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刚走出寨门不远,忽有骑着战马的一条大汉在身后出现,紧紧追来,大
叫一声“闯王”!自成回头一看是郝摇旗,勒住乌龙驹,神色严峻地将摇旗打量一
眼,说:
“我叫你暂时住在老营,听候处分,你急的什么?”
摇旗说:“闯王!我犯了军律,失了智亭山,是砍头,是留下我替你立功报效,
求你赶快发落。我怕你事情太忙,把我撂在老营,不杀不放。你知道我郝摇旗喜欢
痛快。你要决定杀我,今日就杀,要重重地打我一顿,也求你快打;要是你还想用
我,那你早点对我说一声。不管怎么着,都请你快点发落!”
闯王想了一下,说:“好吧,你先回老营去,一二日我派人找你。”随即策马
下山。
天色已明,开始有农民在山坡上锄芝麻、绿豆。虽然这里人烟稀疏,耕地也不
多,李自成看见的也只是寥寥数人,却使他十分欣慰。如今商洛山中转危为安,不
仅将士们可以从容养病,百姓们也可以暂时安居,等待秋收了。
马蹄在晨风中继续嘚嘚前进。李自成一路上回想着几天来的惊涛骇浪,不觉到
了野人峪。慧英先前得到在西寨上放哨的妇女禀报,走出寨门,站在路旁恭迎。在
高夫人身旁的一群女兵中,慧英在举止行事上本来就比别的姑娘沉着,有办法。现
在李自成觉得她离开夫人这几天似乎更像成人了,不,俨然是一员英俊能干的青年
女将。他下了马,随她走进寨中,略一询问娘子军的情况,当着众人着实称赞几句
她和娘子军的功劳。慧英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在众人面前一听闯王称赞,不知说
什么好,脸颊通红,低下头去,下意识地玩弄着宝剑柄上的红丝穗子。闯王又对大
家说:
“如今抽不出人马来接替你们,请你们娘子军再辛苦几天。”
一百多个妇女都说“好”。有人说在这里驻扎一个月也情愿。还有人要求娘子
军永远不要解散,让她们跟着慧英认真习武艺,以后同男人一样打仗。自成心中认
为成立娘子军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往后怎么个办法,他还没有想妥当,所以对这个
请求笑而不答。慧英和妇女们都听说慧梅的箭伤很重,纷纷询问。听闯王回答说她
多亏老神仙救治,一月后就可以骑马打仗,大家十分高兴。慧英很想回老营看看慧
梅和高夫人,但因军务在身,没有说出口来。
李自成看看寨墙上的防御布置,又看看寨外准备的鹿角和拒马。虽然一切布置
大体依照从前的做法,但自成也看出来慧英是一个善用心思的人,把易受攻击的寨
墙加高,能够靠云梯的地方挖了陷阱,正在将离东寨墙一百五十步以内的大小树木
全砍光。他口中不说,心中却很满意,并且想道:“这姑娘真是了不起!”
在野人峪没多耽搁,李自成同亲兵们继续前进,奔往马兰峪去。
刘体纯正在同将士们吃早饭,听说闯王来到,立刻丢下碗筷,慌忙带着几个重
要头目奔出寨门迎接。自成满面堆笑,拉着体纯的手,说:“你们以少胜多,杀得
很好,很好。”随着体纯走进寨内,向将士们道了辛苦,就同大家蹲在一起吃饭。
自从他五月下旬害病以来,将士们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看见他了。如今在大捷之后又
看见闯王,并且同他们蹲在一起吃饭,简直没法描绘出大家的高兴和振奋心情。倘
若这时候再有十倍的敌人前来进犯,只要闯王轻轻说一句:“弟兄们,把王八蛋们
赶走!”这些将士们会立即跳起,拔出刀、剑,冲出寨门,不会有一点踌躇。
马兰峪是面对商州的头道门户,所以李自成在早饭后向刘体纯询问了许多问题,
对防御布置也视察得特别仔细,看见有一点点不足的地方,他就立刻指示刘体纯加
强布置。原来拆毁的寨墙、箭楼和房屋,正在重修。自成把寨上视察毕又出寨视察,
一边走一边对刘体纯说:
“虽说官军受了挫折,暂时不一定再来进犯。可是一旦商州城调到援军,必会
再犯,这儿离商州只有三十里,离我们的老营也只有二十来里,是一个双方必争的
吃紧地方,千万叫将士们不要因这次打败了官军就稍存轻敌的心,在防守上疏忽大
意。兵法上说:‘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务要常记住这两句话,不会吃疏忽大意的亏。智亭山的失守,就失在郝摇旗太大意
了。”
刘体纯唯唯答应。带着闯王在寨外察看过几个设防的险要地方,体纯说道:
“闯王,有一件事,我本来打算今天上午亲自去老营向你禀报……”
“什么事儿?”
