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艰难地写出两段,他的夫人冒着雨,由丫环梅香搀扶着,来到书房。他
停住笔,抬起头望了望,问道:
“这么大的雨,满院都是水,你感冒才好,来做什么?”
老夫人颤巍巍地走到书桌旁边坐下,轻轻地叹口气,说:“唉,我不放心呀!
今日幸亏众官相救,皇上圣恩宽大,没有立刻治罪,叫你下来回话。你打算如何回
话?”
“你放心。我宁可削职为民,断不会阿谀求容,有负生平所学,为天下后世所
笑。”
老夫人忧愁地说:“唉,天呀,我就知道你会要固执到底!这样岂不惹皇上更
加震怒?”
他故意安慰她说:“皇上是英明之主,一时受了蒙蔽,此疏一上,必能恍然醒
悟。”
“虽说皇上圣明,也要防天威莫测。万一他不醒悟怎么好?”
“忠臣事君,只问所言者是否有利于国,不问是否有利于身。当国势危急之日,
不问自身荣辱,直言极谏,以匡朝廷之失,正是吾辈读书人立朝事君之道。朝廷设
都御史这个官职,要它专纠百司①,辨明冤枉,提督各道②,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官。
我身为都宪,倘遇事唯唯诺诺,畏首畏尾,不能谏皇上明正赏罚,不能救直臣无辜
受谴,不能使皇上罢聚敛之议,行宽仁之政,收既失之人心,不惟上负国恩,下负
百姓,亦深负平生所学。”
①百司——指所有衙门,也指百官。
②各道——指全国十三道御史和按察使。
“你说的道理很对,可是,我怕……。唉,你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啦,还能够
再经起一次挫折?如蒙重谴,如何得了啊!”
“正因为此生余日无多,不能不忠言谏君。”
“我怕你早晨上本,不到晚上就会像石斋先生一样。今日下半天,东厂和锦衣
卫打事件的人们就在附近不断窥探;听仆人们说,直到此刻,夜静人稀,风雨不住,
还时有行迹可疑的人在门前行动。圣心猜疑如此,全无优容大臣之意,我劝你还是
少进直谏吧。留得性命在,日后还有报主之日。”
“胡说!纵死于廷杖之下,我也要向皇上痛陈时弊。你与我夫妻数十年,且平
日读书明理,何以今日如此不明事理?去吧,不要再说了!”
老夫人见他动了怒,望着他沉默一阵,用袖子揩揩眼泪,站了起来。她还是想
劝劝丈夫,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摇摇头,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扶着丫环的
肩膀,颤巍巍地离开书房,心中想到:一场大祸看来是逃不脱了!
刘宗周拨大灯亮,继续起稿。他深知大明江山有累卵之危,而他宁死也不愿坐
视局势日非而缄口不言。他想着近些年皇上重用太监做耳目;把心腹太监派去监军,
当做国家干城;又以严刑峻法的刑名之学作为治国大道,不但不能使政治清明,反
而使政令陷于烦琐。这样,就只能使国事一天比一天坏,坏到今日没法收拾的局面。……
想到这些,他愤慨而痛心,如同骨鲠在喉,非吐不快,于是直率地写道:
耳目参于近侍,腹心寄于干城;治术杂刑名,政体
归丛脞。天下事日坏而不可收拾!
窗外的雨声越发大了。雷声震耳,房屋和大地都被震动。闪电时时照得窗纸猛
然一亮。灯光摇摆不停。刘宗周放下笔,慢慢地站起来,在布置得简单而古雅的书
房中走来走去。许许多多的重大问题都涌现心头,使他十分激动,在心中叹道:
“如此下去,国家决无中兴之望!”他越想越决意把朝廷的重大弊政都写出来,纵
然皇上能采纳十分之一也是好的。他一边迈着蹒跚的步子踱着,一边想着这封疏递
上以后会不会被皇上采纳,不知不觉在一个书架前站住,仿佛看见自己被拖到午门
外,打得血肉狼藉,死于廷杖之下,尸首抬回家来,他的老伴伏尸痛哭,抱怨他不
听劝阻,致有此祸……
过了一阵,他把拈着白须的右手一挥,眼前的幻影登时消失。他又踱了几步,
便回到桌边坐下,拿起笔来,心中一阵刺痛。一种可能亡国破家的隐痛,过去也出
现过,而此时更为强烈。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地小声说:
“写!我一定要照实地写!”
