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名妓·高僧”
——《苏东坡传》（笔记二）
苏轼初到杭州便写下了下面的诗句：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
杭州像是苏轼的第二故乡，他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在杭州度过的。杭州人有南方的轻松愉快，有诗歌，有美女，他们喜爱苏东坡这位年轻的名诗人，喜爱他的朝气冲力，他那潇洒的神韵，他那不拘小节的胸襟。
在性情，在放浪的风情，在爱与笑等方面，苏东坡与西湖是密不可分的。西湖的诗情画意，非苏东坡的诗思不足以及其妙；苏东坡的诗思，非遇西湖的诗情画意不足尽其才。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东坡有时和妻子儿女一齐去游湖，有时与喝酒的同僚同游。他是多才多艺，方面最广。他的一支笔运用自如，写出的诗句，巧妙华美，合规中矩，地方文人，对他敬佩万分。他写出的诗句飘逸自然，使人一见难忘。与家人在一起，他唱出下面的诗句：
船头斫鲜细缕缕，船尾炊玉香浮浮。
同官衙僚属同游时，大家欢天喜地之中，他就写出这样清新愉快的句子：
油翁已妆吴榜稳，舞衫初试越罗新。
苏东坡的两行七言诗里，描绘船夫的黄头巾，衬托着碧绿的闪光，给人以极为鲜明的印象，他的诗句是：
映山黄帽螭头舫，夹道青山雀尾炉。
由文学掌故上看来，苏东坡在杭州颇与宗教及女人有关，也可以说与和尚和妓女有关，而和尚与妓女关系之深则远超于想象之上。在苏东坡的看法上，感官的生活与精神的生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人生的诗歌与哲学的看法上，是并行而不悖的。因为他爱诗歌，他对人生热爱之强使他不能苦修做和尚；又由于他爱哲学，他的智慧之高，使他不会沉溺而不能自拔。他之不能忘情于女人、诗歌、猪肉、酒，正如他之不能忘情于绿水青山，同时，他的慧根之深，使他不会染上浅薄尖刻、纨绔子弟的习气。
苏东坡的一生，遇有歌妓酒筵，欣然参与，决不躲避。十之八九歌妓求诗之时，他毫不迟疑，即提笔写在披肩或纨扇上。下面即是一例：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苏轼有诗人的才情，坦荡的胸怀。世间凡所应有之人和事都正常交往，决不虚假，绝不刻意掩饰。但做为一个内心纯正之人，又不出格，这才是我们所认识，所崇拜的真实的东坡，有血有肉的东坡，独立于道学家之外的大文豪。）
苏东坡写了有关女人的抒情诗，但从来不写像他朋友黄庭坚写的那种艳诗。
关于“词”。
苏东坡在黄州时才发现了词，极其喜爱，从在黄州的第二年，开始大量填词。但是词只是一种抒情诗，内容歌咏的总是“香汗”、“罗幕”、“乱发”、“春夜”、“暖玉”、“削肩”、“柳腰”、“纤指”等等。这种艳词与淫词从何处何时划分开，完全在于词人对素材处理的手法。情欲和纯爱在诗中之难划分，正如现实人生中之难划分一样。无可避免的是，诗人，也像现代有歌舞助兴的餐馆的艺人一样，偏爱歌唱伤心断肠的悲痛，爱的痛苦、单恋的相思。他们歌咏的是闺中的少妇怨女，怅然怀念难得一见的情郎，默然自揽腰围，悄然与烛影相对。其实，女人的魅力全在她的娇弱无依无靠，她的芳容憔悴，她那沉默寡言的泪珠儿，她那睡昏昏的情思，她的长宵不寐，她的肝肠寸断，她的茶饭不思，她的精神不振，以及一切身心两方面的楚楚可怜——这一切，和穷苦一样，都显得有诗意美感。这些文词都与“苏慵”一词相似，而含有色欲淫荡的意思。苏东坡不但成为有宋一代的大词家，而宋词之得以脱离柔靡伤感的滥调儿，要归功于苏东坡，至少他个人是做到了。
是的，只有像苏轼这样品格高尚，文采极高之人才会使一种文体走向新生。正因为他的自由洒脱，才能从旧的约束中走出来，不为世俗的评判，而走向新的境界。我想，在东坡之前，一定很少有人思考，词还可以和国家、历史联系在一起。这就是继承而不拘泥于前人的成果，继续往前走，原来别有洞天。
苏轼的感情世界也很丰富。他的初恋是堂妹，对堂妹的深情藏了一生，且有如下诗句体现：
（一） 写给刁景纯的：
厌从年少追新赏，
闲对宫花识旧香。
唐朝杜秋娘曾写：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杜牧也写道：
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蕊，绿叶成阴子满枝。
（二） 苏轼写给陈襄：
羞归应为负花期，已是成荫结子时。
语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
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
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
苏东坡这个人物个性太复杂，方面太多，了解不易。因为精通哲理，所以不能做道学家；同样也因为他深究儒学，故也不能为醉汉。他对人生了解的太透彻，也对生活太珍惜，自然不愿把生活完全消耗于醇酒归人之间。他是爱自然的诗人，对人生抱有一种健康的神秘看法。这个看法永远与深刻精确的了解自然必不可分。我相信，没有人与大自然，春夏秋冬，雨雪、山峦谷壑亲密相处，并接受大自然赐予人的健康治疗的力量后，而同时对大自然还会抱有一种歪曲偏颇的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