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爷高坐在皇帝宝座上,长叹一声,呼唤着他的名字说道:“由检,你以身
殉国有什么用?你应该逃出去,逃出去恢复你的祖宗江山。你还年轻,不应该白白
地死在宫中!”
崇祯哭着问道:“请太祖皇爷明示,不肖孙儿如何能逃出北京?”
洪武爷沉吟说:“你总得想办法逃出北京,逃不走再自尽殉国。”
“如何逃得出去?”
崇祯俯地片刻,高皇帝没有回答。他大胆地抬起头来,但见高高的宝座上烟雾
氤氲,“显圣”的容貌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灰色的、不住浮动的一团烟雾,从烟
雾中传出来一声叹息。
崇祯忍不住放声痛哭。
魏清慧站在御榻旁边,连声呼唤:“皇爷!皇爷!……”
崇祯醒来,但还没有全醒,不清楚是自己哭醒,还是被人唤醒。他茫然睁开眼
睛,看见魏宫人站在榻边,不觉脱口而出:
“朕梦见了太祖高皇帝!……”
魏宫人又叫道:“皇爷,大事不好,你赶快醒醒!”
崇祯猛然睁大眼睛,惊慌地问:“什么事?什么大事?……快奏!”
魏宫人声音打颤地说:“吴祥从平则门回来,他看见逆贼已经破了外城。外城
城门大开,有几千步兵和骑兵从彰义门和西便门整队进城!”
崇祯登时面如土色,浑身战栗,从榻上忽地坐起,但是两脚从榻上落到朱漆脚
踏板上,却穿不上靴子。魏宫人赶快跪下去,服侍他将绣着云龙的黄缎靴子穿好。
崇祯问道:
“吴祥在哪里?在哪里?”
魏宫人浑身打颤说道:“因为宫中规矩,任何人不准进人养德斋中奏事,所以
吴祥此刻在乾清宫中恭候圣驾。”
崇祯又惊慌地问:“你听他说贼兵已经进了外城?”
魏宫人强作镇静地回答说:“内城的防守很坚固,请皇爷不必害怕……”
“快照实向朕禀奏,吴祥到底怎么说?快!”
“吴祥刚才慌慌张张回到宫中,要奴婢叫醒皇爷。因奴婢说皇爷十分困乏,刚
刚矇眬不久,他才告诉奴婢逆贼已经从彰义门和西便门进了外城,大事不好,必须
马上禀奏皇上。”
崇祯全听明白了,浑身更加打颤,腿也发软。他要立刻到乾清宫去亲自询问吴
祥。当他下脚踏板时,两脚无力,踉跄几步,趁势跌坐在龙椅上。他不愿在乾清宫
太监们的眼中显得惊慌失措,向魏宫人吩咐:
“传吴祥来这儿奏事!”
魏宫人感到诧异,怕自己没有听清,小声问道:“叫吴祥来养德斋中奏事?”
崇祯从迷乱中忽然醒悟,改口说:“叫他在乾清宫等候,朕马上去听他面奏!”
这时,两个十几岁的宫女进来。一个宫女用金盆端来了洗脸的温水,跪在皇上
面前,水中放着一条松江府①进贡的用白棉线织的面巾,在面巾的一端用黄线和红
线绣成了小小的二龙戏珠图;另一宫女也跪在地上,捧着一个银盘,上边放着一条
干的白棉面巾,以备皇上洗面后用干巾擦手。但是崇祯不再按照平日的习惯在午觉
醒来后用温水净面,却用粗话骂道:“滚开!”随即绕过跪在面前的两个宫女,匆
忙地走出养德斋,向乾清宫正殿的前边走去。魏宫人看见他一步高,一步低,赶快
去挟住左边胳臂,小声说道:
①松江府——栽种棉花和纺织棉布的技术,大概在隋唐时传入我国的西域地方,
中晚唐时候,广西地方电出现了棉布,但是向内地发展不快。元代又山海道传来松
江人黄道婆植棉和纺织棉布的技术,黄道婆对此作出子巨大贡献。到了明代中叶以
后,松江的棉布行销全国。
“皇爷,您要冷静,内城防守很牢固,足可以支持数日,等到吴三桂的勤王兵
马来到。”
崇祯没有听清楚魏清慧的话,实际上他现在对于任何空洞的安慰话都没有兴趣
听,而心中最关心的问题是能否逃出北京,倘若逃不出应该如何身殉社稷,以及对
宫眷们如何处置。已经走近乾清宫前边时,他不愿使太监们看见他的害怕和软弱,
用力将左臂一晃,摆脱了魏宫人挽扶着他的手,踏着有力的步子向前走去。
他坐在乾清宫的东暖阁,听吴祥禀奏。原来当吴祥奉旨到平则门_上捉拿杜勋
时,杜勋已经缒出了城,在一群人的簇拥中,骑着马,快走到钓鱼台了。他正在城
楼中同王德化谈话,忽然有守城的太监奔人,禀告王德化,大批贼兵进彰义门了,
随后也从西便门进人外城了……
崇祯截住问道:“城门是怎么开的?”
“听说是守城的内臣和军民自己打开的。可恨成群的老百姓忘记了我朝三百年
天覆地载之恩,拥拥挤挤站在城门里迎接贼兵,有人还放了鞭炮。”
崇祯突然大哭:“天哪!我的二祖列宗!……”
吴祥升为乾清宫掌事太监已有数年,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年年盼望着国运好
转;不料竟然落到亡国地步,所以崇祯一哭,他也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魏清慧和几个宫女,还有几个太监,都站在东暖阁的窗外,听见皇上和吴祥痛
哭,知道外城已破,大难临头,有的痛哭,有的抽咽,有的虽不敢哭出声来,却鼻
孔发酸,热泪奔流。
吴祥哭了片刻,抬头劝道:“事已如此,请皇爷速想别法!”
崇祯哭着问:“王德化和曹化淳现在何处?”
吴祥知道王德化和曹化淳都已变心,而守彰义门的内臣头儿正是曹化淳的门下,
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只好回答说:
“他们都在城上,督率众内臣和军民固守内城,不敢松懈。可是守城军民已无
固志,内城破在眼前,请皇爷快想办法,不能指望王德化和曹化淳了。”
崇祯沉默片刻,又一次想起来太祖皇爷在他“显圣”时嘱咐的一句话:“你得
想办法逃出北京。”可是他想不出好办法,向自己问道:
“难道等待着城破被杀,亡了祖宗江山?”