体纯用手指一指:“闯王,你看。”
顺着体纯指的方向,闯王看见一个山窝里密密的尽是树木,树梢上有几缕轻烟
冒出,似乎有人影和火光藏在林中。闯王感到奇怪,问道:
“是什么人在那边山屹(土劳)里?”
“他们都是商州城外的好百姓,一共有四五百人,有的在家中被逼无奈,有的
家人受了官军和乡勇残害,气愤不过,昨天陆续跑来,恳求我收容他们入伙。我说
商洛山中粮草欠缺,不能收容他们。他们苦苦哀求,赌死不肯回去。我没有办法,
把他们安置在那个树林里,答应他们我今日上午亲自去老营向闯王请示,再做决定。”
“走,带我去瞧瞧!”
藏在树林中的老百姓有的在用砂吊子煮草根和野菜,有的煮柿子皮加谷糠,有
些人带有别的干粮,等着开水下咽。看见刘体纯来到林边,大家蜂拥而出,争着询
问是否答应他们跟随闯王。体纯笑着说:
“闯王亲自来啦,你们向他恳求吧。”
大家惊疑地望着刘体纯身边的那个高鼻、大眼、颧骨隆起、面色和气的大汉,
见他穿着粗布箭衣,甚至比刘体纯的衣服还旧,在刹那间不相信这个人就是闯王。
但是从这个大汉的举止和神气上看,却不像一般头目,而且看见刘体纯在他的身边
是那样恭敬,更可知他不是等闲之辈。一刹那间的疑问过去之后,立刻有几个人带
头,跟着几百人纷纷拥到闯王身边,黑压压的一片。他眼中含着笑说:
“大家有什么话快对我说。”
在片刻间鸦雀无声,有的望着闯王,有的互相观望,希望别人快点说话。站在
人中间的两个都轻轻推他们面前的一个带着腰刀和弓箭的、瘦骨磷峋的高个儿,小
声催促:“你快说,快说。”于是高个儿青年代表大家说:
“闯王爷!我们都是来投你的,请你收下我们。从今以后,我们死心塌地跟随
你。你指到哪里,我们杀到哪里,倘有三心二意,天诛地灭,鬼神不容。闯王爷,
请你老收留我们在你的旗下当兵!”
自成问道:“造反是提着头过日子的事儿,你们为什么要来随我?”
高个儿青年回答:“回闯王爷,我们这些受苦人,各人都有一肚子黄檗汁儿,
血一把泪一把磨蹭日子。如今再也磨蹭不下去,走投无路,才拼着命趁夜间逃出官
军和乡勇的手,前来投你。要不是官军和乡勇把守得紧,差不多把所有的大小山路
都卡断了,逃来的人还要多几倍哩。”
自成笑着问:“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投?是不是看我打了个大胜仗才来投我?”
高个儿青年说:“不瞒闯王爷,我们有的人原来是做庄稼老实人,走树下怕黄
叶打头,踩脚下跺三跺不敢吭声;另外有的人虽说敢造反,可是谁没个家?不到万
不得已,总不肯走造反的路。如今官军同乡勇来到商州西乡,奸掳烧杀,无恶不为。
我们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家败人亡,才把心一横,走上梁山。既然在家活不成,不如
投到你闯王爷大旗下边,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就是死也死个痛快。倘若得到机会,
还可以报血海深仇。我说的全是心中话,闯王爷倘若不信,请你问问大家。”
自成已经收了笑容,又向高个儿青年问:“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什么人?”
高个儿青年的眼圈儿一红,说:“我是高车山这边的人。我已经没有家,——
家破人亡了。”
“家破人亡?”