他正在写着崇祯皇帝的种种错误行事,朝廷的种种弊政,突然一个特别响的霹
雳在窗外爆炸,震得灯亮儿猛地一跳,几乎熄灭。狂风夹着倾盆大雨猛洒在屋瓦上、
葡萄架上、庭院中的砖地上,发出海潮似的声音。刘宗周望望窗子,想着今夜北京
城内不知会有多少人家墙倒屋塌,不觉叹口气说:
“不是久旱,便是暴雨成灾!”
他想起来前年秋天从浙江奉召来京时在长江以北所见的城乡惨象。淮河以南,
几百里大水成灾,白浪滔天,一望无际,许多村庄仅仅露出树梢和屋脊。人山东境,
大旱百日以上,禾苗尽枯,而飞蝗由微山湖荒滩上向东南飞翔,所过之处遮天蔽日,
寸草不留。沿运河两岸,流民成群,男女倒毙路旁的到处可见。离运河十里之外,
盗匪多如牛毛。尽管灾荒如此严重,但官府征派,有加无已。加上兵勇骚扰,甚于
土匪。老百姓逃生无门,很多人只得投“贼”。到京之后,在召对时向皇上扼要奏
陈,当时皇上也为之动容,深致慨叹。随后不久,畿辅和山东又经受了清兵烧杀掳
掠的浩劫。他想,倘若朝政不认真改弦易辙,这风雨飘摇的江山还能够撑持多久?
他迅速走回桌旁坐下,加了两根灯草,提起笔来。可是他的眼睛昏花得实在厉
害,低头看纸像隔着一层雾。勉强写了几个字,感到很吃力,心中说:“唉,真是
老了!上了这一本,即令不蒙重谴,再向皇上痛切进言的时候就没有啦!”忽然鼻
子一酸,热泪盈眶,面前的什物全模糊了。
刘宗周正苦于写字艰难,书房门响了一下,刘沟进来,回身将雨伞放在门外,
将门掩好。晚饭后,他到一位都察院的官员家里,约这位平日同镇抚司有熟人的官
员陪他一道,去镇抚司狱中探听黄道周和叶廷秀二人情形,刚刚回来。老人一见他
进来,没等他开口就急着问:
“石斋先生的情形如何?”
“还好。儿子亲自到了北司①探听,听说因为得到锦衣卫使吴大人的关照,狱
中上下对他和叶先生都另眼相看,不会给他们苦吃。”
“我担心石斋受这样重杖,人狱后纵然不再吃苦,也不会活几天了。可惜,他
的绝学②还没有一个传人!”
“请大人放心。厚载门③外有一位医生姓吕名邦相,善治棒伤,在京城颇有名
气。这位吕先生已经八十多岁,早已不再行医。今日听街坊邻居谈论石斋先生为谏
征练饷事受了廷杖,性命难保,就雇了一乘小轿到了北司,由孙子搀扶着进到狱中,
替石斋先生医治。他在石斋先生的伤处割去许多烂肉,敷了药,用白布裹了起来,
又开了一剂汤药。据北司的人们说,只要七天内不化脓溃烂就不要紧了。”
①北司——锦衣卫所属管监狱的衙门有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通常所说的镇抚
司狱即属于北镇抚司。
②绝学——黄道周在哲学思想上属于主观唯心主义,在当时以精于《易经》著
称,被认为有独到的研究。
③厚载门——元代皇城的北门叫做厚载门,明代改称北安门(清代改称地安门),
但当时人们习惯上仍称为厚载门。
“谦斋的伤势不要紧吧?”
“叶先生的伤也不轻,不过有吕先生医治,决无性命危险。请大人放心。”
刘宗周啊了一声,略微有点放心。叶廷秀是他的得意门生,在学问上造诣很深,
自从天启中成了进士,十几年来在朝做官,立身行事不辜负他的教导。尤其叶与黄
确实素无来往,今天在皇上盛怒之下敢于挺身而出,救护道周,这件事使刘宗周极
其满意。想了一下,他对儿子说:
“谦斋做了多年京官,家中人口多,一向困难,如今下狱,定然缺钱使用。你
明天给他家里送三十两银子,见他的老母和夫人安慰几句。”
刘沟恭敬地答应一声,随即问道:“大人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快去净净手来,我口授,你替我写。我毕竟老了,在灯下越发眼花得
不能写字!”