他忽然决定召集文武百官进宫来商议帮助他逃出北京之计,于是他对吴祥说道:
“你去传旨,午门上紧急鸣钟!”
崇祯曾经略习武艺,在煤山与寿皇殿①之间的空院中两次亲自主持过内操,所
以他在死亡临头时却不甘死在宫中。此时他的心情迷乱,已经不能冷静地思考问题,
竟然异想大开,要率一部分习过武艺的年轻内臣,再挑选几百名皇亲的年轻家丁,
在今夜三更时候,突然开齐化门冲出,且战且逃,向山海关方向奔去,然后奔往南
京。北京的内城尚未失去,他决定留下太子坐镇。文武百官除少数年轻有为的可以
扈驾,随他逃往吴三桂军中之外,其余的都留下辅佐太子。皇后和妃嫔们能够带走
就带走,不能带走的就只好留在宫中,遵旨自尽。这决定使他感到伤心和可怕,可
是事到如今,不走这条路,又有什么办法?想到这里,他又一次忍不住放声痛哭。
①寿皇殿——明代寿皇殿旧址在景山东北,清乾隆朝移建今址,正对景山中峰,
寿皇殿为永寿殿(清改名永恩殿)再东为观德殿。
从午门的城头上传来了紧急钟声。他认为,文武百官听见钟声会陆续赶来宫中,
他将向惊慌失措的群臣宣布“亲征”①的决定,还要宣布一通“亲征”手诏。于是
他停止痛哭,坐在御案前边,在不断传来的钟声中草拟诏书。他一边拟稿,一边呜
咽,不住流泪,将诏书稿子拟了撕毁,撕毁重拟,尽管他平素在文笔上较有修养,
但今天的诏书在措词上十分困难。事实是他的亡国已在眼前,仓皇出逃,生死难料,
但是他要将措词写得冠冕堂皇,不但不能有损于皇帝身份,而且倘若逃不出去,这
诏书传到后世也不能成为他的声名之过,所以他几次易稿,总难满意。到钟声停止
很久,崇祯才将诏书的稿子拟好。
①亲征——崇祯因为是皇帝,在他的思想中没有“逃跑”二字,用“亲征”一
词代替“逃跑”。
崇祯刚刚抛下朱笔,王承恩进来了。他现在是皇帝身边惟一的心腹内臣。崇祯
早就盼望他赶快进宫,现在听见帘子响动,回头看见是他进来,立即问道:
“王承恩,贼兵已经进了外城,你可知道?”
王承恩跪下说:“启奏皇上,奴婢听说流贼已进外城,就赶快离开齐化门,先
到正阳门,又到宣武门,观看外城情况……”
“快快照实禀奏,逆贼进外城后什么情况?”
“奴婢看见,流贼步骑兵整队人城,分住各处,另有小队骑兵在正阳门外的大
街小巷,传下渠贼①刘宗敏的严令,不许兵将骚扰百姓,命百姓各安生业。奴婢还
看见外城中满是贼兵,大概外城七门②全开了。皇爷,既然外城已失,人无固志,
这内城万不能守,望陛下速拿主意!”
①渠贼——“贼”的大头领。
②外城七门——永定门、左安门、右安门、广渠门、广宁门、东便门、西便门。
“朝阳门会议如何?”
“启禀皇爷,奴婢差内臣分头传皇上口谕,召集皇亲勋臣齐集朝阳门城楼议事。
大家害怕为守城捐助饷银,都不肯奉旨前来,来到朝阳门楼的只有新乐侯刘文炳,
驸马都尉巩永固。人来不齐,会议开不成,他们两位皇亲哭着回府。”
崇祯恨恨地说:“皇亲勋臣们平日受国深恩,与国家同命相连,休戚与共,今
日竟然如此,实在可恨!”
“皇上,不要再指望皇亲勋臣,要赶快另拿主意,不可迟误!”
“刚才午门上已经呜钟,朕等着文武百官进宫,君臣们共同商议。”
“午门上虽然鸣钟,然而事已至此,群臣们不会来的。”
“朕要亲征,你看看朕刚才拟好的这通诏书!”
王承恩听见皇上说出了“亲征”二字,心中吃了一惊,赶快从皇上手中接过来
诏书稿于,看了一遍,但见皇上在两张黄色笺纸上用朱笔写道:
朕以藐躬,上承祖宗之丕业,下临亿兆于万方,十有七载于兹。政不加修,祸
乱日至。抑圣人在下位欤?至于天怒,积怨民心,赤子沦为盗贼,良田化为榛莽;
陵寝震惊,亲王屠戮。国家之祸,莫大于此。今且围困京师,突入外城。宗社阽危,
间不容发。不有挞伐,何申国威!朕将亲率六师出讨,留东官监国,国家重务,悉
以付之。告尔臣民,有能奋发忠勇,或助粮草器械,骡马舟车,悉诣军前听用,以
歼丑类。分茅胙土之赏,决不食言!
当王承恩阅读诏书时候,崇祯焦急地从龙椅上突然站起,在暖阁中走来走去。
片刻后向王承恩问道:
“你看完了?‘亲征’之计可行么?”
王承恩颤声说道:“陛下是千古英主,早应离京‘亲征’,可惜如今已经晚了!”
“晚了?!”
“是的,请恕奴婢死罪,已经晚了!……”
崇祯面如土色,又一次浑身颤栗,瞪目望着王承恩停了片刻,忽然问道:“难
道你要朕坐守宫中,徒死于逆贼之手?”
王承恩接着说道:“倘若在三四天前,敌人尚在居庸关外,陛下决意行此出京
‘亲征’之计,定可成功。眼下逆贼二十万大军将北京围得水泄不通,外城已破,
只有飞鸟可以出城。陛下纵然是千古英主,无兵无将,如何能够出城‘亲征’?事
到如今,奴婢只好直言,请恕奴婢死罪!”
