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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精确完美(4200字作文)

2014-07-28 
拒绝精确完美 ——关于备课和教材

本篇拒绝精确完美,本文作者为电视编导,是一篇小学作文,全文共计4200字,作文仅供学习交流,严禁抄袭。

拒绝精确完美

——关于备课和教材

如果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站在教师节万人集会的演讲台上,我一定要象马丁·路德金那样,用充满激情的声音喊出“我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教师有一天能够眉飞色舞地站在讲台上,放纵他语言的野马,情感的流云,想怎么表达就怎么表达,想议论什么就议论什么,想把自己的课上成什么样,就上成什么样。我梦想,教师能够有践踏教材的自由,想不考试就可以不考试,想上多少课就上多少课,想领着自己的弟子走出学校,去山川名胜中云游,就能够飘然而行,谁也不能干涉。我梦想,教师是一个学者,一个文人,一个艺术家,而不是一个只懂得给教材守死孝、给分数守活寡的教书匠。他平常要会弹琴,会作画,会写作,也会喝酒和咏诗。他不在乎金钱和社会地位,当然更不在乎什么分数。他不党不群,不向任何权威和势力低头,不去迎合任何意识形态。他是一棵婆娑自在的大树,上面栖息着无数鸟儿,风雨冰霜都奈何他不得。我梦想,教师都摘去了他们的眼镜,裸露出他们的一双双明眸,而且总是抬着头走路,逼视周围的一切。除了教授弟子之外,他们能够朝气蓬勃地议论天下命运,相互商榷国是,通过各种媒体的渠道来议政,表达他们的看法。而不是永远呆坐在会议室里,象学生一样一言不发地听着文件传达。他们视野开阔,胸襟博大,眼睛里放射着夺人的智慧光彩。他们不再需要教师节的可怜关怀,不再需要用这样的节日来为自己打气壮胆,自己为自己唱赞歌,更不需要被人强行思想改造。恰恰相反,他们总是象自己的祖师爷孔子那样,野心勃勃地努力想来改造我们这个不完美的社会。我有一个梦想,永远在心中不可泯灭,我梦想总有一天,教师会与其他文人一样,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的真正灵魂。

这一天会到来吗?说心里话,我自己也不相信。梦想是这样的完美,这样让人砰然心动,以至于显得如此虚幻和遥不可及,象一个吹弹得破的易碎的乌托邦,放在那里教我们心痛。

人们总是喜欢把教师形容为蜡烛。这种比喻,在我看来有一种残酷的美。岂止是蜡烛,今天的教师完全是一支残烛,一支风中的残烛,流泪的残烛。记得几年前,英国王妃戴安娜车祸丧生,著名歌星约翰·艾尔顿在葬礼上为她唱了一曲《风中的蜡烛》,让全世界尊敬她的人都洒下一掬伤心的眼泪。“再见,英格兰的玫瑰,你的生命象风中的蜡烛。”可是在中国的教师面前,戴安娜又算什么风中的蜡烛呢?朋友啊,她也算蜡烛,这支蜡烛未免太巨大了。她象广场上的高大圆柱,上面燃烧着熊熊的火炬。那种风吹不灭的皇家气派,我们只能远远地摇头叹息。中国的教师,特别是那些中小学的教师,那些贫困地区的民办教师,他们才是风中的蜡烛。孱弱,卑微,黯淡,萎靡,随时都会被风吹灭。

我又能说什么呢?难堪的现实象是对瑰丽梦想的嘲弄,瑰丽的梦想同时也就成了对难堪现实的诅咒。马丁·路德金那样浪漫的诗人情怀,不过几十年时间,就被社会真正地演绎起来,而且是那样有声有色。我们的梦想也会有这样的结果吗?蜡烛啊摇曳的蜡烛,你为什么不是雪亮的探灯,为什么不是穿透力强大的激光,为什么不是璀璨绚丽的焰火呢?在微弱的烛光下,我们只能用这样虚幻的梦想,来解救自己。

