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刚完,只听一声炮响,几处伏兵齐起。孙传庭大吼一声,横刀跃马,冲
下冈去,同时总兵马科按照预定计划,率领一支精兵直取闯王老营,企图将农民军
截为两段。于是一场众寡悬殊的、两年来未曾有过的大混战开始了。
曹变蛟听见北边的杀声暴起,立刻督催诸军加速前进。左光先在右,贺人龙在
左。骑兵在前,步兵随后。鼓声动地,喊杀连天。大小旗帜满山遍野,在惨淡的夕
阳下随风招展。转眼之间,他们追上了李过和田见秀率领的断后部队,厮杀起来。
李自成派出贺金龙带一百骑兵去抢占左边的小山寨安顿老营之后,就带着高一
功、李双喜、张鼐和中军营的全部将士投入战斗。他首先以不可抗拒的攻势向马科
冲去,转眼之间把敌人的步兵冲得七零八落,跟着把马科的骑兵也冲得立脚不住,
纷纷后退,使敌人企图截断老营,把农民军分别包围的计划成了泡影。马科斩了一
个小校,仍不能制止住溃退形势,便只好拨马而逃。闯王追杀一阵,回头来增援前
队。
刘宗敏在混战中看见了孙传庭的大纛,就撇下了面前的敌人,直向孙传庭冲去。
但是离孙传庭还有一箭之地,他和他的几百名骑兵被孙传庭的标营层层地包围起来。
孙传庭熟知刘宗敏在农民军中是一名犷悍善战的首领,他的地位仅次于闯王,便下
令一定要捉住活的,以便献俘阙下。官兵的气焰正盛,得到这个命令,个个奋勇上
前,大声叫着:“活捉刘宗敏!活捉刘宗敏!”听着这种叫声,刘宗敏越发恼火,
战斗得越发勇猛,像一只狂怒的狮子,一面挥动双刀乱砍,一面大声吼叫。有一个
敌将刚到他的面前,猛然听见他大吼一声,马匹惊得一跳,还没有来得及招架,就
被刘宗敏劈倒马下。宗敏的双手和袖子上染满鲜血,马蹄也早已被死伤者的鲜血溅
污。但是孙传庭的人马众多,而且是训练有素。他杀到东边,东边的敌人纷纷后退,
但阵容毫不混乱,使他没法冲破,同时西边的敌人像潮水似的涌来。当他回马去砍
杀西边的敌人时,东边的敌人又杀了回来。他的身上负了几处轻伤,手下的兵将只
剩下两百多人,其中一部分也负了伤。
黄昏的灰色烟流混合着马蹄践起的黄色尘埃笼罩着丘陵起伏的高原。刘宗敏相
信在大黑以后就有突围的办法,一面战斗一面鼓励着身边的同伴。有一段时间,战
斗得那么紧张,竟然听不见有谁呐喊,只听见武器碰武器的铿锵声,受伤者的低而
短促的呼叫声,杂乱奔跑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正在这时,刘宗敏听见一个熟悉的声
音在叫他投降,他抬头一望,透过浓重的暮霭,发现叛徒大天王立马在前面十几丈
远的小土丘上,望着他大声呼喊。刘宗敏大吼一声,胡须直竖起来,眼瞪得差不多
眼眶迸裂,而他的菊花青战马同时纵身腾跃,冲向前去。围在前边的官兵猛一惊骇,
人马纷纷向两旁闪开。当他到了土丘跟前时,大大王并不同他交锋,已经逃走。他
驰上土丘,没有找到大天王。官兵又像潮水似的把土丘层层地包围起来,但是官兵
对刘宗敏和他的手下人都已经有点畏怯,不敢再猛烈进攻,刘宗敏也让自己的人马
略作休息,等机会杀出重围。这一片战场,突然在紧张中沉寂下来。
偏将马世耀和李友紧随在宗敏左右,三匹高大的战马井排而立。这两个勇猛的
小伙子也都负了轻伤,但是他们正像俗话说的,已经“杀起了性子”,对这种沉寂
的局面反而感到不耐,看出来官兵的劲头儿已经衰了,马世耀望着宗敏的脸孔,小
声咕哝说:
“冲出去吧?”
