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愧怍,为书籍,为自己那颗渐行渐远的童心。
——没有人知道,那曾经属于自己的内部世界,那无尽绵延的雪山,莽莽丛林,涓涓溪流,那书中情与眼中景所营造的奇异的图画。
又一个无眠夜,倾听着儿子均匀而酣畅的呼吸,我的心禁不住再次潜回那绝世无双的迢遥岁月。
——那是我生命中无比华美的时辰,那是书的魔力蓬勃生长的季节,一朵花落在六十四维里会怎样开放?我落在阳光的雨点里会怎样溢彩流光?
童年的四季,日子悠远漫长,不读书还能干什么?捉蚂蚁、捕蜻蜓固然快乐,下河摸鱼也清凉无忧,但最令我沉醉的还是午后阳光下,一把竹椅,临窗漫读。那就是我,一个命里被书摄走魂魄的孩童。我设想自己就是泰戈尔,就是马克吐温,就是基督山伯爵,一侧身,我就顺着窗前这条青石板路,光着脚偷偷溜走了,我走的时候悄无声息,爸爸妈妈一点儿也不知道。哈,我多伟大!因为凡尔纳能在海底走两万里,而距离地球最远的星星,——据我所知,用光速也要跑整整100亿年呢!我怎么就不能变成能屈能伸,能大能小的神灵,瞬息之间抵达一切梦想之地呢?当然,这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但我是不会空着手走的,我的手里一定要有一本书,——如果老天仅仅允许我随身携带一本书,那我会选择哪一本呢?这可叫我犯了难。书啊,我的小宝贝们,你们平时哪个都很乖呀,我又怎么能厚此薄彼呢?有了,我就来个“挑兵挑将”,挑住谁就是谁啰。
我就这样走了,是的,其实我的心早就走了,它乘着白云的翅膀飞得好高好高,飞过田野,飞过山脉,飞过草原,飞过峡谷,一直飞,直到飞出那一年的天空,飞向了遥远的未来。歌声缥缈,它在一部电影里歇下了脚,那部电影的场景可不在我的家乡,它很陌生,完全是异地风土,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庄生梦蝶”,但那声音却好熟悉,分明就是我嘛!是的,我看见了,电影里的主人公,那个古板、滑稽的小老头似的人物,那竟是我自己吗?天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日子一天一天过,我从来也没想自己要这么快地变老,——我拼命地挣扎着要飞起来,希望再次回到我童年时溜出来的那一天,可我实在是已经迷路了呀!人生,在一圈一圈的日月轮回中早已转成了一个大迷宫,千万里的路太远,童年的朋友一个个走散,孤单的我就要走不出去了。
荧幕里的我万般灰心,泪水就要夺眶而出的时候,忽然,手中的书掉落在地上,我心疼地拾起来,啊,透过那神奇的文字,一条笔直的道路冉冉漂浮起来,它愈来愈大,愈来愈清晰。是了,这正是通往童年的路径。
啊,童年,我没有走失,我回来了。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在梦的入口处——那本书里,故事正引人入胜,而阳光仅仅爬过了一格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