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枯,奉天永昌。寇
盗不兴,灾荒永弭,四夷宾服,兵革枚平。圣世清明,国家有万年之安;皇恩浩荡,
黎民荷无量之福!”
随着赞礼官的高声唱赞,又是一阵俯伏、拜、兴①之类的花样以及两次乐作、
乐止。然后传制官在皇帝前跪奏:
①兴——封建时代行礼,叩了头起身叫做兴。“请传制!”照例不必等候皇上
说话他便叩头起身,另一传制官由左边门走出大殿,到了丹陛,面向东立,口称
“有制!”外赞礼官高声唱道:“跪!”群臣皆跪。赞礼官随即又唱:“宣制!”
传制官高声背诵:
“履端①之庆,与卿等共之!”
①履端——一年初始,元旦。古人推算历法叫做“推步”域简称“步”。“履”
即步的意思。
赞礼官照例又高唱“俯伏”,“兴”,“乐止”。接着又唱:“出笏!”文武
百官都将象牙的和竹的朝笏取出,双手举在面前。又跟着赞礼官的唱赞,鞠躬三次,
舞蹈。有些年老文臣,在拜舞时动作笨拙,蹒跚摇晃,险些儿跌跤。赞礼官又唱:
“跪!”又唱:“山呼!”百官抱着朝笏,拱手加额,高呼“万岁!”赞礼官再唱:
“山呼!”百官再呼:“万岁!”第三次唱:“再山呼!”百官高呼:“万万岁!”
文武百官每次呼喊“万岁”,教坊司的乐工、仪仗队、锦衣力士以及所有太监,一
齐呼喊,声震午门。一直心思抑郁的崇祯皇帝,只有这片刻才感到一丝欣慰,觉得
自己真正是四海共主。
又一套行礼之后,仪礼司官到皇帝前跪奏礼毕,然后奏中和韶乐《定安之曲》。
乐止,响了静鞭。按照惯例,这时皇帝应该从宝座起身,尚宝卿捧宝,导驾官前导,
到中极殿中稍作停留,然后回乾清宫去。然而他想好了一个新点子,走下宝座后面
向南正立,向一个御前牌子瞟一眼,轻声说:
“召阁臣来!”
听到太监传谕,几个辅臣不知何故,十分惊慌,由首辅范复粹率领,踉跄躬身
从左边门进来。崇祯叫他们再往前进。他们走至殿檐,行叩头礼毕,跪着等候皇帝
说话,崇祯又说:
“阁臣西边来!”
辅臣慌忙起立,仍然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打算分成东西两班走近皇帝面前。
崇祯又说一句:“阁臣西边来!”随即有一个太监过来,将辅臣们引到西边立定。
勋臣们一则没有听清,二则怕皇上怪罪,一直跟在辅臣们后边趋进,行礼,这时也
小心翼翼地立在西边,不敢抬头。崇祯略露不满神色,轻声说:
“勋臣们东边去!”
等勋臣们退往东边,崇祯又叫阁臣们走近一点,然后语气沉重地说:
“自古圣帝明王,皆崇师道。今日讲官称先生,犹存遗意。卿等即朕师也。敬
于正月,端冕而求。”于是他转身向西,面向阁臣们一揖,接着说:“《经》言:
‘修身也,尊贤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朕之此礼,原不为过。自古君臣志同
道合,天下未有不平治者。”他的辞色逐渐严峻,狠狠地看了大家一眼,又说:
“职掌在部、院,主持在朕躬,调和①在卿等。而今佐朕中兴,奠安宗社②,万惟
诸先生是赖!”
①调和——调整或协调各种问题而加以治理。此词与今日词义稍有不同。
②宗社——宗庙和社稷,代表皇统。
诸阁臣跪伏地上,以头触地。范复粹代表大家说:“臣等菲才,罪该万死。今
蒙皇上如此礼敬,实在愧不敢当。”
崇须说:“先生们正是朕该敬的,该敬的。如今张献忠已经被逼到川西,歼灭
不难;李自成久无下落,大概已经身死众散。中原乃国家腹心之地,多年来各股流
贼纵横,糜烂不堪。近据河南抚臣李仙风及按臣高名衡奏报,仅有小股土寇滋扰,
已无流贼踪迹。看来国事确实大有转机,中兴确实在望。今日为一年之始,望先生
们更加努力,不负朕的敬礼与厚望。先生们起来!”
