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尘起污王衣,籁也从天亦大奇;篱醉鸭呀惊犬吠,瓦疯猫跳吓鸡啼。 妻贤移暖亲加被,子孝冲寒代煮糜;共祝封姨急律令,明朝纸马竭芹私。
于冰道:“捧读珠玉,寓意深远,小生一句也解不出,祈先生教示。”先生道:“子真 阙疑好问之士也!居,吾语汝:昔王导为晋庾亮手握强兵居国之上流,王导忌之,每有西南 风起,便以扇掩面曰:‘元规尘污人’,故曰‘西南尘起污王衣’。二句‘籁也从天亦大 奇’,是出在《易经》。风从天而为籁大奇之说,为其有声无形,穿帘入户,可大可小也。 《诗》有比、兴、赋,这是借经史,先将风字兴起,下联便绘风之景,壮风之威。言风吹篱 倒,与一醉人无异;篱傍有鸭,为篱所压,则鸭呀也必矣。犬,司户者也,警(惊)之而安 有不急吠者哉!风吹瓦落,又与一疯相似;檐下有猫,为瓦所打,则猫跳也必矣。鸡,司晨 者也,吓之而安有不飞啼者哉!所谓篱醉、鸭呀、惊犬吠,瓦疯、猫跳、吓鸡啼,直此妙意 耳!中联言风势猛烈,致令予宅眷不安,以故妻舍暖就冷,而加被怜其夫;子孤身冒寒,而 煮糜代其母。当此风势急迫之时,夫妻父子犹各尽其道,如此所谓诗礼人家也!谓之为贤、 为孝,谁曰不宜!结尾二句,言封姨者,亦风神之一名也;急律令者,用太上者君咒语敕其 速去也!纸马皆敬神之物;竭芹私者,不过还其祝祷之愿,示信于神而已。子以为何如?于 冰大笑道:“原来有如此委曲,真个到诗中化境。佩服!佩服!”又看第二首是“花”,诗 上写道:
红于烈火白于霜,刀剪裁成枝叶芳;蜂挂蛛丝哭晓露,蝶衔雀口拍幽香。 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无事开元击羯鼓,吾家一院胜河阳。
于冰看了道:“起勾结句犹可解识,愿闻次联中联之妙论!”先生道:“‘蜂挂蛛丝哭 晓露,蝶衔雀口拍幽香’,言蜂与蝶皆吸花英,采花香之物也。蜂因吸露而误投罗网,必宛 转嘤唔,如人痛哭者焉,盖自悲其永不能吸晓露也;蝶因采而被衔雀口,其翅必上下开合, 如人拍手者焉,盖自恨其终不能嗅幽香也。这样诗句,皆从致中和得来,子能细心体贴,将 来亦可以格物矣。中联‘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系吾家现在典故,非托诸空 言者可比。予院中有花儿,媳采取而为钗,插于髻边,俏可知矣;予子少壮人也,爱而至于 废书而不读;予家无花瓶,予兄贮花于罐而闻香焉。予嫂索恶眠花卧柳之人,预动防微杜渐 之意,随以木棒伤之,此皆借景言情之实录也。开元系明皇之年号,河阳乃潘岳之洽邑;结 尾二句,总是极称予家草木之盛,不用学明皇击鼓催花,而已胜河阳一县云尔。于冰笑道: “棒伤二字,还未分析清楚,不知棒的是令兄,棒的是瓦罐?”先生道:“善哉问!盖棒罐 耳。若棒家兄,是泼妇矣,尚有形于吟咏者哉?”又看第三首是“雪”,诗道:
天挝面粉散吾庐,骨肉欢同庆野居;二八酒烧斤未尽,四三鸡煮块无余。 楼肥榭胖云情厚,柳锡梅银风力虚;六出霏霏魃欲死,接桴而鼓乐关睢。
于冰道:“此首越发讲不来,还求先生全讲。”先生喜极,笑道:“首句言雪纷纷如面 如粉,若天挝以撒之者;际此佳景,则夫妻父子可及时晏乐,庆贺野居矣。二八者,是十六 文钱也;四三者,四十三文钱也。言用十六文钱,买烧酒一斤;四十三文钱,买鸡一只;斤 未尽,块无余,言予家皆酒量平常,肉量有余耳。中联言云势过厚,雪极大矣,致令楼可 肥,榭可即胖矣。魃者,旱怪也;雪盛,旱魃欲死,不能肆虐于春夏间矣。桴者,军中击鼓 之物;《关睢》,见《毛诗》首章;兴下文“君子好逑”也。予家虽无琴瑟,却有鼓一面, 又兼夫妻静好之德,援桴而鼓,亦可代琴瑟而乐《关睢》矣。第四首是“月”,诗上写道:
月如何其月未过,谁将晶饼挂银河?清阴隐隐移山岳,素魄迢迢鉴鬼魔。 野去酒逢醉宋友,家回牌匿笞金哥。倦哉水饮绳床卧,试间常娥奈我何?