“是的,闯王爷,我已经家破人亡!”青年叹口气,接着说:“我家人老五辈
儿给城里财主种地,替人家作牛作马,一年到头挨饥受冻。前年春天,我奶奶活活
饿死。去年年底,我大①因还不清阎王债,眼看日子没过头,上吊死了。他一死,
财主就逼着俺娘,把俺妹子要去抵债。俺娘见俺大被逼死,俺妹子又被抢去做丫头,
呼天天不应,求人人不管,哭了三天没吃东西,连气带饿,到第四天就死了。她临
断气前把俺哥、俺嫂子跟俺叫到床前,说:‘老天爷闭着眼,这世界没有咱们穷家
小户的活路。妈先你们走一步,在阴曹里等着你们……’”
①大——父亲。读阳平声。
高个儿青年哽咽得说不下去,抱着头放声痛哭,李自成的脸色沉重,一言不发,
一边等候着他哭过一阵后继续往下说,一边拿眼睛向众百姓扫了个圈。但见百姓们
个个“鹑衣百结”,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浑身浮肿。因为高个儿青年这一哭,他们
有的眼泪汪汪,有的低头叹气,有的忍不住小声抽咽,有的虽然默不做声,却频频
以手揩泪。过了片刻,高个几青年擤了一把酸鼻涕,用手背揩揩眼泪,抽咽着继续
说道:
“俺妈才死三天,官军就带着乡勇来打商洛山。龟孙们路过俺的村庄,说高车
山以西的百姓全通贼,先抢鸡、羊、牲口,又抢家具,然后一把火把村子烧光。俺
大伯年纪大,没有逃,在家看门。他跪下哀求龟孙们莫烧房子,给一个当兵的一脚
踢倒。俺大伯挣扎着爬起来,想夺回他点房子的火把。他在俺大伯的肚子上就是一
刀。老头子的肠子流出来,倒在地上,知道自己不中啦,狠狠地骂了几句。这个兵
又在俺大伯的胸脯上补了一刀。老人家就,就……”
高个儿青年又哭得说不下去。群众中抽咽的声音更多了。闯王转过头去问刘体
纯:
“这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白鸣鹤。”
“学过武艺?”
“我问过他,他说他学过,只是不精。别的老百姓都说他箭法不错,也有胆量,
是个打猎能手,一个人射过老虎。”
自成点点头,将白鸣鹤通身上下打量一眼。白鸣鹤揩揩眼泪,又接着说:
“俺哥躲在树林里,看见村庄起火,走出树林看,给官军抓住,逼他挑东西,
可怜俺哥饿得皮包骨头,身上没一点力气,挑了两里就走不动,又勉强走了两里,
一头栽倒路旁的山沟里摔死了。俺嫂子藏在树林深处,没看见我哥给官军抓走,还
以为他是奔回村庄救火。等这些官军过去,她也哭着叫着奔回村子救火,不想给后
边又来的一起乡勇抓到,几个人将她糟蹋。她想扑到火中自尽,被乡勇拉住,刀架
在脖子里把她抢走,如今不知下落,也不知死活。我同邻村的一群小伙子逃到深山
密林中,等到回来,屋没屋,人没人了。听邻居们一说,我去找到俺哥的尸首,挖
坑埋了,就约了一些邻居来投你。闯王爷,你收下我吧!你收下我吧!”白鸣鹤哭
着,趴下去连连磕头。
李自成劝白鸣鹤不要再哭,又叫大家都坐在地上说话。等大家都坐下以后,他
也坐在草地上,问了几个人的情况。他们对他诉说了各自的悲惨遭遇,说着说着,
引起全场一片哭泣之声。他不再向大家问下去,对他们说:
“好吧,你们都留在我这里吧,如今强凌弱,富欺贫,官绅兵勇拧成一股劲儿
残害黎民,又加上天灾连年,看来非改朝换代不会有太平日子。你们都是被逼得走
投无路的人,各人都有一肚子血泪冤仇,跟着我一起干吧。既然来随我,就是起义
兵,诛灭残暴,可不要当成是拉杆子。家有家规,军有军规,不要嫌我的军规严。
随我之后,可不要扰害百姓。你们现在举出两个人做总头领,今天就开到马兰峪,
帮助重修房屋。以后驻扎何处,如何操练,如何编制,随后再说。现在就举出来正
副头领吧。”
大家立刻举出来白鸣鹤做总头领,又举出来一个叫做蓝应诚的小伙子做副头领。
这两个青年农民就是几年后被人们所知道的蓝、白二将军。当李自成从襄阳进攻西
安时,他们随着袁宗第的一支大军由邓州过内乡,攻破商州。
李自成命刘体纯派专人照料这一支新弟兄如何解决住处和吃饭问题,开往寨内
驻扎。他先回到马兰峪山寨内,从那里转往射虎口。当刘体纯送他出寨时,他拉着
体纯离开亲兵们十几步远,小声说:
“二虎,你把这儿的防御加紧布置就绪,不可耽误。三天以后,我派人来接替
你。”
体纯一惊:“接替我?”