崇侦看着阁臣们叩头起来以后,自己也在音乐声中离开皇极殿。
当他重新在中极殿稍停时候,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十分沉重。虽然他刚才对着阁
臣们说大局如何变好,但是他明白历年来他产生过无数希望都像空中缥缈的海市蜃
楼,眨眼化为乌有,而眼前仍然横着一个没法处理的破烂与荒乱世界。他又想着自
己刚才向辅臣作了一揖,说的那几句“尊师重道”的话,确实像古时的“圣君明王”,
必会博得臣民们的大大称赞,也将被史官大书一笔。但同时他也暗想,这些辅臣们
没有一个能够替他认真办事的,将来惹他恼了,免不了有的被他削职,有的下狱,
有的可能受到延杖,说不定还有人被他踢死!……
他不停地胡思乱想,竟忘从宝座上起身了。一个太监走到他的脚前跪下,用像
女人般的声音怯怯地奏道:
“启奏皇爷,该起驾回宫了。”
“啊?”崇祯好像乍然醒来,一面起身一面向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轻轻地问:
“杨嗣昌和河南巡抚可有什么新的军情奏报?”
司礼太监躬身回答:“请皇爷放心。杨嗣昌在四川剿贼得手,无新的奏报。河
南平静无事,所以地方官也没有军情急奏。”
他自言自语说:“啊啊,没有奏报!河南平静无事!”
被称为东京开封的这座古代名城,当李闯王兵临洛阳城下时候,正在过着梦境
一般的早春。杏花正开,大堤①上杨柳的柔条摇曳,而禹王台和繁塔寺前边的桃树
枝上都已经结满花苞,只待春风再暖,就要次第开放。这是开封城最后一个繁华的
早春。不久,战火就烧到开封城下。连经三次攻守战役,开封就毁灭了,当年这座
城市的面貌就再也看不见了。
①大堤——即护城堤,距城三里。
自从金朝于公元1161年迁都开封之后,用力经营,虽没有恢复北宋的旧观,但
在长江以北,它要算最大最繁华的都市了。又经过七十三年,到金朝被元朝灭亡时
候,因为金哀宗事先逃到蔡州(今汝南),所以开封虽然也遭到战争破坏,但尚不
十分严重。当然,它从此不再作为一个国家的首都,也不能保持昔日的气象和规模。
在元、明两朝交替的当口,徐达兵至陈桥,元朝的守将不战而降,使这座名城未遭
受兵火破坏。朱元津将他的第五子朱橚封在开封,称为周王,将北宋的宫城建为周
王府。从明初到此时,又经过将近三百年没有战争,开封城内一直是歌舞升平。它
位居中原,黄河离北门只有七八里,从睢州通往南方的运河大体上仍旧可以通船,
有水陆交通之便,所以商业繁盛,使西安远远地落在它的后边,洛阳更不能同它相
比。近几年来,因为各州、府、县受战乱摧残或严重威胁,有钱的乡绅大户逃来省
城的日多,更使开封户口大增,大约有百万人口,而市面也更加繁华。
上自周王府,下至小康之家,今年的新年仍然在欢乐中度过。除夕开始,满城
鞭炮不断,到元旦五更时更加稠密。天色刚麻麻亮,周王拜天之后,率领各位郡王、
宗人、仪宾①、文武官员,在承运门拜万岁牌。礼毕,转到存信殿,坐在王位上受
朝贺。贺毕,赐宴。此后,诸王贵戚,逐日轮流治宴,互相邀请,直到灯节,并无
虚日。第二代周王名朱有炖,溢号宪王,会度曲填词,编写了许多剧本,府中养了
男女戏班,扮演杂剧、传奇,在全国十分有名。如今周王府中的声技之盛虽然不如
前代,但仍为全国各地王府所不及。从破五以后,每日从黄昏直到深夜,王府中轻
歌曼舞不歇,丝竹锣鼓之声时时飘散紫禁城外,正如一首大梁人的诗中所说的:
“宫中日夜闻萧鼓,记得宪王新乐府。”偏偏从初一到破五,接连下两次大雪,街
巷中冻死了不少逃荒的灾民和本地饥民,麇集在繁塔寺(那里设有施粥厂)附近的
灾民冻死更多。每日讨饭的饥民络绎街巷,啼饥号寒之声不绝于耳。但是这情况并
非今年所独有,大家习以为常,所以并不妨碍汴梁的繁华,更不妨碍王府、乡宦和
有钱人家的新年欢乐。
虽然李自成来到豫西以后连破几十个山寨,平买平卖,开仓放赈,饥民从之如
