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第二天下午。正在上自习的一个学生突然肚子疼,很快就坚持不住地“哇哇”哭叫起来。初秀本能地想到了那个医生,她越过小河,一路飞奔,跑到了老宅子的大门前,气喘嘘嘘地拍响了黑色的大铁门。
随着敲门的响声,大门里面传出一阵疯狂的狗叫,伴着一阵铁链子发出的“稀里哗啦”的撞击声。
初秀从那凶猛的叫声和铁链子的响动可以听得出来,那是一只被拍门声刺激得极度亢奋的看家狗,而且个头儿肯定不小。它因为被铁链辖制而愤怒地跳跃着,在原地焦躁地打着转儿,嘴里在狂吠的间隙发出恐吓的咆哮。
初秀顾不上害怕,她用力推了推大门,大铁门被撞得“哐哐”直响。
难道人没在家?
初秀急得出了一身热汗,她盲目地绕着围墙跑着,院后的那面墙上有一个坍塌的豁口,像半睁半闭的怪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初秀试着往上面爬了爬,又掉了下来。她又跑回了前门,拚命砸着。
“快给我闭嘴!”
大门里突然传出一声严厉的断喝,那只狂叫的大狼狗立刻老实了。
初秀听到有脚步声往大门走过来,一直走到大门左边的一扇小门附近。
小门被推开了,那个瘦高白净的男人一低头钻了出来。他似乎正在里面忙着什么事儿,脸上带着一些匆忙的神情。
当他看到初秀时,不由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她,一侧嘴角向上扯着,微微笑着说:“你找我?”
初秀用力点着头:“我的一个学生病了,听说您是医生,能给他看看吗?或者,用车帮我们把孩子送进城里医院去也行……”
他对初秀的话没有作出反应,而是直盯着初秀的眼睛问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老师?”
“是。您能不能……”初秀一脸焦急,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好吧,你稍等一下……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当医生了。”男人打断了初秀的话,转身钻进了小门,又把它牢牢地关上了。
初秀在门外焦急地转着圈,过了几分钟还不见他出来。她实在等不及了,看着紧闭的大门,忍不住抬起脚就要踢门,正在这时,只听“当啷”一声,里面的铁栓被抽了出来,两扇大门左右敞开了。
门开处,初秀立刻看见了那条凶猛的大狼狗。
它的确有小牛一般大小,长长的四肢,硕大的脑袋,灰色的短毛油光水滑,凸显出浑身健壮的肌肉。
狼狗一看到初秀,情绪立刻兴奋得像一匹即将上阵的战马,吼得更凶了,它一边叫,一边“呜呜”地威胁着,身上的肌肉不停地跳动。它跃跃欲试地用饭碗般大小的两只前爪刨着地,直刨得雪屑翻飞,一张肥大下垂的嘴巴往外滴着白色透明的粘沫。
“好了,法老,安静!”男人严肃地冲它命令道,那畜生立刻温顺地夹起了尾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雪地上来回踱着步,不时偷眼瞪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男人把一辆绿色的越野吉普车开出了大门,他跳下车把大门锁好,又替初秀打开了车门:
“好了,我们走吧。”
初秀立即急不可耐地上了车,她坐在他的身边,才感觉到一股健康男性身上特有的强悍硬朗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由得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尽量离他远一点儿。
“是什么病?”
“不知道,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儿,我们都吓坏了。”初秀说着,擦拭了一下头上的热汗。
生病的学生已经被几个村民抬到了路边,正疼得大声尖叫。
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上了车,放进了后座上,由初秀抱着。孩子的家长也满头大汗地跳上了汽车。
“我看大概是急性阑尾炎,不要紧的,很快就到医院了。”医生安慰着大家,转身跳上了汽车,越野吉普快速朝山坡下驶去。
一路上,初秀已经顾不得和医生说一句话,她被孩子的痛苦折磨得比自己得了病还难受,但只能一筹莫展地抱着他,嘴里胡乱说着一些安慰的话:
“快了快了,马上就到医院了,到了医院就好了,快好了……”
汽车开出了山区,一上公路,医生就加大油门,快速向镇医院奔去。这时,初秀心里突然对这个怪怪的医生充满感激之情。
经过医院的紧急抢救,孩子顺利地做了手术,脱险了。
初秀帮家长办完住院手续,已是傍晚。她走出医院大门,正茫然四顾,不知怎么办才好时,一辆墨绿色越野车突然停在了她的身边。
初秀吓了一跳,她抬头看到的是医生那张青白的脸,正从车窗里探出来看着她。
“走吧!我估计你回去没有车。”医生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就打开了另一侧的车门,他的眼神儿里透着一种不由分说的霸气。
“你一直在等我吗?”初秀心中一热。
“我去城里办事儿刚回来,正好经过。”医生淡淡地说。
初秀松了一口气,她上车坐好,又闻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男性的气息,心里突然被一种宁静覆盖。她小心地坐好,本想好奇地问问医生,他城里的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是却没有开口,她对眼前这个令人捉摸不定的男人,不想随便说什么,只想慢慢观察他。
在回程的路上,车上只有医生跟初秀两个人。车子穿出镇子,驶上了回村的小路。两人都沉默着,谁也不先讲话,好像在暗中较着什么劲儿。
沉默了好一会儿,初秀实在被这种气氛压抑得受不了了,只好先开口说了一句礼节性的话:
“刚刚医生说阑尾已经穿孔,幸亏来得及时……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话一出口,初秀由衷地流露出一丝感激之情。
“不用客气,应该的。”医生眼睛看着前方,似在微笑。
“对了,我还不知道您贵姓?”
“我姓陶,陶凡。”
“是陶医生,我叫初秀。”
初秀纯净的笑容似乎感染了对方。医生突然温和地问:
“你为什么要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当老师呢?”
初秀这才发现医生的嗓音十分迷人,是她在译制片里经常听到的那种阳刚气十足的男中音,浑厚而富有磁性,听上去显得说话人风度翩翩。
“我父母死得早,是在姨妈家长大的,得到过很多人的关心和帮助,所以我很想也为孩子们做点儿什么。后来听说这儿缺老师,就来了。听人说以前您是个医生?”她连忙认真地回答完,又问道。
“呃……就算是吧。不过现在不干了。”
初秀正想听听下文,可是医生好像故意躲避什么似的,立即转移了话题: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觉得闷得慌吗?”