我关心谁来拯救教师的灵魂。但是,我更关心谁来拯救学生的灵魂。我要谈论的是,怎样才算一个对得起学生的教师,怎样去备书上课才有意义,怎样来看待我们面前的那些教材。

很多年前,我在一所大学里执教,给学生讲授唐诗宋词。那时候我年轻,整天想着怎样使自己出类拔萃。我除了认真备课之外,还设计了许多随堂交流,在课堂上与学生相互对诗,让他们用文言文写诗话,作题跋,考他们当堂吟诗填词的能力,还让他们学着校勘注释。我尽量不使用统一教材,完全让学生按照我的备课思路走,常常龙飞凤舞,把整个黑板写得到处都是要点。我很卖力地做这件事,上起课来十分投入,用学生的话说是非常忘情。渲染起来,连自己也激动不已。我崇拜闻一多,模仿过闻一多那种诗人气质的讲课方式,努力把上课当作写诗一样,尽量注意它的疏密节奏,注意它的情节性和抒情性,使整个课堂弥漫着某种意境和情趣。不少学生毕业前告诉我,我是他们遇到过的最优秀的教师之一。

但是到了四年级下半学期,学校按规定举行毕业会考,测试他们对所学课程的掌握程度,结果每一届学生都令我失望。四年中他们所学过的东西浓缩在一张考卷上,让他们回答,他们竟然大半都忘记了。他们曾经那么狂热喜爱的唐诗宋词,那么沉迷的古典文学,竟然在短短的一、两年时间里都还给了我。大多数人的毕业考试成绩只有四、五十分,好一点的,也不过六、七十分,远远达不到我们期望的水平。

我为这种结果感到沮丧,仿佛庄稼人遭遇了彻底的歉收,辛辛苦苦白忙了一场。送走每一届学生,我都要问自己,我究竟该不该继续这样卖力地把课上好?这种我自己觉得精美抒情的课,究竟有没有意义?我陷在两难选择的苦恼中。

后来,我有机会带大学生到中学去实习,旁听了不少中学教师的课,还观摩了一些特级教师的公开课。与他们相比,我发现我上课还不够讲究,还显得过于随意,浪漫的情怀与唯美的追求,使课堂的教学活动不那么严谨,也不那么高效。而他们的课才是真正的完美无缺,非常精确,每一个知识点都被准确地命中,在恰当的落点上爆炸开花。恰当的提问,恰当的板书,恰当的作业,一切设计得那么好,让你简直无可挑剔。课上完了,教师该讲的知识都讲到了,学生该掌握的内容都掌握了。双方都心满意足,意犹未尽,显出踌躇满志的样子来。

但为什么,我总是怀念那些不完美的课呢?我从内心拒绝这些精确的课。

读研究生使我有机会接触到许多老先生。这些老先生,大多是在民国年间的大学里浸染过的旧文人。他们的上课方式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以我的导师为例,他给我们讲课,从来就是东拉西扯,常常从一个话题枝蔓开去,说到哪里算哪里,说多长时间算多长时间。他总是随心所欲地给我们讲一大堆逸闻秘事,或者给我们指点许多考证线索,要不然,就是随便谈谈做人的道理,讲他当年与做汉奸的学者龙榆生怎样绝交,讲当年学生们的对联“此去应成千古恨,归来不值一文钱”,讲明朝灭亡之后,贪生怕死的文人千方百计找借口,不肯赴死,有的说:“水太冷,不宜自尽。”有的说:“小妾舍不得我死,奈何。”听学长们说,当年先生在大学讲台上,真是风流倜傥,一卷书,一只笛子,边讲,边吹,边唱。学期结束时,没有其他考试,只在黑板上写一个词牌,让大家当场填词一首而已。用今天的标准衡量,我是不是应该说,先生根本就不会上课。

并不是他一个人如此。我多次听到前辈们谈论,也从许多回忆录中了解到,旧时代许多大名鼎鼎的学者很不擅长讲课,或者说很不守上课的规矩。据说有的教授竟然眼睛不敢看自己的学生,站在那里从头讲到尾,眼睛始终定定地看着窗外。有的教授口吃,吞吞吐吐说不清楚。尽管非常有学问,却表达不出来。更多的教授是故意逞才显能,在讲课时自由发挥,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想胡说八道就胡说八道。你来不来听,是你的自由。你既然选修他的课,坐在他的教室里,那么怎么讲就是他的自由了。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研究领域,可以说各怀绝技,但脾气秉性完全不同,讲起课来,谁也不受别人的约束。旧清华、旧北大、西南联大、旧中央大学,当年的名校里面这样的教授比比皆是。

课,总是这样残缺不全,到处都是不规范的教学,不规范的考试,教材混乱,师资鱼龙混杂。但是,他们带出来的学生都非常优秀。这些学生也特别热爱他们的老师,怀念他们的老师。这是事实,谁也不能不承认。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艺术上有所谓残缺的美。上课也许正需要这种残缺之美?一个学生,他渴望的究竟是什么?是在可以预料中被精确地设计,还是宁愿被各种意想不到自由地袭击?