流,人马迅速壮大,这一类消息不断地传到开封,但是开封人并没有特别重视,也
不肯信以为真。特别是王府、官府和乡绅大户,更不相信。他们不相信的理由是:
第一,李自成连一座城池也没有破过,可见他的兵力微不足道;第二,他们说,李
自成始终徘徊于豫西山中;不敢向灾情略轻的豫中平原来,足见其无力“蹂躏”中
原。到了十二月中旬,关于李自成的真实消息逐渐被开封所知,不仅有地方府、州、
县官的火急禀报每日飞进省城,还有士绅的很多求救书信,尤其是红娘子破了杞县
和李信兄弟往豫西去投李自成,这才引起了巡抚和布、按各衙门的重视。但经封疆
大吏们商议之后,都同意巡抚李仙风和布政使梁炳的主张,暂时不向朝廷如实奏闻,
免得皇上不但不会派来救兵,反而会降一道严旨,限令他们将李自成火速剿灭。
①仪宾——明制,亲王和郡王的女婿称为仪宾。
破五前一天,宜阳和永宁两城失守的消息报到开封,使住在省城中的封疆大吏
们开始感到情况严重。但是他们不相信李自成有力量攻破洛阳,仍然决定暂时不惊
动朝廷,将两城失守和万安王被杀的事压了几天才向朝廷奏报,却不提洛阳如何危
急,不提请兵。为着洛阳是落封重地,福王是皇上亲叔父,与万安王的地位大不相
同,李仙风不能不飞檄驻在洛阳的警备总兵王绍禹“加意防守,不得有失”。至于
王绍禹这个老头子是否胜任,手下兵力如何,他就不问了。
在李自成加紧准备围攻洛阳和活捉福王的时候,开封的上层社会完全沉溺在灯
节的狂欢中。从正月十四日起,全城以周王府为中心,大大地热闹三天。为着张灯
结彩、燃放焰火、大摆酒宴,全城花费的银子无法计算。周王府的花园中扎有鳌山
一座,高结彩棚,遍张奇巧花灯,约有万盏,与天上星月争辉,如同白昼,使人们
看起来眼花缭乱。在鳌山下边,利用原有的苍松翠柏,又栽了许多竹竿,扎成九曲
黄河,河两岸尽是柏枝、花灯,曲折回环。当李自成召开军事会议的元宵节晚上,
周王朱恭枵在宫中酒筵刚罢,乘坐小辇,以代彩船,游赏“黄河”。辇前细乐、滚
灯引驾,并有提炉、香盒,沉香细烟氤氲,与宫女、内监的衣香、脂粉香相混,香
风远飘数十丈远。细乐声与环佩丁冬声交织,时时点缀着细语轻笑。周王的小辇在
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中缓缓前行,后边跟随着一群郡王和国戚,再后是一大群宫中臣
僚。游毕九曲“黄河”,周三沿着铺有红毡和悬灯结彩的石级乘辇登山,在亭子上
摆好的王座坐下,然后,由王府承奉和典礼官迎接诸郡王和国戚步行登山,陪他饮
宴看戏。先是王府男女戏班和学习歌舞的宫女们轮番登台演奏,领受赏赐,最后由
皇帝敕赐的御乐登台,演奏拿手节目,直到鸡叫方歇。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
个时候,李自成为进攻洛阳派遣的第一支部队,即张鼐率领的两千骑兵,从得胜寨
出发了。
元宵之夜,开封城中和五关①,又冻饿死不少灾民。在大相国寺院中和热闹的
州桥、守桥一带,常有逃荒的父母牵着啼哭打战的小儿女,立在不会被看焰火的游
人踏伤的街旁的灯光之下,在小儿女的头上插着草标。另外在那些鞭炮声音寥落,
没有彩棚、游人,不被华灯照耀的穷街僻巷里,居民们为着旧年的债务未清,荒春
即将来到而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就在这一社会层中,关于李闯王在豫西的种种消
息,正在迅速传播,甚至猜想着和议论着李闯王会不会攻破洛阳。在一间没有点灯
的小屋里,三个孩子已经在啼哭中睡去了,男人对着他的妻子悄声说:
①五关——开封有五门,故有五关。
“豫西一带穷百姓的运气倒好,遇到了李闯王这个救星。”
女人推他一下,说:“老天爷,这是要命的话,你活得不耐烦啦!”
男人还想再说话,但是忍一忍不再提这一章,改换口气说:
“咱们穷人家愁得要死,你听外边有多么热闹!”
