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秀英曾经对未来的婚姻生活设想过无数遍,怎么也没料到是从给别人做晚娘开始的。四岁的男孩,经历着爹的婚礼,兴奋到夜里十点多还睡不着。秀英给他洗了脸和手脚,脱光他放到里外三新的被窝里,一边给他讲故事,一边拍他的背,哄他入睡。一连讲五个故事,巴掌都拍得酸胀难忍,小家伙的大眼睛还是紫葡萄一样圆睁着。
秀英比谁都明白晚娘的苦衷,自小就会唱那首凄楚的民歌《小白菜》:小白菜呀,叶叶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只好跟着爹爹过,又怕爹爹娶后娘……不仅仅是黄泥湾,其实哪儿都一样,晚娘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一副极其阴毒可憎的面容。
谁让国顺嫂突然就没了呢?谁让国顺哥父子俩缺少女人的生活让秀英看着心疼呢?珍藏在秀英心底多年的情感仿佛金灿灿的粮食突然发酵了,酿成美酒,浓烈的芳香瞬间释放出来。她决意嫁给冯国顺,照顾他和他的儿子。
夜已经很深了,国顺送走几个醉醺醺的客人,引起一阵杂乱的狗叫。待狗叫声零落了,整个村庄又归于寂静。国顺掩上门,踉踉跄跄地进来。秀英俯卧在床头,怀里抱着儿子。儿子睡着了。
秀英……你真的……不嫌弃俺?国顺结结巴巴地问。
秀英轻轻将胳膊从儿子背后抽出来,坐直身子,羞恼地剜他一眼。
国顺嘿嘿笑着,拥抱着秀英。
秀英真的成了国顺哥的女人啦,这一天,秀英默默等了十多年。
国顺比她大六岁,从小学到高中,年年第一名,是黄泥湾少有的秀才。恢复高考前,还讲究政治成分,国顺出身地主家庭,虽然名列全公社第一,依然眼巴巴地看着成绩不如他的几个贫下中农子女去读大学。回乡以后,国顺开始学习种田,稀里糊涂娶妻生子。秀英始终跟不上国顺生活的步伐,但她成年后,挑对象挑花了眼,把自己耽误了。
按照政策,秀英还可以生一个孩子。新婚蜜月没过完,秀英溜到公社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国顺闻讯,急忙赶到卫生院,在病房找到了她。
你疯了?国顺抓紧她的手说。
秀英抿嘴一笑,说,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们一起好好抚养他长大成人。
儿子对秀英很亲,很快把她喊作娘了,一家三口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慢慢地,儿子到了读书的年龄。儿子一读书,仿佛一匹关在马厩里的小马驹来到广袤无际的大草原,开始撒欢儿。儿子和男孩子打架,拽女孩子的小辫子,偷邻居的黄瓜,往学校厕所里扔石头。
秀英知道了,问国顺,怎么办?
国顺说,棍头出孝子,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秀英又问,谁打谁骂?
国顺笑着说,你当娘的不管谁管?
秀英忍耐许久,终于打了儿子,骂了儿子。她发现,邻居没有不打骂孩子的,而且打得比她重,骂得比她毒。她释然了。
然而,事情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村里有关她的议论风云四起:
这个女人,到底憋不住了吧?最毒莫过妇人心啊。
天下的晚娘,哪有一个是好的?
就苦了这孩子啦,亲娘没了,多可怜呀……
冯国顺父母都死了,只有几个姐妹,听说侄子受了委屈,一窝蜂似地涌上门来。骂秀英,秀英不吱声。骂国顺,国顺让她们少掺和。她们一见这阵势,知道这黑心肝的和媳妇儿一条心,顾不得亲骨肉了,热泪如夏天暴雨一样说来就来。她们紧紧地抱着侄子哭。看见她们哭,侄子也哭,她们心疼地替他擦眼泪。一个姑姑告诉他,受了委屈,找姑姑去,姑姑替你出气。另一个姑姑告诉他,她再打你,你就哭你亲娘。
这场风波之后,儿子很快又惹了是非,秀英不敢擅动。国顺说,你心里又没鬼,怕什么?秀英就再管。儿子果然大哭自己的亲娘,果然跑到姑姑家,好几天不回来。回来以后,只和爹说话,不理秀英。从那以后,秀英就未动过儿子一指头。国顺有时忍不住,劈头盖脸打儿子。儿子鼻青脸肿的,这笔账少不了又算到秀英头上:
这女人怕他几个姑,学刁了,不自己动手了。
男人手重,让男人下手,打得更实在……
儿子再没有喊过她一声娘。秀英就顶着一个毒辣的恶名和儿子相处在一个屋檐下,将儿子抚养到十八岁。儿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这时,国顺承包村里的砖瓦厂,生意红红火火。儿子要到厂里当会计,秀英死活不让。秀英给他一个铺盖卷,五百元路费,让他出去打工。
整个黄泥湾一片哗然,唾沫星子都能将秀英淹死。几个姑姑跑回娘家,扬言要将她活活撕成碎片。秀英不看她们的脸,冷冷地说,你们要是回娘家走亲戚,自然有待承,如果来干涉我的家事,不陪了。说着,锁上门,扬长而去。
几年后,儿子在苏州成立了公司,搞房屋拆迁、回填土方。儿子启动资金短缺几十万元,和老家的亲戚借遍了,就是不找爹娘。最后还是爹娘给他凑够了。儿子发现,娘手上的金首饰没了,两边耳轮上留下空洞的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