刘宗敏没有做声,好像没听到他的说话。李友向宗敏的脸上瞟了一眼,随即同
马世耀交换了一个眼色,接着向宗敏小声请求说:
“冲吧,我在前边!”
刘宗敏仍然没有做声。对于包围他的官兵方面的情况,他比手下的将校们看得
更清,尽管他是被差不多七倍的敌人包围着,但是他觉得如今敌人已经对他没有多
大办法了,凭着从几个地方传过来的喊杀声音,他判断出闯王和刘芳亮等几支人马
都在继续同官兵混战,杀得很起劲,因此他觉得他以二百多人把孙传庭的一千多精
兵吸引在这个地方对闯王很有好处。他相信等天黑后杀出重围并不困难,除非孙传
庭再增加新的人马。在这片刻里他也曾经向最坏的结局想过。他想,即使万一孙传
庭增加了生力军,使他同二百多亲兵爱将杀不出去,也没有什么,最要紧的是能够
使闯王突围出去,保住“闯”字大旗不倒。这样想着,他要拖住这一支陕西抚标①
的打算更加坚定。
--------
①抚标——由巡抚直接统带的军队,即“巡抚标营”的简称。
这时,许多地方都在进行着惨烈战斗,喊杀声震天动地。刘宗敏向周围四处瞭
望,望不见孙传庭的大纛,心中间道:“莫非他去围攻闯王么?”他忽然改变主意,
向左右看了眼,将右手中的宝刀一挥,说:
“随我来!”
孙传庭本来打算先将刘宗敏的一股人马歼灭,亲自督战,悬出赏格,围攻很久,
竟难如愿。正在这时,他看见李自成已经杀败了马科和几员大将,在战场上纵横驰
骋,所向无敌。于是他留下一部分人马继续围攻刘宗敏,亲率手下一部分精锐将士
和洪承畴派来的两千名生力军去包围闯王。
从混战发生以后,农民军虽然战斗得十分勇猛,以一当十,但由于人马过少,
地形不利,加上人饥马乏,损伤十分严重,很快地被分割成许多部分,各自迎敌,
不能相顾。李自成起初还能够掌握主动,寻找对象,分别杀退敌人。到了后来,这
种主动权渐渐失去,东冲西闯,只是要救出被官军包围的人马,设法把部队向东边
的小山头上转移,但是空前困难的局面并没有动摇他突围的信心,当孙传庭亲自横
刀跃马督率三千多名精兵杀到闯王附近时,闯王的身边只剩下不到五百名骑兵。他
正在掩护别的部队往小山上撤退,还有一些部队分别与官军苦战,摆脱不开。闯王
手下的将士看见这种情形,大多数面现惊慌之色。有很多人只怕被大敌包围之后闯
王一旦有失,全军就没有救了。李自成看出大家的心情,并且看见两个亲将同张鼐
都焦急地向他的脸上望,好像是在问:“是退呢还是冲杀过去?”