于冰看完,笑道:“先生诗才高妙,不但常娥,即小生亦无可奈何矣!惟中联‘酒醉宋 友’、‘牌笞金哥’二句,字意未详。”先生道:“此一联虽两事,而实若一事:言月明如 昼,最宜野游,于宋姓友人相逢,月下饮,予至醉而止;予此时酒醉兴乱(阑),可以归 矣。金哥者,予家典身童子也;合同外边匪类斗牌,见予归家,而匿其牌焉,予打之以明家 法,盖深戒家不齐,则国不治;国不治,则天下亦不能平。所关岂浅鲜耶?播诸诗章,亦触 目惊心之意耳。”于冰道:“合观诸作,心悦神怡,信乎曹子建之才止八斗,而先生之才已 一石矣!”先生乐极,又要取他著作叫于冰看。于冰道:“小生连日奔波,备极辛苦,今承 盛情留宿,心上甚是感激,此刻已二鼓时候,大家歇息了罢,明早也好上路。”先生道: “予还有古诗、古赋、古文,并词歌引记,正欲与年台畅悉通宵,闻君言,顿令一片胜心, 冰消瓦解。”于冰道:“先生妙文,高绝千古,小生恨不能夜以继日,奉读观止矣。日后若 有相会的日子,再领教罢!不知今晚就与先生同榻,或另有房屋?”先生怒道:“富贵者骄 人乎,贫贱者骄人乎?今文心方浓,而拒人欲睡,岂非犬之性异牛之性,牛之性异人之性 乎?”于冰大笑道:“小生实困疲之至,容俟明早请教何如?”先生道:“宰予昼寝,尚见 责于圣门;子年未及四十,而昏情如此,则后生可畏者安在?”于冰见他神色俱厉,笑道: “先生息怒!非冷某不爱先生佳作,奈学问浅薄,领略不来;烦先生逐句讲说,诚恐过 劳。”先生听见要看他文,又怕劳他讲解,且言语甚是温和:自己想了想,是错怪了人了, 立即回转怒面,笑说道:“适才冒渎年台,甚勿介意。学不厌,教不倦,予与孔子先后有同 心也,”言罢,又向皮匣中取出四大本,每本有八寸来宽,六寸余厚。于冰暗笑道:“这四 本不下数十万言,不知胡说的都是些什么?”于冰接过来,掀开看见头一本是赋,二本是五 七言诗,三本是杂著、四六词歌、古文之类,四本通是古风,长篇短作不等。猛看着一题, 不禁大喜道:“此开辟以来未有之奇题也。”原是一首“古风”,上写道:
{{臭屁行}} 屁也屁也何由名?为其有味而无形。臭人臭己凶无极,触之鼻端难为情。我尝静中溯屁 源,本于一气寄丹田;清者上升浊者降,积怒而出始鸣焉。君不见妇人之屁鬼如鼠,小大由 之皆半吐;只缘廉耻胜于金,以故其音多叫苦。又不见壮士之屁猛若牛,惊弦脱兔势难留; 山崩峡倒粪花流,十人相对九人愁。吁嗟臭屁谁作俑,祸延坐客宜三省。果能改过不号啕, 也是文章教尔曹,管叫天子重英豪!若必宣泄无底止,此亦妄人也已矣。不啻若自其口出, 予惟掩鼻而避耳。呜呼!不毛之地腥且膻,何事时人爱少年?请君咀嚼其肚馔,须知不值半 文钱!
