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吴三桂同东虏勾结,与我大顺为敌,岂不使局势大坏?……唉,那就糟
了!”
初三日的一个下午和晚上,李自成不急于召见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等商议
大计,只是因为,一则他要等候唐通和张若麒明天回京,带回吴三桂方面的真实消
息,不见到他们他不肯放弃最后的和平希望;二则他于初六日登极的决定未变,明
日文武百官在皇极门正式演礼的决定未变,他决不愿取消明天上午的演礼,也暂时
还不愿使群臣知道刘体纯向他秘密面奏的关于满洲与吴三桂的真实消息。他知道,
如果过早地泄露了消息,必将使举朝震骇,群臣对演礼也就没有心情了。
晚膳以后,吴汝义向李自成面奏皇极门演礼的事一切准备就绪。礼政府定于巳
时开始演礼,文武群臣都将在巳时前一刻进入午门,登上丹墀排班。请皇上于辰时
三刻驾临文华殿,然后登左顺门凭窗观看演礼。李自成问道:
“群臣对明日皇极门演礼的事有何话说?”
吴汝义回答说:“群臣渴望陛下于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所以对明日皇极门演
礼事莫不精神振奋,喜形于色。那班在西安和来北京路上的新降文臣,尤其是进北
京后的新降文臣,盼望陛下登极之心更切。听说所有降臣都赶制了朝冠朝服,一时
买不到合用雉鸡翎,就向优人们借用。”
李自成微微一笑,问道:“孤命你差人去通州叫罗虎前来见孤,他何时来到?”
“他听说皇上要他留后北京数日,所以连夜将全营操练之事向将领们安排一下,
明日上午必会尽早赶到。他来到后先到午门见臣,略事休息用膳,臣即引他进宫,
叩见陛下。”
李自成略停片刻,又说:“你今日速在皇城外为罗虎寻找一宽大住宅,连夜打
扫粉刷,务要焕然一新。一切家具陈设,都要有富贵气象。床上锦帐、被褥、枕头
等物,一律崭新,你可命太监从内库中取出,宫中没有就到前门外铺子购买,务要
丰富。”
“皇上为何……”
“罗虎自幼随孤起义,屡立战功。本来在西安时应该给他封号,孤因想着北京
登极后还要封一批武将,所以对他暂缓加封。今日听说我大顺到北京以后,有许多
营军纪败坏,失去人心,叫孤十分生气。倒是罗虎的五千人驻防通州,军纪严明,
每日操练不停。还听说罗虎在通州的诸多行事,颇有古名将之风。孤决定在这两天
之内,就提前下敕书封罗虎为潼关伯。等孤登极之后,在此不多停留即驾返长安,
经营江南,给罗虎三万人马镇守北京,作国家北方屏藩。所以你要从明朝公侯大官
的府第中寻找一处大的宅院,连夜打扫修缮,尽心布置,暂供罗虎封伯后住家之用。”
吴汝义满心高兴,因为他认为一则罗虎确实应该封伯;二则在罗虎封伯之后,
他自己和一些有功将领当然也就跟着受封了。他叩头说:
“谨遵圣谕,臣马上就办理妥当。”
李自成下令为罗虎寻找和布置豪华住宅本来另有用意,但是他没有说出口来,
要等今天晚上他才说出。吴汝义走出武英殿以后,心中感到奇怪:罗虎没有家眷,
一个人在此,封伯何必要一处豪华的住宅?何必要在几天之内就一切准备停当?
吴汝义退出以后,李自成又继续批阅文书。有两件紧急的军情文书他必须赶快
批复,一件是奉命留守西安、总理朝政的大将田见秀来的火急奏本,禀报说河南各
地以及山东境内,虽然派去了地方官吏,但无重兵弹压,处处情况不稳,已经叛乱
迭起,有随时崩解之势。另一件是刘芳亮从保定来的急奏,禀奏他占领了保定和真
定之后,豫北三府①与冀南三府②人心未服,局势不稳,处处作乱,粮食征集困难。
看了这两件奏本以后,李自成的心情沉重,不觉叹了口气,在心中对自己暗暗说道:
①豫北三府——卫辉府、怀庆府、彰德府均在黄河以北。
②冀南三府——河间府、顺德府、大名府均在保定以南。
“登极事要如期举行,赶快回到长安,腾出一只手平定叛乱,稳定大局,另一
只手平定江南!”