城中的乡宦大户们共有梨园七八十班,小吹打二三十班,使全城处处有灯火的
地方都飘荡着雅俗唱腔和锣鼓丝管之声。各庙宇都有灯棚。各大户和稍稍殷实之家
的庭院中都挂着花灯,门前挂着彩绘门灯,争放火箭、花炮。城中和关厢很多地方
焰火很盛,燃放着火盔、火伞、火马、火盆、炮打襄阳、五龙取水、花炮、起火、
三起三落、炮打飞鼠、炮打花灯、水兔子入水穿波……争奇斗巧,不惜银钱。最为
奇观的是,铁塔上一层层周围遍点灯盏,随风飘动,灿烂突兀,上接浮云,与天上
疏星相乱。
十六日晚上,月下游人更多。男女成群结队,络绎街道,或携酒鼓吹,施放花
炮,或团聚歌舞,打虎装象,琵琶随唱。约莫到二更时候,巨室大家的女眷出游,
僮仆提灯,丫环侍婢簇拥相随,一群群花团锦簇,香风扑鼻。这一类轻易不出三门
四户的大家女眷,平日出门得放下车帘轿帘,难得每年有个灯节,可以大胆地徘徊
星月之下,盘桓灯辉之中,低言悄语,嬉笑嘤嘤。这叫做“游走百病”,还得拥拥
挤挤地过一道桥,据说可以一年中不得腰疼病。所谓“开封八景”之一的“州桥明
月”,最为吸引游人,桥上拥挤得水泄不通。
这时,周王借共同听戏赏月为名,将几个封疆大吏召进宫中,先在花园中的畅
心阁赐宴。宴毕,赐茶,拈着花白胡须问道:
“寡人近日听说,李自成攻破永宁之后,假行仁义,无知愚民受其欺哄,裹胁
日众。先生们看,闯贼是否有进攻洛阳之意?”
几位封疆大吏当周王问话时都已经恭敬起立。等周王问毕,巡抚李仙风因自己
官职最高,赶快躬身回答:
“卑职等身负封疆重任,只因兵切两缺,未能早日剿灭流贼,致有永宁、宜阳
等城失陷,万安郡王被害,知县武大烈等死节,百姓惨遭屠戮。卑职等已上奏朝廷,
听候严加治罪。今蒙王爷殿下垂询,更觉惶恐。但河南府城,万无一失,请王爷不
必担忧。目前杨阁部正在四川围剿献、曹二贼,已将二贼逼人川西,甚为得手。一
俟献贼歼灭,杨阁部即可挥大军出川,清剿中原流贼。闯贼屡败之余,幸逃诛戮,
只剩五十骑奔人河南。目前虽然伪称仁义,煽惑百姓,裹胁日众,似甚嚣张,然皆
一时乌合之众,不足为虑。杨阁部大军一到,廓清不难。”
周王微微点头,又说:“本藩烙守祖训,一向不过问地方军政大事。然洛阳是
亲藩封地,只怕万一有失,亲藩受惊,皇上震怒,对先生们也不甚好。”
李仙风又回答说:“河南府城高池深,户口数万,兵勇众多,道、府官员俱在,
与永宁大不相同。况福王金钱粮食极多,紧急时不患无守城之资。职抚前已奏请皇
上,命王绍禹为洛阳警备总兵,专职镇守,拱卫福藩。前南京兵部尚书吕维棋亦在
洛阳城内,颇孚众望,必能倡导绅袊,捍卫桑梓。洛阳城决无可虑,谨请殿下放心。”
周王面露微笑,说:“只要能如先生所言,洛阳万无一失,寡人就不为开封担
心了。”
话题转到今年的元宵灯火上,谈了一阵,便换了酒菜听戏,没有人再担心李自
成会有意攻破洛阳。
在洛阳,从十二月中旬起,人们就天天谈论李自成,真实消息和虚假传说混在
一起,飞满全城。虽然有洛阳分巡道、河南府知府和洛阳警备总兵会衔布告,严禁
谣言,但谣言越禁越多。文武衙门不敢对百姓压得过火,只好掩耳不管。实际上,
一部分关于李自成的消息就是从文武衙门中传出来的。和往年大不同的是,往年飞
进洛阳城中的各种谣传十分之九都是对农民起义军的歪曲、中伤、诬蔑和辱骂,而
近来的种种新闻和传说十分之九都是说李自成的人马如何纪律严明,秋毫不犯,如
何只惩土豪大户,保护善良百姓,如何开仓放赈,救济饥民,以及穷百姓如何焚香
欢迎,争着投顺,等等。飞进洛阳城中的传说,每天都有新的,还有许多是动人的
小故事,而且故事中有名有姓,生动逼真,叫听的人不能不信。
关于李自成的传说,有不少是混合着穷苦百姓的感情和希望,真实的事情未必