静下心来,我回忆着自己当学生的切身感受。我从七岁开始读书,差不多当了二十一年的学生。遇到过知青教师、老干部教师、工农兵教师、师范毕业的正规教师、和学者型教师,甚至还有幸遇到过几位国学大师级的老先生教师。我敢说,大多数学生不会喜欢讲课严谨精确,一丝不苟。倒是那些个性强烈、天马行空的古怪老师,经常受到学生的欢迎,给我们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在我看来,除了花钱的学生家长,没有什么人会在乎课堂上究竟有多少知识点,他们在乎的是不要把听课变成一场苦役,一场与知识点搏斗的记忆较量。年轻的心灵总是愿意追随放纵,在快意的激情中,不知不觉完成对知识的占有。

我问自己,一堂课讲下来,能够成为一件完整的艺术品么?我想不能。教师不能只追求讲课自身的完美。你讲得非常完美,对学生来说不一定就完美。

这几年,我从事电视艺术工作,写了一些电视片的解说词。很长时间我才明白,解说词绝不能是一篇完美的散文。如果它完美了,那电视片就完美不了,电视画面会因为图解文字而变得支离破碎,跟在解说后面疲于奔命。镜头画面必须有它自己的延伸逻辑,解说词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配合画面出现。画面和现场声音已经说清楚了的,解说词就没有必要再来重复。解说词应该给人草蛇灰线的感觉,时而现身,时而隐匿,不能从头说到尾。镜头和解说词分开来看,都应该是残缺不全的作品,组合在一起阴阳辉映,才变成完美的电视艺术品。这种情形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教师的讲课和学生的听课,当然不完全与拍电视写解说词相同,但分则残缺,合则完美,道理与电视一样。我觉得教师一定要学会克制自己,绝不能一味追求把课讲得好,讲得精彩,讲得那样滴水不漏。

我更愿意把讲课看成是一场与学生周旋的游戏。邻居夫妇俩经常抱怨他们的独生女喂饭难,什么好吃的东西,孩子都不感兴趣,每顿饭都要折腾他们一、两个小时,常常是追着喂,玩着喂,讲着故事喂,甚至要打一顿再喂。弄得小夫妻俩和老人疲惫不堪。我知道这是他们当父母当得太卖力了,太完美了,以至于把他们的孩子纵容成了傻瓜接受者,丧失了最基本的吃饭本能。完美的哺育,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失败的周旋。就象我拼命要当一个好教师,成天挖空心思,试图把每一节课都讲得精彩绝伦一样。

教育是什么?教育不就是喂饭吗,不就是一些人把自己的知识能力喂给另一些人吗。你可以把食物衔到他们嘴边喂,也可以把食物藏在附近,让他们自己觅食;可以自己在那里吃给他们看,让他们纷纷模仿,也可以把他们绑起来,一个个掰开嘴强行填喂。教师和学生象在玩着太极拳大推手,双方的力量此消彼长,相互倚赖,相克相生。教师喂养得越不费劲,学生接受起来就必须越费劲;教师喂养得越卖力,学生接受起来就可以越不用心。想想也是,高度凝练的古典诗歌不容易理解,不象白话散文那样通俗易懂,过一眼就明白,但是它们却逼得读者慢慢进化出敏锐细腻的想象力和理解力,造就了读者丰富的内心世界;中国画非常抽象,中国的书法变化无穷,都不好懂,它们高傲而挑剔,拒绝漫不经心的欣赏,结果培养出欣赏者高雅深邃的审美情操与艺术品位。相反的例子是电影电视,尤其是电视,它们那么的生动直观,看起来不需要动任何脑筋。结果呢,看电视演变成了无聊的消遣,唯一的结果是在打发时间的同时,也打发了自己的心智和理解力。现代文明给我们带来的恶果之一,就是少数人的智慧使我们大多数人变得越来越愚蠢。食物制造得日益精美可口,而我们的消化系统却在一点点衰弱,功能逐渐退化。商品的自动化程度越来越高,越来越容易使用,而我们正在变得越来越笨,越来越懒,越来越象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傻瓜。