急于了解医生更多情况的初秀,对他的突然反问一时反应不过来:
“嗯?啊!偶尔有一点儿。我看侦探小说来消磨漫长的冬夜。你也是一个人生活吗?”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奇怪的紧张和担心,似乎想听到某种答案又害怕听到。
“对。一个人。”
“啊!你来这里很久了吧?”初秀不由舒了一口气,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嗯。”医生的话很简短,说完便沉默了,一直目视前方。
初秀朝他瞟了一眼,莫明其妙地觉得医生的脖子似乎不会转动,总给人僵僵的感觉。
大概医生都这样,行为比较刻板。
初秀心里嘀咕着转过头去。她看着窗外的雪景,忽然想起陈爷爷讲的故事,又忍不住好奇地问:
“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住在那座老宅院里呢?我听村里老人讲,那幢老宅子从前经常闹鬼。”
“是吗?”
“村里人都说那院子不吉利,说以前在那儿住过的人都遭到了厄运。”
“你相信吗?”医生突然神秘地微微一笑,脸上还带着一丝讥讽。
“我不知道。”初秀有些窘迫。
“你没回答‘相信’或者‘不相信’,而是说‘不知道’,看来你已经被那些故事迷惑了。”
“……”初秀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吧。”陶凡不以为然的说。
“我喜欢听故事,特别是比较怪异的。”
医生没讲话。
“我以前听过不少版本的传说,说龙头山这地方是古战场遗址,还有一个渤海国时期的古墓群,真有这事儿吗?”初秀急于求证。
“古战场和渤海国古墓群的事儿都是真的,而且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医生心不在焉地回答。
“有时候,不同版本的传说,在一些细节上惊人的相似。所以我总觉得有些事情也许真的发生过。比方,狼人的传说。有一种人随着环境的变化,心理跟行为也会发生质的改变,他会去做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的内心有时也很痛苦,但却无力控制。龙山村的传说,大概也跟这个情形差不多。”
初秀说到这儿,没有听到对方的反应,回过头去看了看,发现医生的心情好像突然低落下来,此刻一声不吭。他似乎不太喜欢交谈,也许他在后悔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却惹出来对方一大堆话题。初秀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于是自觉地打住了话头。
汽车里寂静下来。
气氛比刚才更压抑了。在这么小的空间里,面对着一个异性,两人都各怀心事,一声不吭,实在令人浑身不自在。
过了一会儿,初秀忍不住又胡乱找了一个话题:
“你跟村里人不大来往吧?我看你好像很少出来。”
“我比较忙。”医生冷淡地闭上了嘴。
初秀悄悄耸了耸肩,适时地住了口。
接下来的一段路,医生一直沉默着。初秀只好闭了眼睛假寐。
北方的冬天,黄昏一旦降临,一切就会迅速沉入黑暗的深渊。
现在,夜幕四合。在月亮和星光还没有出现之前的片刻,旷野一度陷入了一片短暂却浓重的漆黑之中。
医生一言不发,只沉默地开着车。
车灯在雪地上扫射着,看上去让人眼花缭乱,使初秀更加感到紧张过后的疲劳,她半闭着眼睛,被车子摇晃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在车灯的光线里,已经能隐隐地看到村子了,初秀打起精神,坐直了身体。
路两边的树木杂物在灯光里一晃而过。它们黑乎乎、直挺挺的立在那儿,一动不动。阵风过后,初秀觉得它们刚刚还在随风摇摆、活动,这时却好像在车灯的光晕里突然静止了下来,诡异得很。
车子拐上了村口那条小路。左面的山坡是一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堆被雪覆盖着,连绵起伏。
另一侧是浅浅的河堤。
那棵老榆树就黑鸦鸦地矗立在离河岸不远的村口上,枯枝凛冽,直指天空,看起来高深莫测。
此刻,那只每天晚上把老榆树当作表演舞台的猫头鹰,尚未粉墨登场,因为没有听到它的叫声。
就在拐弯的一刹那,只见车灯前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猛地一晃,就轻飘飘地撞了上来!
初秀禁不住惊叫一声,与此同时,医生下意识的一脚踩在刹车板上。车身在结了冰的路面上猛然打了个旋子,掉头“砰”的一声直冲到了河堤下。
整个过程似乎只有一秒钟的时间。
初秀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眼前的风挡玻璃一瞬间碎裂成无数个粘结在一起的亮晶晶的小颗粒。它们以这种状态只挺立了几秒钟,然后就像电影里慢镜头中的景物,缓缓塌落下来。
初秀在陷入昏迷前的一刻,看见老榆树上有一个东西惊得腾空而起,“恨……呼!”,大叫了一声,张开两只黑色大伞般的翅膀,从头顶上“呼”地掠了过去。
初秀清醒过来时,只觉得浑身冰凉。
冷风正从车前空空的大洞里灌进来。她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立即觉得一阵剧痛,这才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陶医生!”初秀转脸一看,身边没人,四周静悄悄的。
“陶医生!你在哪儿?”初秀慌忙去推车门,车门打不开。初秀连忙从破成黑色大洞的车窗里爬了出来,看到医生正站在冰上盯着汽车发呆。
“你没事吧?”初秀惶恐地小声问。
“真是见鬼了!”医生没有回答初秀,只是神情恍惚地嘀咕着。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圆圆的满月已发出钻石一样又硬又冷的光,把四周照得雪亮。刚才的黑暗已经不复存在。
四处静悄悄的,那个扑向汽车的白色东西也无影无踪,似乎从来就不曾出现过,或者只是跟他们开了个阴险的玩笑。连着几天都是没有一丝儿风的干冷天气,
在一场大雪之后突然变了脸。
傍晚时分,外面刮起了凛冽的西北风,直刮得漫天雪雾。风吹到脸上像尖锐的小刀子,割得皮肉生疼。
灶堂里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炕烧得热乎乎的。在暖暖的屋子里看着窗外天寒地冻的景象感觉很舒适,很满足。初秀满意地环视了一下整洁的小屋,坐下来在小木桌上摊开日记本,想用日记的形式把到龙山村的生活记录下来,留作纪念。
初秀咬着笔杆儿,脑子里一时间涌上了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乱哄哄的,不知该从何写起。
自己刚刚到这里,不曾想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先是被丢了孩子的疯女人袭击,还有每天夜里纠缠不去的怪梦。另外,学生突然生病,紧接着又发生了一场车祸。虽然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是陶医生的车却要送到城里去修理。
初秀一手抚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脖子,把这些情况简单地做了纪录,便不由停了笔,侧耳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初秀摇摇头,想抛掉那些纷杂的思绪,可是在车祸中扭伤了的颈椎还很疼,她连忙又捂住了脖子。
过了一会,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听不到那只大鸟的叫声了。天下了大雪,紧接着又起风后,它就好像完成了使命似的离开了村子,飞走了。
难道猫头鹰也知道主动躲避一下风雪弥漫的恶劣气候?
