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宗主爷——明朝太监们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尊称。司礼监有秉笔太监数人,
习惯上比为“内相”,而掌印太监比为宫内“首相”。
王承恩问道:“宗主爷现在此地?”
“是的,他在同东主爷①饮酒谈话,已经谈了很久,也快要往别处巡视去了。”
①东主爷——太监们习惯上对东厂提督太监的尊称。
王承恩又问:“内臣中何人也在这儿?”
“没有别人。”
王承恩不觉心中发疑:曹化淳分守朝阳门,为何来此地与王德化密谈?
由于王德化和曹化淳比王承恩在太监中的班辈高,地位尊,尤其他出自曹化淳
门下,所以王承恩不得不停止了城头上的纷争,赶快去城门楼中。当他跨进门槛的
时候,两位受皇上倚信的大太监都向他微笑拱手,要他坐下。王承恩因敌情紧急,
心急如焚,不肯落座。他一眼看见桌上的酒菜已残,两位深沐皇恩的老太监脸上都
带有二分酒意,并无愁容,更增加他的疑心。不等他开口,王德化先呼着他的表字
说道:
“之心,你辛苦啦。”
王承恩谦恭地说:“不敢,宗主爷和东主爷都是望五之年,连日为守城操心,
才是辛苦哩。”
曹化淳说道:“只要能保住北京城有惊无险,我们大家比这更辛苦十倍,也是
分所应该。”
王德化紧接着说:“之心,我刚才同东主爷正是为守城事商量办法。刚刚商量
完,听说你在城上吩咐向钓鱼台燃放红衣大炮,守城的内臣们不肯听话,你很生气。
我害怕激出变故,所以差一个答应①去请你来。之心,你虽然不是我的门下出身②,
可是我同曹爷情如兄弟,一向把你当自己门下子弟看待。我已经快满五十,精力大
不如前。几年之后,这司礼监掌印一职就落在你的身上……”
①答应——太监中的一种名目。
②门下出身——小太监进宫后,都要片一年长太监为师。司礼监太监多出自较
有学问、有地位的老太监名下。
王承恩心中焦急,而且有点愤怒,赶快说道:“宗主爷,您老资深望重,阅历
丰富,圣上倚信方殷,何出此言?承恩虽不肖,亦从无此念,况今夕何时,京师且
将不保,遑论此与大局无于之事!”
王德化笑一笑,说:“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日后你自然明白。好,日后我将
保你晋升掌印之事,此刻不必谈。”
他喝了一口温茶,接着说道:“刚才你在城头上为向钓鱼台打炮事,同几个内
臣头目争执,请你不必为此事动怒。你是奉钦命提督守城重任,在城头上有内臣和
军民拒不听命,当然可以从严处置,或打或斩都可。可是之心啊,无奈此时城上人
心涣散,十分可怕,纵然是圣上亲自来城上下旨,也未必能雷厉风行,何况你我!”
王承恩伤心地问:“宗主爷,话虽如此,可是我明知逆贼的老营盘踞在钓鱼台
内,倘若用红衣大炮瞄准打去,定能使众渠魁不死即伤,大杀逆贼狂焰。承恩在此
时机,不敢对逆贼巢穴开炮,上无以对皇上,下无以对京师百万士民!”
王德化点头说:“你的意见很是。对钓鱼台打炮事由我吩咐,不过片时,城头
上即会众炮齐鸣,使钓鱼台一带墙倒屋塌,血肉乱飞。”王德化向立在身后的答应
说:“去,唤一个守城的内臣头儿进来!”他又对王承恩说:“之心,刚才我听说
安定、东直、朝阳各门的情况都很紧急,你赶快去安定门瞧一瞧,这里的事情你不
用操心啦。”
曹化淳起身说:“皇上命我分守朝阳门,我现在就飞马前去。宗主爷,失陪了。”
随即向王德化和王承恩拱拱手,提着马鞭子下城了。
王承恩不好再说别的话,也向王德化作揖告辞。他是从德胜门一路沿城头巡视
来的,他的几名随从太监和家奴有的跟随他上城,有的牵着马从城内靠近城墙的街
道和胡同追随。他从阜成门旁边的砖阶上下来以后,曹化淳已经带领着众人走远了。
他猜不透王德化和曹化淳密谈何事,但觉得十分可疑:如今大势已去,难道他们也
怀有别的打算?他越想越感到愤慨的是,王德化和曹化淳多年中依靠皇上的恩宠,
得到了高官厚禄,在京城中有几家大商号,在畿辅有多处庄田。他最清楚的是逢年
过节和王德化生日,他都去拜节庆寿,看见王的公馆在厚载门①附近的鼓楼两边,
房屋成片,十分壮观。而且院中不仅有亭台楼阁,还有很大的花园。假山池沼、翠
竹苍松。奴仆成群,一呼百应。王德化年轻时在宫中同一位姓贾的宫女相好,宫中
习惯称为“菜户”,又称“对食”。有一年皇后千秋节,把一批年长的宫女放出宫
来。贾宫人出宫后既未回父母家中,也不嫁人,住到王德化公馆中主持家务,俨然
是王公馆中的女主人身份,也很受王德化的侄子们和奴仆们的尊敬,呼为太太。……
王承恩在马上暗想,像王德化这样的人沐浴皇恩,位极内臣,如今也心思不稳,可
见大明朝的大势已经去了。他的心叫非常难过,几乎要为皇上痛哭。
当王承恩带着随从骑马奔到西长安街的时候,突然从阜成门和西直门之间的城
头上传过连续三响炮声,分明是厚载门——即地安门。向城外打去。王承恩和他的
从人们立刻在街心驻马,回首倾听。不过片刻,连续几响炮声,声震大地,并听见
炮弹在空中隆隆飞近,打塌了附近房屋。王承恩一起人大为惊骇,本能地慌忙下马,
闪到街边的屋檐之下。这一阵炮声停后,他们惊魂未定,赶快上马,向东驰去。过
了西单牌楼以后,王承恩在马上恍然大悟,明白原来先从城头上放的三炮,只装火
药,没有炮弹,所以响声无力,也无炮弹向空中飞去的隆隆巨声,同随后从城外打
来的大炮声大不一样。他对大势更加绝望,在心中愤恨地说:
“果然,城上的人心已变,王德化和曹化淳也不可靠。皇爷孤立在上,这情况
他如何知晓!”