一眼就可以看出,孙传庭直接率领的标营人马确实训练有素。在这一片比较开
阔的平地上,孙传庭的人马采取半包围的形势稳步前进,两三百骑兵配置在两翼,
步兵走在中间,孙传庭和几十名亲兵亲将骑着披有铁甲的蒙古战马走在步兵前边。
旌旗飘扬,战鼓动地,枪刀剑戟在夕阳的余辉中闪着寒光,李自成匆匆地对两个亲
兵吩咐了几句话,他们飞马离开队伍,躲避着官军的拦截,向不同的方向驰云。
“闯王,怎么办?”小将张鼐大声间,脸皮绷得很紧,等待着闯王下令。
李自成没有做声,等待着敌人前进。在他同孙传庭之间有一条大路。在北方的
黄土原野上常看见这样的大路:一年年被牛车轧,又被雨水冲刷,像一条干涸的沟,
上边有七八尺宽,有的地方有一丈多宽。北方人把这样的路叫做大路沟。李自成知
道这条大路沟对自己很有用处,但是它离自己的人马太近,不利于向前进攻。于是
他叫将士们持弓引弓,分两批缓缓地后退二十几丈远,凭借一座土丘列成阵势,孙
传庭一攻到离大路几丈远处,看见农民军引弓待发,就把人马停住。他相信只要他
的人马越过大路,李自成的盔甲不全的四五百骑兵决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想着困
兽犹斗,何况李自成又是个十分骁勇善战的人。为着希望不战而消灭自成,好使他
的抚标不受损失,前去北京勤王,于是他对带在身边的大天王说:
“你同闯贼是表兄弟,从前你们之间的感情很不错,如今闯贼已成釜底游鱼,
亡在顷刻。你到阵前去向他晓谕:只要他赶快投降,本抚院可以上奏朝廷,赦他一
死。去!”
大天王虽然明知道李自成一定不降,但不敢说出口来,毕恭毕敬地接受命令,
勒马奔至大路边上,他知道自成的箭法如神,吓得他脸色灰白,心头乱跳,但他既
要故作镇静给孙传庭看,又要竭力使李自成看出来他心怀坦然,所以没到大路边就
脱掉头盔,向自成遥遥招手。
“自成表弟!自成表弟!”他大声喊叫。因为双方的鼓声暂时停止,所以人们
听出来他的声音中带有掩饰不住的惶恐。
“这不是大天王小子么?”有人在闯王的身边小声问。“闯王,我给他一箭吧?”
闯王回答说:“等一等,听他有什么话说。”
老兵王长顺咕哝说:“他这个淹死鬼,准是想勾别人下水。有话,让他娘的去
酆都城说吧,咱不听!”
但闯王不下令,谁也不敢射出一箭。大天王又大声说:
“表弟,请你往前走一走,我同你说几句话!”
自成把镜子轻轻一磕,乌龙驹向前走了四五丈远。他不让别人跟随,只有张鼐
和亲兵头目李强手持弓箭跟在背后。
“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自成大声间。
“自成!咱们是表兄弟,又是郎舅之亲,还都是高闯王提拔的爱将,好多年同
患难,有恩无怨,如今我因你兵败至此,眼看着要全军覆没,特意来向你进言。老
弟,你听听愚兄的忠言吧!”
“你是想劝降么?”
“是的!我是实心实意地为你着想,请你务必听从我的话……”
“我明白。你不用说了。要让我投降,请你们孙巡抚亲自说话。”
“好,好。我请抚台大人来说话。”
大大王回去一说,孙传庭认为大概李自成有意投降,便在一一大群亲兵亲将的
护卫下来到路边,把大刀横在马鞍上,他傲慢地向李自成看了一眼,大声问道:
“李自成,你愿意投降么?”
“孙巡抚,历年打仗,人民死亡流离,白骨如山,我心中十分不忍。近来鞑子
入塞,包围北京,深入畿辅。我李自成听到这消息不由得怒发冲冠,恨不能率领手
下将士与清兵决一死战,为国家吐一口气。听说皇上有诏,要你与洪总督率师勤王,
倘蒙抚台大人不弃,我李自成愿随同东征。但请抚台大人许我四件……”
“哪四件?”
“第一件,官军让开一条路,使自成暂到灵宝或阌乡,整顿人马,召集旧部,
先作东征准备。第二件,朝廷发给粮草饷械,不得歧视。第三件,自成所部人马听
调不听编,更不得设计消灭。第四件……”
孙传庭勃然大怒,说:“尽是狗屁!外御夷狄,朝廷自有安排,何用尔流贼说
话!本抚院体上天好生之德,赐尔等自新之路。倘仍执迷,死在顷刻!你还不赶快
投降,更待何时?”
