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们带进来!”
两个小头目给带进来了。他们都是老八队的老弟兄,眼看着张鼐长大的,所以
站在张鼐面前并不感到害怕,眼睛笑眯眯地,心中不高兴地说:“这孩子,才几天
不流鼻涕,就摆起将爷身份啦。”张鼐看见他们脸上带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心
中更不舒服,问道:
“你们知不知道犯了军律?”
两个头目看见张鼐的脸色严峻,问话的口气很硬,感到不妙,互相望一眼,但
仍然带着老行伍的油滑神气,笑嘻嘻地分辩说他们是闲谈谁的马好,并没吵闹。张
鼐把桌子一拍,大声说:
“还敢强辩!倘若是闯王和总哨刘爷叫你们站队,你们敢随便大声说话么?倘
若是高舅爷和我补之大哥叫你们站队,你们敢如此目无军纪么?你们今晚违反的不
是我张鼐的军纪,是违反了闯王的军纪。按军纪本当重责不饶,只是念你们都是老
八队的旧人儿,随着闯王多年,且系初犯,打你们每人五军棍,以示薄惩。倘敢再
犯,定不轻饶!”他向亲兵们一摆头:“拉到大门外,当众各打五棍!”
两个头目脸色大变,不敢求饶,只好随着张鼐的几名亲兵到大门外当着众人受
刑。挨过打以后,他们重被带到张鼐面前,垂手而立,不敢抬头,更不敢嬉皮笑脸。
张鼎问道:
“你们还敢违反军纪么?”
他们齐声回答:“回小将爷的话,不敢!”
“好,下去休息!只要你们知过必改,作战立功,我一定禀明闯王,按功奖赏!”
“是!”
两个头目走后,张鼐的亲兵头目对他们的背影看了看,回头来对张鼐小声说:
“这两个宝贝平日喜欢卖老资格,吊儿郎当,连吴中军都不好多管他们。刚才
每人打五棍子实在太少了,至少打二十棍子才能压压邪气。”
张鼐把眼一瞪:“你嘀咕什么?不应该你说的话你莫多嘴,给别人听见了成什
么体统!”停一停,他又说:“如今一个人顶十个人用,把他们打重了还能骑马打
仗么?死心眼儿!”
过了一阵,他想着闯王一时赶不回来,老让大家站队等候会平白地消耗精神,
于是又下道命令,要大家都到老营旁边的草地上休息,但是人不许解甲,马不许卸
鞍。这道命令下了不久,老医生和总管同时回到老营了。
尚炯和任继荣是在老营山寨附近的路上遇到的。继荣先知道石门谷的消息,悄
悄地告诉医生。他们很担心闯王和高夫人都没在家,李过和高一功卧病在床,老营
无主将,会出现一片慌乱景象。等他们到了寨门外,只见寨上肃然,寂无灯火,也
没有一点纷乱的人语声,但闻打更人的木梆声缓慢而均匀,不异平日。他们不禁诧
异,同时也放下了心。叫开寨门进去,他们看见不但秩序如常,反而更为肃静,越
发觉得诧异,但是也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说:“张鼐这孩子,真是少不更事①!在这
样要紧关头,还不赶快吩咐弟兄们做好打仗准备!”他们正在心中责备着,已经来
到了老营附近,看见足有两百名弟兄都在月光下的草地上休息,有的坐着,有的躺
着,静悄悄的。他们还看得很清楚,弟兄们都不解甲,马也没有卸鞍。总管不觉向
医生瞟了一眼,而医生的眼角流露出别人看不见的欣慰笑意。
①少不更事——年少没阅历,没经验。
一见医生和总管进来,张鼐就迎着他们,干脆扼要地说:“石门谷的杆子哗变
了,李友给围在庙里,吴中军给他们绑起来,死活难说。我已经派人去清风垭禀报
闯王,他得到消息会马上赶回。如今大小将领们不是去抵御官军,便是在害病,弟
兄们也剩的不多。请你们赶快想一想应该怎样办,等闯王回来时好帮他拿定主意。”
尚炯问:“王长顺的伤势如何?”
“他的伤你老人家不用操心,已经有你的徒弟替他上药啦。”
任继荣在草墩上坐下说:“怕的背后冒烟,果然就背后起火!操他八辈儿,吴
汝义是闯王的中军,又带着闯王给他们的亲笔书信,他们竟然连他也绑了起来,还
有啥说的,除掉动武没有第二个办法!他们无义……”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然看见一个人提着宝剑,穿得很厚,旁边有一个弟兄扶着,
走进二门,就不再说下去了。随即看清了是吴汝义的兄弟,他问:
“汝孝,你怎么起床了?”