于是我反躬自问:究竟有没有必要把每堂课都讲得那样深入浅出,生动有趣?有没有必要整天琢磨着上一堂完美的课,精确的课?课讲得越精彩就越是好教师吗?看来未必。

我相信会有读者要激烈地与我商榷:大学的教育方式,应该与中小学不一样。数理化的上课方式,应该与文史哲不一样。对待好学自律的学生,应该与对待懒惰的学生不一样。不努力上好课,难道应该努力上坏课,马马虎虎对付学生,做一个不负责任的教师?这些意见我都想过,我尊重这些观点,这些非常符合唯物辩证法的科学观点。但我还是要请它们靠边站。它们太匠气了,太中庸而失去了力量,没有破坏性和创造性,更没有坚持人文理想,不值得让它们站在中间影响我们的思维。对待今天这样腐朽而又失败的教育方式,就应当有一种践踏的冲动,你别无选择。

在这里宣布精确完美的课不受欢迎,也就宣布了细心备课这件事必须予以驱逐。在我看来,备课是多余的,讨巧的,是一种刻于应对的算计。教师不应该这样仔细地备课,更不应该临时备课。作为文人,尤其不应该细备课,不应该倚赖临时的备课,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备课。我从心里诅咒备课。听我说一句,文人应该把那些备课的时间拿来喝酒读书,读天下一切有趣的书,管它是好书禁书,只要有趣就行。除了教材之外的任何闲书,都取来灯下佐酒,岂不快哉。而教材,不妨拿去烧掉,烧成灰烬,祭酒。

我倾向于把备课理解为一件坏事,丑事,甚至是某种恶行,近乎朝廷小人的奸佞行为,市井商人的欺诈动作。

备课是一种对知识的精确打击。海湾战争爆发后,据说全世界都被美国人的高科技战争吓坏了。他们的导弹竟然能够那样精确地攻击远距离目标,而不伤害到附近的无辜。这被称作外科手术式的打击。比起二次大战时期的伦敦大轰炸、东京大轰炸来,这种精确打击既避免了无谓的牺牲,也节省了大量军火,将战争缩小到最低的规模。可是读书不能这么干。读书就是要尽可能地扩大攻击面,进行狂轰滥炸。古人劝我们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从来就没有教我们急用先学,要用到什么再读什么。不管我们能不能做到古人那样的地毯式轰炸,来读尽天下的好书,至少我们应该大范围涉猎,尽可能多读一点。不能计算上课的成本和代价。这是天下读书人的共识,最简单的读书道理。备课,正是在这一点上背叛了祖宗。

它是典型的急用先学:明天要教什么课,今天就读什么书。明天要讲解多少,今天就准备多少。教材上让我说什么,我就按要求说什么。没有浪费一点备课材料,没有多用一点读书时间,成本消耗最低。在这种情况下,学生象是遇到了一个精明的商人,除了教材上的东西,什么都不肯多给。不是他不肯多给,他实在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给。他来之前算计得太精确了。

备课还在某种意义上欺骗了学生。他并没有博览群书,做到相关的知识都了然于胸。他不过提前一点时间,象学生一样学了学教材,而且还利用了教参资料,有现成的答案放在那里。他就这样临时强记了一番,划拉下几个要点,就跑去上课了。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个偷步抢跑的伪君子,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煞有介事,真好象什么都懂似的,早就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都在关心。我觉得,这种备课先生实在不配当老师,他只不过是一个学生,一个狡猾的学生。他利用时间差,成功地把教材上那一点不值钱的知识贩卖给了其他学生。他利用年龄优势和职业优势,算计了他的那群年幼的同学。他只能算一个商人,一个从事知识中介的小商贩。

苛刻地说,备课并不是读书。就象商人囤积了一大堆东西,并不是自己要用。他并不想永久占有这些商品,只不过在手上过一下,加了暴利之后要再去转给别人。教师备课所囤积的那些知识也一样,是急着要脱手的,急着要拿去炫耀,并且尽快变现成相应的职称、工资、荣誉、威望,不会真正被他的大脑所吸收。我当过多年的大学教师,我深信备课不叫做读书。尤其是那些临时抱佛脚的备课。那些备下的内容记得快,忘得也快,随记随忘,教完也就忘得差不多了。学生模仿这种投机方式来对付上课,叫做备书。来对付考试,叫做备考。不教不读,不考不记,随教随忘,随考随丢。象狗熊掰苞米棒子。大家都在应付一个仪式,一个叫做上课的知识转卖仪式。卖的人想:管他要不要呢,反正我已经给过他们了。买的人想:管他给的是什么呢,反正我伸着手作出要的样子了。教育这么神圣的事情,因为备课,结果变成了一场虚伪的客套和敷衍。不再有教师,不再有学生,我们都成了平时不读书、急来瞎对付的善于随机应变的小人。