自成点头说:“是的,有重要差事派你。你准备一下,得暂时离开军中。”
体纯更加诧异:“得离开军中?什么差事?”
自成笑一笑:“三天后再详细告诉你。你现在先别管,也别让左右知道,赶快
把这里的防御布置好就成了。”
刘体纯不敢再问。把闯王送走后,一个天大的疑问揣在他的心里。自从起义以
来,他还没有离开过部队哩。
在李自成出去巡视防务的时候,有不少老百姓来控告宋文富兄弟和其他被义军
捉获的宋家寨的大小恶霸,以及他们手下的许多爪牙。因为刘宗敏回铁匠营,高夫
人因事去麻涧,这些来告状的人大多由吴汝义接见,乡下缺少识字人,所以没有呈
文,尽是口诉。多亏吴汝义在这一带已经很熟,人们说出的名字和村落他一般都知
道。王长顺已经能到处走动,有时站在汝义的身边。他的人缘很熟,乡下事知道的
最多,遇到吴汝义不认识的人他就介绍,听不明白的事他就帮忙说清楚。有的老百
姓害怕将来义军离开,宋家寨会进行报复,不敢公然告状,而是装着替义军送柴的、
送野味的,来到老营,悄悄求吴中军转禀闯王和总哨刘爷,替他们伸冤报仇。也有
的不进老营,而是在寨中找到一个相识的义军头目,把自己控告的事说清楚,请这
个头目转禀闯王。
刘宗敏在铁匠营没吃午饭就转回老营。他刚在上房坐下,吴汝义就到他的面前
禀报老百姓告状的事。还没听吴汝义禀报完,他忍不住把脚一跺,恨恨地骂道:
“这些恶霸,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牲,老子非活剥他们的皮不可!”
刘宗敏和闯王想活捉宋家寨的大小恶霸已经很久了。他们很清楚这些大小恶霸
平日横行乡里,欺压良民,霸人产业,淫人妻女,放青苗账、印子钱,高利盘剥,
逼死人命。宋文富兄弟更以寨主身份,私设法堂,杀生由己,俨然是商州城西的土
皇帝。宋家寨的狗腿子依仗主人势力,在乡下百姓前如狼似虎,作恶多端。如今宋
家寨的这一群恶霸地主和狗腿子落入义军之手已经三天,倘若不是李闯王别有谋划,
刘宗敏早已将他们杀光了。继续听吴汝义把百姓们的控告叙述完,他大声说:
“你去对那些告状的老百姓们说,咱们闯王爷一定替穷百姓伸冤报仇。有冤有
仇的,大胆来告,不要害怕!”
吴汝义出去不久,刘宗敏正要亲自去拘押俘虏的宅子看看,先杀一批人,打一
批人,使宋家寨的恶霸们尝尝滋味,忽然有一个小校进来禀报,说宋家寨派来两个
人求见闯王,并有一群伙计挑了许多礼物。小校还说明这两个人的前来送礼,一则
是想探明白宋文富等人的死活,二则是想探询闯王口气,能不能拿钱赎命。宗敏用
鼻子冷笑一声,随即问道:
“王八蛋们送来些什么礼物?”
