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二祖列宗——二祖旨明太祖和成祖,列宗指成祖以下至嘉宗的历代皇帝。虽
然明大租不葬在昌平,但“二祖列宗”是明朝士大夫们的习惯说法。
申时刚过,他迸到昌平城里,一看各路援师都没来到,只有他自己带的骑兵扎
在城里城外。他把千总以上的军官召集到辕门外,对天酪酒,大声说:
“困难如此,援军不多,只好仰仗诸将之力,先摧折东虏气焰。倘有不奋勇杀
敌的,军法不赦!”
他原以为派他总督天下勤王兵马,他可以在京畿一带同清兵决一死战,使敌人
不敢再轻易人犯。不料刚到昌平就听到一个消息,说杨嗣昌和太监高起潜主张同满
洲议和,不惜订城下之盟,满京城都在纷纷地议论着这件事,这使他十分生气。他
把军队部署停当后,就把亲信幕僚和重要将领们召集到总督行辕的大厅里,商议如
何使部队稍作休息,准备寻敌作战。有一位幕僚知道皇帝将要召见他,问道:“大
人,如果杨阁老和皇上问到大人对和战有何意见,大人将如何回答?”他从桌边站
起来,紧握着佩刀柄说:
“我卢某深受国恩,恨不得力国而死。今日敌兵压境,只能言战,岂能言和!”
幕僚散去,已是二更天气,仆人顾显和李奇来照料他上床安歇。他想起李奇这
个人跟着他快两年了,小心服侍,没有出过错误,虽不是家生孩子①,却同顾显差
不多一样地对主人忠心耿耿。他问道:
①家生孩子——明朝士大夫家庭养有家奴,特别以江南为盛。家奴生的子孙仍
为家奴,称为家生孩子,和临时投靠来的或收买的不同。
“李奇,你的家里人都住在北京东城?”
“是的,老爷。”李奇低声回答说,一面替他整理床铺。
“到京以后,你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恐怕你的父母也很想你啦。”
卢象升又转向顾显说:“顾显,到京后你取二十两银子给李奇,让他拿回去孝
敬父母。”
“谢谢老爷!”李奇躬身说,赶快跪下去叩了个头。
卢象升正要上床,忽然门官进来禀报,说杨阁老派一位官员来见,卢象升立刻
传见,原来是杨嗣昌催他连夜进京,说是皇上明日一早就要召见,他决定立刻动身,
感情十分激动,吩咐左右:
“快去备马!”
在奔往德胜门的路上,他一面计划着如何同敌人作战,一面想着明天见皇上如
何说话。当他驰过那被称做“蓟门烟树”的大都城遗址①时,听见从几间茅屋中传
出来一家人的嚎陶哭声,使他蓦地又想起来自己的亡父,心头上十分酸楚,几乎要
滚出泪来。
①大部城遗址——元朝时北京称做大都,德胜门外几里远有大都城蓟门(北门
之一)的遗址,树木茂密,明清两朝都作为北京八景之一,称做“蓟门烟树”。
进了北京,回到了自己的公馆时,已经是将近四更天气。有许多京中朋友都在
公馆里等候着他,希望在他还没有去觐见皇上的时候能够把自己的心里话和京中士
民的舆论告诉他。他们都愤恨杨嗣昌和高起潜的“卖国求和”阴谋,要求他在皇上
的面前坚决主战。有一位在督察院做御史的朋友、江南清江人杨廷麟,非常激动他
说:
“九老①,请恕小弟直言。目前阁下一身系天下臣民之望,如阁下对此事不以
死力相争,京城士民将如何看待阁下?千秋后世将如何评论阁下?请勿负天下忠臣
义士之心!”
①九老——卢象升字建斗,别号九台,所以称他九老。明代士大夫习惯,中年
人也可以被尊称为“老”。
“请放心,”他回答说,声音有些哽咽,“象升以不祥之身①,来京勤工,能
够战死沙场,于愿已足,决不会贪生怕死,不敢力争,致负京师士民之望,为千秋
万世所不齿!”