备课总是试图将一堂课上得精确,规范,严密,科学,极度的高效,尽可能的完美。本来是自然而然的心灵交流,水流云在的情趣游戏,经过备课,变成了流水线作业,变成了为博取分数而战的僵硬技术。一切意外的邂逅,以及随之而来的会心一笑,一切智慧的突然碰撞的可能,一切遭遇挑战而束手无策的尴尬,都被事先扼杀在精确的计算之中。这是我所不喜欢的。去问问,孔子备过课吗?苏格拉底备过课吗?他们是怎样给学生们上课的,我们有谁知道?我们究竟应该把人当作标准件来生产,还是应该用人本的态度、生活化的方式来自然地影响他们?我曾经遇到过好些擅长开公开课的高级教师,他们常常为自己的讲课水平而得意洋洋。我非常尊重他们的劳动,也非常羡慕这种得意洋洋的神情。但是有时候他们骄傲是因为他们能够在讲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听到下课铃敲响。他们觉得那是他们的真正水平。对此我实在不敢苟同。我只能说,他们确实非常有经验,一丝不苟地设计了完美的课。可惜,学生成了他这堂完美的课的奴才,成了他展示自己眼疾手快的标准件。这不好。

我所梦想的好课,应该完全抛开备课笔记,抛开教材,凭着自己平常读书所积累起来的才、学、识,也就是个人的才华、知识、见地,用文人火山一样的激情,冰雪一样的理智,鹞鹰一样的眼光,圣人一样的良知,去纵情高谈阔论,大化无碍任奔驰。象长风,卷地而来呼啸而去,象瀑布,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一泻千里,象野马不受任何拘绊,仰天嘶鸣,象狡蛇灵活地出没于草丛中,总是见首不见尾,象雪天遇到远方的朋友来访,围炉话旧,既亲切又陶醉,象公堂上遇到了敌手,不得已要挺身舌战群儒,既咄咄逼人又娓娓动听。你口若悬河,旁若无人,你锋芒毕露,汪洋恣肆。你可以让学生目瞪口呆,感到不可理喻;也可以让学生哄堂大笑,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淋漓;你可以让学生眼睛潮湿,感到莫名的痛苦和悲凉;你也可以记错某些细节,观点偏激,只能备一家之说;你可以不沿着规定的教学计划,离题万里,大谈特谈你目前所关注的话题……这些,都不影响它成为一节令人难忘的好课。但是,你不能没有激情,不能没有自己的思想,不能没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如果你所讲授的内容全部是在那里重复教材上的东西,如果你叙述得清清楚楚,但却平平淡淡没有课魂,如果你一味想把文化的传授变成枯燥乏味的考试技巧传授,那么无论你的课多么有条理,多么扣紧教材,计算精确,都只能是误人子弟的垃圾课,无聊课。你应该想到,学生没有你也许更好。

这哪里还是上课,这简直是放纵自己,对学生不负责任。你会摇头说。你还会说,医生要先备皮,然后才能做手术;工匠要先备料,然后才能造房子;商人要先备货,然后才能生意开张。古代人出门远行,必须先在家里备好上路的干粮,然后才能动身外出。什么事情不作充分的准备,能够做好吗?教师怎么能够不备课呢?

如果有不满的家长这样质问我,我只能回过头,用悲悯的眼光看他。我会为他的孩子深深担忧。这些家长怎么就没有想过,备皮、备料、备货、备粮,与教师的上课备课全然不同。那些都是准备些简单的东西,是做具体的事情,而上课,是要备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岂止是准备一篇两篇教材,三本两本书籍,要教好书,得要有十年二十年的资格素质的缓慢培养。教师要做的准备,不是写几行字、翻几页参考书这样的具体事情,而是去耐心地复制传统文化的整个基因。要谈备课,得备人生的大课,备人文素养和人格精神的大课。学生在校读书,就是他们整个人生阶段的备课。文人每天的书画翰墨、诗酒文章,纵论天下,谈笑人生,就是他们所必须备的课。他们每天读书论道,关注周围的现实生活,你以为那不是在备课?那正是他们必须下功夫备好的最重要的课啊。当我们这样做了之后,我们才能够产生表达的欲望,产生传授知识和想法的冲动,只等有一个讲台给你,只等有一群学生坐在你面前。胸中积累了千言万语,何愁上不了那些具体的文史哲课程。