忽然有轻微的环佩声和脚步声来到他的身边,同时一阵甜甜的芳香扑来。他忍
不住回头一看,看见王瑞芬来到身边,服装淡雅,面如桃花,唇如渥丹①,不觉心
中一动。王瑞芬躬身说道:
①渥丹——鲜红雨润泽。此是习用的古汉语词。
“启奏皇爷,天气不早,已经二更过后了,请回后宫安歇。”
王瑞芬的美貌和温柔悦耳的声音顿然减轻了李自成心头上的沉重。他忽然想到
已经有两夜不曾“召幸”的窦妃,昨日早晨和今日早晨看见窦妃的眼睛分明在夜间
哭过,忍不住问道:
“窦妃可在东暖阁就寝了么?”
王瑞芬回答:“因皇爷尚未安歇,窦娘娘不敢就寝,正在东暖阁读书候旨。”
李自成很爱窦妃,立刻吩咐说:“你去传谕窦妃,今晚到西暖阁住。孤要看几
封紧要文书,过一阵就回寝宫安歇。”
“奴婢即去传谕!”
王瑞芬到仁智殿东暖阁向窦妃传下了皇上的口谕之后,窦妃霎时间脸颊飞红,
一阵心跳,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珠被薄薄的一层泪水笼罩。王瑞芬说道:
“请娘娘略事晚妆,等候圣驾回寝宫。奴婢去将御榻整理一下。”
王瑞芬走后,立刻有两名宫女进来,用银盆捧来温水,伺候窦妃净面,然后服
侍她将头发略事梳拢。头发上的许多首饰都取了下来,放在首饰盒中,只留下一根
翡翠长簪横插髻中,一朵艳红绢花插在鬓边。她本来天生的皮肤白嫩,但为着增加
一点脂粉香,她在脸上略施脂粉,似有若无。晚妆一毕,在几个宫女的陪侍下来到
西暖阁皇上寝宫,等候接驾。
窦妃命宫女们都去丹墀上等候,圣驾回来时立刻传禀。她看见御榻上的黄缎绣
龙被子已经放好,又闻见寝宫中有一股令她春心动荡的奇异香气,趁着宫女们不在
跟前,向王瑞芬悄悄问道:
“你怎么在博山炉中又加进了那种异香?”
王瑞芬凑近窦妃的耳朵含笑答道:“奴婢但愿娘娘早生皇子,使大顺朝普天同
庆。”
窦美仪从脸上红到粉颈,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只是感激王瑞芬对她的一片好
心,在心中说道:
“好瑞芬,只要我日后永保富贵,一定报答你的好心!”
这一夜,窦美仪重新在御榻上享受了皇上的浓情厚意,恩爱狂热时仍如往夕。
她确实希望赶快怀孕,为皇上早生皇子。但是她毕竟是深受礼教熏陶的女子,新近
脱离处女生活,而与她同枕共被的是一位开国皇帝,非一般民间夫妻可比,所以她
在枕席间十分害羞,拘谨,被动,只任皇上摆布,自己不敢有一点主动行为。但是
她心细如发,敏感如电。她深知道皇上虽然贵为天下之主,但毕竟是个人,是她的
丈夫,在御榻上他和常人一样。今夜她常常从皇上的一些漫不经心的细微动作中,
从他的偶然停顿的耳边絮语中,感到他的心事很重,异于往日。她不敢询问一句话,
只是在”心中问道:
“初六日就举行登极大典,明日皇极门演礼,难道还有什么大事使皇上心中不
快?”
玄武门上响过了五响报更的鼓声以后,窦美仪和李自成几乎是同时从枕上醒了。
前两夜李自成因为国事烦心,没有让窦妃陪宿,总是不待玄武门的五更鼓响便猛然
醒来,而当第一声鼓声传来时他已披衣坐起,不待呼唤,那四个服侍他穿衣和盥洗
梳头的宫女立刻进来。这情形独宿在东暖阁的窦美仪十分清楚,因为她醒得更早,
这时正由宫女服侍,对着铜镜晨妆。尽管因为偶然独宿,感到被皇上冷淡,不免妄
生许多疑虑,只怕常言道“君恩无常”,但又敬佩皇上不贪恋女色,果然不愧是英
明的开国皇帝。但是今日早起①,她却是另一种心态。
①早起——这两个字构成一个名词,即早晨、清早之意。“起”宇读去声,音
如“气”宇,读音较轻。
今日她仍然像往常一样,不到五更就一乍醒来,本应该立即起床,在皇上起身
前回到东暖阁,梳妆打扮。然而经历了两夜的空榻独眠,昨夜又回到了皇帝的御榻
上,她备感幸福。虽然醒来很早,却有一种什么力量不使她起身。四月的北京,五
更仍有浓重的寒意,而仁智殿没有地炕,她侧卧在皇上的怀中感到温暖幸福。她将
头枕在皇上的一只十分健壮的左胳膊上,当她想起身时,却感到皇上的另一只搂紧
她的右胳膊并没有放松的意思,她忽然在心中充满幸福地想到白居易的诗句:“春
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不觉从脸上绽开了一朵微笑。但李自成并没有
觉察窦妃的心思。他正在心情沉重地思虑着唐通和张若麒今日可能会带来什么消息。
他想着,原来没料到的一次战争,恐怕不可避免;又想着进行大战会有许多困难,
但不打又不行。因为正思虑着这些令他十分操心的军国大事,所以几乎将窦妃忘了。
忽然从武英殿传来了云板①两声,李自成和窦妃同时听到,不觉吃惊。李自成
将窦美仪轻轻一推,向外边值班的宫女们问道:
①古板——铜制打击乐器,形似云朵,故称三板。此处作传递消息之用。
“什么事,快去询问!”