①不祥之身——因为身戴重孝,所以自称是不祥之身。
众人一则知道卢象升几天来日夜奔波,极其辛苦,二则怕谈得太久会被东厂①
侦事人知道,对主人和客人都很不好,只好稍谈一阵,纷纷辞去。卢象升正要休息,
忽然那位跟随他两年的仆人李奇走来,恭敬地站在面前,含笑说:
①东厂——明代由皇帝的亲信太监掌管的特务机关,地址在如今北京的东厂胡
同。
“老爷,你明天去见皇上,我今夜也要走了。”
卢象升莫名其妙他说:“你要走了?你是说要回家去看看父母?为什么不等天
明?”
“不是,老爷。小人的父母早亡故了,有一个哥哥住在家乡河间府,只有小人
的女人在京城住。小人不再侍候老爷了,如今是向老爷请长假的。”
“为什么要请假了?害怕打仗?”卢象升用眼光逼着李奇的眼睛问,心中恼火。
“不是,不是,”李奇赶快笑着说,向后退了半步,“小人两年来在老爷身边
服侍,看见老爷还没有什么大错,小人用不着再留在老爷身边了。”““这到底是
怎么回事?你疯了?你胡说什么?”卢象升继续瞪着眼睛问。
“小人不是胡说。小人是东厂派来的。”
卢象升大吃一惊,愣了半天,才又问:“你不是户部王老爷荐来的?怎么是东
厂派来的?”
“是东厂曹爷①托王老爷荐小人到老爷这里,为的怕老爷你多疑,要不是因为
老爷待我好,我不会临走前对老爷说明身份,请老爷放心,我决不会说老爷一句坏
话。”
①曹爷——指崇祯的一位亲信大太监曹化淳,曾掌管东厂几年。
李奇走后,卢象升感慨地叹息一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多年来出生人死,
赤胆忠心地为皇上办事,而东厂竟然派人跟随在他的身边,把他的一言一动都随时
报告皇帝!
去杨嗣昌那里报到的人已经回来,并且杨府里也派人跟着过来,告诉他杨阁老
在五更时要亲自前来看他,陪他进宫。
如今已经有四更多天,公鸡早已开始叫鸣,刚才李奇的事情在他的心上所引起
的不快,已经被快要陛见的大事冲淡了。仆人顾显劝他躺到床上朦眈片刻,他不肯,
立刻洗脸,梳头,准备着迸宫陛见。当顾显替他梳头的时候,这位忠实的仆人看见
左右没有别人,忍不住喃喃他说:
“老爷,没想到李奇在老爷面前那么好,他竟是东厂的侦事人!”
“呃,天下的事情我们想不到的还多着哩。”
“我很担心,”顾显又说,“老爷今晚说了许多主战的话,他会不会一古脑儿
都禀告东厂,报进宫里?”
“恐怕东厂来不及报进里边,”卢象升笑着说,“要是能报进里边就好啦,我
的这些话迟早要在皇上面前说出来,早一点让皇上知道我的主张岂不更好?”
“可是杨阁老和高大监他们……”
“他们?”卢象升轻蔑地哼了一声,“主张订城下之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顶
多不过是几个人,可是满京城百万士民都反对议和,我说的话也正是大家要说的话,
再说,皇上是英明之主,我敢信他也不会同意订城下之盟!”
顾显看见他很激动,不敢再做声了。
※ ※ ※
吃了早点,稍微休息片刻,卢象升就开始穿戴,当顾显捧出二品文官朝服,侍
候他更换身上的便装时,看见他不肯脱掉麻衣,胆怯地小声间:
“老爷,今天去见皇上,还穿这身孝衣在里边么?”
“空!”
“白麻网巾①也不换?”
①网巾——明朝人束发的网子。平日用黑丝网巾,守孝时用白麻网巾。
“不换!”