吴汝孝走进上房,喘着气说:“我听说石门谷出了事,我哥生死不明,想来问
问怎么办。老营人马少,各家亲兵还可以集合二三百人。没有人率领,我情愿带病
出征,收拾这班杂种。要是张鼐兄弟去,我情愿听从指挥。”
张鼐马上说:“我当然去,当然去。”
“好,有种!不怪闯王和夫人把你当亲儿子一般看待!”吴汝孝转过头去对扶
他来的那个亲兵说:“快回去,叫咱家的亲兵们立刻披挂站队,准备出发,病不要
紧的一概出战!”
这个亲兵回答了一声“是!”转身就走。老神仙正要劝吴汝孝回家休息,忽然
一群人涌了进来。他们全是害病很久的将领,最近虽然病已好转,但还在休养中,
不能劳累。谷英走在前边,一窝蜂似的来到上房。有的挤不进来,就站在门槛外边。
老神仙从椅子上跳起来,慌张地挥着手说:
“你们是病得不耐烦了,存心同身体打别扭还是怎的?夜深,秋风已凉,好人
还怕感冒,你们带着病拥到这里,明天一个个发起烧来怎么办?难道你们苦水还没
有灌够么?”
谷英大声说:“火烧着屁股了,谁还能像没事人儿样在床上挺尸!趁闯王没回
来,咱们大家先商量怎么打仗;等他回来时,问起咱们有什么好主意,免得这个一
言,那个一语,忙中无计,耽搁时光。”
“对!对!大家赶快商量!”许多声音同时乱嚷。
总管向大家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难道咱们老八队如今成了没王蜂
么?石门谷这股邪火,闯王当然要马上扑灭,可是到底怎样用兵,派谁前去,他心
中定有主见。咱们在一起瞎嚷嚷,能够代替他决定大计么?老哥老弟们,大家赶快
回家休息,劳复啦可不是玩的!”
人群中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什么劳复不劳复!逢到这样时候,我宁死在
战场上,也不死在床上!”
谷英又大声说:“老任,你别给我们吃定心丸,叫我们回家去。如今兵没兵,
将没将,我们这群人不来保闯王谁保闯王?闯王纵有妙计,他一只手怎能把一千多
杆子娃儿们镇压下去?再者,只要大家想出好主意,闯王没有不采纳的。每次军事
会议,他都是听着大家说话,只要有好意见他就采纳。”
人群中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又说:“我的意见是赶快把各家的亲兵都集合在一
起,三更造饭,四更出发。大家说行不行?”
一片声音回答:“行!行!……”
张鼐兴奋得脸孔涨红,说道:“总管,尚老伯,大家的主意是马上集合各家亲
兵,你们看怎么样?要是谷大叔能够领队前去,我愿意做他的副手;要是谷大叔的
身体不行,我自己领兵前去。”
谷英嚷道:“小鼐子,我身体怎么不行?我要是不能去,难道我是来这里放空
炮么?咱俩一同去,没二话。带领人马打仗,你谷大叔到底比你多吃几年饭。”
人群激动起来,一片声地催促快决定。忽然一个体格魁伟的青年和一个腰挂绿
鲨鱼鞘宝剑、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少年挤过人堆,进入上房。那位青年是高一功
的亲兵头目,向总管和老医生急急地说:
“我家将爷还不知道杆子哗变。他很不放心石门谷。刚才他醒来,问我石门谷
有没有什么消息。我不敢对他说出实情,只说那里平静无事。我说,我说……”
医生截住说:“你瞒住他很好。快回去吧,不用往下多说了。”
“我没有说完。我跑得太急了,让我喘口气。……我说,我们全家亲兵除下害
病的还有十五个人,大家商量决定:留下五个人在家,其余十个人已经悄悄披挂,
马上就牵着马匹来到老营。有两个在养病的弟兄也要跟我出战,我不许他们动。”
人群中纷纷叫好,还说:“不愧是高舅爷的亲兵!”称赞声还没绝口,那位英
气勃勃的少年趋前一步,童音琅琅地说:
“总管、尚爷爷、小鼐爹,我爸爸已经知道杆子哗变的消息,命我把家中的十
八个没害病的亲兵带来老营。不管我闯王二爷派谁领兵去石门谷,我都听从指挥,
与贼决一死战。我爸爸还说,我若违反军纪,该斩则斩,该打则打,请千万不要轻
饶。”
张鼐伸手抓住少年肩膀,大声叫道:“好啊,小来亨,真有出息!”