王承恩策马穿过西单牌楼,本来可以不进皇城,直接奔往安定门,但是他临时
改变主意:他必须立刻进宫去将危险的局势奏明皇帝。他已经十分清楚:人心已变,
京城的局势不会再支持多久了,城上的守御等于儿戏,不但“贼兵”可以毫无抵抗
地靠云梯上城,而且更可能的是守城的内臣和军民们开门迎降。倘若皇上不能够立
刻筹措数十万银子,重赏守城人员,重新征召忠义之士上城,恐怕北京失守只是巳
夕间的事了。
他率领从人们策马到了长安右门①,翻身下马。因为承天门前边正对皇宫,遵
照明朝礼制,任何人不许骑马和乘轿子横过御道,所以王承恩命从人们绕道大明门,
也就是今天的中华门前走过去,在长安左门外边等候。他自己只带着一个十几岁的
小答应,打着灯笼,匆匆地从侧门走进承天门,穿过端门,来到午门前边。午门早
已关闭,午门的城头上有两三只红纱灯笼在风中飘动。他以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
叫开了午门,急速往乾清官走去。刚过皇极殿东侧的中左门,迎面遇着两位在三大
殿一带值夜的熟识太监,告诉他皇上在坤宁宫同皇后和袁娘娘一起哭过后,又到承
乾宫对回娘娘的遗像哭了一阵,又到奉先殿去了。这两位值夜的太监还悄悄告诉他,
皇上在奉先殿已经痛哭很久,如今还在痛哭;随在皇上身边的众多太监和宫女也都
跟着皇上伏地痛哭,没有人能劝慰皇上。一个年长的太监说毕,摇头叹息,又流着
泪说了一句:
①长安右门——又称西长安门,同它相对的是长安左门(东长安门),都是三
阙,称东西三座门,这两座门均在民国年间拆除,在明代紫禁城的南门是承天门,
而大明门(今中华门)是皇城南门,所以东西长安门之内也是禁地。
“王老爷,像这样事是从来没有过的。看来皇上也知道大事不妙,只是无法可
想!”
王承恩不去见皇上了,赶快哭着出宫。因为不知道安定门的情况如何,他在东
长安门外上马,挥了一鞭,向东单牌楼驰去,打算从东单牌楼往北转,直奔安定门。
在马上经寒冷的北风一吹,他开始明白,皇上今夜去奉先殿痛哭和往日的痛哭不同:
今夜是皇上已知国亡在即,决计身殉社稷,哭辞祖庙。大约在二十天前,当朝廷上
出现了请皇上南迁之议以后,他希望皇上能够拿定主意,排除阻挠,毅然驾幸南京。
他虽然是深受皇上宠信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在宫中有“内相”地位,但是他一向在
皇帝前小心谨慎,不忘记自己是皇帝家奴,对南迁事他不敢妄言一句,不触犯皇上
忌讳。事到今日,他不能不愤恨一部分反对南迁的大小文臣。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地
骂道:
“皇帝的江山都坏在你们手里!”
王承恩来到安定门城上时,知道自从黄昏以后,守城的人和城外敌人不断互相
呼喊,互相说话。而城下的敌人夸称他们的永昌皇帝如何仁义和如何兵力强盛、天
下无敌,大明的江山已经完了。王承恩以钦命提督守城诸事的身份严禁守城的内臣
和兵民与城外敌人说话,又来回巡视了从安定门到东北城角的城防情况,天已经大
亮了。
两天来王承恩日夜不得休息,昨夜又通宵不曾合眼,也忙得没吃东西。他本来
想去德胜门和东直门等处巡视,但是头昏,疲惫,腹中饥饿,感到不能支持。于是
他下了城墙,带着从人们骑马奔回家中。
王承恩的公馆在灯市大街附近的椿树胡同,公馆中有他的母亲、侄儿、侄媳,
和一群男女奴仆。吃过早饭以后,他向家人们和从人们嘱咐了几句话,倒头便睡。
后来他被家人叫醒,听了心腹从人对他悄悄地禀报以后,他骇得脸色苍白。匆匆梳
洗之后,向母亲磕了三个头,哽咽说道:
“儿此刻要进宫去,今生不能再在娘的面前尽孝了。但等局势稍定,您老人家
带着一家人仍回天津居住,不必再留在北京城中。”
他母亲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是猜想到城破就在眼前,浑身战栗,流着泪说:
“我的儿,你快进宫去吧。自古尽忠不能尽孝。家务事我有安排,你快走吧!”
王承恩立刻到大门外带着从人上马,进了东安门,直向东华门外的护城河桥头
奔去。
今日早晨,李自成命手下将士面对彰义门搭了一座巨大的黄色毡帐,端坐在毡
帐前边,命秦晋二王坐在左右地上,然后晓谕守城的军民赶快打开城门投降。像这
样大事,竟没有人向崇祯禀报。当听了王承恩的禀奏以后,崇祯浑身一震,登时脸
色煞白,两手打颤,心头怦怦乱跳,乍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为着使自己稍微镇
定,他从御案上端起一杯温茶,喝了一口。由于手打颤,放下茶杯时杯底在御案上
碰了一下,将温茶溅了出来。他愤怒地问道:
“闯贼的毡帐离彰义门有多远?”
“听说只有一里多远,不到两里。”
“城头上为何不放大炮?为何不放大炮?”
“奴婢并不在彰义门,详情不知。奴婢听到这一意外消息,赴快进宫向皇帝禀
奏。”
“你速去彰义门,传朕严旨,所有大炮一齐对逆贼打去!快去!”