“网巾会露在纱帽外边,陛见时万一被皇上看见,不是有些不好么?”
“国家以孝治天下,岂有父死不戴孝之理?别噜苏!”
穿戴齐备,天才麻麻亮。杨嗣昌来了,对他说了些慰劳的话,陪着他一起骑马
往皇城走去。路上常看见成群难民睡在街两旁的屋檐下,不住地呻吟悲哭。卢象升
不忍看,不忍听,心中打阵儿刺疼,愤愤地想:“看国家成了什么情形,还有人想
对敌人委曲求全,妄想苟安一时!”他向杨嗣昌狠狠地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
“虏兵已临城下,听说朝廷和战决策不定。皇上的意见到底如何?”
“皇上今天召见老先生①,正要问一问老先生有何高见。”
①老先生——当时官场中有种习惯,如果谈话的对方是自己的同辈,或者比自
己的职位稍低而不是直接下属,不管对方年老或年轻,都可以尊称对方为“老先生”,
自称“学生”。
“我公位居枢辅①,皇上倚信甚深,不知阁老大人的意见如何?”
①枢辅——中央政府称为中枢,六部尚书都是中枢大臣。杨嗣昌以兵部尚书人
阁,所以称为枢辅。
“九翁,你知道皇上英明天纵,许多事宸衷独断……”
“可是公系本兵,又系辅臣,常在天子左右,对和战大计应有明确主张。”
“学生也主战。”
“这就好了!”卢象升高兴他说。
“不过虏势甚锐,战亦无必胜把握。”
“只要朝廷坚决主战,激励将士,各路勤王之兵尚可一用。”
“这个……”
“阁老大人,大敌当前,难道还可以举棋不定?”
“等老先生见过皇上之后,我们再仔细商议。”
卢象升心中疑惑:“难道皇上也会主和?”但是他不敢直间,对杨嗣昌说:
“在学生看来,今日只有死战退敌,以报皇上!”
杨嗣昌没有做声,心中很不高兴。他觉得卢象升这个人秉性太强,很难马上同
他的意见取得一致,只好让他碰一碰钉子再说。卢象升看透了杨嗣昌的主和心思,
他不再同他争辩,心里想,等我见了皇上再说吧。
他们在承天门西边的长安右门以外下了马,步人皇城。在明代,内阁在午门内
的东边,为着保密,非阁臣不得人内,所以杨嗣昌不能把卢象升请到内阁去坐,到
兵部衙门休息虽然方便,过了东千步廊和宗人府就是,但太监出来宣诏和象升进宫
陛见又太远,所以杨嗣昌就陪他坐在冷清的朝房中(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闲谈,
等候着太监传旨。
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从里边走出来一位太监,传卢象升速到平台见驾,象升
慌忙别了嗣昌,随着太监进宫。当他从皇极殿西边走过去,穿过右顺门,走到平台
前边时,皇帝已经坐在盘龙宝座上等候。御座背后有太监执着伞、扇,御座两旁站
立着许多太监。两尊一人高的古铜仙鹤香炉袅袅地冒着细烟,满殿里飘着异香,殿
外肃立着两行锦衣仪卫,手里的仪仗在早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卢象升在丹埠
上行了常朝礼,手捧象牙朝笏,低着头跪在用汉白玉铺的地上,等候问话。听见大
监传旨叫他迸殿,他赶快起来,躬着腰从左边登上台阶,走进殿里,重新行礼,更
不敢抬起头来。
虽然五年前卢象升就担任了重要军职,替崇祯立下了不少功劳,但崇祯还是第