所以,我忍不住要劝当教师的文人朋友,别去整天备课,把你的那些备课笔记投到火里烧掉吧,找出《芥子园画谱》来,找出《史记》来,擦亮你的酒壶,和你的眼睛。

我不仅诅咒备课,而且痛恨教材。没有教材,教师不至于这样投机取巧地沉溺于备课;没有备课,天下也就不会冒出这么多自称是大法的教材。备课和教材,共同合谋了一场对学生的欺诈。

我见识过许多教材,如果你想问我的看法,我只能说,教材恐怖。教材假如也算书的话,那么它是天下最没有书味的垃圾书。就象太监是最没有人味的废人一样。我认为如果没有教材,这个世界会更加美好,天会更蓝,水会更碧,生命会更加丰富多彩。

教材之所以让人厌恶,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所兜售的并不是最好的东西,而是曾经被认为是最好的东西;不是教育家认为最好的东西,而是政治家认为最好的东西。这就不好玩了。以大学为例,当年我教的文学史课程,指定教材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四卷本《中国文学史》,以及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三卷本《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等几种。八十年代中期,这些教材就已经让人难以忍受了。它们评价古人,总是绕不出爱国主义诗人、同情劳动人民这样的陈词滥调;谈论作品,总是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那一套嗑,守着阶级性人民性的政治思维方式,不敢有所逾越。看到它们不分青红皂白地赞美一切农民起义,丑化和咒骂一切封建上层建筑,总是担心学生会被教唆坏了,会误以为中国几千年文明都是罪恶。

所以我不愿意用这样的教材,我宁愿自己编写,自己印发,按照我认为客观真实的历史脉络,给学生描述另外一个鸢飞鱼跃的人间世界。其实,象我这样做的教师,大学里比比皆是,几乎成为一种风气。教师践踏教育藩篱,蔑视指定教材,在学生面前无情地嘲弄教材,在我看来,并不是要抬高自己的身价,借以赢得学生的尊敬,而是要让学生站在文化潮流的最前沿,接触到现在我们认为是最好的东西,最值得来学习的优秀文化遗产。至少,也要让学生见识见识对权威的挑战,看看什么是观点的较量,结论的决斗,什么是思想自由。

相比之下,中学教师对教材的依赖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中学教材的严重过时和泛政治化,情况更为严重。我妻子是中学语文教师。有一天,我看见她在备课,课文竟然是周立波长篇小说《暴风骤雨》的节选《分马》。多么遥远的革命年代啊,道德纠缠着激情,激情纠缠着体制。我问她,十多岁的孩子,能够理解这种无偿的财产大分配吗?还有一篇课文《愚公移山》。我不知道生活在今天这样一个知识经济时代,教师怎样来解释这些极端的观念。然后我检视了其他年级的语文教材,这些陈腐的教材真是让人叹息不已。想不到进入了二十一世纪,我们的中学教材仍然还是这样一些东西,还是充斥着革命先烈的牺牲事迹,人民领袖的政治说教,文坛斗士诘屈聱牙的论战杂文,以及杨朔、秦牧、刘白羽等人的样板戏式的散文。

想起有学者愤怒地说:“最最可悲的例子也许是那名噪一时、为整整三十年的中国文坛提供了完美无缺的散文模式的杨朔。这个人把中国文人的丑陋和中国文体的丑陋都发展到了极致。那样的不敢正视现实,在尸骨遍野的一片死气中,竟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胜过天堂的蓬莱仙岛。文风上是那样的矫柔造作,那样地充满八股气,那样地枯燥,那样地无病呻吟,牵强附会,拿腔拿调,那样地千篇一律。每一个文字都充满了叭儿狗的媚笑和媚笑后的沾沾自喜。这几年来,每一次不得不在中学讲坛上大讲杨朔们的散文时,我就象进了地狱一样充满恐惧和绝望。这样罪恶的文字仍在流行,仍在腐蚀下一代的心灵。”(摩罗《丑陋的中国文人》)

我同意把这样一些教材称作罪恶的文字。重新审视一下近百年来中国文坛的创作,客观评价评价那些保守派文学、白区文学、台湾文学,我们眼前的王国维、胡适、林语堂、瞿秋白、徐志摩、朱湘、梁实秋等等文学大师,是那样的璀璨夺目,熠熠闪光。在他们面前,样板散文的浅薄幼稚显露无遗。那些廉价的同情,幼稚的比喻,空洞的赞美,那些八股式的文章结构,虚幻的理想主义豪情,今天任何一个二流作家都会嗤之以鼻,不会去正眼瞧它们。我禁不住想,非要拿这些低劣的东西喂养我们的下一代吗?这些东西,谁有勇气拿到世界上去,与其他民族、其他文化的教材放在一起?我们的后代今后会怎样看我们?

