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比如現在,我的書包中除了裝有從城裏給家人買回的一些洋貨外,還有一條精致可愛的手鏈。任何人一看之下就會明白,這種飾物只能是女孩子的專利。
所以,是的,我在戀愛。
不,不,準確說,該算是單戀。因?我和她並沒有正式確立關係。說得更直接點就是,那女孩根本不知道我喜歡她。
我要說的是,這是我的初戀,物件是我青梅竹馬的同鄉玩伴。她住在臨村。我們一起長大,而我們這山溝裏孤苦零丁只有一所學校,教一些雖是小學範疇但實用程度夠一輩子的文化知識。我們一起在那裏畢業。然後我的家庭和我本人都希望我能繼續深造。所以我不得不去百裏外的縣城念中學,直到現在,好幾個年頭了。而她自畢業以後就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一直困在村裏足不出村。
?P> 距離並沒隔離我們的感情,在城裏呆久了我才知道同鄉眼中那些時髦高貴的城鎮女性本質上比我們村最俗的人還俗。我知道這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相比之下我們這兒淳樸善良的女孩們就是敗絮其外金玉其中了,所以說不可以貌取人。進一步,我發覺作?我從小到大的好朋友的她則是所有金玉中最閃光的一塊,簡直是鑽石檔次。一人獨在異鄉?異客的日子讓我無可避免地加倍懷念故鄉,親人,還有她,漸漸發現原來我那?挂念她,我開始知道,我喜歡上她了,我喜歡上了十幾年來都沒有特殊感覺的好朋友,愛情萌芽得真快,這讓我相信一見鍾情是可能的。
很顯然,她不知道我喜歡他,也許我們的關係太好了,太近了。當局者迷,只緣身在此山中。她一直當我是最要好的朋友。其實她這樣看待我很令我欣慰,這一來我就可以在這有利又穩固的前提條件下慢慢發展。築屋前要先打地基,地基越牢越有利,這道理誰都懂,至於這樣做以後屋子會被搭成什麼樣,則取決於建築者的實力及建築材料本身了。 我有信心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導致我自信爆棚的原因是我們這兒能與她匹配且和她關係良好的異性唯我獨尊。
唉呀,說了那?多,還沒講到她的名字--小豔。朱小豔。你們聽這名字多好,樸實無華恰如其分,平淡是珍,珍貴的珍。情人耳裏出西施。
自我到城裏上學以來留在家鄉的時間少多了,這事實讓相思成災的我無奈而焦急。而我又不能為了愛放棄學業那?莽撞。所以我化悲痛為力量以她?動力馳騁考場並屢屢大獲全勝。我的家庭以我為榮,我也幾乎是全村的驕傲,大家都不知道我這麼做主要是為了得到佳人青睞。
又是寒假,又要回家。這次我特地在城裏買了漂亮的小飾物送她。其實討好女孩並不一定要靠物質方面的東西,但戀愛中的雙方--或者單方總喜歡做無用功,況且未必一定無用。哲學上不是說,世界的本質是物質,物質決定意識嘛。
我慣性式地回到家,與家人一一見面,派禮物。例行公事後我拿出那條手鏈,和家人打個招呼就往臨村跑。家人都知道我的第二站在哪里。因?小豔家和我們家是世交。 我走得心急,母親在身後朝我大聲喊著什麼,我置之度外。
事後我常想,要是我當時肯耐心聽聽母親的話後果會如何?答案是不會有什麼不同。因?母親要說的我一會兒後就從小豔的父親口中聽到了。當然,不是好話的話,晚聽到一刻是一刻。 跑上20分鐘路可以抵達朱家,才到門口,我就有了不祥預感。
門上大白燈籠高高挂。醒目的"奠"字電著我的眼眸。
誰去世了?我忐忑不安地想著,敲門。有人開門。
"黃家少爺。"僕人對我點頭哈腰。朱家和我們黃家都是本鄉大戶,村人稱我為少爺是稀鬆平常的事。
"誰去世了?"我問了一句後不等那個面露難色的僕人開口就奔了進去。幾乎和迎面而來的朱伯伯--當然是小豔的爹--撞個滿懷。 "阿正,什?時候回來的?"朱伯伯看到我,眉頭略舒,親切地問。
"朱伯伯,出了什?事?"我將他的詢問忽略不計,指著不雅的門面問,同時,心裏沒來由地開始緊張,甚至等人家回答時還不斷向屋內探頭探腦,小豔,小豔怎麼沒出來? 是的,我的心裏太記挂小豔了,我一知道朱家有人死了馬上不由自主地將小豔對號入座--當然我心裏是一億個不願。那是對心上人的擔心使然。儘管覺得不可能,也不願意有可能。 朱伯伯歎氣,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就要把我讓進屋。
我索性問起我最關心的人的下落。
朱伯伯轉頭看我,眼中流露無限悲涼與傷感。不言而喻的眼神殘酷而無奈。我感到我的腦袋霎那間爆炸了,我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而狂叫起來:"小豔……小豔……??"
