露出了马脚,我的心中有八成
清楚了。等到菜肴摆上以后,我一看他们怎样拿筷子,心中就十成清楚了。我是久
在酒楼,阅人万千,什么人不管如何乔装打扮,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跑堂的问:“秦先儿,我不懂。你老怎么一看他们拿筷子就十分清楚了?”
  秦华卿又笑一笑,说:“那后生拿起筷子,将一双筷子头在桌上礅一下,然后
才去夹菜,可是那中年人拿起筷子就夹菜,并不礅一下,这就不同!”
  “我不明白。”
  “还不明白?这道理很好懂。那后生虽然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却常常侍候主
人老爷吃饭,侍候筵席,为着将筷子摆得整齐,自然要将筷子头在桌上轻轻礅一下,
日久成了习惯。那中年人平日养尊处优,给奴仆们侍候惯了,便没有这个习惯。再
看,那后生吃菜时只是小口小口地吃,分明在主人面前生怕过于放肆,可是那中年
人就不是这样,随随便便。还有,这两位客人进来时,紧跟着进来了五个人,都是
商人打扮,却分作三处坐下,不断抬头四顾,眼不离那位老爷周围。等那位老爷和
年轻仆人走时,这五个人也紧跟着走了。伙计,我敢打赌,这五个人分明是暗中保
镖的!你想,那位四十多岁的官员究竟是谁?”
  跑堂的已经感到有点吃惊,小声问:“你老的眼力真厉害,厉害!是谁?”
  秦华卿说:“这位官员虽说的北京官话,却带有很重的常德口音。这,有八成
是……”他凑近青年堂馆的耳朵,悄悄地咕哝出几个字。
  跑堂的大惊,对他瞪大了眼睛:“能够是他么?”
  “我猜有八成会是他。他要一反熊总理的所作所为,要认真做出来一番大事,
好向皇上交差,所以他微服出访,亲眼看看襄阳城内情形,亲耳听听人们如何谈论!”

  “啊呀,真厉害!看起来这个人很难对付!”
  秦华卿淡淡一笑,说:“以后的事,自有张敬轩去想法对付,用不着你我操心。
此刻我叫你来,是叫你知道他的厉害,决非熊文灿可比。听说他今天白天召见各地
文武大员,十分威严。你再看,他已经悬出赏格:捉到张敬轩赏银万两,捉到李闯
王也赏银万两。趁着督师行辕中咱们的人还在,你要杀一杀他的威风。你做得好,
日后张敬轩会重重赏你。”
  “你要我如何杀他的威风?”
  秦华卿本来是成竹在胸,但是为着他的密计关系十分重大,万一考虑不周,事
情败露,会使许多人,包括他自己在内,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低下头去,紧闭嘴唇,
重新思索片刻,然后对着后生的耳朵悄悄地咕哝一阵。咕哝之后,他在后生的脊背
上轻拍一下,推了一把,小声说:
  “事不宜迟,趁着尚未静街,去吧!”
  杨嗣昌回到行辕,在节堂里同几位亲信幕僚谈了很久,大家对军事都充满乐观
心情。幕僚辞出后,杨嗣昌又批阅了不少重要文书,直到三更才睡。
  天不明杨嗣昌就起了床,把昨晚一位幕僚替他拟的奏疏稿子看了看,又改了几
个宇,才算定稿,只等天明后命书吏誊清,立即拜发。他提起笔来给内阁和兵部的
同僚们写了两封书信,告诉他们他已经到了襄阳,开始视事,以及他要“剿灭流贼”
以报皇上厚恩的决心。他在当时大臣中是一位以擅长笔札出名的,这两封信写得短
而扼要,文辞洗炼,在军事上充满自信和乐观。写毕,他把昨天张贴的告示取两份,
打算给兵部和内阁都随函附去一份。他暗暗想着,悬了如此大的赏格,也许果然会
有人斩张献忠和李自成二人的首级来献。他正在这么想着,又提起笔来准备写封家
书,忽然中军副将进来,神色张惶地把一张红纸条放在他的面前,吃吃地低声说:

  “启禀大人,请看这个……”
  杨嗣昌一看,脸色大变,心跳,手颤,手中的精制狼毫精品斑管笔落在案上,
浓墨污染了梅花素笺。中军拿给他看的是一个没头招贴,上边没写别的话,只用歪
歪斜斜的字体写道:有斩杨嗣昌首级来献者赏银三钱。
  他从没头招贴上抬起眼睛,直直地望着中军,过了片刻,略微镇定,声色严厉
地问道:
  “你在什么地方揭到的?”
  “大堂上、二堂上、前后院子里、厨房、厕所,甚至这节堂月门外的太湖石上,
到处都贴着这种没头帖子。”
  杨嗣昌一听说这种没头帖子在行辕中到处张贴,心头重新狂跳起来,问道:
  “你都撕掉了么?”
  “凡是找到的,卑职都已撕去;粘得紧,撕不掉的,也都命人用水洗去。如今
命人继续在找,请大人放心。”
  杨嗣昌惊魂未定,面上却变得沉着,冷笑说:“这还了得!难道我的左右尽是
贼么?”
  “请大人不必声张,容卑职暗查清楚。”
  “立刻查明,不许耽误!”
  “是,大人!”
  “你去传我口谕:值夜官员玩忽职守,着即记大过一次,罚俸三月。院内夜间
守卫及巡逻兵丁,打更之人,均分别从严惩处,不得稍存姑息!”
  “是,大人!”
  中军退出后,杨嗣昌想着行辕中一定暗藏着许多张献忠的奸细,连他的性命也
很不安全,不胜疑惧。他又想着这行辕中大部分都是熊文灿的旧人,不禁叹口气说:

  “熊文灿安得不败!”
  一语刚了,仆人进来禀报陈赞画大人有紧要公事来见。杨嗣昌说声“请”,仆
人忙打起帘子,一位姓陈的亲信幕僚躬身进来。杨嗣昌自己是一个勤于治事的人,
挑选的一些幕僚也都比较勤谨,不敢在早晨睡懒觉。但是幕僚像这样早来节堂面陈
要事,却使他深感诧异。他不等这位幕僚开口,站起来问道:
  “无头帖子的事老兄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大人。”
  “可知道是什么人贴的?”
  “毫无所知。”
  “那么老兄这么早来……?”
  幕僚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说:“阁部大人,夜间三更以后,有几个锦衣旗校来
到襄阳。”
  杨嗣昌一惊:“什么!要逮熊大人么?”
  “是的,有旨逮熊大人进京问罪。”
  “何时开读①?”

  ①开读——锦衣旗校逮捕官吏时对着被捕的人宣读圣旨,叫做开读。被捕者要
跪着听旨,还要叩头谢恩。

  “卑职一听说锦衣旗校来到,当即赶到馆驿,请他们暂缓开读。熊公馆听说了,
送了几百两银子,苦苦哀求暂缓开读。他们答应挨延到今日早饭后开读。夜间因阁
部大人已经就寝,卑职未敢前来惊动。不知大人对熊大人有何言语嘱咐,请趁此刻
派人前去嘱咐;一旦开读,熊大人便成罪臣,大人为避嫌起见,自此不再同熊宅来
往为宜。皇上是一个多疑的人,不可不提防别人闲言。”
  杨嗣昌出京前就知道熊文灿要速京问罪,但是没想到锦衣旗校在他出京之后也
跟着出京,而且也是星夜赶程。他想着皇上做得如此急速,足见对熊文灿的“剿抚
两失”十分恼恨,逮进京城必斩无疑。杨嗣昌对这事不仅顿生免死狐悲之感,而且
也猜到皇上有杀鸡吓猴之意,心中七上八下,半天没有做声。熊文灿是他举荐的,
如今落此下场。如果他自己将来剿贼无功,如何收场?他到襄阳之后,曾同熊文灿
见过一面,抱怨熊弄坏了事,现在没有别的话可再说的。过了一阵,他对幕僚说:

  “皇上圣明,有罪必罚。我已经当面责备过熊大人贻误封疆,如今没有什么要
嘱咐的话。”
  等这位亲信幕僚退出后,他拿起那张没头帖子就灯上烧毁,决意用最迅速的办
法整肃行辕,巩固襄阳,振作士气,打一个大的胜仗,以免蹈熊文灿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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