窦美仪赶快下了御榻,随便按好衣服,向东暖阁走去。李自成也披衣下了御榻。
有四个服侍穿衣、盥洗、梳头以及整理御榻的宫女进来。
李自成又问道:
“王瑞芬在哪儿?什么事敲响云板?”
王瑞芬掀帘进未,向皇上说道:“奴婢来到!”随即趋前几步,双手呈上一个
小封,又说:
“这是李双喜将军亲手交给奴婢的,请皇爷一阅。”
李自成匆匆拆开批一“密”字的小封,抽出一张用行楷书写的揭帖①一看,忽
然脸色一寒,跺了一脚,随即将揭帖重新叠好,装进小封,在心中问道:
①揭帖——臣下呈给皇上的一种公文,为着迅速奏明事件或意见,形式上比奏
本随便,称做揭帖。另外,不具名的招帖,用以攻击或揭露别人的丑闻隐恶也叫揭
帖。
“在北京城中驻扎着数万大军,竟出了这样怪事!”
李自成左右的宫女们不知道夜间出了什么大事,心中一惊,悄悄地交换眼色。
李自成盥洗、梳头和穿好衣服后,将御案上的揭帖揣进怀中,由几个宫女侍候,大
踏步往武英殿去。
窦美仪因为今早偶尔春宵贪眠,不曾像平日提前两刻起床,所以现在还没有打
扮完毕。一个宫女在窦妃的梳妆台前放一只成化年制粉彩凤凰牡丹瓷绣墩,上边放
一个厚厚的黄缎绣凤软垫,窦妃坐在上边,对着铜镜,让一个有经验的宫女替她梳
头。她的头发特别美,比两个宫女合起来的头发还多。当她的头发打散时,可以一
直垂到地上。此刻头发已经梳好了,宫女正在仿唐代宫中的发型为她梳拢。她虽然
不知道北京在夜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在皇上身边的宫女们已经告诉她皇上拆开
一个密封后脸色不好,还在金砖①上跺了一脚。她也明白,皇上对前朝的太监很不
放心,怕他们心怀故主,既要防备他们行刺,也防备他们窃听机密。武英殿中一律
由宫女侍候,也不准太监们进入仁智殿院中。夜间如果有重要急奏,李双喜到武英
殿西南角,即进入仁智殿院落的人口处,敲响云板。在西厢房值夜的宫女接了急奏,
交给寝宫的宫女头儿王瑞芬,马上转呈皇上。看来这密封中所奏的必非小事,更非
平安吉报。窦美仪已经铁了心要做大顺朝开国皇帝的一位贤妃,此刻她对着铜镜,
望着宫女替她梳拢头发、插上首饰和宫制鲜花②,想到黎明前李双喜敲云板送来的
一封密奏,想到近两日皇上似乎有什么心事,又想到吴三桂驻军山海关尚未投降,
不觉在心中问道:
①金砖——故宫主要宫殿铺地的砖头,是由特殊的工艺制成,质地十分细腻,
耐磨,呈灰黑色,俗称金砖。
②宫制鲜花——就是宫中所制的假花,多以绢制成,色彩鲜艳如真,称为像生
花。
“我大顺朝的江山能坐稳么?”
李自成在武英殿丹墀上拜天之后,进入西暖阁,在龙椅上坐下,立刻将恭候在
丹墀一角的双喜叫进来,命宫女们回避了。宫女都懂规矩,不仅在殿内的宫女全得
退出,连站在窗外的宫女也得避开,绝对不许有人窃听。李自成向双喜问道:
“揭帖中所奏的两件事你可知道?”
“约在四更时候,从军师府来的一个官员到东华门递进密封揭帖。适逢儿臣巡
视紫禁城中警跸情况,来到东华门内,遂将军师府的官员放进东华门,问他知不知
道揭帖所言何事。他说两件事他都知道,将事情的经过对儿臣说了。”
“杜勋是怎样被杀的?”