刘沟还没有走,丫环梅香打着明角灯,把书房的门推开了。后边是老夫人,由
一个打伞的丫环搀扶着,而她自己端着一小碗莲子汤,愁眉深锁地走了进来。刘沟
赶快迎上去,用双手接住小碗,说道:
“下着雨,你老人家吩咐丫环们端来就行了,何必亲自送来?”
老夫人向丫环挥一下手,说:“你们把灯笼放下走吧。”望着丫环们走后,她
回头来噙着眼泪对儿子说:“趁着雨已经下小了,我来看看你父亲,今晚再服侍他
一次。我服侍他几十年,万一这封疏惹皇上震怒,我再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刘沟望望母亲,又望望父亲,双手捧着莲子汤碗放到父亲面前,转回头来安慰
母亲说:
“你老人家不必担心。皇上圣明,明天看见儿父的疏,圣怒自然就息了。”
“唉,妄想!伴君如伴虎,何况你父亲耿介成性,如今他不但不认罪,还要痛
陈朝廷的弊政!”
刘宗周不愿让夫人多说话,对儿子说:“沟,你把母亲送回后宅休息,净过手
快来写字!”
老夫人很想坐在书房中陪着老头子熬个通宵,但是她知道老头子决不答应,而
且她也不愿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徒然惹老头子生气。几十年来,她在儒家礼教的严
格要求下过生活,是一位标准的贤妻良母,如今既然丈夫不听她的劝告,又不愿她
留在身边,她只好离开书房。当儿子搀着她慢慢地走出书房时,她忍不住回头望望
丈夫,低声说:“莲子汤快凉啦,你快吃吧。”她的心中一酸,两行热泪簌簌地滚
落下来,轻声地自言自语说:“遇着这样朝廷,有什么办法啊!”回到后宅上房,
她在椅子上颓然坐下,对儿子哽咽说:
“你父亲的本明日递进宫去,定会有大祸临头。你今夜能劝就劝劝他不要多说
朝廷不是,如不能劝,就连夜做点准备。”
刘沟的脸色灰白,勉强安慰母亲说:“请母亲不要过于担忧……”
刘汋净了手,回到书房。宗周在书架前来回踱着,用眼色指示他在桌边坐下。
他不敢坐在父亲常坐的椅子上,用双手将父亲所著的《阳明传信录》一书从桌子右
端捧起来放到别处,然后搬一个凳子放在桌子右首,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把父亲
已经写出的部分奏稿看了一遍,他不由得出了一身热汗,站起来胆怯地说:
“大人,你老人家这样对陛下回话,岂不是火上浇油,更激陛下之怒?”
刘宗周在圈椅上坐下去,拈着花白长须问:“屈原的《卜居》你可背得出来?”
“还能够背得出来。”
“屈子问卜人道:‘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假若是问
你,你将何以回答?”
刘沟垂手恭立,不敢回答,大珠汗不住从鬓边滚出。
老人说:“像黄石斋这样的人,敢在皇上面前犯颜直谏,正是屈子在《卜居》
中所说的骐骥。你要你父亲‘宁与骐骥亢轭①乎?将随驾马之迹乎?’”
①亢轭——“亢”同“抗”,抗轭是并驾齐驱的意思。
刘沟吞吞吐吐地说:“皇上的脾气,大人是知道的。恐怕此疏一上,大人将有
不测之祸。”
老人说:“我也想到这一点。可是流贼之祸,方兴未艾;东虏窥伺,犹如北宋
之末。我只想向皇上痛陈求治之道,改弦易辙,似乎尚可收桑榆之效。都察院职司
风宪,我又身居堂官①,一言一行都应为百官表率。古人说:‘疾风知劲草。’又
云:‘岁寒知松柏之后凋!’遇到今日这样大关节处,正要见大臣风骨,岂可苟且
求容!”
①堂官——主管长官,掌印堂。
“大人的意见自然很是。不过,皇上一向不喜欢逆耳之言……”
“住口!今日国势如此危急,我不能为朝廷正是非,振纪纲,使皇上行尧舜之
政,已经是罪该万死,岂可再畏首畏尾,当言不言?我平生讲学,惟在‘诚’、
‘敬’二字。言不由衷,欺骗皇上,即是不诚不敬。事到今日……(他本想说已有
亡国之象,但没有说出口)如果我只想着明哲保身,我这一生所学,岂非尽伪?死
后将何以见东林诸先烈于地下?你的话,真是胡说!”