一次单独召见他,希望自己同杨嗣昌秘密决定的国策能够从这一位罕重望的总督身
上得到支持。有片刻工夫,崇祯没有说话,把卢象升通身上下打量一眼。这位文进
士出身而又精通武艺、熟悉韬略的人,今天给他的印象特别好,卢象升才三十九岁,
面皮白皙,带有风尘色,下颏有点尖,显得清瘦,配着疏疏朗朗的胡子,完全像一
个书生,不像是一个娴于骑射,能够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人。但是他的一双剑眉
和高耸的颧骨,宽阔的前额,却带着沉着而刚毅的神气,把低着头跪在面前的卢象
升打量过后,皇帝开口说:
“虏骑人犯,京师戒严。卿不辞辛苦,千里勤工,又为朕总督天下援兵,抵御
东虏,忠勤可嘉。朕心甚为喜慰。”
这两句慰勉的话使卢象升深深感动,觉得即令自己粉身碎骨,也没法报答皇上
的“知遇之恩”。
“臣本无带兵才能,”他回答说,“平日只是愚心任事,不避任何艰难,但自
臣父下世以后,臣心悲痛万分,精神混乱,远非往日可比。况以不祥之身,统帅三
军,不惟在将士前观瞻不足以服人,恐怕连金鼓敲起来也会不灵。所以常恐辜负圣
恩,益增臣罪。”
崇祯又安慰他说:“尽忠即是尽孝。大臣为国夺情,历朝常有。目前国步艰难,
卿务须专心任事,不要过于悲伤,有负朕意。”
说到这里,崇祯就叫太监拿出花银、蟒缎,赐给象升。象升叩头谢恩毕,崇祯
问道:
“东虏兵势甚强,外廷诸臣意见纷纷,莫衷一是。以卿看来,应该如何决策?”
一听见皇上提出来这个问题,似有游移口气,卢象升突然忘记害怕,也忘记注
意礼节,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地望着皇上,声如洪钟他说:
“陛下命臣督师,臣意主战!”
太监们都吃了一惊,偷偷地向皇上的脸上瞟了一眼,以为他必会动怒。他们看
见皇上的脸色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卢象升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鲁莽,赶
快低下头去,但是性情暴躁的皇帝并没有动怒,反而被他这简短的一句话弄得瞠目
结舌,没有话说。过了很久,他才说:
“说要招抚,是外廷诸臣如此商议,不是朕的主张。此事关系重大,卿出去后
可以同杨嗣昌、高起潜他们商量,倘不用抚,那么或战或守,何者为上?”
“臣以为自古对敌,有战法,无守法。能战方能言守。如不能战,处处言守,
则愈守愈受制于敌。”
“战与守,须要兼顾。”
“战即是守。今日必须以战为主,守为辅,方能制敌而不制于敌。”
“卿言战为上策,但我兵力单薄,如何战法?”
卢象升慷慨回答:“臣以为目前所患者不是我兵力单薄,是朝廷尚无决心!关
宁、宣、大、山西援军不下五万,三大营兵除守城外也有数万列阵城郊。只要朝廷
决心言战,鼓励将士,即不用三大营兵,五万勤工兵也堪一战。况敌轻骑来犯,深
人畿辅,必须就地取粮,恳陛下明降谕旨:严令畿辅州县,坚壁清野,使敌无从得
食;守土之官,与城共存亡,弃城而逃者杀无赦,洪承畴、孙传庭所统率之强兵劲
旅,可抽调部分人援,畿辅士民,屡遭虏骑蹂躏,莫不义愤填胸,恨之切骨,只要
朝廷稍加激劝,十万之众不难指日集合!”
