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一个永恒的主题
明代散文家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是一篇脍炙人口的散文,作者在文中以饱蘸感情的笔触回忆了自己与母亲、祖母和妻子的动人至情,使人欲涕。文章的结尾作者这样写道: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作者着墨不多,也没有直抒胸臆,只是描写了那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睹物思人,树繁茂葱郁,而人面已不知何处去,让人不禁惘然、怃然、戚然也。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归有光借妻子所植的一棵树含蓄有致地表达了对妻子无限的思念之情,言有尽而意无穷。
其实,像这样表达悼亡主题的文字早已有之。西晋潘岳在妻子杨氏去世之后,一生不娶,并深情写下《悼亡诗》三首,借以表达对杨氏的深切怀念之情。其中第二首中有“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的句子,这两句分别用单飞的鸟和独游的鱼来比喻自己失去妻子之后形只影单的凄凉之境,含着对妻子无限的怀想,情真意切。潘岳借这三首诗开了悼亡诗的先河。
后来,又有许多诗人沿着这一主题做了很多悼亡诗。其中流传最广的当属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在妻子王弗去世十年后的一天,做了一个梦,梦中夫妻相见,欲语泪先流,让人读了不禁肝肠寸断。
大家都很熟悉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其实也是一首悼亡诗,作者是唐代的元稹。元稹的原配妻子韦丛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于公元802年和元稹结婚 ,当时她二十岁,元稹二十五岁。婚后生活比较贫困,但韦丛很贤惠,毫无怨言,夫妻感情很好。过了七年,元稹任监察御史时,韦丛就病死了,年仅二十七岁。元稹悲痛万分,写了不少悼亡诗,其中最有名的是三首《遣悲怀》,其中,第二首为: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妻子离世,于是衣服送人,针线活封存,不忍心看到她的生前之物,就是怕睹物思人。更甚者是,诗人爱屋及乌,看到妻子的婢女,也动了怜悯之情,这仅仅是因为她是爱妻身边的人啊!读来让人动容。
和元稹悼亡诗的数量有一比的大概就是纳兰容若了。纳兰与妻子卢氏伉俪情深,也曾如李清照与赵明诚般赌书泼茶,也曾如归有光与妻子般学书问事,可是好景不长,仅仅是三年之后,妻子卢氏就因难产,撇下纳兰独赴黄泉。纳兰本就是多情重情之人,妻子的去世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于是他一下沉溺在对妻子的强烈思念中不能自拔。深沉痛苦无以宣泄,于是只好借手中之笔,口中之语,成而诸词,把对妻子的思念表达得淋漓尽致,并留下来了许多妇孺尽知的句子。如“我是人间惆怅客”“当时只道是寻常”“一片伤心画不成”“几回偷拭青衫泪”等等,词词哀怨,句句低回,让人不忍卒读。在凄凄惨惨的哀吟中,纳兰终于耗尽了自己的每一点精血,在三十岁之际生命戛然而止,留给后人不尽的慨然长叹。
纳兰,把悼亡诗推向了一个巅峰,而且至今无人企及。
人都说爱情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其实悼亡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因为人有爱情,也总有生老病死,逝者远去,也总有生者追远怀人。很长时间,悼亡的内容仅限于妻子一人,另外的人又何尝不会走入悼亡的行列呢?悼亡又是任一个人的常见之情。所以,悼亡的主题一直长盛不衰,只不过体式已由原来的诗词转换成了散文而已。
写到这里,不由想起了现代著名散文家朱自清先生的《给亡妇》,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朱自清的妻子武钟谦是一个朴素、温柔、娴静、贤惠的女子,她心中永远装着丈夫和孩子,就是没有自己,这样一个女子,年仅三十一岁就遗憾的离去了。朱自清深深地了解妻子的脾性特点和为人方式,所以在悼文中深切地怀想了她的生前所为,并推想了她逝后情景,朱自清对妻子的理解和感激跃然纸上。
丈夫怀念妻子者多见,妻子怀念丈夫者也有其人。前几天读了杨绛先生的著作《我们仨》。书中她回忆了女儿钱媛和丈夫钱钟书先后离她而去的细节。当女儿和丈夫离世的消息传入她耳中以后,她说:“还没到客栈,一阵旋风把我卷入半空。我在空中打转,眩晕得闭上眼睛。我睁开眼睛,我正落在往常变了梦歇宿的三里河卧房的床头。不过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了。”家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当女儿和丈夫相继离去,只留她孑身一人在茫茫人世时,往常温馨的家已不复是家,变成了客栈一般,而自己活着好像也了无生趣,或者说就像一个匆匆的过客罢了。心的居所又在哪里呢?大概只有在天堂和亲人团聚的地方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属吧。一个耄耋老人的孤独絮语,触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读着忍不住滴下泪来。
现实中还有一种生离死别最让人心碎,那就是眼看着自己挚爱的亲人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但是我们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死神一点一点吞噬。周国平就经历了这样的锥刺似的心痛。他的纪实文学《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我是流着眼泪读完的,至今翻起这本书的任何一页还忍不住泪如泉涌。妞妞是周国平的第一个女儿,患了眼部绝症,只在世界上生活了562天。562天,这对一个人的生命来说,是何等的短暂,但是,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作为父亲的周国平却只能面对着妞妞如花的生命渐次枯萎。也许,一岁半的妞妞连一朵花都算不上,她只能算一个小芽儿。看着这颗小芽儿刚刚破土就萎缩凋零,对于周国平来说,这是怎样的煎熬?这是何等的苦痛!于是,周国平把他对女儿深切的爱恋和强烈的思念化作了21万字的心痛记录。《妞妞》大概是被悼念的死者中年龄最小而篇幅又最长的作品了。“现在一听到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就会顿生凄凉之感……但是清晰地意识到妞妞的哭声已经永远沉寂,她的小生命已经如此凄惨无助地不复存在。总是这样,无论忆起什么,立刻就响起同一句画外音:妞妞不在了,永远不在了!天外飘来她的脆亮的声音,如同孤鸿一样在我的头顶上空盘旋,无处着陆,刹那间又飘走了,飘得不知去向。漆黑的夜,狂风怒号,我从梦中突然惊跳起来:妞妞怎么办?马上又明白:没有妞妞了。”在这种忽而迷糊忽而清醒之间,我们读到的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思念,这思念泣血带泪,真正的是让人不忍卒读。
人总会有走掉的那一天,不管是年龄大还是小,逝者也总会留给生者太多的怀想。谁都不愿意这样悲切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但是,很多时候我们无力回天,所以很多人沉浸在对亲人逝去的苦痛之中不能自拔,更有甚者不惜追随而去,给其他人留下太多的感叹。面对这无法改变的现实,我们该怎么做呢?直到那一天,读到了龙应台《目送》中的这段文字: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周国平在《妞妞》的最后,也说了类似的话:
人生中不可挽回的事太多。既然活着,还得朝前走。经历过巨大苦难的人有权利证明,创造幸福和承受苦难属于同一种能力。没有被苦难压倒,这不是耻辱,而是光荣。
周国平不愧是哲人,他经历了苦难,看透了苦难,从而超越了苦难。当不可挽回的事情来临之后,我们擦干眼泪,也试着往前走吧。没有在半夜哭泣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苦难,会让我们更坚强。
晏殊有诗云:“不如怜取眼前人。”悼亡的话题不会说尽,悼亡的眼泪也不会流尽,但,擦干眼泪之后,还是让我们珍惜和我们一起生活着的眼前的每一个人吧,包括我们的父母,我们的爱人,我们的孩子和我们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