李自成冷笑一声,不再答话,勒转马头便走。孙传庭很担心闯王会从他的手中
逃掉,赶快对麾下将士大叫说:
“有擒斩闯贼的赏银万两,官升三级!赶快追杀,不要使一贼漏网!”
顿时,战鼓与杀声并起,孙传庭的骑兵和步兵纷纷地抢越大路。大路有的地方
只有二三尺深,有的地方四五尺深,甚至一人多深;有的地方坡度很抹①,有的地
方很陡。当官军越过一半时,人马纷乱,前后拥挤,只有没有过来的还大体保持着
严整阵容。孙传庭已经过来,顾不得整好队伍,麾军向前,要捉闯王。闯王正等待
这个难得的战机。只见他把花马剑挥了一下,农民军方面的战鼓突然响起来,同时
向官军射出了一排箭,一声“冲啊”!四五百骑兵随着他向前冲去。马蹄腾踏,刀
剑乱闪,大路这边霎时间成了一片恐怖世界。孙传庭在开始时也惊慌失措,尤其是
当闯王冲到他的面前,把他同少数亲兵亲将围在核心猛攻时,曾经从他的脑海里闪
过一个“大臣临难不苟生”,准备自刎的念头。由于他的左右将士拼死抵抗,后边
的人马又蜂拥越过大路来救援前队,孙传庭很快地在大路边站稳了一片阵地,杀退
了闯王的进攻。闯王因自己的人马很少,不愿意同孙传庭死拼,转回头进攻那些立
脚未稳的部队。这样虽然可以杀伤较多的官兵,但也给孙传庭一个机会去组织力量
进行反扑。不到一顿饭工夫,马科率领一支人马也赶到了。孙传庭依靠他的人数众
多,夺得了战场上的主动地位,把李自成的人马包围起来。
--------
①抹——陡的反义词。北方土话。
混战是空前惨烈的,李自成尽管人马很少,总希望在这一战中杀败孙传庭,以
便今夜突围,所以他利用骑兵的行动迅速,忽分忽合,有时向孙传庭的步兵猛冲,
有时突然直取孙传庭中军,有一次已经夺得了孙传庭的大纛,又一转眼被官军夺了
回去。在混战中,他的“闯”字旗也一度被马科手下的一员小将夺去。农民军拼命
去抢,双方在大旗周围死伤累累,总夺不回。农民军不见了“闯”字大旗,顿时军
心动摇,而官军欢声雷动,认为自己已经胜利,到处呼喊:“快投降!快投降!”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自成带着张鼐等十几个人像闪电般地冲来,官军挡者披靡,
“闯”字大旗又回到农民军的手中。农民军重新看见高举的“闯”字大旗,爆发出
一片雄壮的欢呼和喊杀声,震慑敌胆。刹那问,闯王和他的十几名亲兵亲将冲到马
科面前,马科见他来势凶猛,拨马便走。只听张鼐骂了句“去你妈的!”马科的掌
旗官登时被他的宝剑劈死落马,他正伸手去抓马科的大旗,被一群官兵拼死抢走了。
由于双方的人数悬殊,情形对闯王愈来愈不利了。他正在心中焦急,不知他派
出的两名骑兵是否找到了刘宗敏和袁宗第,忽然看见官军背后西北角的阵容大乱,
四散逃跑。他立刻带着人马向西北角冲去,随即看见一支人马杀到,刘宗敏一马当
先,一双大刀在黄昏的烟蔼与飞尘中闪着白光,所向无敌。李自成与刘宗敏会合之
后,正准备向南杀去,将人马拉到小山头上,忽见东南角的官军也被杀开一个缺口。
大约有三百左右骑兵,为首的是袁宗第,手执铁鞭挥舞,官军纷纷让开一条血路。
等他奔到李自成的面前时,自成忙间:
“老营怎样了?”
“刚才有一支官兵包围了老营,混战一场,给一功救出来,送到那座小山上啦。
孩儿兵和亲兵们损失不少,他妈的!”