“儿子不敢劝大人明哲保身,只是……”
老人严厉地看儿子一眼,使他不敢把话说完,然后叹了口气,很伤心地说:
“我教你半生,竟不能使你成为君子之儒!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遇到大关节处,
竟然患得患失,亏你还是我的儿子!”
刘汋垂手而立,低着头,不敢看父亲,不敢做声;汗珠直冒,也不敢用手擦。
过了一阵,见父亲不再继续斥责,虽然心中实认为父亲过于固执和迂阔,但也只得
喃喃地说:
“请大人不要生气。儿子见道不深,一时错了。”
“你不是见道不深,而是根本没有见道。以后好生在践履笃实处下功夫,不要
光记得书上的道理。坐下去,听我口授,写!”
等儿子坐下以后,刘宗周没有马上口授疏稿,忽然伤心地摇摇头,用沉痛的浙
东口音朗诵出屈原的四句诗①:
①四句诗——这是《离骚》中的诗句。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
夫惟灵修①之故也。
①修——指君王。
停了片刻,他把已经想好的一些意见对儿子慢慢地口授出来,而一经出口,便
成了简练有力的文章。虽然他提不出一个裕饷强兵的建议,但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指
出了当时朝廷所推行的有害于民、无救于国的政令和积弊,许多话直率地批评到皇
帝身上。过了一阵,他停下来望着儿子问:
“都写了么?”
“都写了。”刘汋实在害怕,随即站起来看看父亲的激动神色,大胆地问:
“大人,像这样责备朝廷的话敢写在疏上么?”
“只要有利于国,为什么不敢说?咳,你又怕了!”
“皇上刚愎好胜,讳言时弊,大人深知。像这般痛陈时弊的话,虽出自一片耿
耿忠心,也恐不能见谅于上,徒招不测之祸。请大人……”
“杨椒山①劾严嵩,杨大洪②劾魏阉,只问是非,不问祸福;杀身成仁,为天
地留正气。何况今日并无严嵩、魏忠贤,而今上又是大有为之君,我身为大臣,岂
可缄默不言?坐下去,接着写吧。”
①杨椒山——杨继盛字仲芳,号椒山。嘉靖时弹劾奸相严嵩十大罪,受廷杖,
下狱,被杀。
②杨大洪——杨涟字文儒,号大洪,天启时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惨死狱中。
他每口授一段便停下,叫儿子念一遍让他听听,然后接着口授。幸亏他的老眼
昏花,看不见儿子的手在微微打战。全疏口授毕,他叫儿子从头到尾慢慢地读一遍,
修改了一些用字和句子,又口述了贴黄内容,然后叫儿子拿出书房请门客连夜誊清。
窗外雨已停止,只是天上还不断地响着遥远的雷声。鸡叫头遍的时候,刘沟把
誊好的奏疏拿进书房,叫醒坐在圈椅中刚刚蒙眬睡去的老人,将疏捧到他的面前。
他用双手接住,在灯下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看本后贴黄,全部恭楷端正,点画无
一笔误,然后轻声说道:
“随我到正厅去!”
刘宗周由儿子打着灯笼引路,来到正厅,面北恭立。老仆人不等吩咐就端来了
一盆清水,整理香案。刘宗周先把奏疏摆在香案上,净手,焚香,向北行了一拜三
叩头礼,然后叫仆人赶在黎明时候到会极门将奏疏递进宫去。这时,彻夜未曾合眼
的老夫人由一个丫环扶着,从后宅来到正厅,看着丈夫“拜表”,不敢吭声;等仆
人捧疏离去,不禁落下热泪,长叹一声。刘宗周望望她,想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
但一时不知怎么说好,转身回书房去,等待着皇上治罪。
昨日黄昏因为下雨,乾清宫中更加昏暗,一盏一盏的宫灯全都点了起来。一个
太监来到崇祯身边,问他是否“用膳”。他摇摇头,说道:“急什么!”随即他想
到曹化淳应该进宫来了,抬头问道:
“曹化淳还没来么?”
“曹化淳进宫多时了。只因皇爷正在省间文书,不敢惊驾,在值房等候呼唤。”
“叫他来!”