朱伯伯已是老淚縱橫。我發瘋般向屋內跑,賓至如歸,如入無人之境。我在別人家放肆地叫著,跑著,找著,我不信,當然不能信,太荒謬了!我叫著小豔的名字,我希望看到她姍姍來遲的笑臉像童年時一樣調皮,我這麼想,這?做著。
小豔的房間空無一人,這大屋和大院到處洋溢著催人淚下的氣氛。我找不到小豔。不知什?時候我開始孩子似地坐在地上哭了起來,聲淚俱下。朱伯伯和朱伯母來到我身邊,不知是感動還是悲痛,沒安慰我就義無反顧地加盟進來,不幸的三人有難同擔。
當天的事情我實在不願意再多回想。要不是事情實在過得太久,我想我至今無法執筆將它寫下,更無法用強裝笑?的文字來闡述這一切。
伯父伯母告訴我,就在一個禮拜前,一天半夜,小豔忽然得了急病,痛不欲生,甚至發不出痛苦的慘叫,要不是無意碰翻了桌椅他們還不會發現。當時小豔已經昏迷,他們連忙火速把她送去看大夫,可這窮鄉僻壤的郎中醫術實在不足以與病魔抗衡,本想立刻送去城裏,但已經來不及了,時間拖得太久,遠水救不了近火,小豔慢慢咽氣了……
據他們所說的判斷,小豔得的是急性闌尾炎,這並不是很大不了的重病,但卻偏在這天地人無一利的情況下發作,人類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我想象著當時那麼多人在一個閉塞的村子裏一籌莫展,眼睜睜看著該死的闌尾炎不斷惡化,開始穿孔……那是真正的肝腸寸斷啊!可憐的小豔,她簡直是活活疼死的……
我已經忘了我那天是怎?回家的,只知道無論是在朱家,還是在路上,或者是到了家裏,我的淚都沒停過。我的家人們顯然早已知道小豔的事了,我出門時母親喊我是?了什?,不言而喻。
回到家,母親看到我這樣子,明白我已知道了一切,心疼地把我摟在懷裏陪我哭。
朱家和我們家的長輩們都看得出我喜歡小豔,作為世交的他們也很贊同我們結成一對。比如很小的時候,朱伯伯就經常開玩笑說阿正長大了來娶小豔吧,兩小無猜的我們不但不放心上還會因此快樂地玩家家酒,那時雙方都沒有進一步的複雜想法。大了就不同了,尤其最近我真的喜歡上了小豔後,每次再聽見這玩笑都會心花怒放,而這時的小豔則會滿臉飛霞地對這老套的玩笑表示不欣賞,事後還老對我說,你別聽他們胡說八道,我們是好朋友呀怎麼會……
每當這時我都不太是味道,也不知她是不是口是心非。難道那玩笑令她麻木?對於未來,她不像我有那?多想法。一直以來,她對我似乎都毫無防備。有時我會想她是否完全不認?好朋友會愛上自己。不過欣慰的是,她家人這一關我不費吹灰之力就通過了,加上少許自作多情,讓我不很在意女方的態度,最根本是我相信,真心一定可以打動她,讓好朋友的關係進一步昇華。對她,我真的是真心的。
現在,曾經的快樂,夢想在現實面前都失去了原來的價值,時間中存在太多不能把握的因素,而我們只能眼睜睜被它所把握,玩弄。
因學業忙碌,交通又不便,我和小豔沒有書信聯絡,同樣的原因導致我即使回鄉都得一兩個月才一次,不以人的意志?轉移。小豔出事了我不知道,她已經下葬了我同樣不知道。我在朱家走動時看不見小豔的遺體。我回來晚了,只趕上看到陪伴過小豔的,寫著"奠"的燈籠。
那天我哭了很久,很悲,打從我明事以來從沒這?哭過。我哭得很徹底,很絕望,很累。
我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醒來時黑燈瞎火已是半夜,家人早已睡下。回到現實的我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小豔,我又想流淚了。
我晃晃悠悠無聲無息地走出房間,到廚房找酒喝,我強烈想要一醉,想要麻痹自己。我找著了一瓶烈酒,滴酒不沾的我第一次把這種奇特的液體溶入血液。我迅速醉了,那眩暈激烈的風暴刺激著我全身的細胞。那一刻的我完全可以體會為什麼那麼多人愛借酒澆愁。
我喝著酒,不知不覺已經兩瓶,我邊喝邊想我的小豔,小豔……酒精加上悲傷,壯著我的膽,焚燒我的理智,我強烈地想要靠近小豔,我要到她的墳前去!