“昨夜一更多大,杜勋从朋友处吃酒席回来。他骑着马,跟着两个仆人打着灯
笼。离他的家不远,经过一个僻静地方,四无人家,一片树林,还有一个无人居住
的小庙。突然有几人从树影中跳出,拦住马头,用乱刀将杜勋砍死,又砍死了一个
仆人,另一个仆人挨了一刀,拚命逃跑。刺客砍下杜勋的脑袋,挂在小庙前的树枝
上,在小庙墙上写了一句话:‘为先皇帝诛叛奴’。杜勋的家人很快到军师府禀报
此事。军师府派兵前往搜查凶手,早已没有踪迹。”
李自成默默想道:“没有料到,北京城的民心不忘明朝!”李双喜见他没有做
声,接着说道:
“崇文门内向西拐,往江米巷去的墙壁上,我一支巡逻队在二更以后,看见有
人在墙上贴出了无头揭帖,说平西伯吴三桂不日将亲率十万精兵西来,剿除,剿除……”
“你只管明白地说!”
“那揭帖上说,剿除逆贼,恢复神京,为先帝后发丧,扶太子即位,重振大明
江山。”
李自成问道:“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巡逻队看见揭帖,浆糊还没有干,可是贴揭帖的人没看见。巡逻队当即撕下
揭帖,去首总将军府禀报。刘爷下令,将附近住户抓来了十来个男人,连夜拷问,
没人招供。刘爷下令全部斩首,将首级悬挂在无头捐帖的地方。这些人正要推往崇
文门内十字路口行刑,恰好宋军师闻讯赶到,苦劝不要杀戮无辜,等天明后取保释
放,以安京师民心。父皇,两件大事竟然如此凑巧,发生在同一个夜间!”
李自成是一个性格深沉的人,虽然他想得更多,却没有吐露一句,只叫宫女进
来,吩咐传膳。
简单的早膳以后,李自成告诉窦妃说,他要先去文华殿召见大臣,然后去左顺
门楼上凭窗观看演礼。窦美仪温柔地含笑说道:
“可惜臣妾是个女子,要是生为男子,该有多好!”
李自成笑着问:“卿为何有这样想法?”
窦妃说:“皇上的登极大典乃千古盛事,臣妾备位后宫,既不能参预文臣之列,
躬预盛典,跪拜山呼,连皇极门演礼的事也不能观看,所以才说出此言,恳陛下恕
臣妾无知妄言之罪。”
“这好办,孤吩咐双喜,右顺门楼上不许兵丁上去,卿可率领宫女们在右顺门
楼上观看演礼。只是,不要打开窗子,将窗纸戳破一些小洞就行了。”
窦美仪喜出望外,立时跪下说道:“感谢皇恩!如此臣妾与宫女们皆可以大饱
眼福!”
午门上的第一次钟声响了。钟声悠然传向远方,全体京城的士民怀着不同的心
情倾听钟声,许多人悄悄地议论着李玉即将登极的大事,也议论着吴三桂拒绝向大
顺投降,发誓要为崇祯帝后复仇,恢复大明江山的事。从来就有一种奇怪现象,每
次在时局发生重大变化时候,民间的消息比官方的消息又快又多,其中难免有许多
谣传,但有些谣传在事后证明有可靠来源。在昨夜崇文门内出现无头揭帖之前,就
不断有关于吴三桂决心兴兵讨贼的谣言,而且在北京东郊也发现了无头揭帖,号召
黎民百姓赶制白布孝巾,准备在吴三桂人马到来时为崇祯帝后发丧。虽然发现的揭
帖不多,但是通过庶民百姓的日,一传十,十传百,迅速地传遍京城,猛然间搅乱
人心。
除关于吴三桂要兴兵打仗的谣言之外,还有大顺军在北京城内强奸和抢劫的事,
愈传愈多,真实消息和夸大的谣言混在一起。拷掠追赃和纵兵奸淫的事本来就是京
城百姓的热门话题,如今每天都传出新的消息,传言什么侯、什么伯、什么大臣的
家人到处张罗借贷,在已经交出若干万两金银之后,于某日被拷掠死了;某某文臣
在朝中素有清直之名,也遭拷掠之苦,生命难保。关于奸淫良家妇女的事,盛传安
福胡同一夜之间妇女悬梁和投井而死的有三百七十余人,尽管这数目被夸大得极不
合理,但是依然满北京城盛传不止。同时还盛传常有妇女被拉到北城墙上轮奸,有
