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不是老师,不是官员,只是一个读过初小的农民,初小还跳了一级,只读了3年,然而,这并没有影响他“胜过100位校长”。
稻子将要登场的时候,要做场,刨土、整平、浇湿,然后用碌碡压平。那次,父亲挑水浇场的时候,只见他身子扭了一下,没歇担,继续重担在肩,到夜里才听他说脚板有些疼。那是忙季,一天起早摸黑能记一工五,全家8张嘴要吃,一工五又可折币1.05元,兑队里口粮就是10斤米,10斤米一家人一天也吃不完,还能疼吗?他一天没缺,半个月一样挑担、踩水(脚蹬龙骨车轴,戽水)。那天下午,天不让他再做了,下起瓢泼阵雨,才想起该看看脚板了,他搬起脚板,哟,脚心红了一大块,中间已有白点鼓起,有脓了,两指挤压,不顶事,改双手用力,一根寸长的竹篾夹着大块糜肉射了出来。原来,场上那一扭,是竹篾刺穿草鞋,篾断进肉里了,难怪那天草鞋底血红一片。寸长篾,在肉里,半个月!支起一个140多斤的躯体,再加一二百斤重担,再脚蹬转轴,他也撑得住。现在脓已尽篾已出,当然不用理会了,雨一过,父亲又出工去了。
这就是农民,就是父亲。
学校什么课能上到这份上?哪位校长能给学生讲出这么实在的课?我想起“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那是父亲喜欢讲的故事之一。讲故事是他与我们交流最常见的途径。雨雪天,在家编草鞋、打竹篮,或者哪天没有鸡蛋换煤油了,点不上灯了,他的故事就开始了,我们弟妹全团在一起,连母亲也成了听众。讲7岁为孔子师的项橐,12岁为上卿的甘罗;讲秦廷上让秦王为赵王击缶的蔺相如,刖双脚也不懈呈璧的卞和……
他声音不高,手中活儿不停,但有志不在年高,智慧能胜强敌以及捍卫真相和维护正义的凛然精神已润进心中。父亲讲的都是历史故事,且在我有记忆起,父亲已经一页书也不看了,只劳动,可他能记这么多、这么清,难道他早就为我们的成长作好了准备?他可是地地道道一个农民啊。
有年夏季,我生了一个毒疖,那年代我们生个疖子是不会上医院的,母亲想用针刺出脓水,我痛哭不从。父亲笑了,就讲了那个“刮骨疗毒”,讲完了,我们兴致不去,又接上一段“夏侯悖拔矢啖睛”。以后,我们再碰上打针、挑刺,疼痛当然依旧,但怎么也不哭闹了——那样太让人笑话了。
小时候我十分贪玩,学校布置的每天一张小字,怕写,总是想些一、二、三、丁、了、乙之类的少笔划字填满。父亲看了,也是笑,不过那几天的故事已换成孙康映雪、苏秦锥股一类。回想起来,我们晓得的王冕挂角、车胤囊萤、铁杵磨针、凿壁偷光这些,都不是首先在课上了解的,而是从父亲嘴里得知的。稍大一些以后,晓得父亲讲的这些故事不少都出自《三国演义》和《东周列国志》,有了自读愿望。
有一段时间我迷上小人书,4年级开始,坐在摊边儿,一分钱两本,找一支牙膏壳卖了可以看半天。读小学我已熟悉赤壁之战、城濮之战这些了,也记住了诸如西门豹、师旷、韩非、华佗这些名字,连蒙带猜也认识了“蔺”“晏”“谡”这类冷僻字。父亲没有刻意“教”,但,“不留痕迹,雁已过天空”。
三年困难时期,我已在镇江读师专,那些年物资奇缺,6月底父亲写来一封信:
儿:
这里夏收夏种已经结束。坟墩、河滩种的几宕南瓜,结了许多,有了南瓜,就一定不会受饿了。伏天天热,搞生产只能起早摸黑了。你们何时放假,留校最好,家里总比不上学校,你在那里可以多多学习……
信里附币5角,是卖山芋藤得来的,你如果回来,可多买些石碱带来,这里没有,吃大麦粥要用,没有石碱,早上烧的粥到晚上就坏了。祝你学习进步,工作积极!
父6月27日
父亲身边,山芋藤都特“懂事”,也能生钱。不过他的5角钱也要山芋藤帮助才会有。他吃南瓜、喝大麦粥也想着让儿子留校,想着儿子“学习进步”还有“工作积极”。
那年,为减轻父母负担,我找到教学楼兴建工地,去抬大筐土,38度,烈日,肩上磨起多个血泡,也坚持,直到得上8元。这样的信很多,有一封是这样写的:
……我现在到丹(阳)金(坛)漕河工地已近两个月了,加夜班挑土我奖到柒角,再加家里带来的一些南瓜子(籽)和杂色种子的变卖,寄壹元玖角,供你洗澡剃头用。
这封信父亲用到的数字全是大写,他可能是无意的。今日再读,已无法不含泪。再一封信,父亲已70有余,已经改革开放,我也有了两个孩子:
听说洹洹(——孙女)读书用功,评上“三好”,很高兴。我们耕读传家(大约是指祖父做过塾师),我想你们可以更上一层楼了……
寄来的台子,不要卖掉,是给栩栩(——孙子)的。
信中说的那张自家榉树打的雕花八仙桌,是老人传给孙子的,一定要给,花10元寄也要给。
他写这封信已经连倒了信笺也辨不清了,一个“接”字丢了下边的“女”,一个“榉”字“木”和“举”离了足有两字远。但还在操心,操孙子一代的心。
这些信多数已在动荡岁月中散失,只剩下七八封了,我一直珍藏,不敢怠慢。最近我将它们一式6份复印了,一一分发给弟妹,不是想让它们代代相传(后生们怕也不会去藏这些东西了),而是想让正在做着父母的弟妹,学学父亲,怎样也去“胜过100个校长”。
应该说,我们兄妹6个天分并不出众,在校时拔尖的不多,但,做人没一个不正,事业没一个不敬。6个中4个做教师,因为敬业、爱生(特别是农民子女),个个是教书好手,且有3个升任校长。有一个兄弟继承父业种田,闲时兼营卖米,本分让他成不了大款,但诚信和勤奋也让他无法不是“小款”。
父亲是成功的,至少在教育子女上。
他去世已经10年,今天我虽是在说他,其实他又在给我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