曹化淳每天黄昏前照例要进宫一趟,有时上午也来,把崇祯所需要知道的事情
秘密奏闻。有时没有重要事情,倘若皇帝高兴,他就把侦事番子们所禀报的京师臣
民的隐私事告诉皇帝,而崇祯对臣民的隐私细故也很感兴趣。为着使东厂太监起到
耳目作用,夜间只要曹化淳写一纸条,隔着东华门的缝隙投进来,立刻就会送到乾
清宫。现在他望着跪在面前的曹化淳,问道:
“你知道黄道周这个老家伙在狱中说些什么话?”
曹化淳回答说:“据侦事番子禀报,黄道周抬进镇抚司时,看见狱门上有‘白
云库’三个字,叹口气说:‘这是周忠介和周宗建①两先生死的地方!’”
①周忠介、周宗建——周顺昌谥号忠介,天启朝吏部主事。周宗建是天启朝御
史。二人均被魏忠贤修杀于镇抚司狱中。
“可恶,他把自己比做周顺昌他们了。还说了些什么话?”
“他进狱后又说了一句话,奴婢不敢奏闻。”
“他又说了句什么话?你快说出吧,我不罪你。”
“他说:‘皇上是尧、舜之君,老夫得为关龙逢、比干①足矣。’”
①关龙逢、比干——关龙逢因谏夏桀王被杀,比于因谏殷纣王被杀。
崇祯大怒,把御案一拍,骂道:“可恶!这个老东西把朕视为桀、纣之君,真
真该死!该死!”
“请皇爷息怒,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刘宗周在做什么?都是什么人前去看他?”
“听说刘宗周回家以后,闭门省愆,谢绝宾客。有些同僚和门生前去探问,他
全不接见。”
“哼,他只要畏惧知罪就好。我等着他如何回话!”
晚膳以后,他考虑着对黄道周如何处治。他曾经想过将黄道周移交刑部以诽谤
君父的罪名问斩,但随即觉着不妥,那样,不但会有许多人上本申救,而他自己在
史册上将留下杀戮儒臣的恶名。反复想了一阵,他忽然有了主意,就在一张小黄纸
条上写道:
黄道周、叶廷秀,即予毕命,只云病故。谕吴孟明知道!
他把这个密谕看了看,外加密封,叫一个亲信的御前太监马上去亲手交给吴孟
明,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吴孟明捧着密旨一看,吓得脊背上冒出冷汗。将传密旨的御前太监送走以后,
他一个人在签押房中盘算。他想,黄、叶二人都是有名的朝臣,而黄更是当代大儒,
海内人望,不惟桃李满天下,而且不少故旧门生身居显要。如果把他们二人在狱中
害死,他不但生前受举国唾骂,死后也将遗臭万年。况且,皇上的脾气他非常清楚:
做事常常反复,自己又不肯落半句不是。倘若过些时朝局一变,有人替黄道周和叶
廷秀鸣冤,皇上是决不会替他吴某受过的。到那时,他怎敢把密旨拿出来替自己剖
白?不管将来朝局怎样变,只要正气抬头,他都会落到田尔耕和许显纯①的下场。
这太可怕了。可是现有皇上密旨,怎敢违抗?
①田尔耕、许显纯——都是魏忠贤的心腹爪牙。田任锦衣卫使,许家北镇抚司。
崇祯登极后将他们杀了。
吴孟明彷徨很久,思前想后,决定暂不执行密旨。他看见密旨上并没有限他今
晚就将黄等结果,事情还有挽回余地。当夜他就写好一封密疏,五更时派长班到会
极门递进宫中。疏中有这样的话:“即令二臣当死,陛下何不交付法司明议其罪,
使天下咸知二臣死于国法?若生杀出之卫臣与北司,天下后世谓陛下为何如主?”