听了王承恩的话,崇祯的头脑开始清醒,同时也失去了一股奇妙的求生力量,
浑身摹然瘫软,颓然跌坐在龙椅上,说不出一句话来。在这刚刚恢复了理智的片刻
中,他不但想着王承恩的话很有道理,同时重新想起今日午后太祖高皇帝在他的梦
中“显圣”的事。太祖皇爷虽然嘱咐他应该逃出北京,可是当他向太祖爷询问如何
逃出,连问两次,太祖爷颇有戚容,都未回答。他第三次哭着询问时,太祖爷的影
像在他的面前消失了,连同那高高的宝座也化成了一团烟雾,但听见从他的头上前
方,从一团线绕飘忽的烟雾中传出来一声深沉的叹息……
王承恩悲伤地说道:“皇爷,以奴婢估计,内城是守不住了。”
崇祯点点头,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命王承恩将刚才放回到御案上的诏书稿子
递给他。他把稿子撕得粉碎,投到地上,用平静的声调说道:
“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朕决不再作他想,但恨群臣中无人从死耳!”
王承恩哽咽说:“奴婢愿意在地下服侍皇爷!”
崇祯定睛注视王承恩的饱含热泪的眼睛,点点头,禁不住伤心呜咽。
崇祯断定今夜或明日早晨,“贼兵”必破内城。他为要应付亡国巨变,所以晚
膳虽然用得匆忙,却尽量吃饱,也命王承恩等大小内臣们各自饱餐一顿。他已明白
只有自尽一条路走,决定了当敌兵进人内城时“以身殉国”。但是在用过晚膳以后,
他坐在乾清宫的暖阁休息,忽然一股求生之欲又一次出现心头。他口谕王承恩,火
速点齐三百名经过内操训练的太监来承天门外伺候。
王承恩猛然一惊,明白皇上的逃走之心未死。然而一出城必被“逆贼”活捉,
受尽侮辱而死,绝无生路,不如在宫中自尽。他立刻在崇祯脚前跪下,哽咽说道:
“皇爷,如今飞走路绝,断不能走出城门。与其以肉喂虎,不如死在宫中!”
崇祯此时已经精神崩溃,不能够冷静地思考问题。听了王承恩的谏阻,他觉得
也有道理,三百名习过武艺的内臣护驾出城,实在太少了。然而他要拼死逃走的心
思并未消失,对王承恩说道:
“你速去点齐三百名内臣,一律骑马,刀剑弓箭齐备,到承天门等候,不可误
事。去吧!”
他转身走到御案旁边,来不及在龙椅上坐下,弯身提起朱笔,宇体潦草地在一
张黄纸上写出来一道手诏:
谕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固,速带家丁前来护驾。此谕!
写毕,命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立即差一名长随,火速骑马将手诏送往新乐候府,
随即他颓然坐下,恨恨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朕志决矣!”
恰在这时,魏清慧前来给皇帝送茶。像送茶这样的事,本来不必她亲自前来,
但是为要时刻知道皇上的动静,她决定亲自送茶。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她没有离开
过乾清宫的外间和窗外附近。刚才听见皇上命王承恩连点齐三百内臣护驾,准备逃
出北京。虽然王承恩跪下谏阻,但皇上并未回心转意。她明白皇上的心思已乱,故
有此糊涂决定,一出城门必被流贼活捉,或者顷刻被杀。皇上秉性脾气她最清楚,
一旦坚执己见,就会一头碰到南墙上,无人能劝他回头。她赶快奔往乾清宫的后角
门,打算去坤宁宫启奏皇后,请皇后来劝阻皇爷。但是在后角门停了一下,忽觉不
妥。她想,如果此刻就启奏皇后,必会使皇后和宫眷们认为国家已亡,后宫局面大
乱,合宫痛哭,纷纷自尽。于是她稍微冷静下来,决定托故为皇上送茶,再到皇上
面前一趟,见机行事。
当魏清慧端着茶盘进人暖阁时,听了崇祯那一句“朕志决矣!”的自言自语,
猛一震惊,茶盘一晃,盖碗中的热茶几乎溅出。她小心地将茶碗放在御案上,躬身
说道:
“皇爷,请吃茶!”
她原希望崇祯会看她一眼,或者对她说一句什么话,她好猜测出皇上此刻的一
点心思。但是皇上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进来。
她偷看皇上一眼,见皇上双眉深锁,眼睛呆呆地望着烛光,分明心中很乱。她不敢
在皇上的身边停留,蹑手蹑脚地退出暖阁,退出正殿,在东暖阁的窗外边站立,继
续偷听窗内动静。这时她已经知道有一个长随太监骑马去传旨召新乐侯刘文炳和驸
马都尉巩永团即刻进宫。她明白,他们都是皇上的至亲,最受皇上宠信,只是限于
祖宗家法,为杜绝前代外戚干政之弊,没有让他们在朝中担任官职,但是他们的地
位,他们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与王承恩完全不同。她不知道皇上叫这两位皇亲进宫
来为了何事,但是在心中默默地说:
“苍天!千万叫他们劝皇上拿定主意,不要出城!”
崇祯此时还在考虑着如何打开城门,冲杀出去,或许可以成功。只要能逃出去,
就不会亡国。但是他也想到,自己战死的可能十有八九,他必须另外想办法使太子
能够不死,交亲信内臣保护,暂时藏在民间,以后逃出北京,辗转逃往南京,恢复
大明江山。可是命谁来保护太子呢?他至今不知道王德化和曹化淳已经变心,在心
慌意乱中,认为只有他们可以托此大事:一则他们深受皇恩,应该在此时感恩图报,
二则他们在京城多年来倚仗皇家势力,树植党羽,盘根错节,要隐藏太子并不困难,
尤其是曹化淳任东厂提督多年,在他的手下,三教九流中什么样的人都有,只要他
的良心未泯,保护太子出京必有办法可想。想了一阵之后,他吩咐:
“你速差内臣,去城上传旨,叫王德化和曹化淳火速进宫!”
下了这道口谕以后,他走出乾清宫,在丹墀上徘徊很久,等候表兄刘文炳和妹
夫巩永固带着家了前来。如今他对于死已经不再害怕,所以反觉得心中平静,只是
他并不甘心自尽身亡。他在暗想着如何率领三百名经过内操训练的年轻内臣和刘、
巩两皇亲府中的心腹家丁,突然冲出城门,或者杀开一条血路逃走,或者死于乱军
之中。纵然死也要在青史上留下千古英烈皇帝之名,决非一般懦弱的亡国之君。当
他这样想着时候,他的精神突然振奋,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对于以身殉国的
事,只有无限痛心,不再有恐惧之感。他心中恨恨地说:
“是诸臣误朕,致有今日,朕岂是亡国之君!”