我竟然立刻把想法付諸實施,我知道小豔的墳墓在哪里,剛才天色已晚,母親看我狀態太不穩定,死也不讓我去。現在,我一個人奔赴夜裏的墳場。
我們的村規規定,非壽終正寢的人一律執行普通的土葬,不許修葺華麗大方的墳墓,據說這樣一來能抵消死者提前離開人世的罪孽。所以原本可以有一個牢固美觀的石墓埋葬死得其所的小豔只能委身那單薄渺小的土墳。不過話說回來,死者已矣,即使把她葬進鑽石築的墓也沒有意義。
我想我真的有點瘋狂了,醉熏熏迷迷糊糊的我跌跌撞撞地在夜路上跑著,跑到村民最忌諱的墳場中,跑到人類最不可測的所在。
我很快找到了小豔的墳。即使是普通的小墳也能體現出朱家的財力。單說墓碑,那墓碑是用花崗岩造的,上面的刻字極盡美觀之能事。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碑上鑲有小豔的遺相。在我們這樣的小村裏,只有有錢人家才有幸拍照,才有能力讓死者給人世留下最後一抹音容笑貌。
我撫摸著碑文,"朱小豔"三個字被我的手緊緊掩住,黑白照片上小豔的模樣看得我心酸,心碎,我以?我已經把淚哭幹了,現在我才瞭解到人類淚腺的潛力之大。
"小豔,我連你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
我索性抱著墓碑,黑暗的陰森的墳場裏回蕩一個人痛苦而忘我的哭泣。遠處貓頭鷹鬼叫的聲音,在這種狀態下成為一種抽象的概念。
"小豔,我是很喜歡你的。"我有點恨自己,小豔死了我才有勇氣說出口。雖然我不知小豔怎想的,但這一點成為了我永恒的遺憾。
就這樣,我一直自言自語著。也許是悲傷,也許是酒勁,總之我昏了頭了,我開始衝動起來。
"小豔,我好想再見你一面……"
我這樣說著,竟然真的認真起來,念頭越來越強烈!
?P>我開始用雙手扒拉墓土,我感受著指尖傳來的陣陣劇烈痛楚,感到血已開始滲出,我完全不在意,挖著,挖著……
很快,我看到了棺材蓋,我像看到了一扇門,只要把門打開,就能看到小豔了。我叫著小豔的名字,手顫抖著,要越過我們間最後一道障礙。
我把棺蓋打開了,暗淡的夜光平靜地呈現著我面前的事物。我驚叫起來!!
朱家遵守村規,沒有隆重地進行裝飾,所以那口棺材內部並沒有放陪葬的值錢東西,但那不是我驚惶的原因!
我看到小豔了!小豔下葬不久,尚未腐爛,清冷的月色將她的肌膚襯托得慘白,像水晶一樣剔透,她沒有穿得很華麗,她還是我認識的朱小豔,那?美麗,那?純潔,純潔得不像是凡人,比生前更完美。是的,她已經死了,她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那我為什麼要叫?
我看到,小豔怒目圓睜,直視著我,她嘴微張,我看見她緊咬著牙關,她的牙齒潔白,她的唇也是白的。她的表情是兇悍的,她生氣了!小豔生我的氣了!
我失控地大聲疾呼,"小豔,小豔,原諒我!!"我手忙腳亂地把棺蓋推了上去,胡亂地覆上墓土,酒醒了大半,我流汗了,我慌慌張張地逃離了墓場,我感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驚怖!跑前,我瞥見小豔的遺相,我看見,遺相上的小豔也是一副憤怒的神情……
我同樣忘記了,我是如何再度回到家裏的!用雙腳嗎?還是手腳並用?
我又回到了床上,我縮進被窩,全身止不住要發抖,家人沒被吵醒,我應該感到欣慰。
錯覺?真是小豔生氣嗎?還是她就是以那副模樣下葬?不可能,怎麼可能呢?那……
這時,我才清晰感受到剛才手指擦傷的疼痛,鑽心的。
這一天我實在受到太多打擊,我無可抑制地躲進夢鄉。
大約是半夢半醒間,我又醒了!!
