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面浮油,也会谈忠论孝;一身横肉,惯能惹是招非。目露铜光,遇妇人便做秋波使 用;口含钱臭,见寒士常将冷语却除。敬府趋州,硬占绅衿地步;畏强欺弱,假充光棍名 头。屡发非分之财,常兔应得之祸。
只见这人走至了门前,骂道:“你这般无用的奴才,为什么不将喜轿抬入去,只管延挨 甚么?”那几个人道:“新姨娘不肯上轿,我们也没法。”又成(段诚)见先前去的那妇 人,也从北赶来,入门里边去。少刻,从门内走出十三四岁一个妇人来,风姿甚是秀雅,面 色微黄,站在门前,用衣襟拭去了泪痕,高声问道:“那个是监生胡大爷?”只见那从北来 的人,于人丛中向前摇摆了两步,说道:“小生便是。”那妇人道:“你娶我是何意见!” 胡监生道:“娘子千伶百俐,难道还不知小生的意思么?”严氏道:“我夫虽欠官钱,实系 仇家作弄,承满城中绅衿士庶并铺户诸位老爷,念我夫主黍系官裔,捐银两次,各助多金, 可见恻隐之心,人人皆有。尊驾名列国学,宁无同好,倘开恩格外,容我夫妻苟延岁月,聚 首终身,生不能衔草阶下,死亦焚顶九泉。身价银三百五十两,容拙夫按年按月陆续加利拔 (拨)还,天日在上,谁敢负心!尊驾收子孙之福利,妾夫妇全驴马之余年,德高千古,义 振桑梓,想仁人君子,定乐为曲成。如必眷恋媸陋之容,强协(胁)连理,诚恐珠沉玉碎, 名利皆非君有。若到那时,人情两妨,徒招通国笑议,未知尊驾以为然否?”胡监生道: “娘子虽有许多之乎者也,我一句文墨语不晓得,我只知银子费去,妇人买来。若说‘积 德’二字,我何不将三百五十两银子,分散与众贫人,还多道我几个好,也断断不肯都积德 在你夫妻两人身上。闲话徒说无益,快上轿走路是正务,我家有许多来友等候吃喜酒哩!” 此时看的人并听的人越发多了,不下千数,嗟叹者不一而足。只见那妇人掉转头,向门内连 连呼唤道:“相公快来!”叫了几声,门内走出一条金刚般大汉,看了看众人,随即又闪入 门内。那妇人面朝着门内道:“妾以蒲柳之姿,侍枕席九载,实指望夫妻偕老,永效于飞。 不意家门多故,反受仕宦之累,非你缘浅,乃妾命薄!我自幼也粗读过几句经史,止知从一 而终,从今日以至百年后,妾于白杨青草间候你罢。前途保重,休要想念于我!”又指着胡 监生骂道:“可惜我几句良言,都送在猪狗耳内!看你这厮,奴头贼眼,满身钱臭,也不象 个积阴德、识时务的人!”说罢,从左袖内拉出钢刀一把,如飞的向项下一抹。背后有一后 生看得真切,一伸手将刀子从肩旁夺去,倒将那后生手指勒破,鲜血淋漓。那妇人大叫了一 声,向门上一头触去,摔倒在地,只见血流如注,衣服与地皮皆红。那些看的人齐声一喊, 无异轰雷。胡监主见势头不好,忙忙的躲避去了。林岱抱起了严氏,见半身尽是血人。到底 妇人家,无甚气力,止是头上碰下个大窟窿,幸身未死。林岱抱入房中,替他收拾。街上看 的人,皆极口赞扬烈妇,把胡监生骂得人气全无。待了一会,宋媒婆入去打听,见不至于伤 命,忙去报知胡贡。胡贡又带来许多人到门前,大嚷道:“怎么,我昨日买的人,今日还敢 和姓林的坐着,难道在门上碰了一下子就罢了不成?有本领到我家中施展去来!” 朱文炜看了多时,见事无收煞。此时心上更忍耐不住,分开了众人,先向胡监生一揖, 说道:“小弟有几句冒昧话,未知老长兄许说不许说?”胡监生道:“你的语音不同,是那 里人氏?”