“回总哨,我看见他们挑来的是四只肥猪,八只肥羊,四坛子酒,一挑子绸缎
布匹,还有一挑子礼物是两只箱子,大概是装的金银和贵重东西。”
“你带他们到一个院子里歇歇。告他们说,闯王出去啦,叫他们老实等候,不
许随便走动。你再找总管回来,同这两个来人谈谈,问清来意。”
刘宗敏本来可以自己传见宋家寨的来人,用不着等候闯王。他现在不见他们,
只是想先杀了几个人,打了宋文富等,然后接见他们,他们就不敢讨价还价。小校
一退出,他就站起来,带着几个亲兵出老营。在老营大门外,他向宋家寨的送礼人
只用眼角扫了一下,好像压根儿没有把这些人啦礼物啦看在眼里。宋家寨的人们平
日震于宗敏的威名,又知道他的脾气暴躁,看见他大踏步走出,躲避不及,只好屏
息恭立道旁,不敢抬头。有人胆子较大,敢偷偷地看宗敏,但是当宗敏的目光扫到
他的脸上时,不期然同他的眼光接触,吓得他脊背发凉,身子打个哆嗦,心中狂跳,
赶快把眼睛垂下。宗敏在亲兵们的簇拥中,背着手昂然而过,只听一阵刷刷的脚步
声,走往附近的一个大的院落。
捉获的官兵和宋家寨的人一共有几百,都用麻绳捆绑着,分开锁在各屋中,十
分拥挤。老营中派吴汝孝率领了五十名弟兄看守。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但因他是个
细心人,而老营中别无偏将可派,所以前天就由宗敏派他担起了这件差事。看见刘
宗敏走进大门,吴汝孝赶快迎接,让他进大门旁的耳房中去坐。宗敏说:“我还有
事,就坐在这院里吧。”吴汝孝的亲兵立刻替他搬来一个凳子,但他不坐,提起右
脚踏在凳子上,吩咐把宋家寨的人全部带出来。不过片刻,锁在前后两院各屋中的
地主和乡勇全部带出,以宋文富为首,齐排儿跪在他的面前。他看看宋文富和宋文
贵,冷冷一笑,说:
“啊,咱们今天是第二次见面,已经是熟人啦。那天晚上你们光临敝寨,我没
有好生接待,这两三天事太忙,也没有来看你们,务请包涵。”
宋文富兄弟面无人色,不敢抬头,浑身打战。刘宗敏又冷笑一声,骂道:
“我操你娘,你们宋家原是官宦之家,有钱有势,人老几辈儿骑在百姓头上,
做梦也不会想到竟有今天!”
他吩咐把捉来的官军不论是官是兵全带出来,也在他的面前跪了一大片,十几
个当官的跪在最前。这个院落不算小,如今却被几百俘虏跪得满满的。刘宗敏向跪
在前边的人们问:
“你们这些千总老爷,把总老爷,还有什么官官儿,平日在老百姓前耀武扬威,
如今你们的威风到哪儿去了?”
千总知道他是刘宗敏,磕头说:“两国兴兵,各为其主,恳请刘爷高抬贵手,
放我们回家为民。从今往后,我们决不再与义军为敌,不为朝廷做事。”
宗敏说:“你说什么?想求我高抬贵手?你们这些做军官的,见老百姓奸淫掳
掠,杀良冒功,捉到义军没有活的,何曾高抬过你们的贵手?有来有往,才算公平。”
他向亲兵们一摆下颌:“送这些军官老爷回老家去,一个不留!”
亲兵们把十几个大小军官从地上拖起来,推出大门,一齐斩首。刘宗敏又望着
那些当兵的,说:
“你们吃粮当兵,虽说也到处扰害百姓,多做坏事,个个该杀。可是我们李闯
王念起你们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有钱有势的子弟不会吃粮当兵,再说,你们都是小
兵,听人指挥,有时做坏事也不由自己做主,决定饶了你们的命。你们愿意随闯王
起义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滚蛋。放你们走之后,你们只可还家为民,不许再吃粮
当兵。倘若再去当兵,下次落到我们手里,乱刀砍死。倒底谁愿意留下?”
这些当兵的原以为死在眼前,忽听刘宗敏这么一说,喜出望外,都说愿意留下。
其中有少数想走的人,也因为害怕刘宗敏不会真放他们走,只好暂不提想走的话,
等日后伺机逃跑。恰好中军吴汝义这时赶来,宗敏吩咐他把这些当兵的带出去,安
插各队。办完了这些事,宗敏才在凳子上坐下去,命弟兄们将宋文富的衣服扒掉,
用鞭子狠打。宋文富伏地求饶,刘宗敏哪里肯听?他历数宋文富残害百姓的大罪,
每数一款打十鞭子。行刑弟兄一腔仇恨,用力狠打。只打到几鞭子,已经打得宋文
富皮开肉绽,鲜血染红皮鞭。宋文富越是哀呼求饶,刘宗敏越叫狠打,并且骂道:
“你婊子养的,在家中私设法堂,不知有多少无辜良民受你酷刑拷打。老子今
天也叫你尝一尝受刑的滋味。”
打到五十皮鞭以后时,宋文富的脊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刘宗敏看了哈哈大笑,
骂道:
“我操你娘,我以为你是武举出身,皮肉比别人结实,原来也不顶打!今日打
死你婊子养的,叫商洛山一带千家万户高兴。”他回头对亲兵说:“我从害病以后
就没喝过酒,今天太痛快,快去老营替我拿酒来!”