“粮饷困难。”
“京城与畿辅州县,官绅富户甚多,可以倡导捐输,以救国家燃眉之急。”
崇祯苦笑一下,停了片刻,说:“洪承畴刷、传庭正在剿贼,不宜抽调。”
“即令洪承畴、孙传庭的人马不能抽调,臣虽驾钝,仍愿率关宁、宣、大、山
西诸军,与虏决战。”
崇祯心思沉重,默默无语,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卢象升的乌纱帽顶。
卢象升不敢抬头,又说:“目今国危主忧,微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但
兵饷须要接济。”
崇祯说:“但得卿肯受任,替朕分忧,至于兵饷一节,即命杨嗣昌与户部臣设
法接济。”
“谢万岁!”卢象升叩头说。
崇祯又间了些关于昌平军中和宣、大、山西防务情形,心中又十分犹豫起来。
一方面,他觉得卢象升的忠心是可嘉的,坚决主战也不无道理,另一方面,他又怕
万一一战而败,大局更难支撑。沉吟片刻,他说:
“卿往年剿办流贼,迭奏肤功①。但东虏非流贼可比,卿宜慎重。”
①肤功——大功。
“用兵作战,自宜慎重。但以愚臣看来,流贼中若高迎祥与李自成一股,坚甲
铁骑,部伍严整,其手下强兵悍将,不让安、史①,只是诸臣讳言,朝廷未之深知。
今日如有人在皇上前夸张虏骑精锐,只不过为议和找地步耳。”
①安、史——安禄山和史思明。
“我军新集,远道疲累。敌势方锐,总以持重为上,不可浪战。”
卢象升听到“不可浪战”四个字不觉一惊,好像一瓢冷水浇在头顶。他正要不
顾一切地继续向皇上披肝沥胆地痛切陈词,忽然皇帝用冷淡的声调说:“卿鞍马劳
顿,休息去吧。至于战守事宜,可与杨嗣昌、高起潜等仔细商议,看如何进行方好。”
卢象升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叩头辞出。他刚走到右顺门外,一个太监出来,说
皇上在左顺门赐他酒饭,他就随着太监往东走去。皇上赐酒饭照例是个形式,菜只
有四样,不能认真吃;酒也不能认真喝,只能把杯中的酒浇在地上,还得重新叩头
谢恩。但是在封建时代,这件事被认为是皇帝的特别恩宠,也是难得的光荣。卢象
升感动得噙着热泪,向北叩头,山呼万岁,同时认为皇上又倾向主战了。跟着,崇
祯又派秉笔太监王承恩出来,问他此刻日旁抱洱,下有云气一股,其曲如弓,弓背
朝上,是什么征兆。正如古代别的统帅一样,卢象升除精通兵法之外,也留心占候
之学,而且迷信。他抬头看了一阵,记不清是在汉人《星经》还是唐人《望气经》
上说过,这种现象主奸臣当道,蒙蔽主上,不觉心中叹息,但是他对王承恩说:
“请你代学生回奏陛下,此克敌之兆也。”
王承恩进去以后,卢象升怕皇上再有什么询问,不敢离开。过了一顿饭时,王
承恩又走了出来,传皇上的口谕:
“上大虽有克敌之兆,但也要万分持重,军事究应如何料理,卢象升要速与杨
嗣昌、高起潜详议而行。”
卢象升从左顺门出来,心中异常沉重。他找着杨嗣昌同到朝房,恰巧高起潜也
在这里候他,三个人便谈了关于下午如何遵旨会议的事。因为一则这个会议必须关
防十分严密,二则高起潜驻兵东直门内,杨嗣昌也住家朝阳门大街附近,所以决定
午饭后在安定门上举行会议,尽管在朝房不能多谈机密大事,但是卢象升也听出来
高起潜果然同杨嗣昌一个腔调,害怕同满洲兵打仗。离开朝房,他的勤王的……腔
热血差不多冷了一半,只剩下惟一的希望是在下午的会议上说服他们,当他步出端
门以后,回头来望一眼,在心里感慨他说:
“他们如此惧敌,热中议和,这仗叫我如何打?万不得己,我只好不顾死活,
独力奋战,以谢国人!”
