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异”
詹克明
你可以侧目“异类”,瞠目“异类”,凝视“异类”,白眼“异类”,但——绝不可小视“异类”。
1异类可以成为事物的中心。
晶莹美丽的珍珠,其中心不过是颗砂粒,正所谓“病蚌成珠”。
精美洁白的雪花,它的凝结中心或许就是一粒灰尘。
疯狂施虐的台风,其中心竟然是一孔无风无雨,晴朗安宁的“风眼”。
蜡烛的中心不过是根棉线。其实燃烧的真正主体还是外面的石蜡。烛芯的毛细作用主要是引导蜡液在此化为可燃性气体燃烧,虽为异物,但绝对不可或缺。
若审其源起,名将起于草莽,名媛栖身青楼,大亨白手起家,其“中心密讳”真的不宜深究,所谓英雄莫问出处。
高尚的科学若溯本求源,其萌发中心也多为蒙昧异类。医学源于“巫术”;化学起于“炼丹”;天文学源于“占星术”;地理学源于“风水”;数学起于“数术”;概率论源发于“赌博”。就连科学的许多根本问题也都源自于宗教的原始追问,如生命起源、人类起源、宇宙起源、智能起源。
大气中的水汽之所以能凝成雨滴,全靠空气中的尘埃作为凝聚中心。倘若天空绝对干净,哪怕大气中的水汽再多也绝不会下雨。可见,天空里若缺了这些“脏东西”,陆地上就没有雨,没有河流,没有植物,没有动物,当然更不可能有我们人类。一句话,没有灰尘我们就不能活!
其实,有时能成为“中心”的还非得异类。同类之物彼此相差无几,谁也难成谁的中心。异类的介入打破了这种无差异的均衡,“中心”自然也就应运而生。想当年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各怀绝技谁肯服谁?倒是位武不如诸将,文不如军师的“异类”人物——宋公明,凭着“急公好义”的道德威望成了山寨的最高首领。
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为了凝聚义民,往往借助“会道门”等异类组织作为核心。而且农民起义的领袖也多非农民。刘邦是个乡官亭长。洪秀全是位乡村塾师。农民起义的权力“中心”却往往“农民”缺位。
2有异类存在,可以避免事物在转变时刻出现“过头”现象。
对于绝对纯净又不含空气的净水而言,当温度缓慢降至冰点以下,它有时并不立即结冰,这种现象称为“过冷”状态;反之,当水加热到沸点之上(有时甚至高出十几度),它还不沸腾,这就是处于“过热”状态。这些“过头”状态都极不稳定,稍有异类扰动,立即发生相变转为新态。曾做过“苯”的过冷实验:温度已低于苯凝固点近20摄氏度还未出现“结冰”。此时(按实验程序要求)用玻璃棒着力在玻璃试管底部稍作摩擦,苯晶体立即大量析出。正因为研磨产生了难以察觉的玻璃微屑,以其作结晶中心,过冷状态的苯才得以瞬间完成相变。
相比之下,液体过热是危险的。一旦过热液体受到扰动瞬时大量气化极易发生爆炸。在工业生产中为了避免出现过热,常在液体中投入几粒多孔质的“沸石”。当达到沸点时,沸石不断释放的小气泡容纳了液体的饱和蒸汽,遂鼓成大气泡腾出,借此即可达到平稳沸腾。有了异物沸腾中心,就足以消除液体过热危险。
过于纯粹,容不得任何杂异存在,这样的体系在形态转换时极可能出现滞后“过头”,导致险象环生。异类的适时参与常可化险为夷。
“以异制异”(如同“以毒攻毒”)或许也是消解“过度”危害的一剂良方。“避雷针”的尖端放电消除了电荷的过度积累,从而避免了整座建筑物因静电积蓄过多而出现爆发式放电(雷击)。同理,借助“牛痘”疫苗接种,让此小小“异类”预先介入体内产生抗体,就能够防止“天花”的大肆施虐。此皆以小异消解大异之良策也。
3异类可以歪打正着地成就事物。
西施病心颦美,引得东施效颦;狮虎“白化”,反成珍宠;邮品中的“错票”却成了集邮家们争相追逐的异宝。