谷英接着说:“不愧是将门之子!”
人群不住称赞李来亨,形成一片啧啧和嗡嗡之声。老神仙被大家的赤诚忠心感
动得满眶热泪,鼻孔发酸,忘掉了他应该劝众病号回家休息,猛然把脚一跺,大腿
一拍,大声说:
“事到如今,只有赶快镇压叛乱才能够保住商洛山。等闯王回来,我同你们一
道上阵!”
他的话音刚落地,有人在二门外叫着“闯王回来了”!同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来到了老营门外。大家嗡一声转过头去,让开中间一条路,等候着闯王进来。
当李自成在路上乍听到石门谷事件以后,心中怒火高烧,恨不得把老营中所有
能够出战的将士,包括孩儿兵和各家亲兵,立刻集合起来,由他亲自率领,连夜出
发,马踏石门谷,痛惩无义贼。他还想过,趁官军尚未进攻,立刻改变作战方略,
从白羊店暗暗抽回一半人马,先扑灭石门谷的叛乱,再回头对付官军。但是一路上
他反复考虑,愈考虑愈觉得使用兵力去平乱是个下策。那样办,第一,在时间上会
迟误;第二,会使石门谷的杆子更容易被官军勾去;第三,白羊店一旦空虚,会给
郑崇俭可乘之机;还有第四,在目前宋家寨与官军勾结好要袭取老营的情况下,老
营的人马一个也不能调开。想着想着,他完全放弃了刚才的打算,另外想别的主意。
直到他进了寨门,新主意尚未想出,只是他的心清已经冷静下来。
回到老营的大门外,自成看见草地上有一支人马整装待命,一部分将领家中的
亲兵也已集合,而且仍在陆续赶来。他没有看见孩儿兵的队伍,但是在苍茫的月色
中看见全身披挂的小罗虎急急地向老营的大门走来。他刚跳下马,罗虎已经来到面
前,神气英武,口齿流利地说:
“启禀闯王,童子军①早已奉命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战。”
①童子军——“童子军”一词是官称,“孩儿兵”一词是昵称,也是俗称。
《李自成》之一已经提过孩儿兵的旗上是“童子军”三字。
“奉谁的命?”
“奉代理中军张鼐哥哥的命。”
“你现在来做什么?”
“听说各位将领都带病前来请战,我也来老营请战。”
李自成没有说话,大踏步走进老营。一进二门,看见上房门里外果然挤满了带
病的将校,群情激动地等候着他的归来。他的情绪突然沸腾起来了。用兵力去扑灭
叛乱的念头又一次在脑海中盘旋。他进了上房,转身对着大家,一手按着剑柄,没
有马上说话,愤怒和杀气腾腾的目光在大家的脸上慢慢地扫了一转。人们以为他就
要下令出征,屏息注目,气氛十分紧张。可是他迟迟不做声,又用眼睛把大家扫了
一遍。当他的眼光同吴汝孝的焦急的眼光遇到一起时,他赶快回避开了。谷英见他
不说话,趋前半步,大声说:
“闯王,事不宜迟,请赶快下令吧!”
吴汝孝跟着说:“请快下令,我也要带病前去!”
许多声音同时请求:“请赶快下令!”
自成明白,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一步棋走错就会全盘输掉,所以他尽管
非常愤怒和激动,却不肯马上下令。他向大家挥挥手,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
“都不要急。我马上就要下令。你们都到厢房去,等候命令。”
人们大部分都拥向西边厢房,只有谷英和少数几个将领退出上房后不肯离开,
站在天井中等候。吴汝孝连上房也不肯离开,等闯王又向他挥挥手,他才出去。如
今上房中除闯王自己外,只剩下总管、医生和张鼐。闯王向他们看了看,然后单向
总管和医生问道:
“你们看应该如何决定?”
任继荣回答说:“事到如今,别无善策,少不得同他们动动刀兵。只是,咱们
老营的兵数太少,必须立刻从白羊店调回几百精兵才行。”
闯王转向医生,用眼光催促他发表意见。
老神仙慢慢地说:“倘若能不用武,当然是最好不过。只是我一时想不出不用
武能够平定叛乱的上策。”他稍微低头沉吟一下,又抬起头来说:“闯王,是不是
可以这样办:你一边调兵,我一边先去石门谷走一趟?”