他停住脚步,仰观天色。大上仍有薄云,月色不明。他又一次想着这正是利于
突围出走的夜色,出城的心意更为坚定。他又在丹墀上徘徊许久,猜想他等待的两
位可以率家丁护驾的皇亲应该到了,于是他停止脚步,打算回寝宫准备一下,忽然
看见王承恩从西侧走上丹墀,他马上问道:
“三百名练过武艺的内臣到了么?”
王承恩躬身回答:“回皇爷,三百名内臣已经点齐,都遵旨在承天门外列队恭
候。”
崇祯没说话,转身向乾清宫的东暖阁走去。当他跨进乾清宫正殿的门槛时,回
头来对吴祥说道:
“命人去将朕的御马牵来一匹!”
吴祥问;“皇爷,今夜骑哪匹御马?”
崇祯略一思忖,为求吉利,回答说:“今夜骑吉良乘①!”
①吉良乘——崇祯有四匹心爱的御马,吉良乘是其中之一。
他到暖阁中等候片刻,忽然吴祥亲自进来禀报: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
团奉诏进宫,在乾清门恭候召见。崇祯轻声说;
“叫他们进来吧!”
在这亡国之祸已经来到眼前的时刻,崇祯原来希望午门上响过钟声之后,住得
较近的文武臣工会赶快来到宫中,没料到现在竟然连一个人也没有来。他平时就在
心中痛恨“诸臣误国”,此刻看见自己兢兢业业经营天下十七载,并无失德,到头
来竟然如此孤独无助。一听吴祥禀报刘文炳和巩永固来到,他立刻叫他们进来,同
时在心中说道:
“朕如今只有这两个可靠的人了,他们必会率家了保朕出城!”
站立在乾清宫外边的宫女和太监们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他们都知道,皇上会
不会冒死出城,就看这两位皇亲了。
吴祥亲自在丹墀上高呼:“刘文炳、巩永固速速进殿!”
刘文炳和巩永固是最受皇上宠爱的至亲,平日别的皇亲极少被皇上召见,倘若
有机会见到皇上,都是提心吊胆,深怕因事获谴。在朝中独有他们两位,见到皇上
的机会较多,在皇帝面前并不害怕。过去举行内操时,崇祯因为他二人年纪轻,习
过骑射,往往命他们身带弓矢,戎装骑马,从东华门外向北,沿护城河外边进北上
东门向北转,再进山左里门,到了煤山东北的观德殿前,然后下马,陪皇帝观看太
监们练习骑射。有时崇祯的兴致来了,不但自己射箭,也命他们二人射箭。他们认
为这是皇上的“殊恩”,在射箭后总要叩头谢恩。可是今晚不是平时。当听见太监
传呼他们进殿以后,他们一边往里走,一边两腿打颤,脸色灰白。进人暖阁,在皇
上面前叩了头,等候上谕。崇祯神色凄然,命他们平身,赐坐,然后说道:
“朕平日在诸皇亲中对你们二人最为器重,因限于祖宗制度,不许皇亲实授官
职,以杜前代外戚干政之弊。今日国事不同平日,所以要破除旧制,召你们进宫来,
委以重任。”
两位年轻皇亲因为从皇帝手谕中已经明白召他们进宫来所为何事,所以听了这
话后就站起来说:
“请陛下明谕。”
崇祯接着说道:“逆贼进人外城的人数,想来还不会很多。朕打算出城‘亲征’,
与贼决一死战,如荷祖宗之灵,逢凶化吉,杀出重围,国家事尚有可为。二卿速将
家了纠合起来,今夜随朕出城巷战如何?”
新乐侯刘文炳重新跪下,哽咽说道:“皇上!我朝祖宗制度极严,皇亲国戚不
许多蓄家奴,更不许蓄养家丁①臣与驸马都尉两家,连男女老弱在内,合起来不过
二三百个家奴,粗明武艺的更是寥寥无几……”
①家丁——家丁也是奴仆,但与一般奴仆不同。这是从奴仆中挑选的青所男仆,
训练武艺,组成保护本人的武装力量。
崇祯的心头一凉,两手轻轻颤抖,注视着新乐候,等他将话说完。新乐侯继续
说道:
“臣与驸马都尉两家,纵然挑选出四五十名年轻体壮奴仆,并未练过武艺,加
上数百内臣,如何能够保护皇上出城?纵然这数百人全是武艺高强的精兵,也因人
数太少,不能保护是上在悍贼千军万马中杀开一条血路,破围出走。这些内臣和奴
仆,从未经过阵仗,见过敌人。臣恐怕一出城门,他们必将惊慌四散,逃不及的便
被杀或投降。”
崇祯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不觉地将右手攥紧又松开,听新乐侯接着说道:
“臣愿为陛下尽忠效命,不惧肝脑涂地,但恐陛下‘亲征’失利,臣死后将成
为千古罪人。”
崇祯已经清醒,不觉长叹一声。他后悔自己一味想着破围出走,把天大的困难
都不去想,甚至连“皇亲不许多蓄家奴”,更不许“豢养家丁”这两条“祖制”也
忘了。他忽然明白自己这一大阵想人非非,实际就是张皇失措。他向驸马都尉悲声
问道:
“巩永固,你有何意见?”
巩永固跪在地上哭着说道:“倘若皇上在半个月前离京,还不算迟。如今外城
已破,内城陷于重围,四郊敌骑充斥,断难走出城门一步,望陛下三思!”
崇祯只是落泪,只是悔恨,没有做声。
刘文炳接着说道:“十天以前,逆贼尚在居庸关外很远。天津巡抚冯元彪特遣
其子恺章来京呈递密奏,劝皇上驾幸天津,由海道前往南京。恺章是户部尚书冯元
飆的亲侄儿,就在他的家中,可是冯元飆不敢代递,内阁诸辅臣不敢代递,连四朝
老臣。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也不敢代递。恺章于本月初三日来到北京,直到逆贼
破了居庸关后才哭着离京,驰回天津。当时……”
崇祯说:“此事,直到昨天,李邦华才对朕提到。南幸良机一失,无可挽回!”
“当时如皇上采纳天津巡抚之请,借三宫与重臣离京,前往天津,何有今日!”