天色刚明,他就找东厂太监曹化淳去了。
在崇祯朝,锦衣卫和东厂都直接对皇帝负责。但吴孟明认为曹化淳毕竟是皇上
的家奴,所以对曹化淳处处表示尊敬,不敢分庭抗礼。遇到有油水的大案子,他受
贿多了,也不惜分给东厂太监。另外,东厂的把柄很多,瞒不住吴孟明,曹化淳也
怕得罪了他,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吃亏。因此他对吴孟明也很好,遇事互相维
持。他听了吴孟明谈了皇上的密旨以后,也赞同吴的谨慎处理,并答应亲自进宫去
探一探皇上看过吴的回奏以后有什么动静,如果皇上对吴不满,他就设法相救。
吴孟明的密奏恰恰打中了崇祯的忌讳。崇祯一心要让后世称他为圣君,为英明
之主,像这样命锦衣卫暗中害死两个儒臣,载之史册,确实不算光彩。可是昨天黄
道周廷争的倔强劲儿,实在使他痛恨,而叶廷秀竟然敢替他说话,公然偏党,也不
可饶。想来想去,不处死这二人他实不甘心。他正在沉吟,曹化淳进宫来了。平日,
他把东厂和锦衣卫倚为心腹和耳目,但是对它们都不是完全放心,时常利用这两个
机构互相监视。现在他有点疑心吴孟明受了廷臣嘱托,不完全是替他的“圣名”着
想。听曹化淳奏完了几件事情之后,崇祯问他:
“曹伴伴,你同吴孟明常来往么?”
曹化淳躬身奏道:“东厂与锦衣卫,一属内臣,一届外廷,只有公事来往,并
无私人来往。”
“朕想问你,吴孟明这个人办事如何?”
“俗话说,知子莫着父,知臣莫若君。陛下天纵英明,烛照幽隐,自然对吴孟
明十分清楚。据奴婢看来,吴孟明倒是个小心谨慎、肯替陛下做事的人。”
“你知道吴孟明受贿么?”
曹化淳心中吃惊,说道:“历朝锦衣卫使,不受贿的极少。自陛下登极以来,
历任锦衣卫使尚不敢干犯法纪。奴婢也曾密饬侦事人暗中访查,尚未听到吴孟明贪
贿情节。既然皇爷问起,奴婢再多方密查就是。”
崇祯没有做声。曹化淳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他一走,崇祯就派原来给吴孟明送
密旨的亲信太监去把密旨要回,由他亲自烧毁。
他决定把黄道周和叶廷秀的案子暂且撂下,让他们在镇抚司狱中吃苦,不杀也
不放。想着近来他自己肝火很旺,在上朝时容易暴怒,有时对臣工拍案喝责,还有
些事处置时不暇三思,事过不免后悔,所有这些,传到后世都会是“圣德之玷”。
左思右想,满怀烦恼,不觉长叹。他把王德化叫到面前,说道:
“你派人到翰林院去,把近两年的《起居注》①取进宫来,替朕好生看看。倘
有记得不实之处,务必仔细改正,以存信史。”
①《起居住》——记载皇帝日常言行的册子。
王德化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奏道:“皇爷是尧、舜之君,敬天法祖,勤政爱民,
可为万世人君楷模。倘史臣们有记载不实之处,奴婢自当遵遵钦命,细心改正。”
崇祯又想了想,说:“你替我传谕史官们,国家大政,有内阁红本①及诏谕在,
日后修实录②可为依据。从今日起,这《起居注》不用记了。”
①红本——官员的奏疏统称“本”,经皇帝(或司礼监秉笔太监代他)用朱笔
批过的叫做红本,存在内阁。
②实录——每一皇帝死后,史官们把这一朝的大事编纂成书,叫做实录。
王德化走后不久,刘宗周的奏疏就送到了崇祯面前。同时送来的,还有一本是
兵部题奏的陕西巡抚的紧急军情塘报。崇祯先拿起刘宗周的本,在心中说:
“哼,这个本到如今才送进宫来!我倒要看看你怎样回话!”