少女被轮奸致死,尸体投到城外。由于京城居民对大顺军的仇恨与日俱增,所以有
关大顺军奸淫妇女的荒唐谣言愈传愈多,而且人们竟然都信以为真,然后再添校加
叶,争相传播。
通过山东境内的江南漕运,从去年冬天起就已经不通。供给京城的薪柴、燃煤
和木炭,都是从西山来的,如今也不能再进城了。大顺军虽然严禁京城的粮食和一
切日用必需货物涨价,但是明不涨暗涨,而且市场上的供应一天比一天紧缺。京城
虽然俗称是在“皇帝辇毂之下”,居住着王侯官宦和富商大贾,但是平民百姓和贫
寒之家毕竟居于多数。这班生活在社会下层的平贱寒素之人,世居北京,本来就有
代代承继的正统思想,习惯地把李自成看成是流贼。李自成进入北京后,并没有立
即废除明朝的各种苛政,也没有宣布“与民更始”的重要新政,更令人不解的是竟
没有像进入河南一样,对生活贫苦的小民开仓放赈。所以其执行的拷掠追赃政策虽
然看起来只是严厉打击明朝在京城的六品以上官僚、皇亲国戚、公侯贵族,却使大
顺政权在广大中小官吏、士人、商人和下层贫民中也普遍失去人心。
北京士民前几天就都知道今天上午,大顺朝文武百官将在皇极门演礼,准备新
皇帝在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按照常理说,从今日起到登极大典的三天内,正是举
国①狂欢,普天同庆的日子,然而今天的情况十分反常,只有大顺朝的文武百官
(宋献策和李岩等很少人数除外)欢欣鼓舞,北京城中的各色人等,不管贫富,心
情都很沉重,冷眼旁观,等候着事态发展。当午门上的钟声散往五城各处时候,不
论是住在深宅大院的还是住在浅房窄屋的人们都暗暗地摇头叹息,心中问道:
①举国——全京城、国是京城的代称。
“这个李自成真能坐稳江山么?”
李自成在午门上敲响钟声的前一刻,趁着午门未开,已经由双喜率领二十名将
土护驾,穿过右顺门和左顺门,来到文华殿了。
李自成从武英殿启驾片刻后,窦美仪先由四个宫女捧着香炉,从作为皇帝寝宫
的仁智殿出来,也登上右顺门楼。随后,王瑞芬带一群花枝招展的宫女,带着一股
香气,登上右顺门楼。窦美仪的脸上和凤眼峨眉处处掩藏不住涌出内心的喜庆笑容,
面对窗子坐下,而十来个宫女侍立在她的左右。
李自成已经在文华殿西暖阁的龙椅上坐下,神色沉重。满洲人正准备兴兵南犯
和吴三桂想据守山海关抗拒不降,这两个军情探报最使他放心不下。他从昨天下午
起,就暗暗地盘算着不得已时的作战方略。但是他对吴三桂的投降仍抱着几分希望。
他反复思索,既然崇祯已经亡国,江山易主,吴三桂再忠心保明朝已经没有多大意
义,而且也没有什么前途,何况吴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已经成了人质,全家
性命决定于他降与不降。他钦差张若麒和唐通送去了犒军白银四万两,黄金万两,
又答应仍封吴三桂为伯爵,世袭罔替①,这样的宠遇厚恩,应该使他倾心归顺。所
以尽管宋献策和李岩都认为吴三桂抗拒不降的成分为多,但是不见到派去的使者回
来,他总是仍希望避免作战,为大顺的北伐军保存元气,以应付满洲人的来犯。
①世袭罔替——封建的封爵制度,一种是逐代降一等级,数代之后停止;一种
是永远保存初封爵位,叫做“世袭罔替”。“罔替”即不终止。
一个小太监用银托盘捧来盖碗香茶,放在御案上,轻轻地退了出去。随即吴汝
义进来,跪下去叩了一个头,奏道:
“臣已遵旨为罗虎安排一座好的宅院。他很快就会到京,稍事休息后,臣即带
他进宫陛见,听皇上重要面谕。”
李自成点点头,心中暗想:可惜像小罗虎这样的得力将领太少了!