尽都被众人知道,而哄传的故事未必不含着虚构的、添枝加叶的地方。在洛阳城内,
只有上层统治阶级不愿听到称颂李闯王的各种传说,对那些消息感到恐惧和殷忧。
曾做过南京兵部尚书的吕维棋在洛阳的缙绅中名望最大,地位最高。他从南京回到
洛阳这几年来,平时多在他自己创立的伊洛书院讲学,但地方上如有什么大事,官
绅们便去向他求教,或请他出面说话。所以他虽无官职,却在关系重大的问题上比
现任地方官更起作用。明代的大乡宦多是如此。一天下午,他忧心如焚,在伊洛书
院中同一群及门弟子闲谈。这一群弟子中有不少是重要绅袊,有的已经作了官,近
来罢官家居。吕维棋今日从程朱理学谈起,但是他和弟子们都无心像往日一样“坐
而论道”,很快就转到当前的世道荒乱,李自成声势日盛等种种情况,同弟子们不
胜感慨。有一个弟子恭敬地说道:
“闯贼趁杨武陵追剿献赋入川,中原兵力空虚,封疆大吏都不以流贼为意,突
然来到河南,号召饥民,伪行仁义。看来此人确实志不在小,非一般草寇可比。老
师望重乡邦,可否想想办法,拯救桑梓糜烂?倘若河洛不保,坐看李自成羽毛丰满,
以后的事就不堪设想了。”
吕维祺叹口气说:“今日不仅河洛局势甚危,说不定中原大局也将不可收拾。
以老夫看来,自从秦、晋流贼起事,十数年中,大股首领前后不下数十,惟有李自
成确实可怕。流贼奸掳烧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不奸掳烧杀,同朝廷争夺人心。
听说李自成原来就传播过‘剿兵安民’的话,借以煽惑愚民。近来又听说闯贼散布
谣言,遍张揭帖,说什么随了闯王就可以不向官府纳粮,他自己也在三年内不向百
姓征粮。百姓无知,听了这些蛊惑人心的话,自然会甘愿从贼。似此下去,大乱将
不知如何了局。老夫虽然忧心如焚,然身不在位,空言无补实际,眼看着河洛瓦解,
洛阳日危,束手无策!”
另一个弟子说:“传闻卢氏举人牛金星投了闯贼,颇见信用;他还引荐一个江
湖术士叫宋献策的,被闯贼拜为军师。又听说牛金星劝闯喊不杀举人,重用读书人。
这些传闻,老师可听说了么?”
吕维棋点点头,说:“宋献策原是江湖术士,无足挂齿。可恨的是举人投贼,
前所未闻。牛金星实为衣冠败类,日后拿获,寸斩不蔽其辜!”
头一个弟子说:“洛阳为藩封重地,福王殿下……”
一个老家人匆忙进来,向吕维棋垂手躬身说:“禀老爷,分巡道王大人、镇台
王大人、知府冯大人、推官卫老爷、知县张老爷,还有几位地方士绅,一同前来拜
见,在二门外边等候。”
吕维祺一惊,立即吩咐:“请!”他随即立起,略整幞头,对弟子们说:“他
们约同前来,必有紧急要事。请各位在此稍候,我还有话向各位一谈。”说毕,便
走往二门去迎接客人。
以分巡道王情唱为首的几个文武官吏加上几位士绅,被请进书院的客堂坐下。
仆人献茶一毕,王胤昌带头说:
“今日洛阳城中谣言更盛,纷纷传说李自成将来攻城。望城岗的墙壁上早晨撕
下了无名揭帖,说李闯王如何仁义,只杀官不扰平民,随了闯王就不交纳钱粮,不
再受官府豪绅欺压。据闻南阳各地愚民受此煽惑,信以为真,顿忘我大明三百年雨
露之恩,纷纷焚香迎贼,成群结队投贼。宜阳和永宁两县,城外已经到了流贼,城
内饥民蠢蠢思动。昨夜两县都差人来府城告急,都说危在巳夕。洛阳城内,也极其
不稳。刚才各位地方文武官员与几位士绅都到敝分司衙门,商议如何保洛阳藩封重
地。商量一阵,一同来求教先生,只有先生能救洛阳。”
吕维祺说:“学生自从罢官归来,优游林下,惟以讲学为务。没想到流贼猖撅,
日甚一日,看见河洛不保,中原陆沉。洛阳为兵家必争之地,亦学生祖宗坟墓所在
地。不论为国为家,学生都愿意追随诸公之后,竭尽绵力,保此一片土地。诸公有
何见教?”