于冰一边看,一边笑,浑身乱战。看完拍手大笑道:“先生风花雪月四诗,总要让此为 第一,真是屁之至精而无以复加者;且将‘杜撰’二字改为‘肚馔’,巧为关合,有想入非 非之妙。敬服!敬服!”先生见于冰极口的赞扬,喜欢得挝耳托腮,指着臭屁诗道:“此等 题最难着笔,不是老拙夸口,如年台等少年,只怕还梦想不到,总能完篇,亦不能如此老 卓。”于冰大笑道:“信如先生言,实一字也做不出!”先生得意之至,把两只近视眼笑得 止留下一线之滴,掀着胡子道:“年台见予屁诗,便目荡神怡如此,若读予屁赋,又当何 如?”于冰惊笑道:“怎么一诗犹不足以尽其辜,还有一屁赋?越要领教了。”先生笑嘻嘻 的将头一本拿起,用苏人读书腔口吟呻道:“年台实可造之人也,予不能韫椟而藏诸 (珠)。”原来近视眼看诗文最费力,这先生将一本赋掀来掀去,几乎把鼻孔磨破,方寻得 出来,付与于冰。于冰接来,笑看上写道:
今夫流恶千古,书无名者,亦椎此臭屈而已矣!视之弗见,听之则闻,多呼少吸,有吐 无吞;作本源于脏腑,仍作祟于幽门。其为气也,影不及形,尘不暇起,脱然而出,清然而 止;壮一室之妖氛,泄五谷之败喂(味),沉檀失其缤纷,兰麝减其馥郁。其为声也,非金 非石,非丝非竹;或裂帛而振响,或连珠而叠出,或哑哑而细语,或咄咄而疾呼;或为唏, 或为咦,为呢喃,为叱咤,为禽啼兽吼,百怪之奇音。在施之者,幸智巧之有余;而受之 者,笑廉耻之不足。其为物也,如兽之獍,如鸟之鸱,如黍稷之稂莠,如草木之荆棘,拟以 罪而罪无可拟,施以刑而刑无可施。其为害也,惊心振耳,污商彝夏鼎之光;绣[纟需]锦 服,掩其灿烂;珠宫贝阙,晦其琳琅;凡男女老幼中斯毒,莫不奔走辟易,呕吐狼藉;所谓 臭人臭已,而无一不两败俱伤者也。呜呼!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 铜。乃如之人兮,亦效其陶熔;以心为水火兮,以肝为柴薪:以脾土为转运兮,以谷道为流 通。酿此极不堪兮,使吾掩鼻而终莫测其始终。已矣乎!蛟窟数寻,可覆之以一练,雄关百 仞,可封之以一丸;惟此孔窍,实无物之可填。虽有龙阳豪士深入不毛,然止能塞其片刻之 吹嘘,而不能杜其终日之呜咽。宜其坏风俗,轻礼义,乱先王之雅乐,失君子之威仪,侮其 所不当侮之人,而放于所不直放之时,又谁能禁其耸肩掇臀,倒悬而逆施哉?予小子继苏, 学宗颜孟,德并朱程,接斯文于未坠,幸大道之将行:既心焉乎圣贤,自见异而必攻;援命 弟子,并告家兄,削竹为挺,截木为钉,挺其既往,钉其将荫;勿避蒸熏而返旆,勿惊咆哮 而休兵。自古皆有死,誓与此臭屁不共戴日月而同生!