“听说城上不放炮,是怕伤了秦晋二王。”
“胡说!既然秦晋二王不能死社稷,降了逆贼,死也应该!你快去,亲自指挥,
必使彰义门城头上众炮齐发,将逆贼及其首要文武贼伙打成肉酱!”
王承恩颤声说道:“皇爷,已经晚了!”
崇祯厉声问道:“怎么已经晚了?!”
王承恩说:“闯贼在彰义门外并没有停留多久。在奴婢得到消息时,闯贼早已
回钓鱼台了。”
崇祯恨恨地叹一口气,顿脚说道:“想不到守城的内臣和军民竟如此不肯为国
家效力,白白地放过闯贼!”
王承恩说道:“皇爷,城头上人心已变,大势十分不妙,如今皇爷生气也是无
用。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想鼓舞守城人心,恐怕非立刻用银子厚
赏不可。”
“唉,国库如洗,从哪儿筹措银子!”
崇祯没有主意,默默流泪。王承恩也知道确实国库如洗,跪地上不敢仰视,陪
主子默默流泪。过了一阵,崇祯忽然生出了一线希望,说:
“承恩,你速去传旨,传公、侯、怕都到朝阳门楼上会商救急之策,有力出力,
有钱出钱。倘若他们能率领家丁守城,再献出几万两银子作奖励士气之用,既是保
国,也是保家。一旦国不能保,他们的富贵也就完了。你去,火速传旨,不可有误!”
王承恩心中明白,要公、侯、伯们为国家出钱出力,等于妄想,但又不能不遵
旨去办,也许会有一线希望。于是磕了个头,站起来说道:“奴婢遵旨!”赶快退
出去了。
崇祯发呆地坐在御案旁边,很明白大势已去,守城的内臣和军民随时可能打开
城门,迎接“贼兵”进城,而没有人能挽救他的亡国。他知道城上的红衣大炮可以
打到十里以外,一种炮弹可以将城墙打开缺口,另一种是开花弹,炸开来可以使一
亩地范围内的人畜不死即伤。至于一般大炮,也可以打三四里远。他伤心地暗暗叹
道:“我大明三百年深仁厚泽,这些守城军民和内臣都受我大明养育之恩,为什么
不对钓鱼台地方打炮?为什么不对坐在彰义门外的闯喊打炮?……”他忽然重复说
道: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想到转眼间就要身殉社稷,全家惨死,祖宗江山亡在他的手中,不觉出了一
身冷汗,连呼三声“苍天!”猛然在御案上捶了一拳,震得茶杯子跳了起来,溅湿
了御案。随即他站了起来,在暖阁中狂乱走动,又连连说:
“我不应该是亡国之君!不应该是亡国之君!”
魏清慧和两个太监站在窗外,屏息地听皇上在暖阁中的动静,觉得皇上快要发
疯了,但是大家平日震慑于崇祯的威严,只是互相望望,没人敢进暖阁中去劝解皇
上。虽然魏清慧也惊慌失色,但是她不忍心皇上这样独自痛苦悲叹,于是她不顾一
切地快步走进暖阁,到了皇上面前,用打颤的柔声说道:
“请皇爷宽心,请皇爷宽心。奴婢已经用金钱卜了卦,北京城有惊无险。请皇
上宽心,珍重御体要紧!”
崇祯没有看她,也没有听见她的话,继续绕室乱走,极度悲愤地哽咽说道:
“苍天啊!我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不应该落到
这个下场!苍天!苍天!你怎么不回答我啊!……我不是荒淫之主,不是昏聩之君,
也不是年老多病之人……我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要我任用得人,严于罪己,惩
前毖后,改弦更张,我可以使国家得到治理,使百姓能够安享太平。天呀,你为何
不听我的祷告?不听我的控诉?不俯察我的困难?不给我一点慈悲?”他用有拳捶
打着朱漆描金盘龙柱,放声痛哭,随即又以头碰到柱上,碰得咚咚响。
魏清慧吓坏了,以为皇上要疯了,又以为他要触柱而死,扑通跪到他的脚边,
牵住龙袍一角,哭着恳求:
“皇爷呀皇爷!千万不要如此伤心!值此时候,千万不要损伤了龙体!皇上,
皇上!”
经过以头碰柱,崇祯的狂乱心态稍微冷静,才注意到魏宫人跪在脚边,愤怒地
问道;
“魏清慧,我应该有今日之祸么?”他回避了“亡国”二字。
“皇上圣明,皆群臣误国之罪!”
提到群臣误国,崇祯立刻火冒三丈。他不仅深恨自从万历以来,文臣们只讲门
户,互相攻计,不顾国家安危,不顾人民疾苦,加上无官不贪,无吏不劣,他尤其
恨一些人既阻挠他南迁大计,又阻挠他调吴三桂来京勤王……越想他越怒不可遏,
一脚将魏宫人踢倒在地,迅速地走到御案旁边,在龙椅上一坐,双眼射出凶光,忿
恨地说:
“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乾清宫执事太监吴祥进来,骇了一跳,但已经进来了,只好大着胆子向皇帝躬
身说道:
“启奏皇爷,王德化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崇祯没注意吴祥的话,仍在继续刚才的思路,忿恨地说:
“朕要杀人,要杀人……可惜已经晚了!晚了!”
吴祥赶快跪下,说道:“请皇爷息怒,王德化在司礼监服侍皇上多年,并无大
罪。”
崇祯没有听清楚吴祥的话,定睛看着俯伏地上的吴祥,又看见魏清慧也从被踢
倒的地方膝行来到面前,跪在吴祥身后。他问道:
“有什么事?城上的情况如何?”
吴祥说:“回皇爷,城上的情况奴才不知。王德化有事要面奏皇爷。”
“王德化?……”崇祯感到奇怪,又问道:“你说是王德化么?他是司礼监掌
印太监,自来有事面奏,不需要别人传报,为什么不自己进来呀?真是怪事!”