有人在打我!才一醒,我就知道了這一點,確實有人在打我!一下,又一下,很疼,打得很重,我甚至能判斷出,那人是用腳踢,雖然腳不如手好使,但力道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想我的肋骨都要被踢斷了……
是誰?誰襲擊我?有人嗎?救命……我被蒙在被子裏,連那人的樣子也看不到,無從逃脫,我成了一隻困獸。
不知多久,我幾乎被打昏了--好幾擊落在頭部--昏過去前,好像隱約聽見兩個人在對話,一個比較小的聲音在急切地說什?,然後那人停止了對我的毆打,感覺上,就像誰幫我阻止了那個暴徒。家人?……不知道,我昏了……
次日醒來,果然周身是傷,不是夢,包括手指上的血痕,都那麼真實和清晰。
我對心疼不已疑惑不止的家人解釋說是自己晚上喝酒後不慎從樓梯上摔下,他們居然半信半疑。
我開始想,我是被誰毆打了,那麼殘忍和粗暴。沒有頭緒。
身心都受創傷的我百無聊賴時上街走走。就這樣幾步,我也習慣性地走到了朱家,悲傷又被勾起。忽然朱伯伯推門出來,一臉怒氣。
"阿正,你怎麼了?"他對我截然不同判若兩人的外形表示了驚訝和關心。我搪塞著,居然糊弄過去了。
我問他為什麼這麼生氣?正勾起他的憤慨,他惡狠狠地說:"不知哪個狗雜碎,把小豔的墳給撬了!"
我心裏猛驚,因為我比誰都清楚那個狗雜碎是誰,我極力掩飾自己的窘迫和尷尬,十分成功,這歸功於我傷痕累累的形象以及朱伯伯罵得太過專心致志。
"那種人真是該千刀萬剮,阿正你說對不對?"朱伯伯說著,看了我一眼。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覺得朱伯伯的眼神很有些意味深長,很有當著和尚罵賊禿的味道,我甚至這麼想:他早知道是我做的,昨晚打我的那人也是他派的!現在他又裝模作樣……我被自己的設想弄出一身汗,不,不會,我多慮了,比如剛才,朱伯伯表現出的那份關懷絕不可能是裝的。
我還生了一股愧疚,雖然我掘小豔的墳不是惡意,但是畢竟是對死者的騷擾,是大不敬啊!這樣一來我又想到了昨晚,小豔屍體的表情,冷顫……
"阿正,伯伯知道你喜歡小豔,要是她還活著,你一定會是伯伯的好女婿。"朱伯伯慈祥,沈痛的話使我確信自己剛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不是當著他,我真想給自己一巴掌。
"小豔這麼年輕就死,大家都不想的。"我這麼說,儘管明知這話對我們都沒有作用。
這時朱伯伯臉上轉瞬即逝地閃現了一個不自然的神態,當時我並沒在意。直到日後知道了更多,再想起才恍然大悟所為何事。
"今天早上我和你伯母去上墳,一到那裏就發現墳被人挖過,亂七八糟的,我們就叫人檢查了一下,還好小豔沒怎麼樣……其實也沒東西可偷,天殺的……"朱伯伯給我講起經過,我忍不住問:"小豔……真的沒事?"
"沒事,她的表情很安祥,很平靜,你看到都不會相信她已經死了……"朱伯伯再度男酮y淚不流血。
他的話給我的震撼太大,後面的我都聽不進去了。我腦子混亂得像低級酒吧,一點有條理的思緒也整理不出。只記得最後朱伯伯說從今晚起要派人在墳場加強防護兼守株待兔。
晚上,無所事事的我又開始想小豔,還多了幾份愧疚,我忽然也想去守在她身邊,作為一種補償,也或許,我太想離她近一點了。
最近我相當獨來獨往,家人知道我難過不多說什麼。這令我的夜遊時間十分暢通無阻。
我走近墳場,昨晚是醉酒膽子才那?大,今天清醒時來到,才感受到那黑壓壓的,逼人太甚的恐怖感。
朱家那些僕人對我的到來表示了驚訝和歡迎,畢恭畢敬挑了好位置給我--他們在墳場邊的一個凹地裏搭了個矮棚,倒很有利於埋伏觀測,只是因此要離小豔的墳遠一點,雖然仍是視野範圍內。我想這樣做除了方便掩人耳目,也有懼怕的成份在。村民迷信,要他們深更半夜在這種忌諱之王級的場合逗留真是難?他們了。
我比他們受過更高等的教育,沒那?迷信,也不信鬼神。但我對昨晚看到的事百思不得其解。還對被人毆打感到莫名其妙。不是朱家人,會是誰?強盜?沒有被竊啊。
難道是……小豔本人?我忽然冒出了這一念頭!我絕不願這?想,事實上根本認為荒謬!況且,一個女孩打人不可能那麼有勁,我可以感受到,那絕對是一個強壯男性所為!