它突然没了动静,让初秀觉得好像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她不由得想起了陈爷爷讲的那个诡秘的故事,那个故事中的一切,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呢?
初秀停了笔,沉思着。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初秀浑身一抖,立刻慌乱地跳了起来。
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突然出现敲门声,实在令人心惊肉跳。
初秀镇定了一下,悄悄下了炕,犹豫地盯着房门,弄不清楚是不是门前的什么东西被大风吹得乱响。
“砰砰砰”,门又被砸响了,这回初秀确定是有人在外面。
她不敢贸然开门,壮着胆问道:“谁?”
外面的人不回答,只听到“呼呼”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
“砰砰砰!”敲门声越发急促。
“你是谁?谁在外面?”初秀提高了声音给自己壮胆。
“我找苏婉,苏老师!”终于有一个人在风中大声喊着回答。
初秀听清楚了,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她回头四处看了看,视线落在灶台前那把劈柴的小斧头上。她弯腰把小斧子抓在手里掂了掂,藏在背后,伸手打开了门锁。
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冷风,“忽”地一声吹了进来,门外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一幅眼镜上满是白色的霜花。
他慢慢走进来,先伸手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镜,然后有些迟疑地看着初秀。
“呃……苏婉,苏老师是住在这儿么?”
他的嘴已经冻得有些不听使唤,眉毛上也结满了白霜。初秀看到他的这幅样子,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你是找苏老师?她已经不在这儿了。她走了。”
“走了?”年轻人脸上立刻现出失望的神情,疑惑地问:“她到哪儿去了?”
“她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
“她不在这里工作了?”他又摘下眼镜擦了擦,戴好,难以置信地盯着初秀,机械地重复着她的话。
初秀点了点头。
“怎么会呢?……噢!忘了介绍了,我是她的男朋友,我叫李明哲,去外地工作刚刚回来。我很久没见到她了,所以就立刻赶到这里来了。”
“那……她没有回家吗?”
“我去过她家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去了。”
“是这样……可是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我刚刚到这儿来,是在她走后才来的。嗯……你先坐下来暖暖手吧,外面很冷。”初秀连忙转身,偷偷把手里的武器放回到灶前,取过杯子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谢谢。”对方双手接过杯子,把手捂在杯上,暖着,放在嘴上吹着,皱着眉头,似乎弄不明白自己面临的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初秀同情地问。
“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茫然地四处看了看。他的目光落在黑木箱上的一个粉红色心型小闹钟上,顿时闪闪发亮。
“这是她的东西!”他突然一步跨过去,把闹钟抓在手里,“是我送给她的。”
他抬起眼睛四处张望:“怎么?她走时没有带走自己的东西吗?”
初秀摇了摇头:“我来的时候,它们就在这儿了。还有她的几件衣服,我想也许她过一阵子安顿好,会回来取走的。”“其他人呢?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走了吗?”明哲不甘心地又问,初秀看到他把那只小闹钟攥得紧紧的,修长白晰的手指显得更加纤细苍白。
初秀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的脸上已经现出了失魂落魄的神情,看得出来,他现在很脆弱,似乎快要倒下去了。
初秀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试试探探地说:
“好像……好像是没有。也许她是有急事突然走的,来不及跟别人打招呼。”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他稍一沉思,“不行,我得回去了,我必须立刻找到她!”
他说着就放下了杯子和那只小闹钟,起身就要走。
“这么晚了,外面又是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走呢?你可以在这里对付一晚,我到别人家去借住。”初秀担心地听了听外面“呜呜”狂啸的风声,回过头来,关切地看着他。
“不行,我得马上找到她,我,我必须……”他顾不上跟初秀告别,拉开门卷入了风雪中。
初秀担心地望着那个细高单薄的身影,渐渐融入了黑暗的夜色中。她回身锁好房门,来到木箱前,不由拿起那只小闹钟端详着。
这个叫李明哲的男人身上有一股什么东西,突然使初秀的心一动。大概是这个年轻人对爱情的那种执着劲头,打动了她吧?她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冲动:如果可能,自己一定要帮帮他,让他早日找到他的恋人。
闹钟的指针已停在了五点一刻上。初秀缓缓地给它上了弦,小闹钟立刻“咔嗒、咔嗒”地走了起来。她给闹钟拨准了时间,重新端正地摆在箱子上,坐下来远远望着它出神儿。
明哲一头冲进了风雪中,
雪雾立刻迷住了他的双眼,他用手挡在额头上,辨别了一下方向,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
苏婉在哪里呢?她又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她已经对自己绝望了?看来,自己的离家出走,真的伤害了她!她会不会由此而轻生了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又见到苏婉是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夏天。一些老同学来聚会,其中就有苏婉。
明哲几乎认不出她了,小时候她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女孩儿,苍白着一张小脸儿,不爱讲话,整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一大群花蝴蝶似的女同学和小伙伴里,明哲从来没有注意过她。
现在的苏婉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漂亮出众的姑娘,乌黑的头发衬着白晰透明的肌肤,一双略带忧郁的黑眼睛只轻轻一扫,就一下子把明哲的心俘虏了。
那年元旦晚上看焰火,满天的火树银花,引起人们一阵阵欢呼。烟花呼啸着升上天空,随着一声声炸响,夜空中绽放出无数蓝色的火花,像流星雨灿烂地划过。天空浓墨的底色与大地溶为一体,让人恍如置身于点点繁星之中,每个人都暂时忘却了现实中的不如意,心里升起一种对生命本质的信仰。就在这种迷惑的感动中,明哲如愿以偿地把苏婉拥进了怀里。
明哲有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已经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女孩儿。他的脸上整日露着恍惚的笑容,感觉生活中的任何事物都是那么美好。
苏婉改变了他的生活。
明哲正陷在热恋中时,一个要好的男同学曾跟他有过一次谈话。那晚他喝多了酒,有些口无遮拦地对明哲说:“我并不看好你们两人的关系。”
“根据什么?”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明哲不明白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根据……没什么根据。来,再干一杯!”对方开始含糊其词。
“快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明哲被他的话勾起了满心疑惑。
“没什么……没什么,真的,我乱讲的。”他冲着明哲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你这家伙,为什么吞吞吐吐的?”