闯王的眉毛一耸,眼睛里闪出疑问的神色,但未做声。医生望望他,觉得自己
的主意可能被采纳,接着说:
“吴汝义毕竟年轻,也许怪他没有把你闯王的意思说圆,自己先动火,把事情
弄崩了。我去一趟,用好言抚慰,说不定会使大事化为小事。”
见闯王慢慢地转着眼珠盘算,仍不做声,医生又说:“半月前我去石门谷看病,
在那里住了几天,同几家杆子的大小头目都见过面,也治好了不少人。不说他们得
过我的济,只凭我是你闯王的好朋友,又有这一把花白胡子,在全军中还受尊敬,
说出话来也许能打动他们。”
闯王摇摇头说:“不,没有多大把握。我不能既丢掉李友和吴汝义,又把你老
神仙赔了进去!”
李自成说过这句话,背起手来,脸色铁青,紧闭嘴唇,低着头,慢慢地走来走
去。尚炯和自成的亲信将领们都知道,从前每次逢到较难解决的大事,他如果不同
意别人的意见,总是这样焦灼地低着头走来走去,走过一阵之后准定会拿出新鲜主
意,立刻就霹雳火闪地行动起来,决不迟延。如今看见闯王的这种神情,站在屋内
屋外的人们都肃静地望着他,等候着宣布决定。除了闯王的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音
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那些在西厢房中等候的人们知道这种情形,也登时哑默静
悄了。当闯王转身时,不知怎的,他腰中挂的花马剑哗啦一声蹿出来三寸多长,随
即吧嗒一声落进鞘中。李自成自己没注意,继续在边走边考虑问题。可是这件极其
偶然的小事竟使别的人都吃了一惊,认为这是他要亲自出征和手斩叛逆的先兆。尤
其是谷英等几个站在上房门外的将领,他们不经常随侍闯王身边,只听到军中传说
闯王的花马剑“通灵”,夜间拔出来,往往有一道异光上射斗、牛之间,凡是懂得
望气①的人们都能看见,而往往在闯王要亲自出战或有刺客来近之前,这把花马剑
会连着发出啸声,还会跳出鞘外。如今这个偶然小事件使他们不能不暗暗地兴奋鼓
舞。
①望气——我国很古的一种迷信,在《史记》中已有记载。这种迷信是观望云
气以定吉凶征兆。
尚炯的建议虽然被闯王拒绝了,但是这个建议却给了李自成一个启示:打算自
己单身前往,不动一枪一刀而平息叛乱。这事自然要冒风险,倘没有太大把握,不
但去了白搭,反而他自己有性命危险,甚至会被叛贼出卖给官军,换取高官重赏。
总之,此一去,成则可以救出吴汝义、李友以及一百多个弟兄,可以使商洛山中全
盘棋危而复安,不成则不堪设想。在很长一阵,他在心中反复盘算,估计此去究竟
有多大风险和多大把握。有时他想丢掉这个新主意,但是这个新主意很有吸引力,
实在丢不掉。在他幼年读私塾时候,他常听先生同别人谈到米脂县郭王庙①的来历
时,讲起郭子仪单骑见回纥②的故事,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多年来对这位
有名的古人十分钦敬。崇祯八年正月间向凤阳进兵时,路过颍州③,在一个大乡宦
④的府第中盘了一宿,弟兄们拿家具和字画烤火,被自成看见,随手拾起一件,打
开一看,是个手卷,上边画着许多人物和战马,似是番王和番将打扮的一群人向一
个老将下跪,而这位老将去掉铜盔,露出白发。画上题着“免胄图”三个较大的字,
用较小的字又题着“仿龙眠山人⑤笔意”。画家没有落款,只有两方图章。他不识
篆书,所以不知道画家是谁,只见纸色古老,装潢十分讲究,想着必是出自名手。
在灯下看了很久,他恍然明白这画的正是郭子仪单骑见回纥的故事。他把手卷交给
一名亲兵放在马褡子里。后来这个亲兵同战马一起阵亡,画也失去,但是画中郭子
仪的英雄气概却常常浮现在他的眼前。现在当他盘算着是否可以不动刀兵平息石门
谷的叛乱时,不由得又想起来郭子仪的故事,得到不少鼓励。他仔细想了几股大杆