崇祯痛心地说:“朕临朝十七载,日夜求治,不敢懈怠,不料亡国于君臣壅塞!”
刘文炳平时留心国事,喜与土人往来,对朝廷弊端本有许多意见,只是身为皇
上至亲,谨遵祖制,不敢说一句干预朝政的话。如今亡国在即,不惟皇上要身殉社
稷,他自己全家也都要死。在万分悲痛中他大胆说道:
“陛下,国家将亡,臣全家也将为皇上尽节。此是最后一次君臣相对,请容臣
说出几句直言。只是这话,如今说出来已经晚了。”
“你不妨直说。”
刘文炳含泪说道:“我朝自洪武以来,君位之尊,远迈汉、唐与两宋。此为三
纲中‘君为臣纲’不易之理,亦为百代必至之势。然而君威日隆,君臣间壅塞必生。
魏征在唐太宗前敢犯颜直谏,面折廷争,遂有贞观之治。这种君臣毫无壅塞之情,
近世少有。陛下虽有图治之心,然无纳谏之量,往往对臣下太严,十七年来大臣中
因言论忤旨,遭受廷杖、贬斥、赐死之祸者屡屡。臣工上朝,一见皇上动问,战栗
失色。如此安能不上下壅塞?陛下以英明之主,自处于孤立之境,致有今日天崩地
诉之祸!陛下啊……”
崇祯从来没听到皇亲中有人敢对他如此说话,很不顺耳,但此时即将亡国,身
死,族灭,他没有动怒,等待他的表兄哭了几声之后将话说完。
刘文炳以袍袖拭泪,接着说:“李邦华与李明睿都是江西同乡,他们原来都主
张皇上迁往南京,以避贼锋,再谋恢复。当李自成尚在山西时,南迁实为明智之策。
然因皇上讳言南迁,李邦华遂改为送太子去南京而皇上坐镇北京。此是亡国下策。
李明睿在朝中资望甚浅,独主张皇上南迁,所以重臣们不敢响应。皇上一经言官反
对,便不许再有南迁之议,遂使一盘活棋变成了死棋,遗恨千秋。李自成才过大同,
离居庸关尚远,天津巡抚具密疏请皇上速幸天津,乘海船南下,并说他将身率一千
精兵到通州迎驾。当时如采纳津抚冯元彪之议,国家必不会亡,皇上必不会身殉社
稷。朝廷上下壅塞之祸,从来没人敢说,遂有今日!臣此刻所言,已经恨晚,无救
于大局。古人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请皇上恕臣哀鸣之罪!”
崇祯在此时已经完全头脑清醒,长叹一声,流着眼泪说道:“自古天子蒙尘,
离开京城,艰难复国,并不少见,唐代即有两次。今日朕虽欲蒙尘而不可得了!天
之待朕,何以如此之酷?……”说着,他忍不住放声痛哭。
两位年轻皇亲也伏地痛哭,声闻殿外。
几个在乾清宫中较有头面的太监和乾清宫的宫女头儿魏清慧,因为国亡在即,
不再遵守不许窃听之制,此刻屏息地散立在窗外窃听,暗暗流泪。
从西城和北城上陆续地传来炮声,但是炮声无力,没有惊起来宫中的宿鸦。这
炮是守城的人们为着欺骗宫中,从城上向城外打的空炮,以表示他们认真对敌。
哭过一阵,崇祯叹息一声,向他们问道:“倘若不是诸臣空谈误国,朕在半月
前携宫眷前往南京,可以平安离京么?”
刘文炳说;“倘若皇上在半月前离京,臣敢言万无一失。”
巩永固也说道:“纵然皇上在五天前离京,贼兵尚在居庸关外,也会平安无事。”
崇祯问:“五大前还来得及?”
刘文炳说:“天津卫距京师只有二百余里,只要到天津,就不愁到南京了。”
崇祯又一次思想糊涂了,用责备的日气问道:“当时朝廷上对南迁事议论不决,
你们何以不言?”
刘文炳冷静地回答说:“臣已说过,祖宗家法甚严,不许外戚干预朝政。臣等
烙遵祖制,故不敢冒昧进言,那时臣等倘若违背祖制,建议南迁,皇上定然也不许
臣等说话!”
崇祯悔恨地说:“祖制!家法!没料到朕十七年敬天法祖,竟有今日亡国之祸!”
崇祯忍不住又呜咽起来。两位皇亲伏在地上流泪。过了片刻,崇祯忽然说道:
“朕志决矣!”
刘文炳问:“陛下如何决定?”
“朕决定在宫中自尽,身殉社稷,再也不作他想!”
刘文炳哽咽说:“皇上殉社稷,臣将阖家殉皇上,决不苟且偷生。”
崇祯想到了他的外祖母,心中一动,问:“瀛国夫人如何?”
提到祖母,刘文炳忍不住痛哭起来,然后边哭边说:“瀛国夫人今年整寿八十,
不意遭此天崩地诉之变,许多话都不敢对她明说。自从孝纯皇太后①进宫以后,瀛
国夫人因思女心切,不能见面,常常哭泣。后来知道陛下诞生,瀛国夫人才稍展愁
眉。不久惊闻孝纯皇太后突然归天,瀛国夫人悲痛万分,又担心大祸临头,日夜忧
愁,不断痛哭,大病多日。如此过了十年,陛下封为信王……”刘文炳忽然后悔,
想到此是何时,为什么要说此闲话?于是他突然而止,伏地痛哭。
①孝纯皇太后——崇祯的生母刘氏,人宫后封为淑女。当时崇祯的父亲尚是太
子,她在太子的群妾中名位较低,并不受宠。不久,惹怒崇祯的父亲,受谴责而死,
可能是自尽,在宫中保密。后来崇祯长成少年,封为信王,她才被追封为妃。到崇
祯即位,上尊谥为孝纯皇太后,其母受封为瀛国夫人。
崇祯哽咽说:“你说下去,说下去。瀛国夫人年已八十,遇此亡国惨变,可以
不必为国自尽。”
刘文炳接着说:“臣已与家人决定,今夜将瀛国夫人托付可靠之人,照料她安
度余年。臣母及全家男女老幼,都要在贼兵进城之时,登楼自焚。臣有一妹嫁到武
清侯家,出嫁一年夫死,今日臣母已差人将她接回,以便母女相守而死。”
崇祯含泪点头,随即看着巩永固问道:“卿将如何厝置公主灵枢?”