知府冯一俊说:“目前欲固守洛阳,必须赶快安定军心民心。民心一去,军心
一变,一切都完。闯贼到处声言不杀平民,只杀官绅。一巳洛阳城破,不惟现在地
方文武都要杀光,恐怕老先生同样身家难保。更要紧的是福王殿下为神宗皇帝爱子,
当今圣上亲叔。倘若洛阳失守,致使福藩陷没,凡为臣子,如何上对君父?况且……”
吕维棋截断知府的话,说:“目前情势十分急迫,请老父台直说吧,其他道理
不用提了。”
冯一俊不再绕弯子,接着说:“洛阳存亡,地方文武有守土之责,不能推卸。
然值此民心思乱、军心动摇之时,存亡实决于福王殿下。洛阳百姓们说:‘福王仓
中的粮食堆积如山,朽得不能再吃。可是咱们老百姓流离街头,每日饿死一大批。
老子不随闯王才怪!’……”
总兵王绍禹插言:“士兵们已经八个月没有关饷,背地里也是骂不绝口。他们
说:‘福王的金银多得没有数,钱串儿都朽了。咱们快一年没有关切,哪王八蛋替
他卖命守城!’我是武将,为国家尽忠而死,份所应该。可是我手下的将士不肯用
命,叫我如何守城?”
分巡道王胤昌接着说:“目前惟一救洛阳之策,只有请福王殿下打开仓库,拿
出数万两银子犒赏将士,拿出数千担粮食赈济饥民。舍此最后一着棋,则洛阳必不
可守,福王的江山必不可保,我们大家都同归于尽!”
由于王胤昌的语气沉痛,听的人都很感动,屋子里片刻沉默,只有轻轻的叹息
声。吕维棋拈须思量,慢慢地抬起头来问道:
“诸公何不将此意面启福王殿下?”
王胤昌说:“我同王总镇、冯知府两次进宫去求见殿下,殿下都不肯见。今日
官绅集议,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来求先生进宫一趟。”
吕维祺说:“诸位是守土文武,福王殿下尚不肯见,我以闲散之身,前去求见,
恐怕更不行吧?”
胤昌说:“不然,不然。先生曾为朝廷大臣,且为理学名儒,河洛人望。福王
殿下平日对先生十分尊重,断无不肯面见之理。”
知县张正学从旁劝驾:“请大司马务必进宫一趟,救此一方生灵。”
富绅们纷纷怂恿,说福王定会见他,听从他的劝告。吕维祺慨然说:
“既然各位无缘面启福王,痛陈利害,学生只好试试。”
送走官绅客人之后,他对弟子们说了他要去求见福王的事,弟子们都很赞成,
都把洛阳存亡指靠他这次进宫。随即他换了衣服,坐轿往王宫去了。
隔了一道高厚的红色宫墙,将福王府同洛阳全城划成了两个天地。在这个小小
的圈子里,仍然是酒色荒淫、醉生梦死的无忧世界。将落的斜阳照射在巍峨的黄色
琉璃瓦上,阴影在一座座的庭院中渐渐转浓,有些彩绘回廊中阴气森森。正殿前边
丹墀上摆的一对铜鼎和鎏金铜狮子也被阴影笼罩。在靠东边的一座宫院中传出来笙、
萧、琵琶之声和檀板轻敲,曼声清唱,而在深邃的后宫中也隐约有琵琶之声传出,
在宫院的昏暗的暮烟中飘荡。
在福安殿后边的一座寝宫中,福工朱常询躺在一把蒙着貂皮锦褥的雕花金漆圈
椅中,两腿前伸,将穿着黄缎靴子的双脚放在一张铺有红绒厚垫的雕花檀木矮几上。
左右跪着两个宫女,正在替他轻捶大腿。另外两个宫女坐在两旁的矮凳上,每个宫
女将他的一只粗胳膊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捶着。他是那样肥胖,分明右边的那个略
微瘦弱的宫女被他的沉重的胳膊压久了,不时偷偷地瞟他一眼,皱皱眉头。他的滚
圆的大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口上百人煮饭用的大锅反扣在他的身上,外罩黄袍。在
他的脚前一丈远的地方,拜垫上跪着一群宫女装束的乐妓,拿着诸色乐器,只有一
个女子坐在矮凳上弹着琵琶,另一个跪着用洞萧伴奏。福王闭着眼睛,大半时候都
在轻轻地扯着鼾声,有时突然鼾声很响,但随即就低落下去。当一曲琵琶弹完之后,
福王也跟着停止打鼾,微微地睁开眼睛,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问:
“熊掌没熟?”
侍立在背后的一个太监走前两步,躬身回答:“启禀王爷,奴婢刚才去问了问,
熊掌快炖熟啦。”
“怎么不早炖?”
“王爷明白,平日炖好熊掌都得两个时辰,如今已经炖一个多时辰了。”
司乐的宫女头儿见福王不再问熊掌的事,又想矇眬睡去,赶忙过来跪下,柔声
问道:
“王爷,要奏乐的奴婢们退下么?”