“唐通和张若麒还没回来?”他问道。
“回陛下,唐通和张若麒已经回京。他们昨夜宿在通州,今日早晨赶回京城。”
“快传他们来见我。”
“刚才臣接到军师府禀报,说二位钦差正跟随两位军师从军师府骑马前来,稍
候片刻就会到了。”
吴汝义叩头退出之后,刘宗敏和牛金星进来,行礼之后,李自成叫他们坐下,
说道:
“昨晚发生的两件事,孤已知道。眼下北京人心不稳,我们原来不曾料到。看
来吴三桂的及早投降同后日顺利登极,两件事至关重要。观看演礼后,我们再仔细
商议。五凤楼上的钟声已经响过一阵,此时文武百官正在进入午门你们赶快到左顺
门楼上,观看演礼。孤要等张若麒和唐通来面奏去山海关的结果,他们跟随献策快
来到了。”
刘宗敏说:“我风闻吴三桂不愿投降,张若麒与唐通进宫就可以完全清楚。倘
若吴三桂敢抗拒不降,请陛下决定办法,不能留下他成为后患。”
“你说得很是。”李自成停一停,接着又用坚定的口气说道:“等孤听了钦差
面奏之后,我们就商议办法。江南未平,东虏又将进犯,我们对身边的吴三桂一定
要先下手为强。消灭他之后再打败满洲南犯之敌!”
刘宗敏和牛金星从李自成的面前退出以后,出了文华门,向互顺门走去,心头
上都有一种沉重情绪。昨天晚上,宋献策分别拜访了刘宗敏和牛金星,将刘体纯探
到的满洲人正在调动八旗人马和吴三桂准备据守山海关不肯投降的绝密消息告诉了
他们,所以他们在文华殿见过圣驾之后,一面向左顺门走去,一面在想着皇上很快
就会听到张若麒与唐通的禀报。是否要对吴三桂用兵,这是大顺朝一件大事,在今
明两日内就要决定了。
李双喜对今天的演礼非常感兴趣,带着四个小校,肃静地站立在左顺门的朱红
门槛里边。只见他向身边一名小校吩咐了几句话,那小校不敢怠慢,立刻走下台阶,
打算从金水河和午门之间穿过,奔往右顺门去传令。但是刚刚抬步,听到李双喜小
声吩咐:“绕皇极门后边过去!”小校恍然明白,立刻退出左顺门,越过一道石桥
①从宫墙外边往北,奔往文昭阁②去了。
①石桥——紫禁城中的内金水河在左顺问北边不远处从地下流过宫墙,经过石
桥,仍由地下从文华殿宫院西边转向北流,在端敬殿和省愆居之间穿过宫墙向东。
②文昭阁——俗称文楼,在皇极殿与皇极门之间,与西边的武成阁(俗称武楼)
东西遥对。
正在这时,刘宗敏和牛金星到了。李双喜带他们登上左顺门楼,凭窗坐下,当
即有侍卫用朱漆托盘捧来了两杯香茶放在几上。刘宗敏回头说道:
“双喜儿,你不要在此看了,快回文华门值房去。皇上召见张若麒与唐通,有
什么重要消息,你立刻前来禀报!”
李双喜恭敬地回答一个“是”字,下楼去了。当他回到文华门时,听见从皇极
门前丹墀上传过来静鞭三响,同时看见张若麒与唐通跟随着宋献策和李岩带着一群
仆从进东华门了。
李自成正等着钦差来见,忽听见从皇极门前传来了连续三次响亮的鞭声,他的
心中一动,暗想道:“这是静鞭三响!”果然,停了片刻,又从皇极门前传来了鼓
乐之声。李自成心中明白,群臣的隆重演礼开始了。直到此时,他仍然希望刘体纯
昨天所面奏的山海关消息不十分确切;纵然吴三桂有不降之心,但经过张若麒与唐
通力劝,总该有转念余地吧?
李双喜回到文华门不一会儿,宋献策和李岩带着张若麒与唐通也到了。宋献策
和李岩为着尊重新朝的朝廷体统,很自然地停留在文华门内,也不敢大声说话,只
是轻声叫双喜进去启奏皇上。李自成正盼着他们来到,对双喜说道:
“快叫他们进来!”
宋献策、李岩等在御前叩头以后,李自成命他们坐下,随即问道:
“二位前去山海关犒军劝降,结果如何?”
张若麒与唐通不约而同赶紧站立起来,按照几天来在归程中反复议好的措词,
由张若麒向新主躬身回答:
“启奏陛下,臣与唐将军奉旨携巨款赴山海关犒军,宣布陛下德意,劝说吴三
桂从速降顺。吴三桂拜收陛下谕旨与犒军巨款,颇为感激,确有愿降之意。但关宁
将士,人数众多,也有人不愿投降,誓为明朝帝后复仇,不惜一战。遇到这种情况,
吴三桂十分犹豫,希望陛下谅其苦衷,宽限数日,使他能与关宁将领从容商议。”
李自成一听,明白吴三桂想用缓兵之计,等候“东虏”大军南下,在心中暗说:
“二虎的探报果然确实!”