崇祯没有料到,刘宗周在疏中不但不向皇帝引罪自责,反而批评了朝廷的许多
弊政,甚至直接批评了君父。崇祯还没有看完这封大胆的奏疏,已经怒不可遏,提
起朱笔,想批交刑部从重议罪,但是忍一忍,将笔放下,继续看下去。刘宗周批评
皇上经常用诏狱对待臣民,每年亲自断狱数千件,失去了“好生之德”。在政事上
不顾大体,苛求琐屑末节,使政体挫伤。对地方官吏不问别的,只看完不成钱粮的
就予以治罪,于是做官的越发贪污,为吏的越发横暴,逃避田赋的情况越发严重。
对百姓“敲扑”繁多,使民生越发凋敝。用严刑峻法和沉重聚敛苦害百姓,所以盗
贼一天比一天多。在军事上,他批评说:由皇上派遣太监监视军务,使封疆之臣没
法负起职责。于是总督和巡抚无权,而武将一天比一天怯懦。武将怕死,士兵骄横,
朝廷的威令行到督。抚身上也无济于事。朝廷勒限平贼,而军中每日杀良冒功,老
百姓越发遭受屠戮。他接着恳求撤销监视太监,增加地方官的责任,征聘天下贤士,
惩办贪酷官吏,颁布维新的政令。他最后恳求说:
速旌死事督臣卢象升而戮误国奸臣杨嗣昌以振纪纲。释直臣黄道周以开言路。
逮一贯杀良冒功之跋扈悍将左良玉以慰中原之民心。停练饷之征,下罪己之诏,以
示皇上维新之诚。断和议之念以示有敌无我。防关以备反攻①。防通、津、临、德
②以备虏骑南下。
①防关以备反攻——关指山海关。当时山海关仍是明朝对付清兵的重镇,支援
辽东各城,而对历次南下清兵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这句话是建议加强山海关的防
务,使以后南下的清兵不能从南边进攻(反攻)山海关。
②通、津、临、德——即通州、天津、临清、德州,都是当时明朝对付南下清
兵的战略要地。
崇祯看完奏疏,不觉骂了一句:“该死!”这一段奏疏中最刺痛他的话是要求
他“下罪己之诏”。他想,国势如此,都是文武诸臣误国,他自己有什么不是?难
道十三年来他不是辛辛苦苦地经营天下,总想励精图治,而大小臣工辜负了他的期
望?其次最刺伤他的话是关于同满洲议和的问题。刘宗周像黄道周一样在奏疏中竟
然使用“和议”二字,这是有意刺他,而且不但替已经死去的卢象升说话,还想阻
挠今后再同满洲进行“议抚”,反对他的谋国大计。他在盛怒之下,在御案上捶了
一拳,一跃而起,在乾清宫中绕着柱子走来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恨恨地想:如今国
事败坏至此,没有人肯助他一臂之力,反而只看见皇亲们对他顽抗,大臣们对他批
评,归过于他,老百姓不断来向他“伏阙上书”,而各地文官武将们只会向他报灾,
报荒,请饷,请兵,请赈!
他不管刘宗周对朝政的激烈批评正是要竭忠维护他的大明江山,决定对刘宗周
从严处分,使臣工们不敢再批评“君父”。于是他回到御案,提起朱笔,在刘的奏
疏后边批道:
刘宗周回话不惟无丝毫悔罪之意,且对朝廷狂肆抨击,对黄道周称为直臣,为
之申救。如此偏党,岂堪宪职①?着将刘宗周先行革职,交刑部从重议罪!
①宪职——指都御史的官职。
阁臣们和刑部尚书、侍郎等进宫去跪在崇侦面前替刘宗周恳求从宽处分,情辞
恳切。随后辅臣们也一起进宫求情,反复劝谏。崇帧的气慢慢消了,只将他“从轻”
处分。
经大臣们尽力营救,次日早饭过后,刘宗周接到了削籍的“圣旨”。大臣削籍,
本来可以一走了事,用不着去午门前叩辞皇帝,称做“辞阙”。但是刘宗周尽管对
朝政十分失望,对皇帝却怀着无限忠心。他所属的大地主阶级和他这样数十年沉潜
于孔孟之道的儒臣,同腐朽透顶的大明帝国有着血肉关系,也是大明帝国的真正支
柱。他想着自己以后很难再回朝廷,担心自己的生前会遭逢“黍离之悲”①,于是
就换上青衣小帽,到午门前边谢恩。他毕恭毕敬地跪在湿地上,向北五拜三叩头,
想着国事日非,而自己已是暮年,这次回籍,恐怕以后再没有回朝奉君之日了。想
到这里,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几乎忍不住痛哭失声。
①黍离之悲——亡国的悲痛。
朝中的同僚、属吏、门生和故旧,知道刘宗周削了职,就要离京,纷纷赶到公
馆看他,还要为他饯行。他一概不见,避免任何招摇。在他去午门谢恩时,已经吩
咐家人雇了一辆轿车在公馆后门等候。这时他同夫人暗暗地走出后门,上了车,出
朝阳门赶往通州上船。
运河上黄水暴涨,浊浪滔滔。幸喜新雨之后,炎热顿消,清风徐来。他穿一件
半旧的湖绉圆领蓝色长袍,戴一顶玄色纱巾,像一般寒士打扮,坐在一只小船上,
悠然看着运河两岸景色,对夫人说:“我常想回蕺山书院,今日蒙恩削籍,方得如
愿!”绍兴北乡蕺山一带秀丽的山光水色,那些古老的寺院建筑和王恙之的遗迹,
从前师徒朋友们读书论道的生活,历历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过了一刻,他想起来黄
道周和叶廷秀尚在狱中,将来未知死活,十分放心不下。又想着自己一片忠心报主,
原想对时事有所匡救,竟然削籍而归,忧国忧民的心愿付之东流,不禁心中刺疼。
在离开午门 时,他曾经于感怀万端中想了几句诗,现在他就磨墨展纸,提笔足
成七律一首:
望阙辞君泪满祛,
孤臣九死罪何如!