刘宗敏又连着说完了宋文富的三大罪款,吩咐再打,恰好亲兵把一壶黄酒拿到。
宋文富有气无力地哀呼着。刘宗敏大口大口地喝着酒。等这三十鞭子打毕,他狠狠
地说:
“不算你祖上老账,单说你自己,坑害死的百姓不知有多少。老子今天打死你
是替老百姓伸冤报仇,是叫你替老百姓偿命。你想做商州守备,祸害一州四县,老
子送你到阴间去上任吧!”
他又说出来两条大罪款,命令再打二十,凑一百整数。打完这一百鞭子,宋文
富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他叫用凉水把宋文富喷醒,叫着他的名字说:
“宋文富,我操你八代祖宗,今日你也尝尝皮鞭的滋味!你以为只有穷百姓的
皮肉才贱,生来就是挨打的材料?别说你这样的一寨之主,就是皇亲国戚,龙子龙
孙,有朝一日,落到我刘铁匠的手里,我也不会轻饶一个。你是商州人,我是蓝田
人,前世无仇,今世无冤,这一百鞭子全是为了商洛山中的穷百姓出一口气。至于
你勾结官军与闯王为敌,暗袭老营,这笔账今日暂且不算。今日老子数你十大罪也
只算点出题目,不是细账。细账慢慢算,你王八蛋赖不了,逃不了。哼!”刘宗敏
把方下颌一摆,示意行刑的弟兄们把宋文富拖到旁边,然后喝道:“把宋文贵拉出
来,重打八十!”
宋文贵早已吓得尿了一裤裆,这时被拖出来,完全瘫在地上。行刑的弟兄们扒
掉他的衣服,狠打起来。等打完宋文贵,刘宗敏对吴汝孝大声命令说:
“不论恶霸,乡勇头儿,也不管是宋家寨的或是外寨的,一律每人打三十鞭子。
以后每隔一天打一次,外加拶指①、压杠、火烫,凡是恶霸土豪们给老百姓用过的
酷刑,都叫这些杂种们尝尝滋味。”
①拶指——明代官府常用的一种酷刑。用绳子穿着几根小木棒,行刑时将小棒
夹住手指,用力收紧绳子,使受刑者痛不可忍,往往手指为之残废。拶,音zan。
叫吴汝孝监视弟兄们对其余的人们拷打,刘宗敏同吴汝义带着亲兵回老营了。
走到老营门口,百姓义勇营头领牛万才向他迎来。刘宗敏一看见他,心中的余怒登
时散开,挥着大手笑着说:
“快到里边坐,快到里边坐。你们的人马开回来了么?”
牛万才回答说:“回总哨刘爷,我的义勇营今日才能从智亭山动身。闯王命我
们开到麻涧暂驻,所以我叫副头领带着队伍走,我自己昨夜动身,今日先到麻涧把
驻扎的地方安排一下,顺便来老营向闯王和刘爷禀报。不知刘爷还有什么训示?”
“到里边坐下谈吧。闯王不在家,你就在这里吃午饭,等着他回来。”
宗敏拉着牛万才的手,走进老营。在院里遇见老营司务,他吩咐准备点酒肉款
待客人。到屋中坐下以后,他对牛万才说道:
“你们义勇营这一次在智亭山立了大功,闯王要重重犒赏,那些阵亡的也要给
他们家里送点钱。你们驻扎在麻涧好生操练几天。以后是让弟兄们各回各家,还是
合在义军中不再散开,闯王说看你们大家的意思决定。”
牛万才赶快说:“刘爷,我们已经拿定主意啦。”
“你们拿定的是什么主意?”
“我们拿定主意不再散开,永远跟着闯王的大旗走。”
“可是我们不久就要杀出商洛山,你手下的弟兄们肯离乡背井,抛撒父母妻子
么?”
“我把三心二意的人剔下来,有大半数人愿意随闯王杀出商洛山。我牛万才领
着这些人跟随闯王的大旗走。大旗远走天边,我们跟到天边,决不回头。”
“确实有大半人拿稳主意了?”
“经过这次打仗,老百姓比上次帮义军打仗时大不同了。如今确实有大半人拿
稳主意。刘爷,你用棍子打也不会把他们打散回家。”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哈哈大笑,说道:“妥啦!只要你们拿定主意长远跟闯王,
闯王就不会劝你们各自回家!”
吴汝义走了进来,对宗敏说:“刘爷,你什么时候见一见宋家寨来的两个人?”
宗敏问:“你问过他们的来意么?”
“我问过了。他们来的意思是想探探咱们这边的口气,看能不能把咱们捉到的
人一齐赎回。”
“谁派他们来的?”