吴祥回道:“王德化登上丹墀以后,听说皇上正在生气,不敢贸然进来,所以
叫奴婢来启禀皇爷。”
崇祯又问:“他在守城,有什么好的消息禀奏?”
吴祥已经问过了王德化,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吞吞吐吐地说道:
“王德化要当面奏明皇上,他,他,他正在丹墀上恭候圣旨。”
“叫他进来!”
吴祥起身退出。魏清慧也赶快退出去了。
当王德化走进乾清宫的时候,两腿禁不住索索打颤。皇上的脾气他很清楚,他
想着十成有八成杜勋会立时被杀,他也会以带进叛监之罪连累被杀。在宣武门一时
糊涂,相信了杜勋的花言巧语,同意将杜勋带来面见皇上,如今后悔也迟了。
原来当李自成坐在彰义门外时候,王德化在阜成门上。这时曹化淳国听说阜成
门和西直门面对李自成的钓鱼台老营,情况最紧,也来到阜成门察看并同他密商。
他们本应指示守彰义门和西便门的太监和兵民对李自成的毡帐开炮,但因为眼见明
朝的大势已去,正考虑如何投降,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产,所以他们只是来到靠近
西便门不远的内城转角处观看,却不下命令向城外开炮。后来他们看见李自成同一
群文武要员走后,有一个人从彰义门缒上城头,并且传说是宣府监军太监杜勋进城。
他们大为吃惊,立刻下城,带领一群随从骑马奔往宣武门等候。
因为外城未失,内城的三座南门,即正阳、崇文、宣武,仍未完全关闭,可以
单人进出。杜勋一到彰义门城上,立刻被守城的太监们围了起来,向他打听城外消
息。他急于要进宫叩见皇帝,没有时间在城头多留,只说李王兵力强盛,所向无敌,
如今李王亲率二十万精兵包围北京,北京断难坚守。他又说李王如何仁义,古今少
有,所以义兵所到之处,军民开门迎降。他毫不隐讳地在城头上说出了煽惑人心的
话,还对问他认识的、守彰义门的太监头儿小声说道:“你放心,不管谁坐天下,
都不会不用内臣!”他向这个太监头儿惜了一匹马,便奔往宣武门了。
杜勋在宣武门内看见了王德化和曹化淳,赶快跪下去叩头请安。王德化又喜又
惊,弯身拉他起来,叫着他的字说:
“子猷,看见你平安无恙,我很高兴。你,真胆大!你为何缒进城来,自己寻
死?”
不等杜勋回答,曹化淳也说道:“前些日于,传闻你在宣化尽节。皇上特降天
恩,追封你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饬宣府地方官为你建忠烈祠,春秋致祭,又荫封你
的侄儿为世袭锦衣千户。皇上英明,你竟敢缒进城来!给皇上知道了,不惟你活不
成,你的一家人活不成,连许多缒你进城的人也都要受到连累,陪着你白送性命。
你做事真是荒唐!”
杜勋也感到害怕,脸色灰白,但是他既然在大顺皇帝面前说出大话,而且已经
进了内城,便只好硬着头皮,冒死进宫见皇帝,至于见了皇帝后如何说话,他将见
机而行,总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平安回到城外。他在缒城之前,想好了要指望王德
化或曹化淳带他去面见皇帝;如今不同平日,他已是投了流贼的内臣,倘若没有他
们帮助,他不但不能进入紫禁城和内宫,甚至走到承天门前也会被拿。他在颤栗中
向王德化和曹化淳深深一揖,请求说:
“两位老爷所言甚是。请屏退左右,愚晚有私话禀明。”
王德化将袍抽一挥,从人都退到十丈以外,谁也听不清这三个权贵内臣站在一
起交头接耳地如何商议,只见王德化和曹化淳表情沉重,有两次坚决摇头。后来王
德化在迟疑中勉强点头,叹口气说:
“子猷,你平日喜欢押宝。这一宝倘若押不准,可就输惨啦!”
“请宗主爷放心。昨晚宋矮子替我卜了一卦,他包我平安无事。”
王德化并不放心,说道:“哼,听说宋矮子从前在北京也卖过卦,不料他一到
李闯王那里就变成了诸葛孔明!”他转向曹化淳说:“老曹,我带子猷进宫一趟,
你到平则门等着。子猷从宫中出来,从平则门缒出城最为近便,不要走顺承门出到
外城,再从彰义门缒城了。”
随即,王德化吩咐送杜勋的人将杜勋借的马送回彰义门,让杜勋换骑另一匹马,
同他往北奔去,只带着侍候王德化的一个青年答应骑马跟在后边。王德化的其他众
多随从跟随曹化淳转往平则门了。
王德化等人到了西长安街的东口,西三座门的外边下马,留下青年答应照料马
匹,然后从长安右门进入承天门、端门和午门。王德化一路走着,心中很不踏实,
后悔不该带杜勋进来。杜勋也是胆战心惊,脸色苍白,很后悔他在李自成的面前夸
下海口,说他可以进宫来劝说崇祯皇帝自己退位,以成就禅让的千古美名。想着他
可能被立刻斩首,可能被乱棍打死,连两条腿都软了。
王德化叫杜勋在有后门(平台)等候,自己鼓着勇气往乾清宫去见崇祯皇帝。
当他进入东暖阁跪在崇祯面前时,崇祯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惊恐神色。崇祯以为城上
出了变故,十分吃惊,厉声说道:
“王德化,你有何不好的消息禀奏?”
王德化不敢抬头,俯伏地上,颤声回答:“回皇上,杜勋进宫来了……”
崇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大声问:“你说什么?说什么?”
“奴婢向皇上禀奏,杜勋进宫来了。”
“有几个社勋?”
“只有一个社勋。”
“胡说!杜勋已经死了。你带进宫来的这个杜勋是鬼呀是人?是他的鬼魂进宫
来了?”