“后队呢?”
“也来了一场混战,双方的人马都损失不少,如今曹变蛟们不再进攻了。”
“咱们的战将中有谁伤亡?”
“我不清楚,只听说摇旗挂彩了。”
自成一惊,赶快问:“伤重么?”
“不清楚。”
自成看看孙传庭和马科又督率官军包围上来,立刻把骑兵整顿好,向东南且战
且退,孙传庭追赶一阵,因暮霭已经很重,加之步兵疲乏,随即鸣锣收兵。李自成
见官军不追,便带领着人马向小山头缓缓退去。
经过上午和黄昏前的两次大战,农民军只剩下两千多人,其中有三分之一都带
了轻伤或重伤,有许多人挂了几处彩,如今退守在山寨里和小山脚下。这座山寨没
有人烟,除掉一座很小的山神庙以外没一间房屋,也找不到一眼井。大概在几十年
或百年以前,这里曾经住过人家,经过大乱,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寨里变成了瓦
砾堆,连井也填死了。很显然,孙传庭看见这是一个绝地,所以不派官兵驻守,故
意让给农民军前来占领。缺水给大家带来了很大痛苦。特别是受伤的人们更需要水
喝,喉咙里像冒火一样难受。
面对着缺水情形,李自成心情烦恼,想不出好的办法。他自己也很渴,喉咙冒
火,而且浑身困乏,但是他不休息,在战士们中间走着,给大家鼓励和安慰。当战
士们望见他时,想着闯王同大家一样忍受着干渴,而他比大家辛苦得多,便都用感
动的目光望着他,精神振作起来,不再咒骂。那些受伤较重的弟兄,看见他走到身
边,或听到他的说话声音,连呻吟也没有了。弟兄们常常凑到一起,关心地互相打
听着将领们和熟人们的伤亡情形。当人们知道闯王连轻伤也没受,不但顿时放下心
来,而且觉得全军还有希望,决不会完。人们在私下说:
“咱们闯王当然不会挂彩。人家是大命人,犯星象!”
但是当闯王走过以后,隔了一阵,人们的心情又焦躁不安起来,咒骂和呻吟之
声又起了。
在月光下,李自成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背插宝剑,腰挂药囊,手拄枪杆,一
瘸一瘸地在荒草和瓦石堆中走着,向一个呻吟最厉害的伤员走去。自成叫往他,小
声问:
“老尚,挂彩的这么多,你没有办法么?”
“药完了,有什么办法?”
闯王失望地咂一下嘴唇,望着医生默不做声。医生摇摇头,避开了闯王的眼睛。
他从没有看见过自成用这种含着痛苦的眼神盯着他。几个月来,不停地行军,不断
地打仗,药品大量消耗,而买到的机会不多。往往买药的人刚派出去,部队又开走
了,使买药的人追赶不上。有时,买药的人被官兵或乡勇捉去,人钱两失。看着这
些挂彩的弟兄们没药医治,不要说自成的心中难受,医生何尝不心里疼痛?他向前
走近一步,叹口气说:
“好药只剩下一点儿,不能不留下来以备急用。有些受伤的将校,有些特别伤
重的,我自然要给他们上一点贵重药的。”
李自成的脸上没有笑意,点了点头。
“你腿上挂的彩怎么样?”他问。“骑马碍事么?”
“这一点轻伤算得什么!几年来受这样的轻伤也不是一遭两遭,还能够挡住我
骑马打仗?”