从大明门到西单一带的大街上,他看见了不少难民,使他的心中更加烦恼,回
到公馆,听家人回禀,有许多客人前来拜候并打听朝廷和战大计。卢象升推说连日
不曾睡眠,身体不适,一概不见。
“老爷,”顾显一面替他脱下朝服一面说,“刚才翰林院杨老爷来过一趟,等
不着就回去了。他叫小人告诉老爷一声,他有重要话要同老爷面谈。”
“啊,知道了。”
虽然论官职他比杨廷麟大得多,但是他一向对杨廷麟怀着敬意,认为他有见识,
有胆量,有骨头,有真学问。“他有什么重要话要跟我谈呢?”卢象升在心中盘算,
“莫不是有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地方?”沉吟一阵,他吩咐顾显说:
“你去回禀杨老爷,就说我稍事休息就要去安定门同杨阁老、高监军议事。清
他在府卜等候,我回来时一定前去领教。”
※ ※ ※
卢象升在北京的公馆里并没有亲人。他的夫人和如夫人都在五月问带着孩子们
和一部分仆婢回宜兴奔丧去了。因此,卢象升从朝中回来,谢绝了宾客,躲在书房
里倒也清静。随便吃一点饭,他本想稍睡一阵,但想着和战问题,十分苦闷,没法
人睡。假寐片刻,他就猛然坐起,呼唤仆人顾显来帮他穿戴齐备,动身往安定门去。
刚走到大门口,一个人不顾门官拦阻,从门房抢步出来,向他施礼说:
“老公祖①,东照特来叩谒,望赐一谈!”
①老公祖——在明代,知府、巡抚和总督都可以被尊称为老公祖。
卢象升定睛一看,又惊又喜,上前一把拉住客人袍袖,说道:
“啊呀,姚先生从何而来?真想不到!”
“东照因事来京,适遇东虏人犯,本拟星夜返里,因闻老公祖来京勤王,故留
京恭候叩谒。”
“好,好。请到里边叙活。”
这位来访的姚东照表字墩初,年在六十上下,身材魁梧,精力健旺,胸前垂着
斑白长须,眉阔额广,双目有紫棱,开阖闪闪如电,他是巨鹿县的一个穷秀才,为
人慷慨好义,颇重气节,在乡里很有威望。崇祯二年秋天,清兵人犯京畿,直薄朝
阳门外,卢象升当时任大名知府,拔刀砍案大呼:“大丈夫岂能坐视胡马纵横!”
遂募乡勇万人,星夜勤工。路过巨鹿,姚东照也率领了一千多子弟参加,很受象升
嘉奖,从此他们就成了熟人。象升在大名做了几年知府,后来升任大名兵备道,管
辖大名、广平和顺德三府,几次想要东照做官,都被拒绝,因而对东照更加敬重,
后来他离开大名,有几年不通音讯,但听说在一次清兵深入畿辅的时候,姚东照率
领乡里子弟与敌周旋,有一个儿子战死,现在这老头突然来访,卢象升又觉诧异,
又觉欣喜,所以纵然有要事在身也愿意同故人一谈。到客厅中坐下以后,略作寒暄,
姚东照开门见山他说:
“老公祖,你马上要去安定门商议大计,而且军务住惚,非暇可比。东照本不
应前来多读,但国家事糜烂至此,南宋之祸迫在眉睫,东照实不能不来一见大人。
大人今去会议。可知朝廷准备暗向满鞑子输银求和之事么?”
“求和之事已有所闻,输银之事尚不知道。”
“听说朝廷愿每年给东虏白银六十万两,并割弃辽东大片国土,以求朝夕之安,
此不是步宋室之覆辙么?”
卢象升猛然跳起,两手按着桌于,胡须战抖,两眼瞪着客人问:“这话可真?”
“都下有此传闻,据说可信。”
“虏方同意了么?”
“虏方只因周元忠是一卖卜盲人,不肯答应,必得朝廷派大臣前去议和,方肯
允诺。目今倘不一战却敌,张我国威,恐怕订城下之盟,割土地,输岁市,接踵而
至。老大人今日身系国家安危,万望在会议时痛陈利害,使一二权臣、贵珰①不敢
再提和议。然后鼓舞三军,与虏决一死战,予以重创,使逆虏知我尚有人在,不敢
再存蚕食鲸吞之心。如此则朝廷幸甚,百姓幸甚,老公祖亦不朽矣!”