“宋文富的老婆。”
“啊,商州守备夫人!送来的什么礼物?”
“这里有一份礼单。”
总管把一张红纸礼单呈给总哨。宗敏略一过目,只见上边写着猪、羊、烧酒、
各种布匹、各种绫罗绸缎,另外有纹银千两、金银首饰和玉器等等。他无心细看,
说:
“你收下吧,带他们来见我。”他又对老营中军说:“你去传令汝孝,把捉到
的宋家寨狗腿中挑两个油水小的,就说有老百姓控告他们,立刻斩首。”
总管和中军都匆匆出去,亲兵们都拔出刀剑,在院中站成两行。刘宗敏搬一把
椅子坐在门槛里边,等候宋家寨的说事人来见,牛万才拔出宝剑,恭立在他的背后,
小声说:
“刘爷,千万莫答应他们把宋文富兄弟赎回。”
刘宗敏冷笑一声,说:“你放心,他们把黄金堆成山也别想赎回活的!”
两个说事人被带进来了。离刘宗敏还有两丈远,只听亲兵们齐声大喝:“跪下!”
两个说事人浑身打个哆嗦,扑通跪下。刘宗敏不等他们开口,声色俱厉地说:
“今日你们来得很好,再晚来一天,你们只能看见尸首。你们回去告诉宋文富
的老婆说:‘倘再放一个官军进宋家寨,我把捉到的人全部斩首。要是想赎回宋文
富兄弟,需要拿五万两银子、两千担粮食。要是把全体人都赎回,再加五万两银子、
两千担粮食。少一两银子,少一颗粮食子儿,休想开口!’”
一个人颤声恳求说:“恳刘将爷开恩!如今连年兵荒天灾,实在拿不出这么多……”
刘宗敏不等他说完,大喝道:“滚!李闯王是要为民除害,不是架票①。你再
讲价钱,我当着你们的面先宰了宋文富。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走吧。”
①架票——即绑票。
这个人又说道:“恳刘将爷恩典。将爷的话,我们一定带回去。求将爷开恩,
让我们见一见寨主兄弟。”
“好,我叫任总管带你们去。”
另一个人壮着胆子说:“还有一件事请将爷开恩!那些乡勇,多是穷家小户,
长工佃客,如今被义军捉到,家中父母妻子日夜哭哭啼啼,实在可怜。他们平日衣
食无着,自然也拿不出一钱银子。恳求将爷恩典,把他们放回去吧!”
刘宗敏回答说:“我知道他们大半都是穷人,受寨主逼迫,才做乡勇。我限你
们寨主婆子三天之内,先拿出二百两黄金和三千两银子把这些乡勇赎回。三天不赎,
我要全体杀光,叫那些父母妻子围着你们寨主婆子索命。别寨来的地主和乡勇,暂
且不谈,我等着他们的寨中来人。你们看过宋文富兄弟之后,替我顺便带点小礼物
回敬你们寨主婆,是两颗人头,我们老营中军吴将军会交给你们。”
两个人听见说要带回两颗人头,不知是谁被杀,又吓得浑身一颤。刘宗敏把一
只大手一挥,立刻由任继荣催促他们起来,带他们出去了。
李自成去了几个地方,回到老营时已经太阳西下了。听了刘宗敏处理宋文富等
人的事,他十分满意。虽说基本宗旨是由他决定的,但宗敏见机行事,把死宗旨变
成活的。他叫李强去告诉吴汝孝,对宋文富等恶霸该给药的给药,莫使一个死去。
从明天起,对伤重的暂时不再用刑,对其余的隔一天打一批。
商洛山中到处哄传李闯王要杀宋文富兄弟替百姓出气,已经把他们打得死去活
来,人心为之大快。平日胆小怕事的人们看见报仇伸冤的日子来到,纷纷来老营告
状。他们不但控告宋文富兄弟,也控告所有被捉到的宋家寨大小地主和狗腿子。闯
王对告状的老百姓用好言抚慰,还叫总管给那些孤儿寡妇一些周济。义军在宋家寨
中本来就有“底线”,暗中替义军做事,通风报信。经过这一战,宋家寨的当权人
物大部分落入义军手中,寨中的“底线”就暗中活动起来,串连一些对恶霸地主们
苦大仇深的人,打算在义军攻寨时作为内应。甚至在宋文富的家生奴仆中也有人受
到串连,愿意在破寨后引导义军掘出主人埋藏的金银珠宝。牛万才虽不知“底线”
的暗中活动,但是他巴不得攻破宋家寨,打碎压在这一带百姓头上的一块大石。有
一次来老营禀报军务,他悄悄地向闯王建议破宋家寨,并说他愿意派本地人混进寨
中做内应。闯王微微一笑,小声说:
“自从捉到宋文富以后,宋家寨就在咱们的手心中,什么时候想破不难。如今
留着他有些用处,等到时候再说吧。”
牛万才不知闯王有什么神机妙算,不敢问明,但他相信闯王迟早会破宋家寨的。
他心中快活,对自成说:
“闯王,啥时候破了宋家寨,抄了宋家一族的老窝子,也算是替这一带百姓做
了件天大的好事。到时候,我打头阵!”
