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是逐日作为知青时养的一条狗,快四十年了,那段养狗的记忆在逐日的脑海中早已荡然无存。
适逢二零零六年,丙戌是狗年,人们都在说狗。也许是年龄大的关系,怀旧的感觉特别强烈,在一片关于狗的趣说中,逐日突然想起了大黄,一丝淡淡的忧伤涌上逐日的心头。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年初,逐日作为东方红拖拉机驾驶员调到本团的十一连,那时大批的知青还没有到,连里只有逐日和同来的哥们儿两个知青,很受优待。单身宿舍是南北两铺炕,一共七八个人,清一色的光棍儿。闲暇之余,除了毛选和语录,连本看的书都没有,看场电影要去几十里外的团部,电视是什麽没人知道,因为没电,一到晚上就早早的钻进了被窝,摸着黑开始神侃,直到最后一人进入梦乡。
师傅们对两个知青特别好,家里只要有一点好吃的,就叫他们去打打牙祭。这一天,逐日和哥们儿被叫到师傅家里,喝上两碗加有荷包蛋的热汤面。吃饭的时候,逐日发现地上有两只一个多月的小狗在玩耍,引起了逐日的兴趣,毛茸茸,黄澄澄的很可爱,逐日抱起来爱不释手(虽然那只是条笨狗),师傅见后,二话没说欣然送了一只。回到宿舍后,小狗就成了宝贝,所有的人都活跃起来,逗小狗玩儿成了一个新的亮点。给狗起名字是经过协商的,一、它是个大秧子狗,二、它通身黄色,大家一致通过赐予‘大黄’之名。
自从大黄来到之后,逐日的业余生活着实有了新的乐趣,他时常拿着吃的逗大黄玩,叫它滚儿一个,给点吃的,再拜拜,再给点吃的,看着大黄的撒欢劲儿,逐日从心里往外乐。特别是当你收工归来,老远老远的就看见它向你奔来,围着你又蹦又跳,象欢迎亲人一样迎你回家,大有‘犬喜人归迎野路’的诗情画意。
五大连池是世界驰名的名胜之地,三池子最大,横宽八里地,十一连就坐落在三池子的边上,离岸边不到三百米。每当风平浪静时,落日的余晖铺洒在水面上,金光灿烂。远处的群山倒映在镜面一样的水中,雄伟壮观。岸边的白桦林衬托着千姿百态的火山翻花石,黑白分明,组成了一幅人间仙境的画倦。鸟儿婉转悠扬的歌声和鱼跃泛起的涟漪,构成了一曲优美醉人的乐章。在这美丽的黄昏,逐日和大黄并肩坐在河边,有如重返伊甸园,即使什麽事情也不做。
大约是六月份,第二批哈尔滨知青涌进了十一连(逐日是第一批),所有宿舍都住满了人,连仓库都倒出来啦。寂寂的连队顿时变得生机无限。大黄更是乐不可支,到处撒儿欢,尽其所能的去讨知青们的喜欢。还别说,大家真的就很喜欢它,没几天人狗就打成了一片。而后就是大黄时时夜不归宿,不知道下榻在那个宿舍里,有时会好几天不见踪影。逐日知道,大黄现在已经不属于一个人了,但是他并不在意,因为逐日自己也有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转过年来,两栋新的宿舍建成,北京,上海,天津的知青都到了,大家欢天喜地的搬进了新的宿舍,大黄也不例外的住进了机务排的宿舍,不过它只能睡在地上。
这年的秋天,大黄长大了,高大雄壮。但必竟是个笨狗,没有狼狗那种野性和好战精神,老老实实的。性格也发生很大的变化,不再对人撒欢儿打滚儿了,对人亲近的时候也只是在人的身上嗅嗅,或者用头和身体在人的腿上蹭蹭。知青们也不再像逗小狗时那样逗它玩了,经常是在它的头上或背上拍拍或喊两声大黄就算亲热了。吃饭的时候它就在地上蹲着,用眼睛看着你,给它它就吃,不给它它也不抢,没有打滚儿或拜拜等要吃的节目了。平时它就在各宿舍转转,或在外面附近溜达,从不远走。知青们都是他的熟人,谁叫它它都跟着去,很少听见它的犬吠声。大黄没有具体的任务,晚上看看宿舍的门。有人走夜路就叫它去当保镖,有人出远门需要陪伴,一去几天也可以叫上它。甚至有人带上它去狩猎打兔子。总之,一切是那样的自然、和谐,它好象已经融入了知青们的生活。≤作者:逐日-i≥