葡萄美酒也曾经被视为“异类”。关于发现葡萄酒的传说,被引用得最多的是一个“波斯版本”:据说在波斯王詹姆希德的宫廷中,葡萄被存放在罐子里,以备反季节时食用。如果罐子里的葡萄起了泡,发出怪味,人们就认为它有毒而不可食用,并弃置一旁。国王有位妻子正值罹病头痛难忍,她想用这种有名的“毒药”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谁知服用之后非但没死,反而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头也不痛了。她将此事如实告诉国王,于是国王开始大量酿造这种“葡萄酒”,并用它来款待群臣。([英]休·约翰逊著《酒的故事》。)本为“毒药”后成“美酒”,一种绝妙的饮料就这样传开了。
“异类”也造就了我们人类。当别的猴子还在树上四脚并用地嬉戏悠荡时,却有少数异类下到地上,直立身躯用双脚走路。正是这些异类猴子演进成了今天的人类。如是说来,作为“异类”的后代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携带祖上传下来的“异类基因”,有的显性,有的隐性。它不断地激发人们“标新立异”的创造欲望,并在日益强烈的“求异创新”开拓中扩展了人类文明。
与人类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鸟类”。当所有陆地脊椎动物都用四脚爬时,只有人类和鸟类闲空出两支前肢。一对变成手,一对变成翅膀,此皆为“异类”所成就。正因为有了“翅膀”才有可能“天高任鸟飞”,使鸟类成为唯一能够独霸天空的脊椎动物。
4异类可以玉成旷古奇才。
异类之中往往大有奇才存焉。《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曾“罕然厉色”地针对天下人才话题狠发过一通宏论。这类假语“村言”的大段文字在整部书中并不多见,但极具振聋发聩,醒豁冥心之伟力。雨村概言:“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者,余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应劫而生。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然而在那些既非大仁又非大恶的芸芸众生之中也必有为“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此气漫无所归,亦必赋人。“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娼。”贾雨村列举了各个方面的异类奇才,诸如竹林七贤的嵇康、阮籍、刘伶,皇帝中的南唐陈后主、宋徽宗赵佶,以及唐伯虎、祝枝山、米芾、柳永……“此皆异地相同之人也。”
纵览古今,这些聪俊灵秀之人,于万万人中仅是凤毛麟角。其落草之境虽大有参差,所行之事更是千差万别,但都有一深蕴其中的共同特点,那就是——“无争”。身居尘世,递生人海,面对争名逐利之潮起,竞心所牵,人人跻身其中,随波逐流,难免身不由己。惟“不争”者,结庐大隐之市,其精气内敛,定力自生,独能拥有完全之自我——顺乎天性行止,进退叩问心声,不为世俗所缚,免受他人役使,淡淡然率性而居,乃天地间一自在人耳。
“无争”是一种自由。有此自由之身、空灵之心,精神自与天地大通。如启天聪天目,自能独步当时,感悟超凡脱俗的真知灼见,聆听天鸣地籁的化外之音。偶与心弦鸣和,豁然解悟,信手拈来,辄得千古奇作。这些极具才情,极其聪慧,性情又极为乖张的人,历来被世人视为“异类”。在完成独立自我人格的同时,他们都是以特色丹青点染历史的旷古奇人,从而创造了中华文明最为顶极的艺术绝品,历史也因他们的存在而精彩。倘若把历朝历代这些异类大家的绝世作品全部剔除,真不知我们的中华文学艺术史还会剩下点什么正统杂碎。
5异类也可以公然风行世上。
当人们愚蠢排斥一些并非异类的同时,却又习以为常地接受那些本该视为真正异类的东西。缠足、文身、穿耳、穿鼻都曾流行过,生逢其时的人们又有几人曾经当众抵制过它们?更有那吸毒、变性、人妖、太监理应是最无可争议的异类,但它们不也都是“前仆后继”地代代相承吗?