子的内部情形,良莠不齐,更不是坐山虎一个人说了算数。不但窦开远和黄三耀为
人比较正派,平日对部下约束较严,同坐山虎是两条路上的人,而且那个自号铲平
王的丁国宝虽然只同他见过一面,也给他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不应该死心塌地跟
着坐山虎叛变。他也不相信,坐山虎手下的几百人都跟坐山虎一样不可救药,其中
必有不少愿意回头的人,只是在坐山虎的挟持下没有办法。此时李自成还不知道坐
山虎已经同蓝田的官军搭上了手,但是他猜想到这个坏蛋既然挟众鼓噪叛变,必然
会投降官军。反复思忖,他认为必须抢在官军进攻石门寨和坐山虎攻破大庙之前赶
到,用霹雳手段将叛乱镇压下去,除掉坐山虎及其亲信党羽,使石门寨危而复安。
想着那些杆子的内部情形,也想了自己平素同众家杆子的关系,以及自己的威望等
等,他下定决心了。他停住脚步,转身对尚炯和总管说:
①郭王庙——在米脂县北城外,旁有大石,上刻“大富贵,亦寿考”六字。民
间传说,郭子仪做天德军节度使时,一日单骑出巡,在此地遇见仙女。
②单骑见回纥——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吐蕃与回纥(he)等部族受唐
朝叛将仆固怀恩勾引,大举人犯,长安大震。郭子仪统兵防御,知众寡不敌,难以
力胜,遂亲自单骑至阵前面晤回纥可汗之弟,劝说他与唐修好,攻击吐蕃,大获成
功。吐蕃闻之夜遁。
③颍州——今安徽阜阳。
④乡宦——官僚解职后回到故乡,称做乡宦。
⑤龙眠山人——李公麟,字伯时,晚年居龙眠山庄,自称龙眠山人。他是北宋
有名的画家,并擅长金石文字,也是诗人。
“这么办吧……”
他的话刚开头儿,双喜的一名亲兵匆匆地走进老营,直到上房的门槛外边站住。
这个亲兵名叫王铁牛,才只十六岁,聪明伶俐,不久前从孩儿兵营中提出来跟随双
喜。他睁着一双水漉漉的大眼望着闯王,急急地说:
“禀闯王,双喜小将爷差我来禀报军情:现今杆子们仍在围攻李友将爷,庙中
无水,情势十分危险。吴中军给叛贼关在一间小屋里,尚未被害。杆子们扬言说:
要等龟孙们攻破庙院,擒住李友将爷,拿他和吴中军的头祭奠给李友将爷杀死的杆
子头目。”
闯王问道:“这些消息确实么?”
“回闯王,这些消息是吴中军的一个亲兵向双喜小将爷禀报的,十分确实。”
“这个亲兵在哪里?他怎么逃出虎口的?”
“听他说,他暗中挣断绳索,一脚将看他的贼兵踢翻,夺得一把宝剑,又夺了
一匹战马,逃出山寨。双喜小将爷见他身带重伤,将他留在大峪谷,派我回来。”
“难道窦开远和黄三耀也在围攻李友么?”
“听吴中军的亲兵说,他们两人不肯叛变,可是黄三耀卧病在床,窦开远一个
巴掌拍不响,手中兵力弱,压不住众家杆子。挟制众人哗变的是坐山虎刘雄,给李
友将爷杀死的是他的把兄弟,也是他的二驾①。”
①二驾——杆子的副首领称做二驾。
听了王铁牛的禀报,李自成更加决心立刻去石门谷,免得大庙被攻破了局面将
变得不可收拾。他吩咐铁牛出去休息,但马匹不要卸鞍。随即,他望着谷英说:
“子杰,叫大家都来吧。”
所有的将校立刻拥挤在上房门口。罗虎和李来亨也站在人堆后边。大家想着闯
王决定要讨伐杆子,所以都竭力向前挤,把一部分人挤到门槛里边。李自成用冷静
的声调对大家说:
“我已经有了平定叛乱的好办法。你们都安心回去休息吧。”
吴汝孝说:“闯王,派什么人前去平定?”
“我自己去。”
“部队呢?”
“自然有部队。”
“部队在哪里?从南边抽调么?”
“部队在石门寨的大庙里,也在众家杆子里。”
“闯王!你带的人马少了不行,还是叫我们带着各家的亲兵都去吧。”
众将校纷纷嚷嚷,请求同去。罗虎着了急,加上李来亨推了他一把,他就从人
群背后踮起脚尖高声请求:
“闯王,孩儿兵早已准备停当,愿意前去!”