又一个尿尿都能冻成冰棍儿的严冬过去啦,雪虽然还没有化尽却已显出了春意,那就是人们可以在户外活动了。这天吃完中午饭,哥几个站在窗前的阳光里闲扯,大黄懒洋洋的卧在地上晒太阳,有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在离它几步远的地方玩耍,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突然,也就是零点一秒的瞬间,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恐怖袭击发生啦。一贯老老实实的大黄不知道错乱了那根神经,突然间愤然跃起,恶狼扑食般的冲向两个小孩儿,一个当时被扑倒,一声没吭的就晕死过去。另一个吓的没命的嚎叫,却不知道逃跑,大概也吓傻啦。哥儿几个脸色煞白,被惊呆在哪里。所幸的是大黄没有继续下口,它好像意识到了什麽,突然转身逃掉了。这时哥儿几个才反过劲儿来,抱住孩子连掐带喊,小孩儿总算回过气来,接着就是无比凄厉的号啕大哭,但总算是有惊无险。哥儿几个把孩子送回了家,并向家长表示歉意,忠厚老实的父母没有责难一句,只说孩子没事就好。不过他们向知青们提出了忠告:这条狗不能养啦,它是不是疯啦?(言外之意就是杀掉它)
哥儿几个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没有看见大黄,也许是避祸去了,宿舍里没有一点声音,沉闷,这一天就在沉闷中过去。
第二天晚饭后,大黄被找了回来,象犯人一样蹲在地上,机务排宿舍全体成员到座,决定大黄命运的法庭开始庭审。意见是一致的,大黄是不能再留啦,但是在杀掉还是赶走的问题上发生辩论。因为狗是狼演化来的,所以都具有狼性,谁也不敢保证今后不会发生更大的袭击,也许大黄真有点疯啦,所以要杀掉,这个意见占多数。把大黄赶走是出自于感情,包括逐日在内,不忍心看到它被宰杀,毕竟从小养了它,但持这种意见的就逐日和哥们儿两个人。看来大黄的命是保不住了,可是叫谁去当刽子手谁也不去,和议到小半夜,结果却出人意料,多数服从了少数:严厉的教训大黄一顿,然后赶它走,叫它自生自灭。执行时间是明天晚上,明天白天大黄要关在屋里监押。现在睡觉……
对大黄的执法如期执行,它被关在宿舍里,几条棍棒雨点儿般地招呼到它的身上,只有挨打的份儿,没有逃跑的份儿,不一会就在凄惨的哀鸣中瘫在地上不能动啦。接着就是一顿冠冕堂皇的说教,听懂听不董是另一回事。第二天,逐日和哥们儿弄来吃的让大黄吃了顿饱饭,然后把它带到连队后身儿几里地以外的野地里:‘去吧,自己找生路去吧,不要回连里啦,你要好自为之,再见’。大黄好像听懂了他们的话,用身体不断的蹭逐日和哥们儿的腿,然后站在他们面前呆呆得看着他们,好像要哭。但是逐日和哥们儿的眼泪却先涌了出来。回来的时候大黄没有往回跟,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一直到看不见。
本以为事情就此已告一段落,但是没几天大黄却又回到了宿舍门前,然而这次知青们见到它就象见到了瘟神,躲的远远的。男的用石块投它,女的对它大声喊叫赶它走,往日的情分已不存在一丝丝了,在人的眼中它现在是一个恐怖分子。人们不敢靠近它,它也不敢靠近人们,但是它又不愿意走远,就在连队的附近转转,没有一家肯收留它,见面就把它赶的远远的。它吃什麽,住在那里,逐日也不知道,只是时常在地里、场院上、池边、树林附近、连队的小路上看到它的身影,不过它只是远远的看着你,你一接近它它就逃跑了,对逐日也是一样。悲哉,大黄彻底的变成了一只野狗。幸运的是再没有发生任何袭击事件,包括牲畜。一切又趋于到了另一种状态下的和谐和平静,大黄在十一连又找到了它的另一种生存环境。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对人是这样,对畜牲可能也是一样。平静了一段时间之后,惨剧还是发生啦,这次被袭击的对象不是人,而是大黄遭到了人的袭击。入秋的一天,大黄可能是饿坏了,偷偷地跑到食堂后灶房找吃的,他正贪婪的吃着泔水桶里的残羹剩饭,被炊事员发现,凶神恶煞的老兄操起菜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砍在大黄的后腿上,鲜血飞溅,大黄悲惨的嚎叫着用三条腿没命的逃掉了。≤作者:逐日-i≥