“不是鬼魂。皇爷,是他的本人进宫来了。”
在片刻中,崇祯惊吓得目瞪口呆,望着跪伏在他面前的王德化,不由得想起来
近日宫中几次出现鬼魂的事,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约二十天前,李自成破了宣府以后,他接到塘报,说监军太监杜勋同总兵官
王承胤、巡抚朱之冯都被流贼捉到,慷慨不屈,骂贼尽节。尤其是塘报中说,杜勋
十分忠勇,手刃流贼多人,正要冲出重围,继续指挥杀敌,不幸受伤被俘,敌人劝
其投降,杜勋骂不绝口,遂致见杀,死事最烈。他下旨阁臣,偕同礼部堂上官速议
如何厚赐族表,以酬忠节。虽然当时在言官中曾有人上过奏本,说杜勋已经降“贼”,
所传尽节是虚,请将杜勋在京城中的弟弟和侄儿斩首,但崇祯绝不相信杜勋竟会辜
负皇恩,降了“逆贼”,认为原塘报称杜勋在宣府尽节的消息是实在的。于是不等
内阁与礼部复奏,立刻下旨说:
“国家不幸,贼氛鸱张。值大局危乱之日,正忠臣效命之时。顷据确报,钦派
宣府监军内臣杜勋骂贼身死,忠义可嘉。特降鸿恩,赐杜勋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立
祠宣府,有司春秋致祭;荫其弟为锦衣卫堂上官①,其侄为世袭锦衣千户。钦此!”
①堂上官——负实际责任的主管官,并非虚衔。
虽然这一道圣旨下了以后,举朝为之失色,然而崇祯坚信杜勋是他亲手“豢养”
的知兵内臣,忠诚可靠,为国尽节之事定无可疑。由于这时候李自成的大军迅速东
来,朝廷上惶惶不可终日,关于皇帝是否应该南迁的问题和是否应该调吴三桂来京
勤工的问题,正在争论不休,牵动着京师臣民的心,所以大家不再关心杜勋的问题
了。如今崇祯猛听王德化说杜勋确实已经进宫,有紧要事向他面奏,他怔了片刻,
禁不住心中惊叫:
“又一件咄咄怪事!”停了一阵,他望着王德化问道:“王德化,这是怎么一
回事呀?”
王德化胆怯地回答说:“杜勋降贼是真,前传骂贼死节是虚。”
“你为何不早奏明?”
“奴婢原来也受蒙蔽,只以为杜勋已经为皇上尽节,不知他竟然降了逆贼。”
“他来见朕何事?”
王德化不敢说出实话,应付道:“他不肯向奴婢说明,只说这话十分重要,为
解救皇上目前危难,他才冒死进城。”
崇祯又问道:“他如何进得城来?”
“他在城濠边叫城,说他是宣府监军太监杜勋。起初城上以为是杜勋的鬼魂出
现,后来在城头上认识他的内臣看清楚了,才相信他果然没死,就用绳子将他缒上
来了。”
“是谁差他进城的?”
“听他说是李贼差他进城。”
崇祯气得脸色发青,说道:“该死的叛奴!去,命人将他抓起来,立刻斩首!”
王德化恳求说:“请皇上暂息雷霆之怒,见过他以后再斩不迟。至少可以从他
的口中知道一点闯贼的情况。不问就斩,连逆贼的一点情况也不知道了。”
崇祯犹豫片刻,觉得王德化的话也有道理。但是他决不能容忍一个家奴叛变投
敌,又引着敌人来围攻北京。他恨不得亲手将杜勋杀死,咬牙切齿地连声说道:
“杀!杀!非杀不可!”想了片刻,决定问过杜勋以后再杀,决不让杜勋活着出城。
王德化问道:
“皇爷,要不要叫杜勋进来?”
崇祯说:“胡说!这乾清宫是朕十七年间敬天法祖,经营天下的庄严神圣地方,
怎么能叫这个该死的奴才进来?”
王德化又问:“杜勋正在平台候旨,可否就在平台召见?”
“不行!平台是朕平日‘御门听政’的地方,杜勋是该死的奴才,不配在平台
受朕召见!”
“那么……皇爷,在什么地方召见好呀?”
崇祯沉吟片刻,记起来十年以前他曾经在乾清门审问并处死过一个犯罪的太监,
于是向窗外问道:
“吴祥在哪里?”
站在窗外的吴祥随即进来,跪到地上。崇祯吩咐吴祥准备在乾清门审问杜勋,
又吩咐他速去准备一切,还要他差人去午门叫十名锦衣旗校来乾清门伺候。等吴祥
出去以后,崇祯恨恨地对王德化说:
“朕要在乾清门审问杜勋,你,你,你亲自去带他进来!”
王德化听见皇上两次使用“审问”二字,不是说的“召见”,知道杜勋必死无
疑,他自己也难逃罪责,心头怦怦狂跳,充满了恐慌和后悔。他在地上叩了一个响
头,两腿不住打战,退出了乾清宫。在走下台阶时,因为心慌和两腿瘫软,几乎摔
了一跤。
乾清宫的太监们都明白杜勋必死,认为是罪有应得,同时也为宗主爷王德化捏
了一把冷汗,埋怨他一向小心谨慎,稳居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高位,今天为杜勋事难
免不受重责,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吴祥心中明白,王德化处此亡国关头,为
保护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偌大家产,所以甘愿受杜勋利用,栽跟头也是应该。
杜勋站在右后门平台的一个角落等候消息,愈等愈感到害怕,愈后悔不该进宫。
看见王德化走出右后门,脸色十分沉重,他的心头狂跳,暗中叫道:“我完了!”
他赶快迎上去,小声问道:
“宗主爷,皇上怎么说?”
王德化说道:“皇上在乾清门召见,快随我去吧。皇上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
已经为你的投敌很震怒,经找苦劝,他才没有下旨抓你斩首。为着你的脑袋,你说
话千万小心,不要再火上浇油!”
杜勋双腿瘫软,浑身打战,硬着头皮随王德化向乾清门走去。当杜勋到乾清门
时,御案和御座已经摆好,乾清宫的太监们分两排肃立伺候。稍过片刻,十名驻守
午门的锦衣旗校跑步赶到,分两排肃立阶下。这种异乎寻常的气氛简直使王德化和
杜勋不能呼吸。又过了很长一阵,一个太监匆匆走出,说道:
“圣驾到!”