“没有没有,我只不过是觉得苏婉不太适合你。”
“为什么?”
“呃……怎么说呢?我觉得……苏婉是一个比较……‘修女型’的女孩。”对方好像开始信口开河。
“什么叫‘修女型’的女孩?”明哲不解。
“这不过是个比喻。就是……从小受环境影响很深,有着双重性格,压抑、矛盾、刻己,缺乏安全感,悲剧色彩很浓的人。就好像外国文学作品里那些从小在寄宿学校,或在修道院性情乖僻的嬷嬷们严厉管教下长大的女孩。”
“你的话听着怎么这么累呀?我看你是小说看得太多了。其实苏婉不过是个有点儿特别的女孩子……”明哲立即反驳他。
“不一样,不一样,她的确跟别的女孩儿不一样……”男同学的话里似乎隐藏着一层不便表露的意思。
“我就是喜欢她沉静自然、不加矫饰这一点。我可不想要个爱慕虚荣,只贪图物质享受的女朋友。” 明哲趴在吧台上,看着酒杯里泛起的泡沫,不以为然。
“时间久了,你就会明白的。这种女人的一生,注定只是在追寻一种虚无缥缈的梦幻,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男同学的话越发高深莫测,他摇着头,情绪好像陷入了沉思当中。
“你怎么这样了解她?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早就对她有意思吧?”明哲警觉地盯着他的眼睛,探究着里面的内容。
“没没没,你别太多心了,我跟苏婉从小是邻居,后来又在一起上学,毕业后也一直有来往,当然对她了解得多一些。”男同学躲避着明哲的目光,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掉转头仓皇而去,给目送着他背影的明哲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跟苏婉在一起时,明哲曾有好几次鼓足了勇气,想问她点儿问题,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苏婉注意到明哲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只用黑漆漆的眼睛疑惑地看了明哲一眼,就彻底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
“酸葡萄心理,就是这么回事。”明哲给了那个男同学和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从此也就释然了。
明哲后来才知道,苏婉因为父亲去世早,母亲长年住在城郊的康复医院里,所以心情一直很忧郁。于是,他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精美瓷器一样,更加小心地爱护着苏婉,他决心要用自己的爱,让苏婉开心起来。
过了不久,苏婉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她卧床不起,发着高烧,沉浸在绵绵不绝的噩梦之中。明哲急得陪着她四处寻医问药,可苏婉的身体就是不见好转,后来她开始昏睡不醒,整天辗转不安地发出吓人的呓语。
她清醒时就拉着明哲的手欲言又止,哽咽难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得了绝症一样,几乎把明哲也弄得泪水涟涟了。
一天, 楼下的一个大妈疑惑地观察了苏婉半晌,神神秘秘地拉着明哲说:
“我看哪,你们就别去医院了,大夫也看不出来是啥病吧?这孩子八成是中了邪了,去找个大仙看看吧。我知道城东有个大仙,看得可灵了……”
明哲可不相信那一套,他还是四处为她找偏方,弄补品,小心地侍候着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明哲和姥姥的精心照料,到假期快结束时,苏婉渐渐好转起来。
大病一场之后,苏婉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变成了透明的青色。她整天恹恹地坐在阳台里晒太阳,目光呆呆的,空洞无物。明哲见了她这副样子,真有些相信那些关于“中邪”之类的说法了。
就在苏婉康复后的一天,明哲突然听到了一个坏消息:自己倾心相爱的女孩儿苏婉,竟勾引了市里的一个领导干部,致使那男人病入膏肓的妻子自杀身亡!
这晴天霹雳,顿时把心地单纯的明哲击垮了。
他想起她的病,她眼睛里那种说不出的绝望情绪,只觉得天塌了,地陷了。
明哲想不通苏婉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什么地方对不起她,没有满足她?为什么她会这样轻贱!他这才吃惊地发现,自己到现在为止,根本就不了解苏婉!
明哲立刻去找苏婉,他要问个清楚,可那一天,他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不见苏婉的影子。
明哲既痛苦又困惑,无法排解。
他约了曾经跟他谈过苏婉的那个男同学见面,两人还是在他们常去的那间酒吧碰头。自尊心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太多的伤感情绪,明哲只是一杯一杯喝着洒,并不断地替同学往杯里续着酒,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你?出什么事儿了?”对方被明哲深夜打电话从床上叫了起来,脸上还残留着没洗掉的困倦。
“没什么,很久没见了,只是想见见你。”明哲也听出自己话里的言不由衷,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
“没那么简单吧?这么晚要跟我见面,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自从你跟苏婉好上以后,你可再没跟我联系过。”对方用埋怨的口气笑着说。
明哲把空酒杯拿在手里转了半天,踌躇着开了口:
“你最近见过苏婉吗?”
“没有啊?我到哪儿去见她!”男同学莫明其妙,“怎么了?”