对众将校和罗虎的慷慨请战,自成十分感动,但是他胸有成竹,对大家挥手说:
“都不要再说了,我做主帅的自有安排。都走吧,安心休息!”
众将校后退几步,站在天井里不肯走开。自成明白,倘若大家不离开老营,他
就别想单独往石门谷。想了一下,他走到门口,重新把手一挥,说:
“都快回去,在家稍等片刻,听我的命令行事。”
众将校不敢违令,开始纷纷退出,各回自己的窝铺去等候命令。罗虎和来亨互
相使个眼色,手拉手躲到天井角落的黑影中,不肯定开。谷英原来是站在众将的最
前边,退出时反落在最后。尤其是他心中疑惑,故意把脚步放慢。当他的一只脚刚
跨出二门门槛,忽听闯王叫他一声:“子杰,你回来!”他答应一声“是!”立即
转身走回到上房门口。闯王又望着黑影中问:
“那是谁还没有走?”
“是我!”罗虎和来亨同时回答。见闯王并不赶他们走,他们大着胆也回到上
房门口。
老神仙走前一步说:“闯王,派什么兵将去平定叛乱,事不宜迟,就请你火速
下令。不过你的身体受不住劳累,决不可亲自前去。”
闯王果断地回答说:“不用兵将,我单独去见见那些哗变的杆子头目和弟兄,
叫他们不要跟着坐山虎胡闹,斩邪留正,救出李友,守住石门寨,打退官军进犯。”
“你……?”
不仅老神仙骇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所有站在他周围的人们都骇了一跳,
目瞪口呆。闯王接着说:
“如今官军势强,数路围攻,加上……”他本来要说出宋家寨已经同官军勾成
一气,但不愿使罗虎和来亨这两个孩子过早知道,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郑崇俭亲自到桃花铺督战,咱们万不能等闲视之。老营的这一点看家本钱决不动
用,白羊店的兵将更是一个也不能抽调。石门谷的事,兴师动众去剿杀是下下策,
何况咱们目前也没有人马可派。即令我手头有人马,我也不能那样做。要是派人马
前去剿杀,恐怕他们远远望着旗帜飘动,不但会先把子宜杀害,也要拼命攻破庙院,
使李友和一百多弟兄们一个不留。我想来想去,只有我单独前去处置,才是上策。”
任继荣慌急地说:“闯王!你千万不能去!他们扣留了吴中军,撕了你的亲笔
书信,十分无情无义。你独自去,万一有个好歹……”
闯王说:“我对他们许多人无冤无仇,就是坐山虎手下的弟兄们也定非一鼻孔
出气,铁了心都干坏事。只有我亲自前去,才能够相机处理,以正压邪。”
尚炯恳求说:“闯王,你千万不要急,三思而行。现在不如派我先去看看,等
我回来后你再去不迟。”
“不,子明!那样,不是把你扣留,就会耽搁时间,不等我们平定叛乱,峣岭
的官军就会杀了进来。”闯王转向院中叫道:“李强,准备动身!”
谷英大声说:“闯王,你决不可冒险前去,还是派我同张鼐率领老营的人马去
平定叛乱为是!”
张鼐跟着说:“派我们去吧!派我们去吧!”
闯王喝道:“胡说!别说目前万万不能对他们用武,即令我同意你们用武,你
们带领两三百人去能平定叛乱么?”
张鼐回答说:“我们能!万一不能平定他们,死我一百个张鼐也不足惜,只要
你不落到龟孙们手里就行!”
闯王又神色严厉地问:“你们去同杆子厮杀,峣岭的官军乘机杀来怎么办?这
局面你们可曾通盘想过?”
谷英扑通跪下说:“闯王,不管怎样,我宁死也不让你亲自去!”
张鼐、罗虎和李来亨都一起在他的面前跪下,恳求他不要单独前去。闯王连连
顿脚,摇头苦笑,不理他们,吩咐总管快给他取四百两银子带上使用。任继荣见谷
英和张鼐等劝不住,自己也赶快跪下说:
“闯王,如今想同他们和解已经迟了。你单独去凶多吉少,请千万三思!”
闯王大怒,一脚把来亨踢翻,大喝一声“滚开”!接着说:“谷英、张鼐、总
管、罗虎起来听令!”