在我们今天看来,“文革”中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诸多怪异,可在当年却完全是正当的“革命行动”。说真的,在当时谁要是不跟着那么干才会被视为“异类”。
“异类”有着极其鲜明的时代地域特征。有时在此地视为异类的,在彼地却视为正常;十年前看着正常的,现在也许成了异类。此外,“异类”还取决于人们的眼睛。(而“眼睛”又反映了人们的襟怀。)不同的眼睛能够看出不同的“异”与“常”。异眼观“常”常亦“异”,常眼看“异”异也“常”。敢问“异类”宁有“定”乎?
时代发展速度越快,可以预见未来的“前瞻时间”也就越短缩。看来“发展速度”与“可预见时间”两者的乘积(即“展望未来的视距”)才应该是个定值。(多么像海森堡“测不准原理”!)
有些事情在出现之前几乎是绝对地不可想象。20世纪之初又有谁知道“原子弹”的威力?若有人提及,那一定是天大的“异类”狂言。可不到五十年它就成为了现实。再如,上个世纪70年代的中国人又有哪一个能预见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当今瞬息万变的世界,“异类”与“正常”之间的变幻越来越频繁,人们已不可能再拥有如此之远的前瞻视距,纵使是聪明绝世之人也难对其做出可靠的长程预测。
其实,普天之下人类最大的怪异就是——战争!从古希腊、古罗马到两次世界大战,从恺撒、亚历山大到巴顿、蒙哥马利,人们都在歌颂战神。各国都在把最尖端的技术、最庞大的财力、最精壮的青年用以投入战争。人类一方面在拼命地创造文明,另一方面却又动用足以代表当代文明最高精华的威猛利器,大量摧毁业已取得的文明成果。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自打新石器时代(阶级尚未形成)直到今天,人类从未停止过战争,而且愈演愈烈。此外,对别的动物而言,同类之间咬架或角斗都是斗出输赢立即停止,只有人类战争是往死里打。而且全不似其他猎食动物——杀戮之目的只为获取肉体食用。人类战争从来不看重所猎杀的敌人肉体,其行为与“食物链”毫不相干,足见其“异”。
在人类社会中,“文明”与“反文明”(如战争)同时存在,这恰似基本粒子世界中“正粒子”(如电子、质子)与“反粒子”(如正电子、反质子)的相反共存。此等“反文明”的异类真的会伴随我们走到人类物种寿期的终极吗?
6异类切不可多。天空绝对纯净,没有灰尘固然无雨,但若是尘土满天,那可就成沙尘暴了。
异类更不可强求。纵使侧身“异类”,也当以自然纯真为要旨。最忌那种怀有哗众取宠之心的故作怪异,此乃假“异类”真恶俗,骨子里还是心痒难搔地渴求社会认可,并为此不择手段地迎合人们的猎奇心态。如此招摇媚俗,卖弄浅薄,只会让人掩鼻急避。真正能以“异”立“类”之人也是要有丰厚底蕴的。而且更要固守自己独立的价值取向。例如凡高。
浮躁的社会极易催生出一些心态极不安分之人。为上银屏露个脸,争相显摆异端,而且总是挖空心思,为异而异,怪招迭出。老农倾家荡产造潜艇,老妪八旬艳装T台秀。舆论崇尚“过头”,媒体彰显极端,逼迫琴童不成功则“跳楼”,男童骑车闯“屋脊”,女童弱体跑全国。(实际上,在每个孩童的身旁背后都站着一个强执主宰一切的父亲,世上真有这种严酷的“天赋父权”存在吗?)正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诗强说愁。”老来不甘寂寞心,爱上银屏,争上银屏。搜尽怪异强出头。
7事物处在发展转变时期,“异类”总是成为伟大转折的“突破口”。拥有大聪明之人就是那些独具慧眼,能于“众里寻他千百度”之际,蓦然找到这个突破口的人。霎时间,以它为“桥梁”,新旧两界原本不可逾越的沟壑立即变为通途。