“她的事儿,你知道吗?” 明哲说完直盯盯地看着对方。
“我确实没看见她,她的什么事我怎么知道?”男同学掩饰地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头。
明哲不吭声,只大口灌酒。
男同学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他悄悄观察着明哲,小心地说:
“你是不是还对我上次说的话耿耿于怀?我只是出于好朋友的关心,发表一点儿看法罢了,真没别的意思。”
“可是……所有人都在议论那件事,她却只瞒着我一个!这是为什么呀?”明哲突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听别人乱讲,也许那都是造谣中伤!如果你真的爱她,就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讲嘛!”男同学慌乱地寻找着合适的词儿,试图安慰明哲。
“她太伤我的心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不能让我帮她分担呢?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样的女人,她会真的爱我吗?”明哲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发问。
“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我想……肯定是有难言之隐。或许你再等等,她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
“不!我等不下去啦……我要走啦,越远越好!今后,她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也再不想见到这个女人……”
“明哲,别喝了,我当初说的没错,她本来就是个难以琢磨的人,你既然把握不住她,就别这么跟自己过不去了。走,我送你回家!”
“不不不……我没醉!对了……上次我俩谈这个话题的时候,你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你能不能跟我开诚布公地说,你对苏婉……究竟都了解些什么?”他已经露出了醉态,用一只细长的手指很不礼貌地直指对方的鼻子。
“真的没什么。”对方躲闪着明哲的目光。
“求你了,这对我……很重要,太重要了。”明哲双手扶住了对方的肩膀,眼睛里满是烧灼的痛苦。
男同学为难地搓着手:
“其实……怎么说呢?算了,干脆跟你说了吧。其实……其实以前我和咱们班好几个男生都追求过苏婉,最痴情的就是学习委员关雪峰,可苏婉谁也不理。我们原来都以为她很清高。”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啤酒,“但是不想她却……”
“她到底怎么啦?”明哲紧张地盯着他。
“她却跟了一个有妇之夫,而且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就是关雪峰的老爸!就在苏婉跟你好上以后不久,关雪峰他妈妈为这件事自杀了!这事儿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你在说什么?难道外面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明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就不要再对她抱任何幻想了!”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当然是为了钱。一个年轻女孩子难道会爱上一个老头儿吗?苏婉从小家庭情况很复杂,她父亲并没有死,而是进了监狱。她还有个有病的妹妹,家里生活很困难。”
“不,她不是那种人。”明哲喃喃地摇着头,他被心里的悲哀打倒了,软弱得像一个孩子,带着乞求的目光看着对方: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都告诉我吧!”
“当初我也不相信,谁会相信苏婉那样一个清纯的女孩儿,会做出这种事呢?关雪峰在他妈妈死后离家出走去了南方,他爸爸也因为和苏婉的关系还有贪污公款的事被判了刑,前途都毁了!”
“你在胡说!苏婉不是那种人,你们是因为嫉妒才这样瞎说的!”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明哲……”对方被明哲的反应吓呆了。“明哲你喝得太多了,别再喝了。我说的,的的确确都是真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还蒙在鼓里。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受不了,但我暗示过你,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我才……明哲!”
“别碰我!你给我滚!滚!”明哲一把推开他,站起身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明哲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他连续几夜反反复复地把自己灌醉,然后昏睡过去,醒来了,再喝。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些荒唐的事跟苏婉联系在一起。他不愿意相信那些事实,却又不得不相信。
苏婉往日那纯洁的形象,终于像易碎的泥人,突然间在他心目中崩溃了。
明哲难以忍受痛苦的折磨,他在一个风雪弥漫的早晨,背起行囊,最后看了一眼家乡的街道,便毅然去了另一个城市。
没想到几个月之后,他竟然在距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城市大街上,碰到了苏婉的一个好朋友,两人坐在一间小酒吧里,明哲抑制着内心深处的冲动,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你不想知道苏婉的近况吗?” 对方犹豫了一会,小心地开了口。
明哲沉默不语。
“她现在……在郊县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当老师。”
“……”明哲一脸惊讶。
“她嘱托我定期去替她看望家人。这次出差来之前,我刚去看过她妈妈。”
“苏婉,她还好吗?”
“还好吧,我不能肯定。”
“……”
“我能够理解苏婉。她吃了很多苦,也伤害了你,但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我上次去看过她,她还提起了你。”
明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波动。
“我看出来了,她一直在盼望着你能原谅她,可她又觉得自己不配。”
“……”
“她很消沉,瘦了许多……”
她一定是为了他才这样做的!她竟然辞了城里舒适的工作,孤身一人跑到郊区去当小学老师!她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啊?
一想到这儿,明哲的心都要碎了。
“苏婉总是说你早晚会回来的,可是她不一定会等到那一天……”
明哲心里压抑了很久的思念和对苏婉那难以熄灭的爱情火种,都被这句话“腾”地一下点燃了,他不顾一切地想立刻就见到她!
“告诉我她的地址!”他忘情地扑上去,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
“你还是考虑清楚后,再去找她吧。别再伤害她,好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明哲点头又点头。他酸楚地回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突然感觉到,现在自己对苏婉不仅仅是爱情,同时也包含了一份血缘般割不断的亲情。
他要保护她!
明哲立刻收拾好行囊,归心似箭地离开了这个沉淀着他的痛苦、他的思念、终日阴霾重重的城市,回到了家乡。
明哲在狂暴的风雪中吃力地跋涉着,想着这一切,心里又焦急又悲伤。
他喃喃地念叨着:“苏婉,我回来了!我是为你回来的!你在哪儿呢?”
望着白茫茫无边无际的雪野,明哲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他把双手拢在嘴上,朝着旷野放声高喊:
“苏婉!你在哪里?”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寒风。
暴风雪一再遮住他的视线, |长篇鬼故事+
灌得他一阵阵窒息。明哲脚下磕磕绊绊,还在下意识地往前走着。又一阵怒吼的狂风卷来,眼前雪雾弥漫,他弓起腰,抵御着风雪,再也看不清去路。
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朝黑蒙蒙的旷野张望着,心里有些紧张起来。自己就这样东一头西一头到处乱撞,万一迷了路……就完了。
这一带,龙头山余脉的大小丘陵无数,如果搞错了方向,稀里糊涂地跑到国界外面都有可能。
他的腿越来越沉重了。
突然,脚下一绊,明哲一下子跌出去好远,然后四肢着地,结结实实地趴在了雪窝儿里。
他急忙在雪地上摸索着,好半天才算找到了摔掉的眼镜,用手擦了擦戴上,回头看了一眼绊倒了他的那个东西。
一阵风雪卷过之后,借着雪地的反光,明哲看到身后卧着一个长长的、黑黑的东西,也许是谁的车经过时掉落的麻袋,上面还落着一层雪。
明哲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可是刚走了两步,却好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强烈地吸引着,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又看了一眼。
那东西给明哲一个奇异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走回去,弯腰凑近跟前仔细一看……
这一看,明哲不由得惊叫一声,一下子仰坐在雪地上。
原来那竟然是一个趴在雪地里的人!