如果你说,那我们赶快来修订新教材吧,每年修订一次,这些问题不就解决了吗。那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再完美的教材,还是个教材,不会成为真正的书籍。就象有位朋友曾经告诉我说,一头猪,你把它牵到巴黎艺术殿堂转一圈回来,还是一头猪,不会成为一个艺术家。

我们常说教师是辛苦的园丁,这个比喻可真是恰当:教师手里拿着花匠剪刀,把一片片高低参差、自由生长的树苗和花草,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点差别都没有,一点自由的个性都没有。按照教材规定的标准,让他们读一样的书,讲一样的话,写一样风格的文章,做一样的人。然后踏着整齐的步伐,走向社会。对于社会这个大花园来说,风景确实好看。到处都被修剪得整齐划一,美如地毯。只是活泼泼的人成了千篇一律的草芥,成了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其实我觉得,把教师形容为园丁还不够形象,还看不出教材的作用来,不如把他们形容为翻砂工。在翻砂工手里,剪刀变成了模具,随心所欲的修剪变成了规范的操作程序,学校变成了生产人的流水线,教材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想想真是,不要说教材总是那样陈腐了,再完美的教材又能怎么样呢?它们都不过是一种模具而已,用来翻造统一规格的标准人才。这种翻造工作多么简单啊,容易操作,容易管理,也容易检验,到了升学考试的时候划一个尺寸就行了。哪里还需要教师各显神通,去发挥自己的特长呢。从社会的劳动成本来考虑,这是最节省的运作方式。从大规模复制知识的难易程度来考虑,这又是最简便的手段。只不过,这还是什么教育么?这是否更象是一场阴谋,一场把人饲养起来达到某种目的生产游戏?

爱因斯坦极端厌恶这种类似于军事化的制度。他在谈论自己的信仰时说到群众生活中有一种最坏的表现:“一个人能够洋洋得意地随着军乐队在四列纵队里行进,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我对他轻蔑。他所以长了一个大脑,只是出于误会。单单一根脊髓就可以满足他的全部需要了。文明国家的这种罪恶的渊薮,应当尽快加以消灭。”

想起王小波也曾经告诉我们,不要象猪那样被饲养起来。这不是笑话。假如我们是猪,我们要去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尊严,是生命应该拥有的自由。

在憎恨教材的情绪下,我是那么怀念圣人孔子,怀念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遥远的上古时代,他们没有固定的校舍,没有固定的上课时间和上课方式,没有固定的教材。一个圣人式的先生,带着他的一群学生,就这样行走在大自然中,裸露在社会生活的现场。一切都是通过最直接的言传身教,来达到教育的目的。就象母亲在带大自己的儿女,动物在带大自己的幼雏。要什么教材呢?让我们感慨不已的是,人类的教育没有去模仿这种自然生长方式,相反,动物的自然生长却在人类的强迫下,进入了流水线的机械化生产。有校舍:饲养场。有教材:配给饲料。有固定的上课时间和上课方式:定时喂食喂水。最后,每一只鸡或者猪都达到一样的体重要求,可以毕业了,于是出栏。

我知道,今天这个社会已经不能没有教材,更不能没有统一的、可以进行考试的教材。否则整个教育会陷入瘫痪。但这不等于说教材就是好东西,不应当批判。隐君子一旦吸不到毒,会倒在地上痉挛抽搐,口吐白沫,痛苦得想去死。只有继续吸毒才能够缓解症状,使他恢复到正常人状态。我们总不能因此说毒品是好东西。教材,这个世纪毒品,即使今天我们还不能消灭它,至少,我们可以一起来诅咒它,痛恨它。