于冰看毕,又大笑道:“先生之文,可谓畅所欲言,通篇精义,层出其妙,莫可名言者 矣。能做此题者,学问要算典博的了!只是以接续道统之人,而竟拼命与一臭屁作对,实觉 太轻生些;况天地间物之可吟咏者最多,何必注意‘臭屁’二字?一诗不足,又继之以赋, 这是何说?”先生抚膺长呗道:“继苏也幸,苛有过人必知之。予本意实欲标奇立异,做古 今来所不敢做之题;今承规谏,当自书绅。”于冰又随手掀看,内有十岁邻女整寿赋、八卦 赋、仅周仓将军赋;又掀过二十余篇看,有大蒜赋、碾磨赋、丝瓜喇叭合花赋,再往后看, 见人物、山水、昆虫、草木无不有赋,真不知费了多少年功夫。又见一《畏考秀才赋》,正 要读时,先生道:“汝曾见过《离骚》否?”于冰道:“向曾读过。”先生道:“《离骚》
变幻瑰异,精雅绝伦,奈世人止读《卜居》、〈渔父》等篇,将《九章》、《九歌》许多妙 文,置之不顾。予前臭屁赋,系做时作;此篇系做古作。盖近今赋体,富丽有余,而骨气不 足。汝试读之,则珠盘鱼目,可立辨矣。”于冰笑了一笑,去看,上写道:
(畏考秀才赋) 恨天道之迫厄号,何独恶乎秀才?釜空洞而米罄兮,拥薄絮而无柴。遭 鼠辈之秽污兮,暗呜咽而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奈荆 妻之如醺兮,犹拉扯乎云雨。力者予不及兮,说者若不闻。日嗷嗷而待 哺兮,传文宗之戾止。心辘轳而上下兮,欲呼天而吁地。神倏忽而不返 兮,形枯槁而似猴。内惟省乎八股兮,愧一字之不留。祝上苍以活予兮, 沾杳冥而莫得。闻青丝之可缢兮,愿承风乎遗则。复念子少而踟躇兮, 且苟以延勉去。倘试题之通套兮,予权从英而娱戏。恨孟氏之喋喋兮, 逢养气之一章。心遥遥而悬旌兮,离人群而遁扬。旋除名而归里兮,亲 朋顾予而窃笑。何予命之不辰兮,室人交谪而叫号。含清泪而出予户兮, 怅怅乎其何之。睹流水之恍恍兮,羡彭咸之所居。乱曰:予不测兮命不 寿,予何畏惧兮乃龟回而蛇顾。飘然一往兮还吾寄,灵其有知兮为厉鬼。
于冰看完道:“二赋比四诗字句还明显些。先生既爱古作,《离骚》最难取法;可将 《赋苑》并《昭明丈选》等书,择浅近者诸(熟)读之,还是刻鹄不成类骛之意。”先生变 色道:“是何言欤?子以予赋为不及《离骚》耶?”于冰道:“先生赋内佳句多,可许有古 赋之皮毛;若必与《离骚》较工拙,则嫩多矣!”先生听罢,用手将桌子一拍,大吼道: “汝系何等之人,乃敢毁誉古今,藐视大儒!吾赋且嫩,而老者属谁?今以添精益髓、清心 健脾之谷馍馍饱子之腹,而胆敢出此狂妄无良之语,轻贬名贤,此耻与东败于齐,南辱于 楚,何如?”这先生越说越怒,将自己的帽子挝来,向炕上用力一摔,大声吆喝道:“汝将 以予谷馍馍为盗跖之所为耶?抑将以予馆为青楼旅馆任人出入耶?”于冰道:“就是说一 ‘嫩’字,何至如此?”先生越发怒道:“子真不待教而诛之人也!吾房中师弟授受,绍闻 知之统,继精一之传,岂可以容离经畔道之人哉!”急唤学生出来,指着于冰说道:“此秀 才中之异端,尔其鸣鼓而攻之!但念在天色已晚,可与同居中国,速领他到西小房去!”于 冰见先生怒不可解,自已也乐得耳净,向先生举手道:“明日早行,恐不能谢别。”先生摆 手道:“彼恶敢当我哉!”于冰跟着学生到西小房内,在冷炕上和衣睡去。只见日光出时才 起来,站在院里,猛听得先生房中,丁丁当当敲打起来,也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东两。听得先 生作歌道:
嗟彼狡童,不识我文;维子之故,使我极其名。嗟彼狡童,不识我诗; 维子之故,使我有所思。嗟彼狡童,不识我赋;维子之故,使我气破肚。
于冰听罢,忍不住笑。少刻,那学生出来,说道:“我先生不见,你请罢!”于冰笑的 走在街上。忽一学生赶来道:“你可知我先生作用么?昔孺悲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取瑟而 歌,使之闻之。先生虽无瑟,却有瓦罐,今日鼓瓦罐而歌,亦孔子不见孺悲之意也。我先生 怕你悟不及此,叫我赶来说与你知道。”于冰大笑道:“我今生再不敢见你先生了!”说 罢,又复大笑。正是:
凶至大虫凶极矣,蝎针蜂刺非伦比;
腐儒诗赋也相同,避者可生读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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