由遠及近,有人聲傳來,是村裏的更夫。我們歡迎他就座。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人多力量大,也膽大。
萬萬沒想到,他會帶給我們一個至關重要的消息!!
他詢問了我們為何在此野營之後說出了石破天驚的話:"朱家小姐的墳被人撬了?我昨晚好像看見了那個人!!"
當時我頭髮一定豎起來了--這意味著,那更夫看到我了!!更夫是人類社會的夜貓子,幹的就是晚上不睡覺到處遊蕩順便窺人隱私的事,萬一遊到墳場附近得窺天機,絕不是沒可能!
但是更夫的話又顯然和我的所?格格不入。
"……遠遠的,我看見一個人……太暗了不是很清楚,我他媽怕呀……那人好像扛著鋤頭,我看見他用很奇怪的姿勢在挖朱小姐的墳,我當時還想這人是沒幹過活還是手有問題,會這樣挖……去你媽的,你他媽要是看見了有膽子上去阻止他?我沒當場嚇跑已經吃了豹子膽了!……那傢夥過好久才把墳挖開,好像……好像跳進坑去了?我看見他在裏面彎下腰來,還把手伸下去了,誰知道他幹什麼,大概摸摸有沒值錢的東西吧……"說著那更夫身體力行,很專業很生動地模仿了那個動作和姿勢,"我當時還想要不要去叫人呢,可沒想到那傢夥有同夥那!有一個人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到了他身邊,兩個人好像湊很近講什?,然後我聽到先來的那個很火地吼了一聲,跑走了,後來的那個慌忙把墓弄回原樣後追他去了……就這樣了,呼,那時我還以?老子被發現了呢,操你媽你笑什?笑?你他媽有種也每天晚上起來敲更啊……"
他們笑著,聊著,挺融洽熱鬧,我完全置之不理,我的心從聽更夫講話開始就變成了生猛海鮮,活蹦亂跳。你們知道我當時怎?想的嗎?我也不知道我?什?會這樣想,但那是我的真實想法!!
我可以肯定,更夫看到的不是我,從時間推算,還該是在我走了之後發生的事,應該八九不離十。然後是那個用蹩腳姿態盜墓的傢夥,他跳進棺材做什麼?他的奇怪行為別人都理解為盜竊,但我有另一種獨特見解--因為我曾開棺看見滿面怒容的小豔,事後又聽朱伯伯說她表情安祥……你們知道這讓我想到什麼嗎?說出來很可怕……我懷疑,就是那個掘墳的傢夥把小豔的表情安撫了!他彎腰,伸手下去將小豔的雙眼眼皮抹上,讓她死得瞑目……我真的這麼聯繫,這樣想的!我渾身的毛都彎曲了!
也許,只是我的推測吧,推測,太可笑了。
我不再說話,身邊的人們沒發覺我的不妥,仍自顧自暢談,不過他們倒也知道收斂,把聲音壓得很低,免得嚇跑了有不軌企圖的惡人。
這種地理環境,這樣的天氣和時辰,墳場的濕氣很重,於是起了朦朧的夜霧,縹緲而輕盈,給死氣沈沈這詞做了最形象注解。
快下半夜了,我有些發困,精神萎靡不振,周圍那些傢夥也同流合污著。就在我要睡去時我猛然看見霧中有人影出現!我打了個激靈,睡意全消,我推著身邊的人,他們陸續醒來,陸續發現敵情出現,份份操起傢夥,只待我一聲令下就要殺將出去將那人繳械不殺或就地正法也可以說先斬後奏。現在,我這個黃家少爺成了發號施令的權威人士。
我示意他們靜觀其變稍安勿燥免得打草驚蛇或錯傷無辜。
我雙眼仿佛抹了膠水,一下不眨地盯住霧中模糊不清的人影,可惜不能再接近,那會暴露目標,這?遠實在看不太清,況且我還有較深的近視。我只能看見一個高大的,顯然是男性的傢夥肩上扛著把鋤頭,站在小豔墳前,風吹著,他的衣服飛揚,這點我覺得很奇怪,我覺得,他的衣袖飛揚的部分好像太多了些……
我正想鼓足勇氣匍匐著挪近些,忽然聽見一聲哀鳴,那人哭了起來!
