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被派去探访烈士家属。虽然他在那次战争中的表现可以载入史册,但却无法抹去家人对他的思念。他的哥哥扎米扬,一位50出头的中年男人,看见我后叹了口气,说:“我们兄弟三个,没想到小弟就那样……虽说他是为国捐躯,可我们一想起来……”说着,中年男人的眼角湿了,泪就那样流了下来。
“想一想,这世界真是有一些不公平啊……”一位身材偏胖的女人——扎米扬的妻子说着用手捂住了脸。他们的儿子或许也感觉到了父母的悲伤,默不做声地盯着他们俩。这时进来一位老人,从他的外表就能猜到他是扎米扬和那位英雄的父亲。听说老人的另外两个孩子在3年前就给他操办了隆重的寿辰仪式,可老人的余生总有一些不甘的心结,他想在有生之年见见小儿子。虽然老人的耳目早已迟钝,但还是感觉到了我们的动静。
“孩子们,怎么了?你们在热闹什么呢?”老人问我们。片刻后屋子里安静了。前几日,老人托人给儿子写了一封信,大致内容是:
儿子,你去当兵已有五载,父亲老了,在闭上老眼之前想看看你再入土。除了你,我在人世间已无事可眷恋。儿子,盼速归!
“你们怎么不回答我的话?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老人开始警觉起来。
扎米扬起身,嘴唇贴在老人耳边说:“弟弟今年不能回来了。”
老人很惊讶:“为什么?不是说今年就能复员吗?”
“弟弟在战争中立了大功,当上了大首长,所以今年不能回来了!”
“好小子!”老人的脸上马上露出了喜悦之色,之后又渐渐退去,说:“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让同事捎信过来说明年一定回来!”扎米扬说着指了指我,我只能点头配合。
“明年?一年的时间也够漫长啊,到时候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不在世了。他没说具体日子吗?”老人穷追不舍。
“他说明年八月十五就能回来了。”
“八月十五。”老人把日子又重复了一遍,嘴里嘟囔着:“在世上,生死本就不由人,有一口气我就坚持一下吧,说不定真的会等到那天。”
接下来的故事是扎米扬在我第二次回访时告诉我的,那时老人已故去。
从那天起这位可爱的老人就早早地爬起来,把昨天的日历撕掉,用闲暇时间去外面散散步。用他的话说,只有好身体,才能活到儿子回来那天。他见人就说:“我那小儿子呀,当了部队首长了,工作很忙,明年才能回来看我。我也愿意等啊,有这样出息的儿子多好!”每每说起这些,老人总是那样慷慨激昂。邻里们刚开始还能体谅老人的心情,可老人一次次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些时,他们便把老人定义为“老糊涂”的那类人了。
有益身心的生活习惯让老人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有时扎米扬还在酣睡时老人就爬起来帮他们赶牲畜。
扎米扬和儿媳妇看到父亲的身心一天比一天硬朗,都喜在心里,可他们又怕有一天那句善意的谎言如同一张薄纸,会被父亲捅破。
时光如水,季节很快到了秋的刻度。老人的期盼也愈加浓烈起来。每天一大早他就跑到门前的那道梁上,一站就是一天。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扎米扬想把善意的谎言继续下去,借故去城里弄来了一封信。大儿子读完信后耐心地给老父亲解释说:“弟弟当上了部队的飞行员,现在正驾驶战斗机呢!加上工作繁忙,他又不能按时回来了,他的假期得顺延几个月。”
老父亲的腿软了下去,用微弱的声音说:“那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弟弟说他明年就能回来。”说着扎米扬的眼角湿了,他的老父亲没看出来。
“你给他写信,说我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了。”说完老人长长叹了口气。
每次有邻里来做客,老人就满怀豪情地说:“我儿子当上了飞行员,知道飞机吧?就是我们早些年说的机器鲲鹏。你说我儿子有多厉害!”乡亲们在老人面前陪笑脸,背过脸去都笑老人傻。可老人并不理会这些,或者说眼花耳背的他根本就无法理会这些。
扎米扬和儿媳妇看不惯邻里对父亲的态度,劝父亲要低调一些,保持冷静。父亲实在不听劝,他们就说弟弟有可能明年还回不来。
“你说什么?明年也回不来?你一定要让他回来!他必须回来!”老人说着背过脸去。或许老人在为扎米扬的“不孝”黯然神伤。扎米扬疼在心里,却不知该怎样抚平老人的心。
大儿子和儿媳妇没说话,他们希望父亲的期盼能渐渐平静下来。
次日,老人起了个大早,这次比往常还要早。滴水未沾的他就跑到前面的那道梁上遥望天空,稳稳坐了下来。他相信儿子今天一定能回来。太阳升高了,落山了,没有儿子的消息。夜幕降临时扎米扬和儿媳妇看到老人依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们怕老人的身体难以承受傍晚的凉风,但父亲这次却真动了倔,他们磨破了嘴皮老人也不肯回屋。
直到星群稀疏,老人才进屋来。
扎米扬深深叹了口气,对妻子说:“都是我糊涂啊,让父亲如此劳累。父亲也真的老糊涂了。”
那晚老人做梦了。梦见第二天早上英雄儿子的飞机落在了他家门前。小儿子还和参军时一样,一点都没变,很帅气……
那晚,老人带着未了的思念去了另一个世界。送终的人们根本看不出老人在生命最后的几天里承受了怎样的煎熬,老人的嘴角一直在微微上翘,一脸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