明哲脑子里一阵空白过后,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不是一个冻毙的醉鬼?在北方的冬天,每当一场暴风雪肆虐过后,野地里经常会有这种“路倒儿”。
但是,随着一阵狂风,他看见那人的后脑勺上舞起一片纠缠在一起的凌乱长发,像一块破毡子,不时在寒风里飘舞着。
那是个女人!
所有的恐怖故事一古脑儿钻进明哲的脑袋里,明哲连滚带爬地朝旁边的雪地里跑去,想绕开那个可怕的东西,却猛然摔倒在地。
“苏婉!”明哲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那会不会是苏婉?”
他从地上拚命爬起来,手脚瘫软地跑了回来,“扑嗵”一下跪倒在地,牙齿直嗑得“喀喀”乱响。
她现在就近在咫尺,在自己的鼻子尖儿下。明哲用手触了她一下,人已经僵硬了。
他哆嗦了半晌,终于闭着眼睛把她用力翻了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这时,一阵寒风把一缕乱发吹起来,盖在了女人的脸上,明哲伸出颤抖的手把那缕头发轻轻拂开……初秀深夜送走李明哲后,
一夜没有睡好。
她总觉得有个女人坐在自己身旁,一直在细细碎碎地哭泣。醒来之后,那嘤嘤的哭声还在耳边余音萦绕。那女人似乎没有具体的形体,只是一个模糊的气息,一个生命迹象,在自己身边盘桓不去。
过了一会儿,初秀觉得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好像有一只毛绒绒的小爪子,在轻轻地不间断地抓挠着她,那种怪异的惊悚一直深入到骨髓,却无力躲开。
耳边清楚地听见村里早起的人家陆续开始忙活的声音。谁家的妇女在喂猪,用长把的木勺子“当当当”地敲着猪食桶,猪在槽里抢食发出尖叫,看家狗也在“汪汪”地大吼。
初秀心里明明白白,可就是不能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外界的声音像一只大手,抓着初秀的神经似乎想把她拽醒,可是梦魇有如一只更有力的魔掌,也在另一端拼命拉扯着,争夺着初秀。
初秀终于睁开酸涩的眼睛,她听见外面的交响乐还在继续,村里人家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寒冷空旷的冬季里传得很远,听上去十分清晰。
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朝屋子的各个角落环视了一周。这屋子里是不是有老鼠呢?那些来历不明的毛绒绒的小爪子也许就是……?初秀听班里的孩子们讲过,有一户人家的婴儿半夜就被老鼠咬掉了耳朵。
看来今天得弄些老鼠药来。
那个一直坐在炕边,没有实质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呢……?初秀坐在炕上愣怔了半天。
她一溜小跑赶到教室里时,班上的孩子们早已坐满了。
“我来晚了。”她抱歉地笑了一下,边把教科书放在讲台上,然后有些心神不定地抬起了头。
孩子们今天早上意外地安静,他们全都一声不吭,只用一双双亮晶晶的小眼睛严肃地盯着他们的老师。
初秀有些纳闷儿地扫视了一下大家:“我们开始上课吧。”
“初老师!”班长小石头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看着初秀欲言又止。
初秀侧着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昨天晚上,嗯……赵小柱他妈妈……”小石头瞅着初秀,停住了。
“他妈妈怎么了?”初秀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
“……死了。”小石头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低下了头。
“死了……?”初秀的心“忽悠”一下沉到了底,她知道自己那持续的不安是什么原因了。
“怎么死的?”初秀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石头的嘴,那孩子正一字一句地道出自己心里的猜测:
“她冻死了。”
“石头儿,你先带领大家上自习!我一会儿就回来……”初秀放下书,转身出了教室,她跑了几步,又猛然站住了。
山坡下有村民从各家陆续小跑出来,聚集在赵小柱家门口。
初秀慢慢朝坡下走去。
人们正探头朝屋里看着,小声地议论着,脸上满是凄凉的表情。初秀穿过门口拥挤的人群,走进了静悄悄的房子里。
地上停放着赵小柱妈妈的尸体,上面盖着一条旧毛毯,依稀可看出她僵硬、蜷缩着的形状。毛毯下伸出一只痉挛的手,似乎正要努力地抓住什么。
那个在故事中已经代替猫头鹰发出预言的老陈头儿,现在正蹲在地上沉默地抽着他的烟袋,他看了初秀一眼,垂下了眼皮。
“初老师。”突然有人在她身后悄悄叫了一声。
初秀回头一看:“是你?你没走?”
“我在半路上发现了她。”李明哲无力地冲地上的尸体抬了抬下巴,沙哑着喉咙疲惫地说:“我被她绊倒,吓坏了……还以为……”他心烦意乱,低头用力捏着手指。
两人半晌无言。
“初老师,我得回去了。昨晚,打扰了。”
“没关系。”
明哲转身朝门外走去,初秀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抑制不住地叫道:“等一等!”
