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间,心中最舒坦的一件事,是和年逾古稀的父母做了邻居。他们就住在同一小区,同一幢楼,相邻的单元里。走过去,走过来,包括上下电梯,也就5分钟。
10多年前的冬末,他们从近300公里外的冀东南小城迁来京城;去年夏初,又从近30公里外的郊区小镇,迁来我居住的三环边的小区。父母年龄越来越大,能够就近照顾他们,是我们兄妹的共同心愿。
转眼一年有半。我并没有照料他们什么,倒是又一次受到他们的呵护。骤雨来袭,再不用担心出门时窗户大敞,他们会及时过来关上。晚上回家后,餐桌上经常摆放着母亲做好送过来的吃食,包子或炒饼,茄合或馅饼,温乎乎的,像童年记忆中抚摸脸颊的母亲的一双手。
父母在身边,我内心的幸福滋长得茂盛。
刚搬过来时,他们说:这下好了,你们晚上别起火,就来这边吃吧。但很快就失望了:儿子媳妇都忙,晚上七八点钟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只能在周末,凑在一起吃上一两顿饭。为了这一两顿饭,母亲会提前很久就做准备,煞费苦心。
虽然不是每天都过去,但却每天能和他们相见,用的是当初谁也没有想到的一种方式:招手。
他们和我,父母和儿子,每天清晨,一方在院子里,一方在房间里,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相互招手。这个动作,成了每天固定的节目。
父母有早起散步的习惯。一年多来,除了冬季,其他三个季节,每天早晨,他们都会定时出门。6点多钟,我走进厨房,张罗简单的早餐。从窗边向下面张望,多半就会看到,父母已经在下面的小花园里散步了。花园是被几幢楼围起来的一个椭圆形空间,尽在我的视野中。母亲通常走在前面,目光平视,父亲跟在后面十几米,佝偻着腰,看着地面。但走向我这幢楼时,他们都会抬起头来,向着我这扇窗户张望。
我知道,他们在等待我,伸出手去,朝他们挥动。
我住的是这幢楼房的20层,他们要仰起脸来,才能看到我所在的房间位置。我在下面张望时脖颈都感到别扭,他们抬头的动作,就显得更吃力,更迟缓。因为角度的关系,我在上面能望得见他们,他们在下面却看不到我。
窗子通常是开着的。此刻我要做的,就是把固定窗纱的销子拨开,让窗纱自动弹卷上去,然后将一只胳膊伸出去,朝他们招手。这时他们马上就会招手回应,没有丝毫的迟疑和缓慢。手臂互相挥动几下后,我就继续准备早餐,他们也继续散步,等走够了半小时,回自己的屋子。
不记得第一次是怎样发生的,但自从有了第一次,以后就每天如此,成了习惯。
有一天早晨,我忽然萌生出一个孩童般的类似捉迷藏的念头:在他们半个小时的散步时间里,在他们每次走到面对这边的位置时,在他们一如既往地抬头望着,一共五六次,但我没有像以往那样,伸出手去招呼他们。最后两次,他们还停下脚步,望着这儿,议论着什么。我知道他们在说怎么没见到儿子。他们向东边走,要回自己住的单元门里去了,在二三十米长的路上,他们还停下脚步,身体扭转过来,仰头朝这边望。
过不几分钟,电话响了,是母亲的声音,应该是回到房间就直接拨打的。问今天怎么没看见我,没有听说要出差呵,是不是生病了,不舒服?
我心里掠过了一丝疼痛。我觉察到,我的游戏中有一种孩童般的顽劣。
那以后,每个早晨,进来厨房,第一件事,就是先走到窗边,卷起纱窗,伸出胳膊,向他们招手。然后才是准备早餐。
这样,招手对我便有了一种仪式般的意味。做完了它,我才会感到心中踏实,这一天的开始也就仿佛被祝福过,有了一种明亮和温暖。对父母而言,这个动作的意义当会更大。当脚步日渐迈向生命的边缘时,亲情也越来越成为他们生活的核心。
我把这当做是一种冥冥中的赐予。招手,父母和儿女之间,血脉和骨肉之间,呼唤和应答,自然而然,但又意味深长。
父亲和母亲,一位78岁,一位75岁。
父母这个年龄,让我欣慰,也让我忐忑。每当看到一些耄耋之年甚至接近期颐之龄的老人,身体康健,精神矍铄,不论他们是我认识的人,还是从报纸电视上看到的,都让我欢欣,潜意识中,总是把父母明天的形象和他们相叠加;但亲友同事家老人的猝然意外也时有所闻,又时时提醒我,命运无从测度,难以掌控,不情愿的事情照样可能发生。
只能叨念,在他们体力衰弱的诸多表现中,在那些动作的迟缓、脚步的蹒跚、目光的浑浊之前,不要再加上一个“更”字。那些一点点剥夺他们的尊严的伎俩,那些让我们心里的疼痛一寸寸累积的东西,虽然终归要来临,虽然无法不来临,但来得迟一些吧,再迟一些。
自认为一向是毋庸置疑的唯物论者,但到了如今的年龄,有时却希望,真的有一个无所不能的神灵,那样我会向他祈祷——
请你,保持这样的一幕,让我和父母,永远能够像今天这样,相互之间,招手。请将这一幕,固定成一幅永远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