他哭得很響亮,很悲傷,聽者都能感到那份從心底釋放出的無可抑制的,痛徹心扉的哀愁之情,但是深更半夜,又是在墳場聽見這樣的哭聲,實在不能不讓我連牙齒都起雞皮!其實我沒必要大驚小怪,昨晚醉酒的我也曾不甘示弱。
"我不好……連累了你……你死了,都有混帳騷擾……誰欺負你我都要討回來……我欠你太多……"
那人這麼說著,喃喃的,沙沙的,我一頭霧水,不懂他的話什麼意思,他對誰說話?小豔?為什麼這麼說……難道,難道昨晚……
我在混亂思考時,聽見身邊的更夫發出低低的一聲叫喚:"來了!"我轉頭看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又多了一個人!霧中,兩個人影靠得很近,另一個人什麼時候來的?他們站一起顯然在急切交談著什麼,聲音因此又快又低,加上我們心裏的恐懼,能撐著不走就不錯了,誰還奢求一字不漏?
這樣過了一會兒,我看見那個較高的開始掘墳了,他們果然是來盜墓的!更夫激動地低喊:"就是他們,我昨天見到的就是他們!昨晚不知?什?忽然離開,現在又來……你看你看,就是我說的那樣!"他指著那人,我看見那人的確以一種很奇怪的姿勢拿著鋤頭,向下丟一般一鑿,再用腳一踢,一塊土飛走了,這麼挖土效率自然很慢很辛苦,他為什麼這樣做?這給我的感覺是:那人沒有雙手!!
越這麼想越像,或許不能說完全沒有雙手,仔細觀察下發現應該說雙手殘缺不全,只能勉強起夾住鋤頭的作用,其他的操作只能靠雙腳遠親不如近鄰地友情客串跨刀相助。一個殘廢?殘廢盜墓?我大惑不解!我看見,那個手腳倒是健全的後來者正阻止著他,奪過鋤頭挖,二人爭搶鋤頭好像要奪得開礦權,要不是我知道他們是同夥,一定以為是狗咬狗。
我不能再忍受了!那是我心愛的小豔長眠的聖地啊,怎能眼睜睜讓他們玷污?我怒火中燒,抓緊了手中的一根木棍……
身邊的僕人臉色發青,一定是被這可怖的場面嚇著了,嗯?好像和我想的不一樣?我聽見僕人們用顫抖的聲帶對話:"你覺得……那個人,這樣子……像誰?""你……你以為是誰?""是他嗎?是啊……很像是他啊……那天,他的手不是……"
我忽然發現對於那神秘殘疾人,他們好像比我瞭解得還多!這是怎?回事?總不成是熟人吧?但我沒有細問,我打了個手勢,示意,動手!
他們竟然集體猶豫了,這群傢夥為什麼猶豫?怕?要是我當時再冷靜一點,我會發現其實他們不是怕那盜墓的人,怕的是更不可測的事物,我哪里會冷靜呢?我急了,幾乎大聲吼了,"去啊!!呆什麼!!"
他們被我這麼一吼,一個個醒過來一般拿起武器工具就沖了上去,連那更夫也湊熱鬧地英勇衝鋒陷陣了,反而把手無寸鐵且手無縛雞之力的我丟下負個殿后的重責大任。
我們的響動驚動了那兩人,他們措手不及之下就被團團包圍了,現在所有人都在濃霧中,全部變得模糊,只有我還置身霧外。我也待上前,這時變故又再發生!我聽得霧中的?人發出淒涼的怪叫,顯而易見是一種肝膽俱裂的恐怖造成,又發生什麼事?
沒等我上前細看,他們已經一個個從霧裏屁滾尿流落花流水地竄出來了,速度比方才衝鋒時快了不知多少倍,兔子看見了都會眼紅--你看兔子眼睛多紅啊--他們叫著,丟盔棄甲,連我也丟下了,很快就跑出了墳場。
變故來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他們跑光後我回頭看小豔的墳,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霧海茫茫可能身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一定跑了。?什?這些傢夥也嚇得跑走?我沒有多想,馬上追上去問個究竟。
隔很遠已經聽見他們邊跑邊異口同聲參差不齊地哭喊,"不要找我!不要找我!不關我的事,我只是聽命行事……""我早說了,是他!真的是他!他回來了,還有……也……"
一個個的口齒不清,只會讓我心內的疑惑狂翻倍速遞增。我在後面大聲叫著,要他們速速迷途知返回頭是岸,並鄭重生明叫的人即我是什?樣一個有地位的身份,要是不聽話後果自負云云,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虧我邊跑邊說還能有條不紊頭頭是道這麼難得,很遺憾主仆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他們做到了忠言逆耳與我的話始終絕緣,最後老天,不,是老地有眼,實在不忍看我心急如焚這?慘於是出手相助,於是一塊石頭就那?巧出現了把其中一個慌不擇路的給絆得仿佛某種動物撲向某種食物。我得以將他手到擒來,從而體會到一種捕獵或抓賊的快感。
我質問他到底搞什麼鬼?到底看到什麼了?跑什麼跑並厲聲喝止他的吞吞吐吐顧左右而言它。
"黃家少爺,你不要為難我們做下人的,這事講出去,老爺會把我們殺了的。"
"什麼?和朱伯伯有什麼關係?給我講清楚!"然後我對天發誓不會泄露是他泄露給我的,最後終於以我許諾給他一筆足以遠走高飛的資金讓他了斷後顧之憂而成交。
要是我知道他的話會帶給我那?大的打擊,我寧願一生一世被蒙在鼓裏!!