福王又睁开因酒色过度而松弛下垂的暗红眼皮,向她望一眼,说:
“奏一曲《汉宫秋月》,筝跟琵琶。”
抓筝的乐妓调整玉柱,轻试弦音,忽然承奉刘太监掀帘进来,向福王躬身说:
“启禀王爷,吕维祺进宫求见,已经等候多时。”
福王没有做声,重新闭起眼睛。抓筝的和弹琵琶的两个女子因刘承奉使个眼色,
停指等候。屋中静了片刻,刘承奉向前再走一步,俯下身子说:
“王爷,吕维棋已经等候多时了。”
福王半睁倦眼,不耐烦地说:“这老头儿见寡人有什么事儿?你告他说,寡人
今日身子不舒服,不能见他。不管大事小事,叫他改日再来。”
刘承奉略露焦急神色,说:“王爷,吕维棋说他今日进宫,非见王爷不可,不
面见王爷他死不出宫。”
“他有什么事儿非要见到寡人不可?”
“他说王爷江山能否保住,在此一见。他是为王爷的江山安危,为洛阳全城的
官绅百姓的死活进宫来求见王爷殿下。”
福王喘口气,说:“洛阳全城的官绅百姓的死活干我球事!啊,你们捶、捶,
继续轻轻捶。寡人的江山是万历皇上封给我的,用不着他这个老头儿操心!”
“不,王爷。近来李闯王声势很大,兵马已到宜阳、永宁城外,声言要破洛阳。
吕维棋为此事求见王爷,不可不见。”
朱常洵开始明白了吕维祺的进宫求见有些重要,但仍然不想接见。他近来可能
是由于太胖,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毛病,总觉得瞌睡很多,头脑发昏,四肢肌肉发
胀,所以经常需要躺下去,命四个生得很俊的宫女替他捶胳膊、腿。现在逼着他衣
冠整齐地离开寝宫,到前院正殿或偏殿去坐得端端正正地受吕的朝拜,同他说话,
多不舒服!在片刻间他想命世子①由崧替他接见,但是他听见东宫里正在唱戏,想
着自从几个月前新从苏州买来了一班女戏子,世子每日更加沉溺酒色,倘若世子在
吕维棋的眼前有失检言行,颇为不美。想了一阵,他对承奉说:
①世子——法定继承王位的儿子。这个世子朱由崧即后来的南明弘光帝。
“等一等,带吕维棋到福安殿见我!”
他在几个宫女的帮助下艰难地站立起来,换了衣冠,然后由两个太监左右搀扶,
到了福安殿,在王位上坐下。两旁和殿外站了许多太监。吕维棋被带进殿内,行了
跪拜礼。福王赐座,赐茶,然后问道:
“先生来见寡人何事?”
吕维祺欠身说:“目前流贼云集宜阳、永宁城外,旦夕破城。流贼声言俟破了
这两座县城之后,即来攻破洛阳。洛阳城中饥民甚多,兵与民都无固志,怨言沸腾,
多思从贼。官绅束手无策,坐待同归于尽。王爷藩封在此,原期立国万年,倘若不
设法守城,江山一失,悔之何及!如何守城保国,时急势迫,望殿下速作决断!”
福王略觉吃惊,喘着气问:“洛阳是亲藩封国重地,流贼敢来破城么?”
“流贼既敢背叛朝廷,岂惧亲藩?崇祯八年高迎祥、李自成等流贼破凤阳,焚
皇陵,殿下岂已忘乎?”
“寡人是今上皇叔,流贼敢害寡人?”
“请恕维棋直言无隐。听说流贼向百姓声言,要攻破洛阳,活捉王爷殿下。”
福王浑身一颤,赶快问:“此话可真?”
“道路纷传,洛阳城中虽三尺童子亦知。”
福王一阵心跳,喘气更粗,又问:“先生是个忠臣,有何好的主意?”
“王府金钱无数,粮食山积。今日维棋别无善策,只请殿下以社稷为重,散出
金钱养兵,散出粮食济民。军心固,民情安,洛阳城就可坚守,殿下的社稷也稳如
泰山。否则……大祸不堪设想!”
福王心中恍然明白,原来是逼他出钱的!他厌烦地看了吕维祺一眼,说:“地
方文武,守土有责。倘若洛阳失守,本藩死社稷,他们这班食皇家俸禄的大小官儿
也活不成。纵令他们有谁能逃出流贼之手,也难逃国法。先生为洛阳守城事来逼寡
人,难道守城护藩之责不在地方文武的身上么?先生既是忠臣,为何不去督促地方
文武尽心守城,保护藩封?”