跪下的人们都只好起来,垂手肃立。李自成把他们看了看,先对谷英说:
“子杰,我知道你的身体很虚弱,还不如我。可是我手边没有旁人,只好要你
随同出发。你快回去,挑选五名亲兵带在身边,其余的留给老营。”
谷英听完命令,满心振奋,说声“遵令!”转身离开。尽管他是大病初愈,尚
在将养,却浑身提起劲来,迈开大步走出老营。闯王随即望着罗虎说: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肯使用你们孩儿兵。如今王吉元带了二百弟兄扎在射虎
口,力量单薄。你马上带领一百五十名孩儿兵悄悄出发,到射虎口和野人峪之间的
深山密林中埋伏起来。在射虎口东南二里处有一个山洞,洞口有一个小庙,还有泉
水,你们就潜藏在那个洞中。白天做饭不许冒烟,晚上不许露出火光。万一有打柴
的或打猎的老百姓瞧见你们,你们就把他留在洞里,免得走漏消息。两三天以内就
会用上你们,到时候王吉元会传达我的命令。”自成停了一下,又嘱咐说:“这地
方不能骑马作战,你们把战马都留在寨里,每人除弓箭和短兵器之外,再带一杆长
枪。另外,你们要带去十几把斧头,多带一些麻绳,到时候很有用处。余下的孩儿
兵由小四儿统带,归张鼐指挥。趁现在半夜子时,火速出发,不要迟误!”
罗虎赶快走了。虽然他明白闯王交代他的事十分重要,但是因为他不能跟随闯
王出征,又对闯王去石门谷很不放心,所以临离开闯王时禁不住热泪满眶。闯王又
接着对张鼐吩咐:
“现在的局面你很清楚,用不着我多说。你要小心守寨,不可疏忽。速速传令:
各家亲兵凡能作战的,三个抽两个,限天明到老营报到,听中军指挥。你已经不是
小孩子,所以我把这一副担子交给你,凡事不要大意。还有,你立刻派亲信妥当人
去告诉王吉元:一旦宋家寨的人出动,诸事依计而行,不得有误。”
三年来,每逢闯王亲临战阵,同官军白刃相交,矢石如雨,张鼐总是同双喜紧
跟在闯王身边,生死不离,而现在闯王冒着极大的风险前往石门谷,却把他留在老
营。听了闯王的吩咐,他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闯王,不肯离开。他竭力要镇
静自己,要再一次提出来他要与闯王同去的恳求,但是他不能镇静,而且喉咙壅塞
得说不出话。当闯王又用眼色催他离开时,他鼓足力气,急急慌慌地吐出几个字:
“闯王,你让我……”
闯王把眼睛一瞪:“什么?!”
“请你让我跟着你。让我带五十名骑兵跟着你……”
闯王厉声喝道:“胡说!走,快出去办你自己的事!”
张鼐不敢再说话,噙着两眼热泪走了。李自成立刻叫总管把银子取来,并预备
三十个人的两天干粮和三十匹战马的两天麸料,又嘱咐说:
“张鼐年幼,凡事你多操心。我给总哨刘爷留下一封书子,等天明后你亲自送
去,请他来老营坐镇,指挥一切。宋家寨的事他已知道,将来一旦……”说到这里,
闯王凑近总管的耳朵咕哝几句,然后接着说:“老营要紧,请刘爷多多在意,依照
我的计策行事。你还告诉他:我留下张鼐这一支人马做看家本钱,千万不能调离老
营。”
老神仙见闯王亲自去石门谷已经是无法劝阻,他等闯王把几道命令下过后,说
道:
“自成,既然你坚决要亲自去石门谷,我跟你一道去吧。至少,你身体有什么
不好,我能够随时照料。我同你也算是生死之交,请你答应我这个请求。”
自成望着他犹豫片刻,摇头说:“不,你不用去。白羊店那里更需要你,你去
明远那里吧。”
“不,自成。那里好歹已经有两个医生,我不去也可以。去冬你去谷城是我陪
你去的。今日你去石门谷,要比去谷城会张敬轩危险十倍。你用脚踢我我也要随你
同去。如果杆子们对你下毒手,我活着也没意思,就同你死在一道!”
“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要你去!”
“闯王,自成!我这么一把长胡子,你难道还要我跪下去恳求么?好,我给你
跪下!”