杜勋赶快跪下,以头伏地,不敢仰视。随即,一柄黄伞前导,崇祯在几名随驾
太监的簇拥中走完了汉白玉铺的御道,出了乾清门,升了御座。一个长随太监跟在
他的后边,等他坐定以后,将捧来的一把宝剑从绣有“御用龙泉”四字的黄缎剑套
中取出,恭敬地双手捧放在御案上。这是一柄据传是永乐皇帝用过的,削铁如泥的
龙泉剑,漆成墨绿色的鲨鱼皮剑鞘上用金丝镶嵌着一条矫健的飞龙,用银丝镶嵌成
朵朵白云,另外还用一些耀眼的小宝石、珊瑚、贝壳等镶嵌成日月星辰。据官中世
代相传,永乐皇帝曾经用这把龙泉剑亲手斩过叛臣。崇祯曾经习过骑射,也略通剑
术。前几年举行内操①时候,崇祯因慕成祖皇帝整军经武之风,命太监从内库中取
出这把龙泉宝剑自己佩用,曾命人用这把宝剑在寿皇殿前斩过一个迟到的太监头儿
以肃军纪。后来这把宝剑就挂在乾清宫后边养德斋中的柱子上,据说有时在风雨雷
电之夜会发出啸声。
①内操——崇祯十五年(1642),崇祯挑选了一大批年青力壮的太监,在景山
北边和寿皇殿前边的院中操练,称为内操。
此刻,一个长随太监将这把轻易不令人见的龙泉剑抽出了鞘放在御案上,加上
崇祯皇帝的愤怒脸色,使乾清门外充满了恐怖的气氛。
吓得面无人色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退立一侧侍候。看见御案上的御甩龙泉
剑,知道社勋不免被斩,而他也要连累而死,恐怖得面无人色,心中想道:“我上
了杜勋的当,今日大祸临头!”他又看一眼皇上的愤怒脸色,脊背上冒出冷汗。
“杜勋,你知罪么?”崇祯间,威严的声音中带着杀气。
杜勋连连叩头,颤栗说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恳皇爷开恩!”
崇祯恨恨地说:“朕命你到宣府监军,抵御逆贼东犯,原是把你作为心腹家臣,
不想你竟然毫无良心,辜负皇恩,投降逆贼。你不能为朕尽节,却引贼东犯,罪不
容诛,为什么敢来见朕?”
杜勋说道:“当时奴婢见宣府官兵都蜂拥出城,欢迎闯贼,喝禁无效,正要拔
剑自刎,被手下人夺去宝剑,又被鼓噪将士挟制,强迫出城,面见李贼,使奴婢欲
死不能。后来奴婢转念一想,既然军心已变,宣府已失,奴婢徒死无益,不如留下
这条微命,缓急之际还可以为陛下出一点犬马之力,以报陛下豢养之恩。”
崇祯忽然产生一线幻想,冷笑一下,用略微平静的口气问道:“你已经降了闯
贼,还能为朕做什么事情?”
杜勋说:“奴婢此次冒死进宫,就是要为陛下竭尽忠心,敬献犬马之力。”
崇祯心中惊异:莫非他能说出来使朕出城逃走的办法?随即问道:
“你究竟进宫何事,速速向朕奏明,不得隐瞒!”
杜勋叩头说:“奴婢死罪。说出来如皇爷认为不对,冒犯了大威,恳求皇爷想
着这不是平常时候,暂缓雷霆之怒,饶恕奴婢万死之罪。奴婢敢在此时冒死进宫,
毕竟是出自犬马忠心。”
崇祯说:“你说吧,只要有救朕之策,确实出自忠心,纵然说错了也不打紧。”
杜勋问道:“目前京城决不可守,皇上到底作何打算?”
崇祯说:“三天以前,吴三桂所率关宁铁骑已到山海关了,正在赶来北京勤王。
逆贼屯兵于坚城之下,一旦关宁铁骑到来,逆贼必然溃逃,京城可万无一失。”
杜勋默然不语,伏在地上,等待崇祯继续问话。崇祯果然又接着问道:
“杜勋,李贼命你进城,究竟为了何事?”
杜勋知道崇祯色厉内荏,带着恐吓和威胁的意图说道:“皇爷千古圣明,请听
奴婢的逆耳忠言。李自成亲率二十万精兵进犯京师,尚有数十万人马在后接应。吴
三桂虽有关宁边兵,号称精锐,但只有数万之众,远非闯贼对手。他如今闻知流贼
已经包围北京,必然停留在山海关与永平之间观望徘徊,不敢冒险前来。奴婢听宋
献策说,京师臣民盼望吴三桂的救兵只是望梅止渴。奴婢又听到贼中纷纷传说……”
杜勋不敢直然说出,心惊胆战,咽下一口唾沫。
崇祯脸色大变,心中狂跳,怒目望着壮勋,厉声喝道:“什么传说!不要吞吞
吐吐,快快奏明!”
“请恕奴婢死罪,奴婢方敢直说。”
“你说吧,快说实话!”
“贼中传说,宋献策在来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如今看来是有点儿应验了。”
“他卜的卦怎么说?怎么应验了?”
“奴婢听到贼军老营中纷纷传说,宋献策在居庸关来北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卦
上说,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必定破城。倘若十八日是晴天,破城得稍迟数日。
今日巳时左右,曾有微雨,奴婢暗中心惊,不觉望着城中悲叹。”
崇祯浑身打颤,拍案怒骂:“胡说!你是我家家奴,敢替逆贼做说客么?敢以
此话来恐吓朕么?该死!该死的畜生!”
杜勋深知崇祯的秉性暴躁,有时十分残酷,对大臣毫不容情,说杀就杀,说廷
杖就廷杖,所以他见崇祯动怒,吓得浑身打战,以头碰地,连说: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崇祯忽然问道:“李贼叫你进宫来到底有何话说?”