文炜道:“小弟河南人,本姓朱,在此地做些小生意;今日路过此地,看得多 时。这妇人一心恋他丈夫,断不是个享荣华富贵的人,娶在尊府,他也没福消受,不过终归 一死。依小弟主见,不如教他夫主还了这宗银子,让他赎回;老长兄拿着银子,怕寻不出个 有才色的妇人来么?”胡监生道:“这都是信口胡说!他若有银子,不卖老婆了。”文炜 道:“小弟借与他何如?”众人猛见一白衣少年说出这活,都喝彩起来。胡监生道:“不意 料你倒有钱,会放卖人口账。”文炜道:“小弟能有几个钱,不过是为两家解纷的意思。胡 监生想了一会,说道:“也罢了!你若拿出三百六十五两银子来,我就不要他了。”众人听 了,一片声乱叫道:“林相公快出来!有要紧话说。”林岱出来问道:“众位有何见谕?” 众人道:“今日有两位积阴德的人。”指看文炜道:“这位姓朱的客人,情愿替你还胡大爷 银子,赎回令夫人。”又指着胡监生道:“此位也情愿让他取赎,着你夫妻完聚,岂不是两 个积阴德人么?”林岱道:“我有银交银,无银交人,怎好累及旁人代赎?”众人中有几个 大嚷道:“你们听么,他倒硬起来了!”林岱连忙接说道:“不是我敢硬,只因与此位从未 一面,心上过不去!”众人道:“你不世故罢,你只快快的与他二位叩头。”林岱急忙扒 倒,先与文炜叩谢,后与胡贡叩谢。朱文炜扶起道:“胡大爷可有约契么?”胡监生道: “若无约契,我倒是霸娶良人妻女了。”随将约契从身旁取出,递与文炜看。文炜道:“约 上止有三百五十两,怎么说是三百六十五两?”胡监生道:“衙门中上下使费,难道不是钱 么?”众人齐说道:“只以纸上为凭罢!”胡监生道:“我的银子,又不是做贼偷来的。” 文炜道:“不但这十五两分外银子,就是正数,还要奉恳。”胡监生道:“你是积阴功人, 怎么下起‘恳’字来了?”文炜道:“小弟身边实止有三百二十六两,意欲与老兄同做这件 好事,让几十两何如?”胡监生大笑道:“我只准你赎回去,就是天大的好事,三百六十五 两,少一两也不能!你且取出银子来我看!”文炜向段诚要来,胡监生蹲在地下,打开都细 细的看了,说道:“你这银子,成色也还将就去得。我原是十足纹银上库,又是库秤,除本 银三百六十五两外,通行加算,你还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方得完结,还得同到钱辅中秤 兑。”文炜道:“我止有此银,这却怎处?”众人道:“你别处就不能凑兑些么?”文炜 道:“我多的出了,少的到肯惜费?我又是异乡人,谁肯借与我!”胡监生道:“如此说, 人还是我的。”内中一人高叫道:“我是真正一穷秀才,通国皆知;众位人千人万,就没一 个尚义的,与自己子孙留点地步!如今事已垂成,岂可因这几十两银子,又着他夫妻拆散? 帮助不拘三钱二钱,一两二两,就是三十文五十文,此刻积点阴德,一文可抵百文,一两可 抵十两!”话才说完,大众齐和了一声,道:“我们都愿帮助。”一言甫毕,有掏出银子来 的,有拿出钱来的,有因人多挤不到眼前,烦人以次转递的,三五十文以至三五百文,三五 钱以至三二两不等;还有那些丧良无耻的贼子,替人传递,自己偷入私囊的;还有一时无现 银钱,或脱衣典当,或向铺户借贷,你来我去,乱跑着交送的。没有半个时辰,银子和钱在 林岱面前,堆下许多。众人又七手八脚查点数目。须臾,将银钱秤数清楚,一人高声向众大 叫道:“承众位与子孙积福,做此好事,钱已有了一万九千三百余文,银子共十一两四钱有 零,这件事成就了!”