上帝居心叵测。据说它让西方的思想文化逐渐成型,每一代人都不断往上添加,使之变得更完美一点,于是就越来越好;而东方的思想文化是一次成型,一经创造出来就达到完美的极致,后代人只能发挥它、理解它、阐述它,而不可能超越它,这样不断减少,于是思想文化就只能越来越差。所以东方才慢慢落后,让西方追了上来。我虽然不相信这种鬼话,但是验证历史和现实,常常就见了鬼,好象真有那么回事。

这种假说倒是从另一个方面点醒了我们。中国的儒家文化强调圣人政治,先有完美的圣君,例如周文王那样的人,然后才有美政,才能够教化天下,产生遵章守法的良民,导致一个理想的大同社会。这种文化最致命的要害在于,它假设天下需要一个完美的教师,即一个理想的圣人来给人们膜拜;假设天下所有的百姓都愚昧无知,需要进行开化教育和同化教育,叫做来远人,化四方。它把天下人一律假定为自己的学生,把治理天下简单地理解为上课。于是,完美的思想作为全社会的精神教材,也就应运而生。

尽管我热爱孔子,但我仍然厌恶这种上课文化。我觉得,它会慢慢窒息社会的生机,最终让这个社会变成一具僵尸。比如,有些人会死守着教材讲课,不允许学生质疑教材内容,不允许学生去学习教材以外的东西,甚至不允许学生下课,作其他课外活动,全部生命的意义只能是听课。再比如,有些人会总是努力当一个好教师,不断给别人上最完美的课。他们为了强调课堂纪律,会不惜压制学生的自由天性,把天下变得鸦雀无声。为了能够把教材完整地灌输给学生,不惜采用强迫性的学习办法,把学习变成一场真正的苦役。还有可能,长此以往,天下人会只认识这些完美的教材,而不认识教材以外的任何知识。会把其他一切知识都看作邪教异端来加以排斥。会把天下的一切学问,都变成对教材的分析注疏、发挥理解,而没有其他任何想法。象科举时代的儒生们对待四书五经那样。所有的人都是一种完美的思想,一种类型的知识结构,一种规范化的思维方式,最终是一种层次的低下智商。最不能容忍的是,上课文化根本不相信天下还会有比教师更聪明的学生,还会有比教材更好的书籍,比上课更有意思的事情。尽善尽美的极致已经被供奉在那里,我们只能学习,不能挑战。挑战会被认为大逆不道。

更重要的是,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完美。不可能有完美的课,完美的教材,也不可能有完美的思想,完美的社会。陶渊明给我们虚构了一个想象中的桃花源,托马斯·莫尔给我们虚构了一个尽善尽美的乌托邦,柏拉图给我们虚构了一个理想国,康帕内拉给我们虚构了一个太阳城,都是虚构,没有一个能够找到。两百多年前,法国的雅各宾政治家们充满激情地尝试了一次,结果失败了。国王走上了断头台,千万个人头落地,法国大革命建立起来的理想国,也匆匆走上了历史的断头台。后来,世界上许多民族都不顾一切地尝试过建立完美的社会,包括中国,但都失败了。直到今天,阿富汗的塔利班政权梦想建立一个纯洁的伊斯兰国家,最终也没有成功。顾准当年在中国人疯狂建造理想国的时候,沉痛地说过一句话。他说:我的研究结论是,尽善尽美的天国不可能降临人间。

为了证明治理天下确实有可能变成上课,我给读者提供一个例证吧。中学里面经常会上公开课。所谓公开课,就是可以让家长或者别的教师前来旁听的完美精确的好课。通常由学校最优秀的教师来开设。我听过许多这样的课,这种课已经变成一种展览,变成了对外的公开表演示范,非常虚假。一切过程都事先设计好,甚至事先演练过,提问什么,谁来回答,上课的时候装再模作样表演一番。对此,我们早就习以为常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有一天,一位已经从政的朋友告诉我:他今天去开了一个已经被开过的代表大会。这使我吃了一惊。还有已经被开过的会?原来,那个神圣的大会,已经被一小部分人事先开了一遍,一切都已经程序化地安排好了,连大会决议和选举结果,都已经在会前草拟打印好了,一份份放在文件袋里。只等代表和记者们前来见证这堂完美的大会。这不就是典型的公开课吗?

所以,我才这样厌恶精确完美的课。它只鼓励教师聪明,却把天下的学生变得越来越弱智。它让我们沉溺于完美的理想而漠视现实,不仅虚幻,而且虚伪。

拒绝精确完美 电视编导 13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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