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大黄的影子,不知道去那里疗伤去了。当它再一次现身的时候,已经是一只瘸狗了,有一条腿不能着地,只能用三条腿走路,一蹦一蹦的,大概是大筋被砍断,可怜的大黄再也跑不起来了。这次人们没有再赶它,有人偶尔还给它点吃的,特别是食堂的那位仁兄,也许是出于内疚,允许大黄到食堂烧火间去吃残羹剩饭,但是还是没人想到收留它(包括逐日),有的只是可怜和同情,也没有人太靠近它,只是在一定的距离内叫两声大黄把吃的扔给它。它也不往远处跑了,多数时间是在食堂的后门转悠,晚上就钻到食堂后面的柴垛里,这种状况勉强可以算半条野狗。它见到人不再跑,人也不再躲它。
朔方八月即飞雪,这一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雪也下的特别大,第二场雪落完就快两尺厚了,种地的人开始猫冬儿,农业、基建排的人开始象征性的学大寨修水利,记得逐日离开兵团的时候灌溉水渠还没有修成。机务排的人开始检修机车,一直磨唧到第二年春播才能修完。
闲下来的人就开始琢磨事,这不,一帮人窝在宿舍里臭聊,不知是那个该死的闲饥难忍,提议来顿狗肉解解馋,大家高兴的嗷嗷叫,一致同意。狗那?一群没心没肺的家伙把目标自然的指向大黄(连逐日也在内),因为它是条野狗,杀了没人管,看来大黄的生命是要终结了。说干就干,第二天上午,作为终结者的哥们儿找了条绳子带上两个人出发了。
快中午的时候哥们儿回到宿舍,脸上略带忧伤,他把逐日叫到一边讲述执行的经过:他们在食堂要了两个馒头和一小块熟肉,让大黄吃了最后一顿饭,然后叫它跟他们走,奇怪的是大黄毫不犹豫的就跟去了,一反常态。穿过西石龙就是白桦林,这里很安静,安静得象另一个世界。他们找了一棵合适的白桦树把绳子搭在树杈上,一头打个活结套在大黄的脖子上,大黄没有做任何的反抗,只是用身体不断的蹭哥们儿的腿,不时地抬起头看着哥们儿的脸,想吠两声却没吠出来。也许它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也许它认为这是它最好的归宿,尽快的结束那孤独寂寞、孤立无援,孤苦伶仃的生活。绳子拉起来的时候,它是那样的安详,两眼深情地望着湛蓝的天空,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恐惧,大黄涅磐了。然后被抬到师傅家里。逐日从心里往外凉,穿起皮袄就往师傅家跑,没良心的家伙想看大黄最后一眼……
师傅家的南北两铺炕上坐满了馋鬼,推杯换盏、吆五喝六、脸红脖粗、喊声震天,震得破土房直晃荡。没人说大黄一声好,也没人说一声坏,这时逐日才真地意识到大黄真的不存在了,但是还是跟着吃狗肉、喝狗汤,高喊着好吃,这时的一群人就是一群野兽。狗宴持续到下半夜,终于有人良心发现,建议把吃剩下的狗骨头埋掉。
逐日主动承担了这个任务,拿了把镐,找到一个背静的地方刨了个坑把骨头埋掉,也算是大黄入土为安了。
尾声:连里正在排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筹措服装道具的时候,有巧手把大黄的皮缝制成一件黄澄澄的皮坎肩穿在‘坐山雕’的身上,大黄又着实的到‘威虎山’上威风一回,真是戏剧人生。一个生灵,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不满三个冬天就这样去了,天意呼!人意呼!呜呼哀哉!
≤作者:逐日-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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