①珰——本是汉代阉宦帽子上的装饰物,后来就作为太监的代称。此处权臣指
杨嗣昌,贵制指高起潜。
“先生不用多言,学生早已筹之熟矣。有象升在,必不使大明为南宋之续!”
“东照就知道大人是当今的岳少保,得此一言,更觉安心,就此告辞了。”
卢象升又一把拉住客人,说:“暾初先生!目前正国家用人之际,学生有一言
相恳,未知可否惠允?”
“老公祖有何赐教?”
“请台端屈驾至昌平军中,帮学生赞画①军务,俾得朝夕请教。叨在相知,敢
以相请,肯俯允么?”
①赞画——是明代督、抚幕中的一种文职官员,取赞襄谋划之意。具体职责和
品级无定制。
“东照久蒙恩顾,岂敢不听驱策。但以目前情形看来,虏骑恐将长驱深入,畿
南危在旦夕,故东照已决定叩谒大人之后即便出京,星夜返里。倘果然不出所料,
虏骑深入畿南,东照誓率乡里子弟与敌周旋,过蒙厚爱,只好报于异日,还恳老公
祖见谅为幸。”
“好!既然如此,学生不敢强留。明日动身么?”
“不,马上动身,今夜还可以赶到长辛店。”
卢象升想着姚东照是一位穷秀才,川资可能不宽裕,便叫顾显取出来十两银子,
送给东照。但这位老头子坚决不受。象升深知他秉性耿介,不好勉强,便叫顾显取
来他常佩在身上的宝刀,捧到老人面前,说:
“先生此番回里,号召畿南子弟执干戈以卫桑梓,学生特赠所佩宝刀一柄,以
壮行色。”
姚东照并不推辞,双手接住宝刀,慷慨地大声说:“多谢大人!倘若虏骑南下,
东照誓用胡虏鲜血洗此宝刀,万一不胜,亦以此刀自裁!”
象升叹息说:“也许我们还会相见的。”
把姚东照送走以后,卢象升就带着随从骑马往安定门去,在路上,他一方面为
姚东照的这次见访和慷慨还乡所感动,一方面心头上总是摆脱不掉一种不好的预感:
姚东照把他比做岳少保,他平日也常以岳少保自期,可是岳少保饮恨而死,并未能
挽既倒之狂澜!他抬眼望天,虽然天空只有淡淡浮云,但是他觉得似有无边愁云笼
罩着北京上空,日色也昏昏无光。他还看见,凡他经过的大街上,街两旁的士民都
肃静地用眼睛望他,有的眼睛里充满忧愁,有的却流露着对他的信任和希望,这些
眼神和平日多么不同!
参加安定门会议的除卢象升、杨嗣昌、高起潜之外,还有两位兵部侍郎,一位
勋臣,崇祯的亲信大监、提督东厂的曹化淳,以及率领京营的几员大将。平日杨嗣
昌见了王德化或曹化淳,总是自居下位,让太监坐首席。卢象升一向瞧不起这班太
监,认为自己是朝廷大臣,不应该巴结他们,有失士大夫气节,所以他略作谦让就
拉着杨嗣昌坐在上席。高起潜等心中很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象升首先发言,坚
决主战,说得慷慨激昂,但在座诸人却相顾默然,卢象升大为生气,厉声问:
“敌人兵临城下,诸公尚如此游移,难道就眼看着虏骑纵横,如人无人之境不
成?”