自成叹息说:“你也该歇歇了。”
“闯王,如今挂彩的人太多,医生少啊。杜家寨留了一个,刚才又受伤一个,
徒弟们只剩一个人啦,怎么能忙得过来?再说,有些伤重的,我不亲自动手也不行
哪!可惜我教出来那个好徒弟……”
他提起来半月前牺牲的那一位得意门生,心中猛一酸,下边的话就和着热泪咽
下去了。正在这当儿,一位青年将领匆匆走来,顾不得先向闯王招呼,望着医生说:
“老神仙,请你快去。我那里有一个小头目刚从战场上找到抬回来,快断气啦。”
“伤很厉害?”尚炯问。
“肚子上戳了一刀,肠子流出来啦。”
“唉,又是一个肠子流出来!走吧,只要他没有断气就有办法。”
李闯王想问一问这个受伤弟兄的姓名,但怕耽搁时间,没有张口。他正在目送
着医生的背影,忽然一个小头目来到他的身边,双手捧着一件东西,说:
“闯王,快喝水。”
“水?!……从哪儿弄来的水?”闯王两眼发光,惊喜地注视着小头目捧的东
西。
“离这里二里远有一条水沟。我带着两个弟兄去偷水,刚偷偷摸摸地到了沟边,
就给官军的巡逻瞧见了。可是我们总算喝了水,还带回来一猪尿泡!”小头目得意
地笑着,把水举得更高,说:“闯王,你快喝吧,快喝吧。”
李自成正渴得十分难过,双手接过来盛水的家伙,一股冰凉的感觉登时从手心
透入心脾,说不出的爽快。他又打量一眼装得满满的猪尿泡,觉得这些水简直不够
他一个人解渴。他对小头目称赞说:
“好,你们真行!”
他打开捆猪尿泡口子的细麻绳,贪馋地喝了一口,在干得发疼的口腔中漱了漱,
然后咽下去,一股凉爽的感觉从腹中散满全身。因为猪尿泡是士兵们平日装烧酒的
东西,所以水中还带有一点儿酒气。李自成重新把嘴唇对着猪尿泡口子,正打算像
“长鲸吸百川”似的痛痛快快把水喝下肚去,忽然几处伤号的呻吟声,将士们因干
渴而发出的叹息声,隐约地传了过来,他的心中一动,想了一下,只再喝一小口润
润嘴唇,便把猪尿泡的口子捆扎起来,原物递给小头目,吩咐说:
“快拿去吧,让那些渴得特别厉害的弟兄们都喝一口。”
“闯王,你……”
“拿走吧。我肚子有点疼,不敢多喝。”
小头目还要说话,但闯王挥手使他快去,转身走了。
一天来惊涛骇浪的战斗生活,使高夫人的脸孔比往日瘦了许多。当老营被敌人
包围,发生混战的时候,她表现得稀有的勇敢和沉着。多亏她上午把各家眷属的亲
兵组织成老营护卫队,在这次战斗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当指挥老营护卫队的高长胜
阵亡之后,她立刻叫医生尚炯接替了他的地位。尚炯指挥的护卫队,罗虎指挥的孩
儿兵,还有一部分伤员、文职人员、年轻妇女,都以高桂英为总的首脑,根据她指
示进退,保护着老营的辎重和眷属。当局势十分危险的时候,她总是用镇定的口气
对周围的人们说:“不要慌,不要害怕。我们的救兵马上会到,我们会把他们杀败
的。”她的这些话和她脸上的坚定神色,给周围的人们增添了无限力量。有一次她
的亲兵们想保护她母女俩杀出重围,她坚决不同意。“胡说!”她严厉地责备说。
“我们怎么能撇下老营不管了?今天不是大家齐心齐力杀败官兵,就是一起死在这
儿!”尽管在混战中老营不免受到了惨重损失,但到底支持到救兵赶来,杀退了敌
人。如果她那时听了几个亲兵的话稍有动摇,老营就要瓦解了。
自从把老营撤到这座很小的荒山头上,高夫人几乎没有坐下休息,就带着两个
女亲兵去帮助医生们替将士裹伤。在裹伤中间,她从慧梅的手里接到一块烤得半生
不熟的马肉充饥。后来她听说这山上树林中有一座残破的山神庙,就留下两个女亲
兵继续替将士裹伤,她自己怀着一颗虔敬和沉重的心,去山神庙烧香祷告。从庙前
回来,又去看孩儿兵们。
经过黄昏的这场大混战,孩儿兵牺牲很大,只剩下几十个人。现在他们靠着寨
墙的一角,围着三个火堆坐着,在火上烤马肉。地上铺着干枯的荒草和树叶。那些
过分疲倦的和受伤的孩子们都躺在地上,其中有的已经睡熟。看见高夫人来到,孩
子们都要站起来,被她用手势阻住了。看见孩子们牺牲惨重,她的心中十分难过,
往肚里咽着热泪。同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她看见那个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的王
四眼睛红红的,似乎刚才哭过。她走近他的身边,拍拍他的头顶,问:
“小四儿,你刚才哭了?为什么哭了?”