杜勋横下心向崇祯奏道:“李自成进犯京城,但他同皇上无仇……”
“胡说,朕是万民之主,他是杀戮百姓的逆贼,何谓无仇!”
“以奴婢所知,李贼直至今天还是尊敬皇上,不说皇上一句坏话。他知道皇上
也是圣君,国事都坏在朝廷上群臣不好,误了皇上,误了国家。倘若群臣得力,皇
上不失为英明之主。李自成离开西安时,曾发布一张布告,沿路张贴,疆臣们和兵
部一定奏报了皇上,那布告中就说得十分明白,皇上为何不信?”
李自成的北伐布告也就是檄文,虽然崇祯曾经见到,但是看了头两句就十分暴
怒,立即投到地上,用脚乱踏,随即被乾清宫的太监拾起来,拿出去烧成灰烬,以
后通政使衙门收到这一类能够触动“上怒”的文书再也不敢送进宫了。现在经杜勋
一提醒,他马上问道:
“逆贼的布告中怎么说?”
“恳皇爷恕奴婢死罪,奴婢才敢实奏。”
“你只实奏,决不罪你!”
杜勋的文化修养本来很低,李自成的“北伐檄文”中有一句典故他不懂,也记
不清楚,只好随口胡诌,但有些话大致不差:
“奴婢记不很准,只记得有几句好像是这样写的:‘君甚英明,孤立而蒙蔽很
多①;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还有许多话,奴婢记不清了。皇爷,连李自
成的文告也称颂陛下英明,说陛下常受臣下蒙蔽,政事腐败都因为臣下不好。”
①李自成“北伐檄文”中的原句为:“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杜勋将
前半句改为“君甚英明”,将下半句的“炀蔽”一词改为“蒙蔽”,“恒多”改为
“很多”。
崇祯望着杜勋,沉默不语,一面想着李自成写在文告中的这几句话仍然称颂他
为英明之君的真正含义,一面生出了一些渺茫的幻想。过了片刻,他又向杜勋问道:
“杜勋,看来逆贼李自成虽然罪恶滔天,但良心尚未全泯。他叫你进宫见朕,
究竟是何意思?”
杜勋抓住机会说道:“李自成因知朝政都是被文武群臣坏了,皇上并无失德,
所以二十万大军将北京团团围住,不忍心马上攻城,不肯使北京城中玉石俱焚……”
崇祯似乎猛然醒悟,问道:“他要‘清君侧’么?岂有此理!”
“皇爷,请恕奴婢直言。他不是要‘清君侧’,是要,是要……”
“是要什么?快说!”
“奴婢万死,实不敢说出口来。”
“快说!快说!一字不许隐瞒!”
杜勋连叩两个头,十分惶恐,冒着杀身之祸,吞吞吐吐地说道:
“皇爷天纵英明,烛照一切,奴婢照实把李、李、李自成的大逆不道的……意
见说出,请皇爷不要震怒……李贼实是叫奴婢进宫来劝、劝说皇上……让出江山。
他说,这是效法尧舜禅让之礼。他还说,只要皇上让出江山,他誓保城内官绅百姓
平安,保皇上和宗室皇亲照旧安享荣华富贵。他将尊称皇上为…让皇帝,仍享帝王
之福。他说……”
崇祯听到这里,将御案用力一拍,又猛力一推,几乎将御案推翻,随后突然站
起,抓起横放在御案上的龙泉宝剑,登时有一道寒光在众人眼前闪烁。站在他的两
边和背后的太监们一个个面目失色,停止了呼吸。站立在阶下的十名锦衣旗校都以
为杜勋替逆贼劝皇上让出江山,必斩无疑,立时紧张起来,紧紧地握住剑柄,准备
随时登上台阶,将杜勋推出午门斩首。但皇上没有口谕,他们只能肃立等候,怒目
注视伏在地上战栗叩头的杜勋,身子却纹丝不动,也不敢违制拔剑出鞘。那恭立在
御座背后,擎着黄伞的青年太监,担心杜勋身上暗藏兵器,可能会突然跃起,向皇
上行刺,所以在刹那间按了伞柄机关,黄伞刷拉落下,伞柄上端露出来半尺长的锋
利枪尖。
在众人屏息的片刻之间,崇祯决定不下是就地挥剑杀死杜勋,还是命锦衣旗校
将叛监推出午门斩首。王德化不敢迟误,赶快跪下,叩头说道:
“恳皇爷暂息圣怒!杜勋进宫来原是为要替陛下解救目前之危,实非帮逆贼劝
陛下让出江山。请陛下命杜勋将话说完,再斩不迟。”
一团疑云扫过了崇祯的眼前,他将龙泉剑在御案上平着一拍,震得一支斑管很
毫朱笔从玛瑙笔架上猛然跳起,滚落案上。他厉声问道:
“杜勋,该死的奴才,你还有何话说?”
杜勋说:“皇爷!刚才说的那些效尧舜禅让天下的话,全是李贼一派胡言,奴
婢当时就冒死反驳,使逆贼不得不改变主意,同意不再攻城,不再争大明江山,甘
愿为圣明天子效力。”
崇祯大感意外,半信半疑,问道:“你如何劝逆贼改变主意?他又如何说不再
争大明江山?”
杜勋说:“奴婢对李贼言讲,大明朝有万里江山,三百年基业,纵然你能破了
北京,也不能亡了大明。江南必有宗室亲王兴师继统,以陪都为京师,用江南财富
与人力,恢复中原;满洲人兵强马壮,久已虎视于关外,时时伺机南侵。大王……”
“什么大王!”
“奴婢死罪!奴婢是对闯贼说话,为要以理说服敌人,所以称他‘大王’。其
实,奴婢对逆贼恨之入骨,恨不能吃他的肉,饮他的血!”
崇祯点头说:“你说下去吧。……王德化平身!”