朱文炜笑向胡监生道:“银钱俱在此,祈老长兄查收,可将卖契还 我。”胡监生道:“你真是少年没心肝、没耳朵的人!我前曾说过,连库平并衙门中使费, 通共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象这钱我就没的说,这十两银子,九二三的也有,九五六的也 有,内中还有顶银和铜一样的东西,将银钱合在一处,才算添了三十两,还少二十多两,怎 你便和我要起卖契来?”猛见人丛中一人大声说道:“胡监生!你少掂斤播两!这银钱是大 众做好事的,你当是朱客人银钱任你瞎嚼么?且莫说你在衙门中使费了十五商,你便使费了 一千五百两,这是你走动衙门,不安分的事体,你还敢对众数念出来。我倒要问你:这使费 是官吃了,还是书办衙役吃了?”说着,揎拳拽袖向胡监生扑来。又听得有几个道:“我们 大家打这刻薄狗攘的!”胡监生急忙向人丛中一退,笑说道:“老哥不必动怒,就全不与 我,这几两银子也有限的。我原为林大嫂张口就骂我。”又有几个人道:“这果然是林大嫂 不是处。长话短说罢,到底还教加多少,才做个了结哩?”胡监生道:“话要说个明白,钱 要丢在响处;今将林大嫂骂我的话说出,我这争多较少,众位自然也明白了。经年家修桥补 路,只各庙中布施,也不知上着多少;众位都会行善,我就没一点人心?”说罢,将家中小 厮叫到面前,指着朱文炜银两并众人公摊银钱,道:“你们将此拿上,带同轿子回去。”又 将林岱约契递与朱文炜,道:“所欠二十多两,我也不着补了,算我与你同做了这件阴功 罢。”文炜将约契接了,举手道谢,即忙递与林岱。胡监生又向大众一举手,道:“有劳众 位调停!”内中有几个见他脸上甚是没趣,也便赞扬道:“到底胡大哥是好汉子!”胡监生 笑应道:“小弟有何好处?不过在钱上吃得亏罢了。”随即领上家人,挺着胸脯走去。 林岱跪倒地下,朝着东西北三面连连叩头,道:“林某自遭追比官欠后,承本城本乡绅 衿士庶,并各处铺中众位老爷,前后捐助三次;今又惠助银钱,成全我房下不至殒命失节, 我林某也无以为报,就是这几个穷头。”说罢,又向东四北三面复行叩头。扒起来拉住朱文 炜向众人道:“舍下只有土房三间,不能遍请诸位老爷,意欲留这位朱恩公吃顿饭,理台向 众位老爷表明。”众人齐声道:“这是你情理上应该的。”又向文炜道:“我们愿闻客人大 名。”文炜不肯说,众人再三逼问,文炜道:“我叫朱文炜,是河南虞城县人,在贵省做点 些须小生意。”众人听了,互相嗟叹曰:“做生意人肯舍这注大财,更是难得!难得!”又 有几个人道:“相公你要明白,这朱客人是你头一位大恩人!”指着吆喝的穷秀才道:“此 位是倡率众人帮助你的。”又指着要打胡贡的那人道:“这是为你抱不平,吓退胡监生 的。”又指着大众道:“这都是共成你好事的。还有那位夺刀的,又是你夫人大恩人。假若 不是他眼明手快,令夫人此时已在城隍庙挂号了。今日这件事,竟是缺一不可!”又有几个 骂胡监生的道:”我们乡党中刻薄寡恩,再没有出胡监生之右者。但他善会看风使船,觉得 势头有些不顺,他便学母鸡下蛋去了。”众人皆大笑,道:“我们散了罢!”朱文炜要别 去,林岱那里肯依?将文炜拉入堂屋内,叫严氏道:“你快出来拜谢,大恩人来了!”严氏 早知事妥,感激切骨,包着头连忙出来,与林岱站在一处,男不作揖,女不万福,一齐磕下 头去。文炜跪在一旁还礼。