小四儿因为有几个同他最好的孩子阵亡,刚才忍不住哭了一阵,如今经高夫人
一问,感到不好意思,赶快藏起自己的眼睛,喃喃地掩饰说:
“我没哭。是烟熏的。”
罗虎怕王四会又忍不住哭起来,赶快插嘴说:“夫人,你知道么?要不是小四
儿去的快,来亨就完事了。”
高桂英点头说:“可真是,多亏小四儿救了来亨。这孩子真行,真行。”
孩儿兵在黄昏前保护老营的勇猛作战情形,现在还激动着高夫人的心。在混战
开始后,不仅像罗虎们这班较大一点儿的孩子们拼命冲杀,不稍后退,连小来亨也
表现得非常不凡,可以看出来他长大后准定是一员了不起的虎将。在紧急时候,小
来亨完全脱离了她和黄氏的管束,混在孩儿兵中同官兵战斗。那时惨烈战斗就在她
的面前和左右儿丈远的地方进行,所以她看得十分清楚。当李来亨第一次用自己的
剑劈在一个步兵的头上,眼看着敌人在他的马前摇晃着倒了下去,他始而惊骇,继
而感到新奇和兴奋,对别的孩子们大声叫着:“我砍倒了一个!我砍倒了一个!”
他的胆子越杀越壮,常常独自冲人敌人的步兵群里,砍杀几下,迅速地拨马而回。
最后一次,当他正在呐喊着向敌人冲杀时,一支箭嗖地射中他的肩上,他突然栽下
马去。看见一个骑马的官兵正要俯下身再用枪刺来亨,高夫人的心中猛一凉,想着
完了,不料恰好王四赶到,从背后砍死了这个敌人。几乎同时,另一个孩儿兵也赶
到跟前,把来亨从地上救了起来。可惜这个帮助王四救了来亨的孩子在混战中陷入
敌人包围,英勇阵亡。
“来亨的伤不要紧吧?”王四望着高夫人问。
“不要紧。再过十天八大,又可以跟你们一起玩耍,一起打仗了。”
高夫人离开孩儿兵去找闯王,在老营的树林外碰到一起。她悄声问他:
“你打算怎么办?”
“正要同捷轩他们商量。”
“你不要耽搁时候,今晚杀不出去可不行啊!”
“打算在三更以后突围。”
“也好。人马太困乏了,就三更以后动身吧。”停一停,她又问:“你打算从
哪条路上突围?”
闯王一向很尊重桂英,就问:“你看?”
“我看,不如来个回马枪,从南边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
闯王点点头,他向桂英的脸上打量一眼,在月光下他看出来她精神疲惫,眼窝
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禁小声说:
“你也该歇歇了。”
她摇摇头,痛苦地叹息说:“没有药,没有水,挂彩的将士们都在……”她哽
咽一下,没有把“痛苦呼唤”四个字说出来,接着说:“你叫我怎么能不管啊!”
闯王没再说什么。他们互相望一望,各自走了。但走了几步,闯王忽然转回头
来问:
“那位背锅老头还跟着老营吧?”
“他又受了一点轻伤。想不到他还能打仗,用栎木闷棍打倒了几个官兵。……
你是想突围时还叫他带条子么?”
“总得有几个条子熟的人才行。”
“唉,事不宜迟啊!”
闯王嗯了一声,向老营驻扎的林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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