他没有马上再问,而是想到了对山海关用兵的大事。就在他沉默无言的片刻之
间,从皇极门前隐约传来了音乐声和鸿胪寺官的赞礼声,这更增加了他对吴三桂的
恼恨。想了一想,他接着问道:
“吴三桂可知道孤将于四月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
唐通赶紧回答:“臣一到山海关即将皇上登极大典的日子告诉了他,希望他能
亲率一部分文武官员来京,参预盛典。”
“他不肯前来?”
“是的,陛下。”
“也不肯派遣官员送来贺表?”
“是的。请陛下息怒。”
李自成又问道:“听说吴三桂加紧备战,督催军民日夜不停,将西罗城继续修
筑,尚未完工,是不是决意对孤的义师负隅顽抗?”
张若麒与唐通被逼问得背上出汗,只好回答说是。此刻使他们唯一放心的是,
他们同吴三桂谈的一些不利于李自成的私话,连吴三桂的左右将领都不知道,李自
成纵然英明出众,也决无猜到之理。
李自成继续问道:“两位爱卿在山海卫,可听说满鞑子的动静么?”
张若麒答道:“臣在吴三桂军中,风闻沈阳多尔表正在调集满蒙八旗人马,将
有南犯举动。但东虏何时南犯,毫无所知。”
“吴三桂会不会投降满洲?”
唐通说:“臣与吴三桂都是前朝防备满洲大将,蒙受先帝特恩,同时封伯。只
是臣知天命已改,大顺应运龙兴,故于千钧一发之际,决计弃暗投明,出居庸关迎
接义师,拜伏陛下马前。吴三桂世居辽东,对内地情况不明,所以至今对归诚陛下
一事尚在举棋不定,这也情有可原。但说他投降满洲,实无此意。半年以前,因关
外各地尽失,宁远孤悬海边,北京城中曾有谣言,说他投降满洲。他为着免去朝中
疑心,请求将父母和一家人迁居北京。如今他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都在陛下手中,
成为人质,怎能会投降满洲?以臣看来,他目前只是因为世为明臣,深受明朝国恩,
不忘故主,加上将士们议论未决,所以他尚在犹豫。请陛下稍缓数日,俟他与关宁
文武要员商议定了,纵然不能亲自来京,也必会差一二可靠官员恭捧降表前来。”
“他自己不能来么?”
“东虏久欲夺取山海关,打通进入中原大道。如今满洲人已经占据宁远及周围
城堡,与山海关十分逼近。吴三桂闻知满洲人调集兵马,又将入犯。他是关宁总兵,
身负防边重任,自不敢轻离防地。”
“你们带去他父亲吴襄的家书,劝他投降大顺,情辞恳切。他没有给他父亲回
一封书子?”
“臣离开山海关时候,吴三桂因关外风声紧急,忙于部署防虏军事,来不及写
好家书。他对臣与唐将军说:二三日内将差遣专人将他的家书送来北京。”
李自成对张若麒与唐通的忠心原来就不相信,钦差他们去山海关犒军和劝降也
只是为着他们与吴三桂曾经共过患难,想着他们可以同吴三桂深谈,而他们也愿意
受此使命,为大顺立功。经过此刻一阵谈话,李自成不但知道他们没有完成使命,
而且对他们更加疑心。李自成看见宋献策的眼色是希望停止询问,却忍不住又问一
句:
“唐将军,吴三桂负隅顽抗的心已经显明,但孤仍不想对他用兵。你不妨直言,
他可曾说出什么不肯投降的道理?”
“陛下英明,请恕臣未能完成钦命之罪。吴三桂不忘明朝,自然会有些非非之
想。臣不敢面读圣听,有些话臣已向宋军师详细禀报,请陛下询问军师可知。”
宋献策赶快站起身来,含着微笑说:“吴三桂不忘故君,向陛下有所恳求。虽
然是想入非非,但也是事理之常,不足为怪,容臣随后详奏。二位钦差大人日夜奔
驰,十分鞍马劳累,请陛下允许他们速回公馆休息,倘陛下另有垂询之事,明日再
行召见。”
李自成明白军师的意思,随即改换了温和的颜色,向张若麒与唐通说道:
“二位爱卿连日旅途劳累,赶快休息去吧。”
张若麒与唐通都如释重负,赶快跪下叩头,恭敬退出。
李自成目送张若麒与唐通从文华殿退出以后,脸上强装的温和神色很快消失,
望着宋献策和李岩问道:
“对吴三桂的事,你们有何看法?”