过了两天,宋家寨果然送来了二百两黄金和三千两纹银,把二三百名乡勇赎回。
其它山寨也来人说情,要求将各寨被捉的人员赎回。李自成想着他的一些计谋应该
赶快进行了,便吩咐刘宗敏如此如此。宗敏叫吴汝义去将宋文富的另外两个狗腿子
当着宋文富兄弟的面斩首,然后将宋文富一个人带来老营。宋文富的伤尚未痊愈,
一听说刘宗敏提他去老营,以为必死无疑,浑身瘫软像一团泥。吴汝义吩咐两个弟
兄把他从地上架起来,拖往老营,命他跪在宗敏面前。宗敏脸上杀气腾腾地问:
“宋文富,你想死想活?”
宋文富脸色煞白,伏地磕头,恳求饶命。宗敏冷笑一声,说:
“你到底也只有一条狗命!既然你想留下狗命,须得听从我三件事,否则我立
刻将你凌迟处死!”
“请刘爷吩咐。只要饶我狗命,我件件都依。”
“好,你听着!第一,我们闯王的人马不进宋家寨,可是你决不能让一个官军
再进宋家寨。第二,你要告诉你的总管,暗中替我们做事。我们今后派人出商洛山,
来回都要从宋家寨经过,你家总管要给各种方便。倘若有一点差错,我惟你是问!
第三,勒限一月之内,你家必须送来五万两银子,一千担粮食,三百匹棉布,五十
匹骡马。以上三件,你答应么?”
宋文富不住磕头,说前两件他都答应,只有五万两银子他实在拿不出来,恳求
“恩减”。刘宗敏又冷笑一声,对站在旁边的中军吴汝义说:
“他家世世代代敲剥百姓,鱼肉乡里,这笔账非清算不可。你去取一样东西来,
叫他看看!”
吴汝义去了片刻,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回来,扔到宋文富的面前。文富吓了
一跳,瞥了一眼,正是他的兄弟文贵的头,登时瘫在地上。刘宗敏将桌子一拍,厉
声问道:
“你龟儿子还敢还价钱么?你究意想死想活?你倘不老老实实,我刘宗敏你是
知道的,老子会立刻将你吊在树上,唤来本地各村百姓,一人剐你一刀,将你千刀
万剐,以泄民愤!”
宋文富磕头如捣蒜,一切答应,只求留下他一条狗命。他心中明知如今拿出五
万两现银绝不容易,骡马也差不多都给王吉元夺去了,再交出五十匹骡马也实在不
易,但是他此刻宁愿倾家荡产,同时哀告各家亲戚相助,也不愿丢了性命。刘宗敏
站起来,把宋文富踢了一脚,说:
“下去!你立刻写封书子,叫你家总管今日黄昏前亲来老营,你当面将我的三
件事向他嘱咐,一一照办,不得有误,顺便将你兄弟的尸首领回!”
宋文富一押出老营,李闯王立即派亲兵将尚炯和刘体纯找来。闯王向刘体纯问:
“去开封救牛先生的事你准备好了么?”
体纯笑着说:“一切都准备妥帖,只等着宋家寨肯不肯给我出进方便了。”
“宋家寨今日黄昏会有人来,你的一班子人今夜三更随着宋文富的亲信总管动
身吧。务必早日平安到达开封,依计而行。办完事情,早点回来。”
“请闯王放心。只要那位宋先生现在开封,我一定能够找到。开封情况和宋先
生的行动,老神仙已经对我讲清楚啦。”
刘宗敏立刻吩咐拿酒,为体纯饯行。闯王对刘体纯带着一班人往开封去很不放
心,一再嘱咐他处处小心谨慎,不要露出马脚,方好带着原班人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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