巩永固说:“公主①灵枢尚停在大厅正间,未曾殡葬。臣已命奴仆辈在大厅前
后堆积了柴草。一旦流喊人城,臣立即率全家人进人大厅,命仆人点着柴草,死在
公主灵枢周围。”
①公主——崇祯的同父异母妹,巩水固之妻。
崇祯凄然问道:“公主有五个儿女,年纪尚幼,如何能够使他们逃生?”
巩永固淌着泪说:“公主的子女都是大明天子的外甥,决不能令他们死于贼手。
贼兵一巳进城,臣即将五个幼小子女绑在公主的灵枢旁边,然后命家奴点火,与臣
同死于公主之旁。”
崇祯又一阵心中刺疼,不禁以袖掩面,呜咽出声。
刘文炳说道:“事已至此,请皇上不必悲伤,还请速作焚毁宫殿准备,到时候
皇上偕宫眷慷慨赴火,以殉社稷,使千秋后世知皇上为英烈之主。”
崇祯对于自己如何身殉社稷和宫眷们如何尽节,他心中已有主意,但现在不愿
说出。他赞成两位有声望的皇亲全家自焚尽节,点点头说:
“好!不愧是皇家至亲!朕不负社稷,不负二祖列宗,卿等不负国恩,我君臣
们将相见于地下……”
天上乌云更浓,月色更暗,不见星光。冷风吹过房檐,铁马叮咚。偶尔从城头
上传来空炮声,表明内臣和兵民们仍在守城。
今夜,紫禁城中没人睡觉,都在等待着敌人破城,等待着皇上可能下旨在宫中
放火,等待着死亡。曾经下了一阵零星微雨,此时又止住了。整个紫禁城笼罩着愁
云惨雾。
刘文炳抬起头来说:“皇上!事已至此,请恕臣直言,恕臣直言。”
崇祯猜想到他要说什么,说道:“朕殉国之志已决,不再有出城之想,你有何
话,赶快直说!”
“陛下!……万一,万一内城失守,皇上应当焚毁宗庙,焚毁三大殿,焚毁乾
清宫。臣等望见宫中起火,知道皇上殉国,即跟着举家自焚,以报皇上厚恩。”
崇祯点点头说:“卿等放心。朕非懦弱之主,决不会落人逆贼之手。已经二更
了,城破在即,卿等快回去吧!快出宫吧!”
两位皇亲叩头离开以后,崇祯在乾清宫的暖阁中又坐了一阵,默默地想着心事。
如今最后一次要逃出城去的念头已经破灭了,剩下的心事只有三件:一是他自己如
何自尽殉国。二是宫眷们如何发落,不能使他们落人“逆贼”之手,有辱国体。关
于第一个问题,虽然二皇亲建议他在宫中举火自焚,也是一个可行的办法,既死得
壮烈,也不使“贼人”戮辱他的尸首,然而他还有别的死法,而且主意已定,但因
为做皇帝养成的习惯,此刻他不愿对任何人吐露真情。关于第二个问题,三天来他
不断在心中考虑,已经下了狠心,但不到最后时刻他不肯宣布他的决定。
还有第三个问题,是如何使他的三个儿子逃出宫中,尤其是应该使太子活下去,
以后好恢复江山。他此刻已经既没有逃生的幻想,也不再对自尽怀着恐惧,可以比
较冷静地进行思考,大有“视死如归”的心态。
忠心的吴祥,因在窗外听到二位皇亲向皇上建议在宫中举火自焚,皇上并没有
说不同意。他想焚烧乾清宫和三大殿必须事先准备好许多干柴,到临时就来不及了。
他走进暖阁,跪在崇祯面前,本来想问一问是否命内臣们立刻就准备柴禾,但是不
敢直问,胆怯地问道:
“皇爷,事急了,有何吩咐?”
崇祯问道:“王承恩现在何处?”
“他在乾清门伺候。”
“王德化和曹化淳来了么?”
“奴婢差内臣飞马去城上传旨,叫他们速速进宫。找了几个地方,没有找到他
们,请皇爷恕奴婢死罪,看来他们都躲起来了。”
崇祯恨恨将脚一顿,骂道:“该死!”又说:“牵御马伺候!告诉王承恩准备
出宫!”
吴祥骇了一跳:“如今出宫去要往何处?”但是不敢多问,立刻叩头退出,照
皇上的吩咐传旨。他知道皇上已经死了逃出城去的一条心,决定自焚。他心中焦急
的是,事前不准备好许多干柴,一旦要焚毁乾清宫和三大殿就来不及了!
崇祯走出乾清宫,对一个内臣吩咐:“将朕的三眼铳①装好弹药!”然后由一
个小答应提着宫灯,绕过乾清宫的东山墙,向养德斋走去。
①三眼铳——明代火器,较大的称为炮,较小的称为铳。三眼铳是一种很小的
火器,有一个大约二尺长的柄,上端有三个铁的铁筒,都可以从前口装药和铁子,
从后边点燃火线。
乾清宫的宫女们都知道李自成的人马已经破了外城,就要攻破内城,皇上不是
自尽,便是被杀。想着她们自己一定将被奸淫或者杀戮,大祸就在眼前,分成几团,
相对流泪和哭泣。只有魏清慧没有同她们在一起哭泣。她刚才跟着乾清宫两三个头
面太监悄悄地站立在贴近东暖阁的窗外窃听。当二位皇亲从乾清宫退出时,她暂时
躲进一处黑影里;后来吴祥进到暖阁中向皇上请旨,她又站到窗外,所以皇上在亡
国前的动静,她较所有的宫女都清楚。当崇祯从暖阁中出来时,她赶快脚步轻轻地
走回乾清宫的后边,先告诉别的宫女:“姐妹们,皇上要回养德斋,都不要再哭了。”
然后她回到养德斋的门口,恭候圣驾。
崇祯的心绪慌乱,面色惨白,既想着自己的死,也想着许多宫眷、太子和二王
的生死问题。他由魏清慧迎接,回到养德斋,颓然坐到龙椅上,略微喘气,向这个
居住了十七年的地方打量一眼,不觉叹了一口气。魏清慧赶快跪到他的面前,用战
栗的低声说道:
“国家之有今日,不是皇上之过,都是群臣之罪。奴婢和乾清宫的众都人受皇
爷深思,决不等待受辱。皇爷一旦在乾清宫中举火,奴婢等都愿赴火而死,以报皇
恩!”