明哲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初秀。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初秀努力想抓住意识里一个一闪即逝的念头。
“什么?”明哲不解。
“呃……不,没什么。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来找我。”她不知道怎么告诉他,自己晚上那种奇怪的感觉。
“好的,谢谢。”
初秀心情沉重地回到教室,“唧唧喳喳”的私语声立刻安静下来。孩子们都偷偷观察着老师的表情。
“石头儿,大家刚才在议论什么?能跟老师说说吗?”初秀知道,今天的事情给孩子们造成了强烈的不安情绪,避而不谈反倒不好,应该帮助孩子们抹去这件事情在心里投下的阴影。
“我们在议论,如果有一天赵小柱回来了的话,我们该怎么对他说呢?他要是知道他妈妈已经死了,该多伤心哪!”小石头儿说着哽咽起来,教室里顿时响起了抽泣声。
“……,到时候老师会对他说的,老师还会想办法叫他不要伤心。大家别再想这件事了,好吗?来,我们上课吧。”初秀无力地坐下来,打开了课本,可她的眼睛也湿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秀站在门口,目送着送葬的队伍一路冷清地朝山上走去。
她的眼睛稍稍一转,看到河对面的医生也站在大门口朝山上望着,这时他也回过头来。
初秀远远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扭头进了屋。
刚刚埋葬了赵小柱的妈妈,
村子里突然喧闹起来。
一个姓邱的孤老太太据说是被鬼魂附了体,她又唱又跳,打人毁物,还跑到山上的坟地里躺着不回家。村里人想尽办法都不奏效,最后只好用绳子五花大绑地捆了,才拖回家来。
大伙儿正愁得无计可施时,有人出主意,从外村请了一个跳大神儿的来降妖驱魔。天刚黑,全村人就“呼啦”一下,都拥到老太太家里去看热闹了。
初秀也被孩子们拉了来,跟大家一起挤在门口。
那跳大神儿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脏老头儿,瘦得仙风道骨,很符合初秀想象中的模样儿。他留着一撮黄焦焦的山羊胡子,十个指甲又尖又长,里面藏着黑黑的污垢。老头儿身上穿着一件古旧的黑袍子,整个人就像走错了时光隧道,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人。
生性好奇的初秀没想到,传说中的封建迷信手段,至今在农村依然存在,自己竟有幸亲眼目睹。
“请神”的过程开始了。
锣鼓家什儿“叮当”一阵山响,老头儿先扯开嘶哑的破嗓子唱了一段儿,接着立刻开始浑身打抖,哆嗦得像一片暴雨中的树叶,腰上系着的一圈腰铃“哗啦哗啦”响作一团。
过了一会儿,老头儿突然两眼一翻,看起来整个人似乎摇身一变,派生成了另外一个什么灵体,开始用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声音审问那老女人。
中了邪的老太太看上去有七八十岁了,此刻她坐在“大神儿”的对面,用白内障眼球看着那老头儿的样子,半张着少牙的嘴,发着呆。
老头儿说话时嗓子里发出的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而那老太太的嗓子突然变成了嫩嫩的女孩儿声。
这两个人有问有答,但都不是自己的声音和形态,就像各自隐藏在身体外壳里的另外两个人在对话,看起来极其怪异。
初秀和在场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两眼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老头儿的举动,想看清他是不是在糊弄人。
“我是黄家大仙哥,家住东南喜鹊窝……”老头儿唱了一段,介绍的是自己请来的大仙儿的身份,然后就以“大仙”的身份,提高了嗓门儿开始审问那老女人。
“你是何方游魂野鬼,快快从实招来!”老头儿吹胡子瞪眼,厉声喝道。
“我叫……丽丽。”女人嘴里突然发出一阵莺声燕语,初秀被吓了一跳。
围观的人群立刻喧哗起来。
“丽丽?那不是老孙家的老闺女吗?”
“对呀,听说她自从进城之后就改名叫丽丽了。”
“可不是,以前我碰见她,管她叫小名儿‘丫蛋子’,她还跟我不乐意了呢!”
“咱村就这么一个叫丽丽的,她不是上南方打工去了吗?”
挤在人堆里看热闹的丽丽妈听到这儿,脸色刷地变得雪白,差点儿晕倒过去。她清醒过来,挤出人群,指着老女人破口大骂: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早先就在村子里挨家串户说我家丽丽的坏话,现在又装神弄鬼来咒我闺女,你眼红我闺女拿钱回来给我盖了大瓦房,是不是?你这疯老婆子,我非撕了你这老*货的嘴不解恨!”
屋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看热闹的人们围上去拉架,那跳神的老头儿也慌了神,他躲在一边,扎撒着两手,不知所措。
还是旁边敲锣的人急中生智,“咣”地敲了一下,顿时鼓乐齐鸣,人们这才安静下来。
老头儿恢复了镇定,他拎起一只大红公鸡,一刀抹了鸡脖子,转着圈儿把鸡血淋了一地,然后又依依呀呀地唱了起来,边唱边用双手在大黑袍里摸索着。
丽丽妈已经被人们拉着,站在一边儿喘粗气。
老头儿变戏法儿一样,从他的大黑袍里摸索出一个黑油油的小药丸,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一拥而上强按着,用水把药丸给灌了下去,老妇不再挣扎,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像是睡了过去。
几个帮忙的村民散去,只剩下一个男人还坐在老太太身边不动,初秀仔细地看了一眼,不由得僵住了,那人长着一张难看的疤脸,正是自己来龙山的路上遇到的那个家伙!
原来他是邱老太太的亲戚?一张难看的脸不能说明他就是个坏蛋,也许是那天自己一个人赶路太紧张了,到现在都没法儿抹去对疤脸儿的可怕印象。初秀这么想着也就释然了。
一场闹剧结束了,村里人意犹未尽地四散回家,一路上还在议论着。
“哪来的仙药?我看是那老头儿从自己身上搓下来的泥灰儿!”一个小伙子高声说。
“可不是!我就盯着他在身上摸来摸去的,正好刚忙活得出了一身汗,好搓!”另外一个小伙子附和着。
初秀听了这话,想起那黑黑的小药丸,忍不住有点儿恶心。
“这老太太,真够可怜的,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蹲了大牢,就剩她孤身一人,又疯了,这日子可咋过呀?”
“哎!她儿子判了多少年?”
“你说那个邱瘸子呀?犯强*罪判了好几年!到底几年……我也不知道。”
初秀听明白了,那个可怜的疯老太太可能是因为儿子判刑,受了刺激。那个疤脸儿会不会就是老太太儿子的狱友呢?初秀又想到了那张让人恶心的丑脸。
正出神儿间,又听到有人议论:
“你还别说,丽丽有好些日子没回村了,她家人说她在南方打工,怎么这么
长时间也不见来个信儿?”