李岩望一望宋献策,跪下回答:“陛下,以臣愚见……”
“卿可平身,不妨坐下议事。”
李岩叩头起身,重新坐下,接着说道:“以臣愚见,吴三桂不肯投降,决意据
山海关反抗我朝,事已显然。但是他自知人马有限,势孤力单,所以他既不肯上表
投诚,也不敢公然为崇祯缟素发丧,传檄远近,称兵犯阙。他已经知道多尔衮在沈
阳调集人马,将要大举南犯,所以他要拖延时日,等待满洲动静,坐收渔人之利。
臣以为目前最可虑的不是吴三桂不投降,而是东虏趁我大顺朝在北京立脚未稳,大
举南犯。满洲是我朝真正强敌,不可不认真对待。”
“卿言甚是。”李自成对李岩轻轻点头,立刻命殿外宫女传谕李双喜叫汝候刘
宗敏和丞相牛金星速来文华殿议事。
刘宗敏和牛金星坐在左顺门上,凭窗观看演礼。他们都是平生第一次观看大朝
会礼节,自然是颇感新鲜。但是因为皇上迟迟未来,设在他们中间稍前的龙椅空着,
所以他们一边观看演礼,一边记挂着皇上召见张若麒与唐通的事。刘宗敏在惦记着
钦差去山海关劝降的事,同时又考虑到不得已时同吴三桂作战的许多问题。牛金星
毕竟是文人出身,对将会发生的战争虽然也不免担心,但是更想着不会打仗,吴三
桂会投降大顺。由于这两位文武大臣在观看演礼时的心态不同,所以牛金星始终是
面露微笑,那神情,那风度,俨然是功成得意的太平宰相;而刘宗敏始终是神色严
峻,心头上好像有战马奔腾。
与左顺门隔着皇极门和午门之间的宽大宫院,窦妃率领一群宫女悄悄地站在有
顺门楼上观看演礼。右顺门的窗子紧闭,窦妃和宫女们都将窗纸戳破小孔,用一只
眼睛向外观看。那从丹陛下边分两行排列到内金水桥的皇帝仪仗,首先映人她们的
眼帘,随即她们看到文武百官在细乐声中依照鸿胪鸣赞,御史纠仪,按部就班,又
按品级大小,在丹墀上边站好。忽然,有四个文臣,身穿蓝色方领①云朵补子朝服,
冠有雉尾,步步倒退而行,自皇极门东山墙外出现,引导一个由四个太监抬着的空
步辇,后边跟随着几个随侍太监,转到皇极门前边,步辇落地。丹墀和丹墀下两班
乐声大作。当步辇出现时,鸿鼐官高声鸣赞,百官在乐声中俯伏跪地,不敢抬头。
随即那倒退而来的四个文臣和八个随侍的太监好像扈送着圣驾,进入殿内。百官依
照鸿胪官的鸣赞,三跪九叩,山呼万岁。身边的一个宫女惊奇地向窦妃小声问道:
①方领——明代官服定制是圆领,大顺朝改为方领。
“娘娘,怎么那四个文臣步步倒退?”
窦妃说道:“这叫做御史导驾。真正大朝会,圣驾先到中极殿休息,然后有四
位御史前去请驾出朝。圣驾秉圭①上辇,御史们走在辇前,步步后退而行,叫做导
驾。”
演礼继续进行。窦妃却将视线移向正对面的左顺门楼上。使她感到奇怪的是,
那御座始终空着。她已经命宫女问过在楼下伺候的武英殿大监,知道坐在御座左边
②的身材魁梧的武将是刘宗敏,右边的是丞相牛金星。到此刻,皇上还没有亲自观
看演礼,此是何故?
①秉圭——拿着一种叫做圭的东四,长条形,美玉制成,古代帝王或诸侯行礼
时秉在手里。
②左边——按唐宋以来的一般制度,左为上,文左或右、但刘宗敏已经封候,
且李自成钦定刘宗敏位居大顺朝文或百官之首,所以同牛金星在一起时,坐在左边。
又过了一阵,她看见分明是双喜将军来到左顺门楼上,向刘宗敏和牛金星说了
一句什么话,这两位文武大臣登时起身,随双喜下楼而去。窦美仪的脸色一寒,不
觉在心中惊叫:
“天哪,一定是出了大事!”
自从成了新皇帝的妃子以来,她完全将自身和一家人的命运同大顺朝的国运拴
在一起了。现在一看见刘宗敏和牛金星匆匆地下了左顺门楼向东而去,她无心再观
看演礼,便默默对王瑞芬一点头,率领宫女们下了右顺门楼,回仁智殿的寝宫去了。
路上,她心中暗想:皇极门隆重演礼这样的大事,文臣们怎可如此思虑不周,竟让
太监们在鼓乐声中簇拥着空辇上朝,多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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