崇祯的心中一动,想道:“莫非她窃听了朕与二位皇亲的密谈?”倘若在平时,
他一定会进行追问,严加处分,但是此刻即将亡国,他无心理会窃听的事,对魏清
慧说道:
“为朕换一双旧的靴子!”
魏清慧赶快找来了一双穿旧的靴子,跪下去替他换上。崇祯突然站起身来,又
吩咐说:
“将朕的宝剑取来!”
魏清慧赶快取下挂在墙上的御用宝剑,用长袖拂去了剑鞘上的轻尘。她自己从
来没有玩弄过刀剑,也不曾留意刀剑应挂在什么地方,在心慌意乱中她站到皇上的
右边,将宝剑往丝绦上系,忽听皇上怒斥道:“左边!”她恍然明白,赶快转到皇
帝的左侧,将宝剑牢牢地系在丝绦上。崇祯看了魏宫人一眼,看见她哭得红肿了的
双眼和憔悴的面容,想着连宫眷们也跟着遭殃,不禁心中一酸,悲伤地小声说道:
“朕还要回来的!”随即大踏步往乾清宫的前边走去。
王承恩在丹墀上恭候。他已经问过吴祥,知道皇上听从了两皇亲之劝,打消了
出城之念。他原来决定伏地苦谏,这时也不提了。
吴祥猜到皇上只是想在亡国前看一看北京情况,为防备城中突然起变故,所以
要多带内臣,以便平安回到宫中,举火自焚。他也挑选了乾清宫中参加过内操的年
轻太监大约三十余人,各带刀剑,肃立在丹墀下边。他自己留在丹墀上,站在王承
恩的身旁,崇祯向王承恩问道:
“人都准备好了?”
王承恩回答:“回皇爷,都遵旨在承天门外等候,连同奴婢手下的内臣,共约
三百五十余人。又从御马监牵来了战马。”
吴祥接着说道:“启奏陛下,乾清宫中前年参加过内操的年轻太监也有三十余
人,都在丹墀下边等候扈驾!”
“乾清宫的内臣们留下,不要离宫。”
吴祥说:“皇上出宫,奴婢们理应扈从。”
崇祯点头示意吴祥趋前一步,小声说道:“朕还要回官来的。乾清宫的内臣们
一出去,宫女们不知情况,必然大乱;乾清宫一乱,各宫院都会跟着大乱。你留下,
率领内臣们严守本宫,等朕回来。”
吴祥跪着说:“请恕奴婢死罪!要为乾清宫准备柴草么?”
崇祯迟疑片刻,在心中说道:“都是想着朕应该举火自焚,唉,只有魏清慧知
道朕的噩梦!”他没有回答吴祥的话,对王承恩说道:
“我们走吧!”
崇祯的御马吉良乘早已被牵在乾清门外等候。一个小太监搬来朱漆马凳。崇祯
上了七宝搂金雕鞍,一个长随太监替他牵马,绕过三大殿,又过了皇极门,在内金
水河南边驻马,稍停片刻。他回头看了一阵,想着这一片祖宗留下的巍峨宫殿和雕
栏玉砌,只有天上才有,转眼间将不再是他的了,心中猛然感到刺痛,眼泪也夺眶
而出。要放火烧毁么?他的心中迟疑,下不了这样狠心,随即勒转马头,继续前行。
崇祯只有王承恩跟随,一个太监牵马,在十七年的皇帝生涯中从来没有如此走
过夜路。他孤孤单单地走出午门,走过了两边朝房空荡荡和暗沉沉的院落,走出了
端门,又到了大致同样的一进院落。这一进院落不同的是,在端门和承天门之间虽
然也有东西排房,但中间断了,建了两座大门,东边的通往太庙,西边的通往社稷。
崇祯在马上忍不住向左右望望,想着自己辛辛苦苦经营天下十七年,朝乾夕惕,从
没有怠于政事,竞然落到今日下场:宗庙不保,社稷失守!他又一次滚出眼泪,在
心中连声悲呼:
“苍天!苍天!”
崇祯满怀凄怆,骑马出了承天门,过了金水桥,停顿片刻,泪眼四顾。三四百
内臣牵着马,等候吩咐。王承恩明白崇祯的心绪已经乱了,出宫来无处可去,大胆
地向他问道:
“皇上,要往何处?”
崇祯叹息说:“往正阳门去!”
王承恩猛吃一惊,赶快谏道:“皇爷,正阳门决不能开,圣驾决不能出城一步!”
“朕不要出城。朕为一国之主,只想知道贼兵进人外城,如何放火,如何杀戮
朕的子民。你们随朕上城头看看!”
王承恩命三四百名太监立即上马,前后左右护驾,簇拥着崇祯穿过千步廊,走
出大明门,来到棋盘街。前边就是关闭着的正阳门,瓮城外就是敌人,再往何处?
王承恩望望皇上,等待吩咐。正在这当儿,守城的太监们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见棋盘
街灯笼零乱,人马拥挤,以为是宫中出了变故,大为惊慌,向下喝问何事。下边答
话后,城上听不清楚。守城的太监中有人声音紧张地大叫:
“放箭!放箭!赶快放箭!皇城里有变了,赶快放箭!”
又有人喊:“快放火器!把炮口转过来,往下开炮!”
在棋盘街上有人向城上大喊:“不许放箭!不许放炮!是提督王老爷到此,不
是别人!”
城上人问:“什么?什么?到底是谁?”
王承恩勒马向前,仰头望着城上,用威严的声音说道:
“是我!我是钦命京营提督,司礼监的王老爷。是圣驾来到,不必惊慌!”
城头上一听说是圣驾来到,登时寂静。没有人敢探头下望,没有人再敢做声,
只有从远处传来的稀疏柝声。在城头上昏暗的夜色中但见一根高杆上悬着三只白灯
笼,说明军情已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刻。
一天来,崇祯的精神状态是一会儿惊慌迷乱,一会儿视死如归,刚才他离开宫
院和紫禁城,被深夜的冷风一吹,头脑已经清醒许多。此刻他立马在棋盘街上,因
城上要向下射箭打炮,他心中猛然一惊,心态更加冷静了。停了片刻,他完全清醒
过来,心中自问:“如此人心惊疑时候,朕为何要来这里?”他明白,他原是打算
登上城头,看一眼外城情况。可是他忽然明白,已经到了此时,内城即将不守,自
己的命已不保,社稷不保,他到城头上看看贼兵在外城杀人放火,已经无济于事了。
“唉!”他心中叹息说,“眼下有多少紧急大事待朕处理,一刻也不能耽误!