真的,那是迄今?止我受過的最大打擊了,我最愛的人離開了我,我看見她的屍體對我現出怒容,我看見有人盜墓……這一切和現在聽到的相比太微不足道,它更令我崩潰,更令我心碎,我所有的夢想和情懷都被摧毀。
我不信他的話,也絕不願信。
他說,在我進城讀書的那段時間裏,大約就是上個月某天,小豔忽然想繼續上學,但朱伯伯不允,認?女孩沒必要讀那?書,但拗不過心愛的女兒,又不放心她離開村子,最後乾脆遠道從城裏聘來一位老師做專職家教。
他說,那位男教師年輕英俊,一表人才,談吐幽默,學識淵博,等等。
他說,小豔和他相處愉快,相談甚歡,兩人的關係迅速發展……
他說,兩人只有私奔才能在一起,原因不言而喻。
他說,老爺派了很多人去追,去抓,而逃途中小豔真的得了急病,他們在荒野上被追到,教師沒能力照顧好小豔,小豔真的死於急病……
他說,教師抱緊小豔的屍體不放,老爺氣瘋了,我們只有從命,亂棍打在他的身上,頭上,他抱緊小豔,死也不放手。
死也不放手!他是抱著小豔,擋著小豔,被活活打死的!!
他們死在一起,他把小豔抱得很牢,很牢,沒有人能把他的手弄開,於是,老爺讓我們把他的手砍了……
小豔的屍體被帶了回去,沒有人知道朱家的醜事。小豔以急病的單純名義入土?安了。那個企圖誘拐學生,罪大惡極的混帳被就地挖了個坑,埋了……
這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首案犯朱伯伯自然不會讓事情敗露,作為幫兇的僕人們生怕被牽累,也迫于朱家的勢力而守口如瓶。此事除了朱家人外沒人知道,現在多了個我。
他又說,他們看見霧中的人影,聽見那人的聲音時,就懷疑他是那個死去的教師!
他們跑進霧中,把那人看得清清楚楚,證實了自己的判斷,他們看見那教師渾身是傷,渾身是血,左手連掌帶臂完全失去,右手只剩肘上的一點,他要用鋤頭,他要掘墳,只能用斷肢夾著,用腳配合!
他說的過程中我不知叫了幾次住口,不知幾次打斷他的話,瘋狂叫著我不信,不知幾次,最後還是痛苦地接受了那苦果!!
他說到那教師只能用腳幹活時我想,他要打一個人,也只能用腳!
我想起挖開小豔墳墓的那一夜,我被人蒙住頭用腳狠踢的事!
我聽得那霧中人曾說:"我不好……連累了你……你死了,都有混帳騷擾……誰欺負你我都要討回來……我欠你太多……"
我不願意信啊,這殘酷,毀滅了我最後一絲懷念心愛女孩的資格。我能不信嗎?
他最後說,他看見站在那教師身邊的另一個人,就是小豔小姐!!
我被他所有的話,尤其最後一句徹底埋葬了,我感覺我的心死了,人好像也跟著死了,我記得我只喃喃對那告密的僕人重復了一遍我的許諾,出於對我為人的瞭解及我當時表情極嚴肅,我知道他放心地離開我獨自跑了,還保證絕不泄露我也知道了秘密。然後我變成了一隻動物,我好像是爬著回墳場的,我不知我要做什?,我想走近小豔的墓,我想,我是否能再見到小豔?
墳場仍有霧,短短幾分鐘,我像是離開了我原來的世界,是的,那時,我的世界完全支離破碎。
走近小豔的墳,我猛驚:我看到了一個大坑!!墳被挖開了!坑底,一口棺材無助地張著大口仿佛嗷嗷待哺的嬰兒。
小豔的墳真的被盜了!被盜走的,是小豔的屍體!!
我想起剛才那人的話,他說他看見來盜墓的就是那教師和小豔本人!這是真的嗎?他們,尤其是小豔,?什?要盜自己的屍體?
我毫無方向地,盲目地向著茫茫曠野奔了出去,他們在哪里?我想追上他們,他們在哪里?