分明是被他的正气所慑服,杨嗣昌和高起潜都没生气,劝他不要操之过急,对
作战方略需要慢慢详议。他们丝毫不说他们不主张同清兵作战,但又不肯提出任何
积极意见。倒是曹化淳因不满高起潜近两三年爬得太快,如今做了天下勤王兵马总
监军,淡淡他说了句:
“毕竟卢老先生说的是正论。”
会议开到半夜,没有结果,当时是否对清兵作战问题,有一定的复杂性,不可
能在一次会议上解决,卢象升只强调一部分勤王兵的士气可用,而杨嗣昌和高起潜
等却明白军队普遍的士气不振和将领畏敌怯战,卢象升所说的号召京畿百姓从军而
责令京师官绅大户出饷,根本办不到,筹饷会遭到官绅大户的强烈反对,没有饷便
不能召募新兵。何况临时召募的新兵也将经不起清兵一击。所以会议进行到半夜不
得结果,徒然增加了卢象升心中的苦恼和忧闷。
从东郊传过隆隆炮声,声声震撼着卢象升的心,使他如坐针毡,很想立刻奔回
昌平军中,布置作战,免得在这里浪费时间。他皱着眉头,站起来走到门口,掀开
帘子,侧首向东,望望城外的通大火光,回头来向大家拱拱手说:
的
“今夜郊外战火通天,城上争议不休,象升实感痛心。请诸位原谅。学生军务
在身,须要料理,改日再议吧。”
高起潜乐得今天的会议草草结束,赶快说:“对,改日再议。”
大家下了安定门,拱手相别。卢象升不胜愤慨,跳上五明骥飞奔而去,既不谦
让,也不回头招呼。杨嗣昌摇摇头,与高起潜交换了一个眼色,请高起潜和曹化淳
先上马。高起潜没有立即上马,继续望着卢象升和五明骥的背影,连声称赞说:
“好马!好马!少见的好马!”
那几位京营大将,有人对今天的会议心中不平,但不敢说话;也有人畏敌如虎,
看见杨嗣昌和高起潜坚主持重,放下了心。大家各怀心事,上马分头而去。
卢象升回到公馆已是三更过后,知道许多朋友来看他,打听和战决策,有些人
直等到将近三更才陆续散去,第二天早晨,一吃过早饭他就进宫陛辞。这事在昨天
就已经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联系好了,所以他一到朝房,等候不久,就有一名
小太监走出来把他引进宫去,来到金碧辉煌的左顺门前。像一般大臣陛辞的情形一
样,皇帝并没有出来,只有几个太监分两行站立殿前。卢象升在汉白玉雕龙台阶下
恭敬地跪下去,向着庄严而空虚的御座叩了三个头,高声唱道:“臣卢象升向皇上
叩辞,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看起来这句话只是一般的朝廷仪节,但当卢
象升说出口时,他的心里却充满痛楚和激情,声音微颤,几乎忍不住流出眼泪,因
为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这次陛辞以后,恐怕不会再看见皇上了。
一位太监走到台阶下,口传圣旨赐给他一把尚方剑。卢象升双手捧接尚方剑,
叩头谢恩,热泪突然间夺眶而出。
离开左顺门,他到内阁去向杨嗣昌辞行。限于制度,杨嗣昌没让到内阁去坐,
把他送出午门。临别时候,他很想对卢象升说几句什么私话,但是嘴唇动了几动,
没有说出。过了一阵,他终于小声嘱咐说:
“九翁,皇上的意思你现在也很明白。国家之患不在外而在内,未能安内,何
以攘外?山西、宣大之兵,皆国家精锐。流贼未平,务必为皇上留此一点家当。”
卢象升没有做声,向他作了一个揖,回身就走,刚出承天门,他就接到从昌平
来的报告,说是清兵虽然大部分向东便门和广渠门一带移动,但是也有游骑到安定
门和昌平之间的地区骚扰。他决定立刻回昌平军中,对一个家丁说:
“你去告诉杨老爷,就说我因军情吃紧不能去看他,请他一二日内移驾至昌平
一叙。”
吩咐毕,他连公馆也不回,赶快换了衣服,在长安右门外上了马向昌平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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