不能耽误!……回回宫,赶快回宫!”
此时,三四百人马拥挤在棋盘街,十分混乱。王承恩知道皇上急于回宫,到他
的面前说:“请皇爷随奴婢来,从东边绕过去!事不宜迟!”崇祯随即跟着王承恩,
在太监们的簇拥中由棋盘街向东转取道白家巷回宫。白家巷的南口连着东江米胡同
的西口,有一座栅栏。在迸人栅栏时,他忽然驻马,伤心地回头向正阳门城头望望,
才望见城头上悬起来三只白灯笼。其实,这三只白灯笼早已悬挂在一根高杆上,只
是崇祯和他周围的太监们刚才拥挤在棋盘街,站立的角度不对,所以都没看见,现
在才看清了。
原来事前规定,当“贼兵”向外城进攻紧急时,挂出一只白灯笼;开始攻人外
城,挂出两只白灯笼;已经有大批人马进人外城,到了前门外大街,接近瓮城,立
刻挂出三只白灯笼。现在崇祯望见这三只白灯笼,突然瘫软在马鞍上,浑身冒出冷
汗。他赶快用战栗的左手抱紧马鞍,而三眼铳从他的右手落到地上。替他牵马的太
监弯身从地上拾起三眼铳,双手捧呈给他,但他摇摇头,不再要了。
出了白家巷,来到东长安街的大街上,往西可以走进长安左门,进承天门回宫;
往东向北转,可以去朝阳门。王承恩向他问道:
“陛下还去何处?”
崇祯的神智更加混乱,只想着敌人何时攻入内城,他应该如何殉国,宫眷们应
该如何处置,太子和二王如何逃生……他神智混乱中还在幻想着吴三桂的救兵突然
从东方来到,所以漫然回答说:
“往朝阳门!”
向朝阳门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程,前面路北边出现了一座十分壮观的第宅,崇祯
问道:
“这是何处?”
一个太监回答:“启禀皇爷,此系成国公①府。”
①成国公——朱勇是明成祖的开国功臣,封为成国公,永乐四年卒于军中,世
袭至最后一代成国公名朱纯臣,甲申三月降李自成,随后被杀。
崇祯说:“叫成国公出来!”
三四百人停止在成国公府门前的东西两座石牌坊之间,有一个太监下马,去叫
成国公府的大门,里边有人问:
“是谁叫门?有何要事?”
太监回答:“是钦命京营提督,司礼监王老爷有事拜见国公。”
门内声音:“国公爷在金鱼胡同李侯爷府赴宴未回,请王老爷改日来吧!”
叫门的太监回来对王承恩说:“内相老爷,今晚不会有谁设筵请客。朱国公一
定在府。只是朱府的人害怕您是为捐助军饷而来,所以托词回绝。我告诉他说是圣
驾到此好么?”
崇祯轻声说:“见他也是无用,回宫去吧!”
在走往承天门的路上,崇祯对王承恩伤心地说道:“从朱勇封国公,至今世袭
了两百三十多年,与国家休戚相共,今夜竟然连朕身边的秉笔太监也不肯见,实实
令人痛恨!”
快走到长安左门的时候,崇祯经过这一阵对自己的折腾,头脑完全清醒了。如
今已经三更以后,他需要赶快处置宫中的大事和准备身殉社稷了。
他在东长安街心暂时停下,告诉王承恩,传谕内臣们不必进宫,各自回家。当
这三四百名年轻的太监们纷纷离开以后,崇须的身边只剩下秉笔太监王承恩,另外
还有一个是替他牵马的乾清宫的答应,一个是王承恩的亲随太监。寂静的十里长街,
突然间只剩下这孤单单的君臣四人,使崇祯不由得胆颤心惊。他暂时立马的地方,
南边的是左公生门,北边隔红墙就是太庙。他向西南望一望前门城头,三只白灯笼
在冷风中微微飘动。他又看一看红墙里边,太庙院中的高大松柏黑森森的,偶尔有
栖在树上的白鹤从梦中乍然被炮声惊醒,带着睡意地低叫几声。崇祯对王承恩说:
“朕要回宫,你也回家去吧。”
王承恩说:“奴婢昨日已经辞别了母亲。陛下殉社稷,奴婢殉主,义之正也,
奴婢决不会偷生人间!”
崇祯今天常常愤恨地思忖着一件事:前朝古代,帝王身殉社稷时候,常有许多
从死之臣,可恨他在亡国时候,竟没有一个忠义之臣进宫来随他殉国!他平日知道
王承恩十分忠贞,此时听了王承恩的话,使他的心中感动。他定睛看看王承恩,抑
制着心中的汹涌感情,仍然不失他的皇帝身份,点点头说:
“很好,毕竟不忘朕豢养之恩,比许多读书出身的文臣强多了!”
王承恩遵照紫禁城中除皇帝外任何人不能骑马的“祖制”,到了长安左门外边
的下马碑处,赶快下马,将马匹交给亲随的太监牵走,他步行跟在崇祯的马后进宫。
他猜不透也不敢问,皇上到底是要在乾清宫举火自焚还是自缢。当走进皇极门的东
角门(即宏政门)时,他看见皇极殿就在眼前,绕过三大殿就是乾清宫了,王承恩
胆怯地问道:
“皇爷,时间不多,要不要命内臣们赶快向三大殿和乾清宫搬来干柴?”
崇祯又一次浑身一震,停住吉良乘,回头看看王承恩,跟着又一次下了决心,
回答说:
“朕从昨天就有了主张,不必多问!”
王承恩不敢再问,只是心中十分焦急,只怕一巳贼兵进人内城,皇上要从容自
尽就来不及了。他已经看出来王德化与曹化淳已经变心,同杜勋有了密议。到了约
定时候,内城九门会同时打开,放进贼兵。他不仅担心皇上会来不及从容殉国,而
且宫中还有皇后、皇贵妃、太子、永定二王、公主、众多宫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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