常思报主忧怀切,
深愧匡时计虑疏。
白发萧萧清禁外,
丹心耿耿梦魂余。
蕺山去国三千里,
秋雨寒窗理旧书。
他把这首诗琅琅地读了两遍,加上一个《谢恩口占》的题目,交给夫人去看。
他心中明白:各地民变正在如火如茶,绝无办法扑灭,杨嗣昌必将失败,以后局面
更难收拾,他回到家乡未必能过着著书讲学的安静生活,说不定会做亡国之臣。他
也明白:倘若不幸国破君亡,他素为“纲常名教”表率,到时候只能为国尽节,断
无在新朝苟活之理。他的阶级感情和政治思想使他想到这地方好像预感到天崩地陷,
既恐怖又伤心,默默不语。于是他手扶竹杖,独立船头,向着昌平十二陵一带的山
色凝望。本朝二百七十年的盛衰史涌现心头,怀古思今,枪然泣下。
崇祯常常疑心臣下结党,对刘宗周也很不放心。他想着刘宗周不仅在全国士林
中声望很高,而且在朝中故旧门生很多,又官居左都御史高位,不会没党。他叫东
厂和锦衣卫加紧侦伺,只要查出京城中有人为宗周大事饯行,或说出抱怨朝廷的话,
立即拿办。所以当刘宗周走的这天,东厂和锦衣卫的侦事番子布满了刘宗周的住宅
附近以及从北京到通州运河码头。刘宗周从通州开船之后,曹化淳和吴孟明分别将
他出京的情况面奏崇侦。崇祯这才放了心。他向吴孟明问:
“薛国观离京了么?”
吴孟明回奏说:“薛国观今天早晨离京,回他的韩城原籍,携带行李很多。他
系因贪贿罪削职回籍,所以朝中同惊无人敢去送行,只有内阁中书王陛彦前去他的
住宅,在后门口被守候的锦衣旗校抓到,下到镇抚司狱中。”
崇祯说:“要将这个王陛彦严刑拷问,叫他供出薛国观的纳贿实情。凡平日与
薛国观来往较多的朝臣,都须暗中侦明他们是不是也通贿了。近两三天中,京师臣
民中有何议论?”
吴孟明知道:皇亲们听说薛国观削职回籍,暗暗称快。士民中有各种议论,有
的批评朝廷无道,摧残敢言直臣,有的批评黄道周和刘宗周都是书呆子,不识时务,
只懂得“愚忠”二字,还有的批评皇帝刚愎任性,不讲道理,今后国事更不可为。
东厂和锦衣卫在这两天内已经抓了十几个妄议朝政的士民,将有的人打得半死,有
的人罚了款,有的人下到狱中。但是所有百姓们议论朝政的话和抓人的事,吴孟明
都不敢向崇帧奏明,反而胡诌说京城百姓都称颂皇上英明,对国事有通盘筹划,可
惜黄道周和刘宗周只凭书生之见,不体会皇上的治国苦心,当面归过君父,受处分
是理所当然。崇祯听了吴孟明的胡诌,心中略觉轻松,叫孟明退出。但他怕受吴的
欺瞒,等曹化淳进宫时又向化淳询问京城百姓的议论。曹、吴二人原是商量好的,
所以曹的回奏几乎同吴的话完全一致。崇祯很喜欢曹化淳的忠诚,心里说:“内臣
毕竟是家奴,比外臣可靠!”他重新考虑着军饷问题,绕着乾清宫的柱子不停走动,
自言自语地说:
“军饷,还得用借助办法。李国瑞的家产已经抄没了,下一次叫哪一家皇亲开
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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