王德化叩头起来,看见皇上脸上的怒容已减,心中略觉宽松,暗中骂道:
“好险!杜勋这小于真有一手!”
杜勋接着说:“奴婢对李贼说道,你纵能攻破北京,可是大明的臣民四海同愤,
誓为皇上复仇,使你应付不暇。满洲人必然乘机进犯北京和畿辅,更可怕的是进占
山西、山东两省,席卷中原。到那时你腹背受敌,反而顾南不能顾北,顾东不能顾
西,到了那时,大王……”杜勋住口,重重地对自己左右掌嘴。
崇祯皱一下眉头,催促道:“说下去,快说下去。逆贼怎么说?”
杜勋又接着说:“他说他愿意拥戴皇上,拥戴大明。只要皇上肯让出一半江山
给他,他愿意为皇上率领大军出关,征服辽东,平定国内。保皇上的江山像铁打铜
铸的一样坚固。”
崇祯片刻无言,默默地暗想:杜勋这话是真是假?哪有逆贼到此时还不想夺取
江山?闯贼已经包围北京,岂有拥戴朝廷之理?显然这话不足出自李自成的真心!
何况他要挟朕分给他一半江山,岂有此理!哼,这不过是来试试朕的口气罢了。但
是他想从杜勋的口中多知道一点敌人的情况,所以他没有动火,向站在一旁的王德
化问道:
“王德化,你听杜勋这话可是真的?”
王德化赶快跪下,心头慌乱,不知如何回答。他晓得杜勋的这些话都是漫天撒
谎,欺哄皇上,试探皇上口气,但是他不能点破杜勋的谎言,使杜勋身首异处,也
连累他自己惹出大祸。崇祯见王德化俯首跪地不语,便对杜勋怒冲冲地说道:
“你说的话全不可信!无非是对朕恫吓,欺朕身陷重围。你这个叛主逆奴,实
实该死!……杀!”
王德化赶快提醒杜勋说:“杜勋,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以逆贼的话亵渎圣听,
还不速速谢罪!”
杜勋明白必须赶快脱身,倘若再激怒皇上必将立刻被杀,于是他连叩两个头,
说道:
“皇上天纵英明,烛照一切。李贼确实想逼皇上禅让江山,但经奴婢冒死相争,
详陈利害,他也不能不略微动心,说只要皇上封他为王,世守秦晋,他愿意不进北
京,率大军征剿辽东。但奴婢人微言轻,必须皇上钦差一二皇亲重臣,出城详议;
议定之后,对天盟誓,并请皇上颁降明诏,宣谕四海,天下共闻。李贼本来定于今
日申时攻城,后来为等候奴婢回话,决定暂缓攻城。李贼还说,只要皇上封他为王,
世守秦晋,他不但不下令攻城,还可以退兵二十里,以待盟誓。”
崇祯问:“他要申时攻城?”
“是的,皇爷。此刻已是未时。倘若奴婢在申时前不出城回话,李贼就下令攻
城了。”
崇祯皇帝本来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又有十七年丰富的政治经验,像杜勋的话
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如何能欺骗了他?但是一则他此时心慌意乱,失去常态;二
则此时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救命和保国的机会,他也不肯放过。李自成兵围京师,胁
迫他封王裂土,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此刻作为缓兵之计,他以为只好同意,求
得北京城能够有二三日内不被攻破,等候吴三桂救兵来到。他望着杜勋思忖片刻,
说道:
“你赶快出城去吧。必须使逆贼李自成上体朕心,不要攻城,能退兵二十里外
更好。朕明日一早即钦差皇亲重臣携带手诏,出城去面议封王裂土及讨伐东虏之事。
你速速出城!”
杜勋叩头说:“皇上圣明,京师臣民之福,国家之福。万岁,万万岁!”
崇祯立刻起身,回到乾清宫东暖阁中。此时过了午膳时候已经很久了。尚膳监
一个太监来到他的面前跪下,恭问是否即用午膳。崇祯无意用膳,挥手使尚膳监的
太监退出。他的心中充满了狐疑、愤懑和屈辱,眼泪滚落颊上。他很快清醒起来,
明白杜勋对他说的那些话,只有李自成逼他禅让是真,其余的话全是信口胡说,决
非李贼原意。他将吴祥叫到面前,恨恨地吩咐:
“你火速亲自带人到城上将杜勋抓回,在午门外乱棍打死!”
却说杜勋离开乾清门以后,同王德化赶快走出紫禁城,到长安右门外上马,扬
鞭疾驰,到阜成门下马,登上城头。曹化淳早在城楼等候,并且命人备好酒肴。杜
勋已经很饿,坐下去饮了一杯长春露酒,正要吃菜,王德化提醒说:
“子猷,皇上秉性多疑善变,你赶快缒城走吧!”
杜勋一听,投箸而起,连声说:“是,是。宗主爷想得周到!”随即他们屏退
从入,交头接耳地商量一阵。在城楼外伺候的内臣听不清他们所商何事,只看见王
德化和曹化淳轻轻点头,最后王德化叮咛说:
“子猷,你向李王献出了宣府重镇,又劝说居庸关的监军内臣和镇将迎降,为
李王立了大功。李王坐了天下,你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我同曹东主都已年近半百,
早有退隐之心。今后要仰仗你多赐关照,方好安度余年。”
杜勋说:“李王十分仁义,请两位前辈完全放心。”
城头上的长绳于和竹筐子已经准备好了。杜勋要缒下城时,被一群熟识的太监
围住,问长问短。杜勋对他们说:
“你们都不要害怕。李王进城,坐了江山,我们的富贵仍然照旧。”
有个别太监还拉住他问别的话。杜勋又说:“你们不必多问,有我杜勋在,你
们就不会吃亏。”说了以后,同大家拱手告别,坐在竹筐中缒下城去。
杜勋出城后不到一个时辰,申时未过,守彰义门的太监和百姓将城门打开了,
西便门也跟着打开了。几千大顺军整队进入外城,占领了各处十字路口和重要街道,
其他外城诸门也都随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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