“来信也不能给你来信呀,怎么的,还惦记着她哪?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人
家能看上你?你没听说她一到半夜就往老宅子跑?”
“去你的吧!你才看上她了呢。”两个小伙子互相推搡着走远了。
孩子们兴奋地在雪地上跳着,跑着,尖叫着,模仿着跳大神儿的老头儿那滑稽的模样儿和腔调儿。
初秀听到那小伙子说的丽丽“一到半夜就往老宅子跑”的话,不觉想起了医生陶凡那张超脱凡俗的白净脸,一时间有些恍惚,这样一个男人难道也会和农村女孩子搞出些风流韵事来吗?她觉得不可思议。
丽丽她妈回到家里怎么也睡不着了。
本来是去看热闹的,
不曾想平白无故受了这么一顿窝囊气!她越想越心跳加速,坐在炕头儿上呼呼直喘。
“谁又欠你钱不还了?嗯?”男人脱得精光,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里,舒舒服服地躺下,拿眼睛扫了一眼丽丽妈,“净生些没用的气!老娘们儿……”
“这些王八羔子!看着丽丽挣俩钱儿回来就眼红!存心气我……”丽丽妈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一边骂,一边把炕沿拍得“啪啪”山响。
“你那闺女也不是个正溜儿!出去多长时间了?也不给家捎个信儿来!都是你!养出这么个白眼儿狼……”男人嘟哝着,翻了个身,自顾睡去。
丽丽妈只好也脱衣躺下,关了电灯,想起了心事。
“丽丽” 是个非常普通的名字,在城市里有许许多多名叫丽丽的女孩儿。但是对身为陪酒小姐的丽丽来说,这自然不是她的真名。
这些只在黑夜降临时才开始工作的女孩,都给自己起了一个听起来娇滴滴的、不带姓氏的假名字,比如圆圆,美美,兰兰什么的,以便让客人对自己的名字耳熟能详。
她们早已习惯了这些称呼,真正的名字在她们的记忆里倒像她们纯真的过去一样,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丽丽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孩儿,和别的女孩儿一样爱慕虚荣。因为她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命里注定要过跟别人不同的生活。她对自己原先那个土得掉渣儿的名字和对自己的家乡同样深恶痛绝,那土气的名字,代表着她过去寒酸的日子。从来到城市的第一天起,她就叫丽丽了。
很显然,她的漂亮给她带来了财富。
在其他的女孩子还在没日没夜地工作时,她已经挣到了足够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的钱,洗手不干了。可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偏僻落后的小村子了,她想在城里找一份好工作,然后再找个好男人结婚,踏踏实实地生个孩子,过小日子。
丽丽唯一还惦记着的,是村里的父母和哥哥们。于是,她经常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回村看望亲人。她每次回到龙山村,都给过了半辈子穷日子的丽丽妈带回来好多衣服、首饰,也带来了无穷的快乐。
丽丽妈朦胧间意识到了女儿在城里干的是什么工作,可是目光短浅的她没有觉得耻辱,反倒觉得女儿有本事。让丽丽妈伤心的只是,这孩子每回跑出去,一年半载的都不回来一趟!好像这个家搁不下她了似的!她不知道当爹当妈的为她担惊受怕吗?
可也是,在城里工作哪能像在乡下似的?哪能那么随便就请假回家呢?
想到这儿,丽丽妈的埋怨情绪平息了不少。只要孩子高兴,做妈的还有不高兴的理儿?随她去吧。
可不知怎么了,最近,丽丽妈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担惊受怕,好像丽丽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对了,这孩子回家那几天,天天夜里往老宅子跑,不知道跟那白脸儿医生干了些啥?那老宅子……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谁要是跟它沾上边儿,准倒霉。
嗨!我这是想了些啥呀?乌七八糟的……
丽丽妈想得烦了,也累了,就在男人响亮的呼噜声中昏昏睡去。
初秀回到小屋,
洗了洗想睡。可她坐在炕头儿上,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村子里接连有两个女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还有一个喜欢往老宅跑的丽丽现在也不见了,这些事儿都怎么解释呢?
本来在初秀的想像中十分美好的龙山村,此刻已经不知不觉在她心里打下了一个凶险的烙印。
陈爷爷说得对,“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自从那猫头鹰一叫,可怕的事情果然就一件接着一件地来了。
下面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儿呢?想着,她就不自觉地往被窝里缩进去。
远处有隐约的狗叫声。
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空旷的小河儿冰面上传来:“咯吱……咯吱……咯吱……”
初秀全身立即绷紧,本能地伸长了细细的脖子,耳朵也支楞起来。这种时候听到这种声音,初秀突然觉得自己的神经脆弱得有点儿支撑不住了。
会是谁!会是谁呢?她慌乱地问着自己。
当然没有答案。
脚步声一点儿一点儿地近了,在小屋的外墙上激起了一阵回声:“咯吱……咯吱……咯吱……”
她的身体从炕上欠起来,朝窗口探着,窗帘后面即将出现的究竟是人是鬼,成了此刻最大的悬念。她觉得紧张跳动的心快要被震碎了。
“嗵嗵!”窗户被敲响。
初秀哆嗦了一下,眨了眨眼,就死死盯住窗帘不敢动了。
“嗵嗵嗵!”敲窗声又响起来。
“谁?”她壮胆似地低喝了一声,自己都听出自己的声音颤颤的,毫无力量。
她镇定了一下,只听到外面那人粗重的喘息声,不由得往炕里缩了一下,裹紧了被子。
僵持了不知多久,外面那人慢慢走开了,她听到空旷的雪野上又传来了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咯吱……”
初秀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窜了起来,她下地撩起了窗帘一角,只看到那个人影两只手在空中胡乱舞了几下,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好像是那个刚跳完大神儿的老太太!
她怎么这么快就又跑出来了?那疤脸儿为什么不照看好她?看来降妖驱魔的效果不怎么样。初秀总算松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钻进了被窝儿。
这一夜,她被无数可怕的噩梦片段一直纠缠到天亮。早晨起来的时候,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肿胀的双眼。
初秀下意识地扭头往窗外远远的村落望去。
在她的眼里,此刻的龙山村就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布娃娃,正从没有伤口的任何地方不停地淌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