我不知跑了多久,但我知道很久,因?我把太陽都追到了。
我終於無力再奔跑,頹然倒在草叢中,一動不動,力氣都用完了。
這裏是荒野,很寧靜,黎明才來到,光線的亮度很詭異。
我倒在荒野上,想著受到的打擊,想著不瞭解的真相,想著錯過的小豔,忍不住又哭了,那一年,我流光了我一生眼淚的配額,時至今日,我再也不曾如此地落淚,我對自己說,我的淚都為小豔流盡了。
天色越來越亮,已經可以看見陽光的觸角。我想,小豔他們不可能再出現了,他們現在的特殊身份與這特殊環境相斥……白晝,一定沒希望見他們。
我抹著淚站起身來,走了幾步,被什?絆倒了,襯著東升的旭日,我看清了茂密草叢中的一塊裸地。
地明顯被翻過,新土醒目。我直覺找到要找的東西了!我感到小豔就在裏面!小豔!
我又再不受控制,想看看她的念頭像一個醉酒的司機駕馭著我的腦部神經,我發狂地用手挖著土地,舊傷未愈的手指血肉毫不遲疑地以淋漓盡致的狀態呈現。我舉止的堅定程度會讓人以為我不要手指了。殷紅的血點綴著每一寸土壤,像一朵朵殘忍的玫瑰。金色的陽光灑在血花上,我看見土坑裏現出一口簡陋,破舊的薄棺。
我的心跳加快,我打開了棺蓋,我已預料到我將看見什?樣的情景。
不出所料。我看見了小豔,也看見了他。
看到小豔,我再度淚如雨下。看著那個搶走小豔的教師,我心裏有深切的怨恨。但,很快煙消雲散。
為什麼因為他們兩個是睡在同一口棺材裏啊!那麼小,那麼破的棺材,兩人躺著很擠吧,他們面對面側臥著,小豔安祥,甜蜜地將頭埋在他的懷裏,沒有雙手的他用一隻殘肢輕輕摟著小豔,表情同樣安祥。嘴角還有笑意。
他的外形真的很出色,比我出色多了。小豔喜歡他,我相信,他的人也是真的出色。我相信小豔的眼光。看到這樣的一對,我實在恨不起來,我實在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恨他。
我盯著他們倆,感覺他們平靜的面容好像變得陰霾了。錯覺?我相信不是。
"小豔,你放心,我不會再打擾你了,上次是我不對,原諒我……"
"小豔,你知道嗎?我……我喜歡你……"
我哭著,終於當面告白了深埋的心聲。我相信小豔一定能聽見。
我想把和小豔說話的最後一點權利用完,我不斷說著……
"……小豔,我不會告訴別人,我會保守秘密,永遠沒人知道你們的下落,只要你開心就好……"
"小豔,上回我挨打時,幫我的是你嗎?一定是你,謝謝,你還承認我這個朋友,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不知說了多久,太陽已經升得很高,空寂的曠野上只有我們。我知道我不能無節制一直說下去,雖然我還有千言萬語,我也知道,從今以後我不能像現在這樣,面對面地看著她了。我甚至不能再來這個人煙稀少的地方,萬一引起別人的注意和懷疑……我知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知道要快點結束,但我想永遠持續下去。
實在不能再拖了,我站起來,舉起棺蓋,就要覆蓋小豔的屍身。這樣一來,我就要永遠,真正地失去我最愛的女孩了,可是我能說什麼呢?對一個為了愛情可以離家出走,可以吃苦而無怨無悔,甚至在死後仍願意讓自己永遠陪伴愛人的女孩,我還有什麼可說呢?面對他們,我實在太渺小了。
而且,我看見,小豔的手裏緊抓著一件飾物--正是我從城裏買來送她的手鏈,那天晚上我開棺見屍,不慎遺落。小豔將它緊緊握住,這動作,已經讓我再無遺憾。
"小豔,永別了。祝你們幸福……"
我蓋上了棺蓋。那一?那,我看見小豔的眼角滲出一顆沒有知覺的淚珠。
我把棺材重新嚴嚴實實地覆蓋好,修葺得像周圍環境一樣毫不起眼。
我仿佛看見了小豔和他的笑容。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笑容。
我離開了這裏,我再也不會來了。
永遠沒有人知道這死亡的曠野上長眠著一對殉情的怨侶。永遠沒有人能把他們分開。
後來,我再沒和朱家人有任何來往,我徹底和朱家斷了關係。
事情已經過了很多年,現在的我,已經有勇氣執筆記錄下當年的一切。
無論多久,直到現在,我也再沒有遇到比小豔和他更真摯,更轟轟烈烈的愛情。也再沒遇見,比小豔更值得我愛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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