李自成赶快搀住老医生,说道:“好吧,好吧,我答应了。快去备马,咱们马
上就动身。”
医生出去,而自成也进到里间,取出一张白麻纸,坐在灯下给刘宗敏匆匆写信。
自从李自成打清风垭回到老营,到他坐下写信,慧英一直站在东厢房的门槛里
边,靠着门框,注视着事情的发展,既没有走出来,也没有说一句话。倘若是慧梅,
大概会跑进上房,同张鼐和来亨等一同跪下,谏阻闯王只带少数亲兵去石门谷。然
而她不这样,当她看见张鼐、罗虎、来亨甚至连谷英和总管都在闯王的面前跪下时,
她激动得两颊痉挛,胸脯紧缩得不能透气,跑去跪在闯王面前的念头猛地在心上打
个回旋。但是她立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仍立在门槛里边没动。她尽管常在两军阵上
跃马弯弓,挥剑刺杀,但总是认为自家是姑娘,遇事不愿多开口,更不愿在众人面
前多言多语。尤其在遇到重大事情时,她能够竭力使自己镇静,这一点很像高夫人。
这时,她既赞同闯王不用兴师动众办法平定叛乱,又担心闯王只带少数亲兵去会有
风险,在心里祝告说:
“老天爷,你睁睁眼,千万保佑闯王马到成功吧!”
当闯王在灯下写信时,慧英转身离开门口,从自己床下放的马褡子里摸出来一
包银子,到院子里递给李强,小声说:
“你把这二百两银子带在身上,说不定会有用处。”
“这是谁的银子?”李强问,感到奇怪。
“这是几年来夫人陆续赏我同慧梅的,俺俩都没有家,没处用,积攒成这个整
数。如今老营很缺钱,把这拿去给闯王用吧。”
李强迟疑说:“已经请总管取四百两,大概够用了。”
“不,快接住。钱到用时只恨少,拿四百两银子中什么用?你带上,到石门谷
时对闯王说一声。”
李强接住银子,说:“慧英,你真是……”他不知道下边说什么好,而慧英不
待他说完就轻脚轻手地往上房去了。
她进了上房,找到一件薄棉衣拿在手中,静静地站在闯王背后。闯王把书子匆
匆写好,看了一遍,改了错字,抹去几句,只留下主要的一段话:
杆子哗变,后路门户洞开,致全军处境,万分危急。愚兄决计轻装简从,亲去
抚定,挽此危局。全局吉凶,在此一行。请吾弟坐镇老营,全盘主持。抚绥有成,
兄即归来,望勿为念。临行草草,不能尽宣。又,如南边战局吃紧,可速命补之侄
带病去清风垭坐镇。
等闯王把书子叠好,装好,从椅子上站起来,慧英把薄棉衣披到他的身上,说:
“已经过了中元节,五更山风很凉,你把这件棉衣穿上,白天热的时候脱下来
塞进马褡子里。”
闯王心中有事,连望她一眼也没有,急急把棉衣穿上。她把扔在桌子的马鞭子
拿起来递给他,又说:
“闯王,我有句话不知敢说不敢说。”
自成这才注意到她,望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慧英避开了闯王的眼睛,低下头去,一字一板地说:“要是夫人在老营,她一
准会叫张鼐兄弟带领五十名骑兵跟你一道去,以防不虞。”
自成仿佛不曾听见她说的什么,大踏步向外走去。在院里,他把信交给总管,
吩咐李强将总管取来的银子放进马褡子里,随即出了老营。他自己的亲兵只带二十
名,加上医生、谷英二人和他们的亲兵,一共只有三十骑。王铁牛被叫来,在前带
路。闯王上了乌龙驹,刚刚勒转马头,小来亨突然出现,举手拉住马缰,大声叫道:
“二爷!二爷!别慌走,别慌走。我爸爸马上就到,他有话要同你说!”
闯王把眼睛一瞪,喝道:“畜生!你爸爸重病在身,你跑回去叫他来做什么?
不懂事的畜生!”
李来亨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闯王的鞭子已经打在他的手上。他一松手,闯王跟
着向乌龙驹抽了一鞭,乌龙驹跳起来,向着寨门奔去。来不及等待父亲由亲兵搀来,
李来亨追在闯王的一起人马背后跑着,但等他追到寨门,这一小队人马已经消失在
半山腰间的茫茫晓雾中了,只听见马蹄声渐渐远去。过了一阵,马蹄声若有若无,
最后只剩下山那边惊慌的犬吠声断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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