19世纪、20世纪之交,因“两朵乌云”的出现致使经典物理学出现了严重危机,正是爱因斯坦在假设“光速不变性”的基础上提出了“相对论”;普朗克又假设了“能量作不连续变化”而提出了“量子论”,才解决了这场危机,从而使物理学得到空前的大发展。“光速不变”与“能量子”这两种出人意表的假设,绝对是有悖当时物理常识的“异类”观念,正因为两位眼光独特的科学家揭示出它们,才拯救了整个物理学。
政治家寻找“突破口”的眼光或许更是机敏与娴熟。在巨大转变的当口,有时抓住一台话剧的演出(如《于无声处》),一篇文章的讨论(如“真理标准”),甚至关于一个小人物的纠葛(如“傻子瓜子”),就可以引发一场扭转乾坤的巨大变革。这不仅要有审时度势统观全局的高阔视角,在运筹帷幄之中还需要有一种敏锐的,能够以微末直通宏大,并足以引起一场剧烈“蝴蝶效应”的求“异”眼光。须知,在草枯气燥风高的特殊敏感时节,一点星火就足以燎遍一片丰茂的大草原。防火者、点火者都深知这一点,故值此关键时刻他们都特别关注“星火”。
8事物的发展总是划分为阶段的。代表未来发展方向的新生事物往往就萌生在旧有阶段之中。它们通常又是以少数“异类”面貌出现。
当所有的鱼类都在水中划水游动时,硬骨鱼中独有一支“异类”——总鳍鱼(它同时长有可在水中呼吸的鳃和能在空气中呼吸的鳔肺)将其一对胸鳍和腹鳍硬化成“四肢雏形”,并用它爬上陆地水边,最后它们进化成两栖类动物。这可是一次意义极其深远的登陆。没有鱼类中这支“四脚异类”的冲滩,也就决不会有今天的爬虫类、哺乳类、灵长类、人类以及鸟类。感谢4亿年前(泥盆纪)鱼类的宽容,它们没有把总鳍鱼视为异类而全体共诛之,这才有了今天的我们。
社会也是如此。作为资本主义萌芽的工商业当时也是作为异类萌生于封建社会之中。
过分排斥异类是危险的。严格拒绝一切异类,片面追求绝对纯粹,必然会缺少必要的宽容,进而狭隘地强求一统化、单一化。这样做不仅会阻止新生事物的萌发,而且更会断送自己未来的发展前景,只会落得个因循守旧,停步不前,顽梗僵化,老迈孤独的凄凉景象。
9对于“异”的容忍,在我们传统文化的氛围中,也许是一个亟须补上的课题。
对于“异类”难以容忍的现象,时时可见。学术上不同的观点,武林中不同的门派(甚至同一门派不同的师承),打工者来自不同的省市家乡,农村人与城里人的衣饰差异,乃至不同的口音,不同的母校,是否有辆汽车,出没出过国门,有无高尔夫球俱乐部会员卡……都可以泾渭分明地用来划分自家与异己。更不要说那些大的方面了。
不要把一切原因都归结为两千年的封建帝制,更深刻的原因也许还在于我们自己的“国民性”中。一见“异端”,那种蜂拥而上的党同伐异,那种肆无忌惮的语言暴力,那种赶尽杀绝的不留余地,正体现了我们缺少起码的宽容心态。试看现在网络上“小子鸣鼓而攻之”的围剿异端行动,并没有谁下达过统一指令,完全是一种排异本性所催生的自觉行动。要想成为一个高度发达,受世人普遍尊敬的大国,首先要有宽容大度的国民气度。最起码要能容纳那些并没有碍着任何人的,纯属公民应该享有合法权益的“异类”作为。
对于一个健全发展的体系而言,异类的存在不仅正常而且必需。就像那张代表阴阳的黑白双鱼“太极图”——白鱼中自长黑“眼”,黑鱼中又生白“眼”。“眼”虽小,但事物在发展过程中的适时转变往往就从这“眼”开始。如果为了追求清一色的纯“黑”或纯“白”,硬是要把“眼”当作异类挖掉,这就等于自宫其生长演化的“起始点”,实在不甚高明。况且,除掉了“眼睛”,要么全黑,要么全白,由两条“盲鱼”组合成的“太极图”,不仅灵气全无,更透着几分执板,几分顽钝,几分呆拙!
16.作者指出人们往往对异类持什么态度?作者认为应该持什么态度?
17.作者在文章结尾说“异类的存在不仅正常而且必需”,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