吕维祺起立说:“殿下差矣!正是因为洛阳文武无钱无粮,一筹莫展,才公推
维棋进宫向殿下陈说利害,恳请殿下拿出一部分库中金钱,仓中粮食,以保洛阳,
保社稷。殿下如仍像往年那样,不以社稷为念,将何以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朱常询忿然作色,说:“近年水旱不断,盗贼如毛,本藩收入大减,可是宫中
开销仍旧,人不敷出,先生何曾知道!请先生体再帮那班守上文武们说话,替他们
开脱罪责。他们失守城池,失陷亲藩,自有大明国法在,用不着你入宫来逼寡人出
钱出粮!”说毕,向两个太监示意,将他从王座上搀扶起来,喘着气往后宫去了。
吕维祺又吃惊又失望地望着福王离开福安殿,不禁叹口长气,顿了顿足,洒下
眼泪,心中叫道:
“洛阳完矣!”
吕维祺同福王见面的当日晚上,袁宗第率领的一支义军奉闯王之命攻破宜阳,
杀了知县唐启泰,对百姓秋毫无犯。这消息迅速传迸了洛阳城中,证实了李闯王
“只杀官,不杀平民”的传闻不假。又过几天,永宁失守和万安王被杀的消息传进
了洛阳城中,人人都清楚,李闯王下一步就要来洛阳了。
洛阳在年节中同开封完全像两个世界。穷百姓怀着殷切的心情等待李闯王的大
军来到,而官绅和大户都怀着惴惴忧惧的心情等待着大祸临头。洛阳城中,自元朝
至今将近四百年间,从来没有一个春节过得像今年这样暗淡、萧条、草率。
吕维祺仍然是洛阳官绅的重心,被看做洛阳安危所系的人。正因为他居于如此
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他下决心要与洛阳共存亡,决不逃走。但是他明白新安和洛
阳两县百姓对他本人和他的家族积怨甚深,所以他狠心拿出来几百石杂粮在城内放
赈,希图在穷人中买一个慈善之名。另外,他以个人名义给巡抚、布政使和按察使
写信,请他们火速派兵救援洛阳。
福工虽然不得不相信李闯王要攻洛阳,但是他仍然指望有守土之责的地方文武
会慑于国法,也为保自己身家性命,出死力固守城池,等待救兵。正月初十以后,
义军的游骑每日出没于洛阳郊外,风声更加紧急。一天下午,他由两个太监搀扶着,
巡视仓库。他叫典库官打开一座被叫做东二库的大屋子,看看里边堆满金银和铜钱,
心中说:“这都是神宗皇帝辛辛苦苦从全国弄到手的,赐给了寡人,也有些是寡人
三十年来自己经营的家产,我连一个钱也不给人!”他希望过此一时,洛阳太平无
事,他还要拼命从王庄、王店、茶引和盐引等方面聚敛钱财。他同他的父亲一样,
金钱聚敛得越多越感到称心。
过了灯火稀疏的元宵节,李自成的义军已经占领了洛阳附近的延秋、龙门和洛
河南岸的许多村镇,准备攻城。福王将分巡道王凤昌、总兵王绍禹、知府冯一俊等
叫进宫去,问他们关于守城的事。王胤倡已得到巡抚李仙风的火急书信,内称他已
率领大军自黄河北岸星夜西来,嘱洛阳文武官督率全城军民固守待援。他将这些连
他自己也半信半疑的话启禀福王。福王的心清为之一宽,点头说:
“李巡抚倒是个大大的忠臣。事定之后,寡人要向皇上题本,重重奖赏他的大
功。”
王绍禹趁机起立说:“洛阳守城官兵,欠炯日久,咸有怨言。请王爷殿下速速
发出几万饷银,以固军。”
福王喘着气说:“你们,一提到守城就要银子,要银子!你们不晓得寡人的困
难,好像王宫中藏有摇钱树、聚宝盆!”
王胤昌说:“倘无银子,便没人肯替殿下守城。”
福王说:“李仙风不是要星夜赶来么?”
“但恐巡抚兵马未到,洛阳已经破了。”
福王想了想,说:“那,那,那如何是好?……寡人为念将士辛苦,特赐一千
两银子犒劳好啦。”
王绍禹说:“数千将士,一千两银子如何敷用?卑职实在没法向将士们说话,
鼓起士气守城。”
福王又想一下,说:“我赏三千两如何?再多一两就没有了!”
大家不再恳求,叩头辞出。随即有太监将三千两银子送到镇台衙门,王绍禹自
己留一千两,送一千两给分巡道,拿一千两犒赏将士。士兵们骂得更凶,有人公然
说不再守城的话。王绍禹只好佯装不知,守城事听天由命。
正月十九晚上,李自成的大军已经将洛阳包围,即将攻城。福王得到禀报,大
为惊慌,将几个亲信太监叫到面前,边喘气边声音打战地说:
“你们要想法儿救寡人逃出洛阳。我不惜金银重赏,快救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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