夫妻二人磕了十几个头,然后起来,让文炜上坐;严氏也不回 避,和林岱坐在下面。林岱将文炜出银代赎话,向严氏细说。严氏道:“妾身之命,俱系恩 公保留。妾夫妻若贫贱一生,亦惟付之长叹;设或神天鉴宥,少有进步,定必肝脑涂地,仰 报大德。”文炜道:“老贤嫂高风亮节,古今罕有;较之城崩杞国,环缢华山者更为激烈, 使弟辈欣羡佩服之至!”林岱道:“恩公下榻何处?端的有何事到敝乡?”文炜道:“小弟 系金堂县典史朱讳昱之次子也。弟名文炜,家兄名文魁。家父月前感寒病故,今日系奉家兄 命到贵县敦信里要账,得银三百二十七两。适逢贤嫂捐躯,此系冥冥中定数,真是迟一日不 可,早一日亦不可也。”林岱道:“原来恩公是邻治父台公子,失吊问之至!”又道:“小 弟才出囹圄,无物敬长者,幸有贱内粗治杯酌,为生死话别之具。小弟彼时神昏志乱,无意 饮食;若咀嚼过早,虽欲留宾,亦无力再为措办矣。”严氏忙叫林春女人速速整理。文炜 道:“小弟原拟赶赴金堂,今必过却,恐拂尊意。”随叫段诚,吩咐道:“你可在饭馆中等 我,转刻我就回去。”林岱道:“尊介且不必去,更望将行李取来,弟与恩公为长夜之谈; 寒家虽不能容车马,而立锥之地尚属有余,明天会令兄亦未为晚。”文炜方叫段诚将行李取 来。原来段诚因文炜看林岱卖妻,已将行李寄顿在东门货铺内;此刻取来,安放在西下房 中。少刻酒食齐备,林岱又添买了两样,让文炜居正坐,林岱在左,严氏在右,文炜道: “老贤嫂请尊便,小弟外人,何敢同席?”林岱道:“贱内若避嫌,是以世俗待恩公也。” 文炜复问起亏空官钱缘由,林岱细说了一遍。文炜道:“老兄气宇超群,必不至尘泥轩冕; 此后还是株守林泉,或别有趋向?”林岱道:“小弟有一族伯,现任荆州总兵官,讳桂芳, 弟早晚即欲携家属奔赴,口是囊空如洗,亦索付之无可如何而已!”文炜道:“此去水路约 一千余里,老兄若无盘费,弟还有一策。”林岱道:“恩公又有何策?”文炜道:“弟随身 行李,尚可典当数金。”林岱大笑道:“我林某纵饿死沟渠,安肯做此贪得无厌之事,使恩 公衣被俱无!非丈夫之所为也。”文炜道:“兄止知其一,未知其二:小弟家乡还有些须田 产,先君虽故,亦颇有一二千金私积,小弟何愁无衣无被?若差小价去取,往返徒劳。”急 忙到下房与段诚说知,段诚道:“救人贵于救到底,小人即刻就去。”林岱与严氏走来相 阻,段诚抱了行李,飞路而去。林岱夫妇大为不安,三人仍归座位。文炜道:“小弟与兄萍 水相逢,即成知己,意欲与兄结为生死弟兄,未知可否?”林岱大喜道:“此某之至愿 也!”随即摆设香案。交拜毕,各叙年齿,林岱为兄,文炜与严氏交拜,认为嫂嫂。这会撇 去世套。开怀谈饮,更见亲切。不多时,段诚回来说诸物止当了十四两五钱,俱系白银。文 炜接来,双手递与林岱,林岱也不推让,也不道谢,止向段诚道:“着实烦劳你了!”又令 林春女人打发酒饭。三人直坐到二鼓时候,严氏与林春女人归西正房,林岱与文炜在东正房 内,整叙谈到天明。段诚在下房安歇。次早,文炜定要起身,林岱夫妇洒泪送出门外。止隔 了两天,林岱雇船同严氏、林春女人一齐起身赴荆州去了。正是。
小人利去名亦取,君子名全利亦全;
不信试将名利看,名名利利岂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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