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农家,在山里长大。走路到不范躇。只是这时天已黑了,又没有个伴,孤身一人的走夜路,心里有点发虚。按说,我已是出了四十奔五十的人啦,早过了“不惑”,眼瞅着快“知天命”了,可偏就改不掉疑神疑鬼的怪毛病。走着走着,就觉得被什么东西跟上了。
话声断断续续,底气不足,婉若游丝,却声声侵人骨髓,让我不寒而栗。恰这时,钱有到了身旁。我偷偷用胳膊去碰他,想借此壮壮胆。可钱有没理我,而是上前几步,一把抓了“吊死鬼”的胸脯喝道:你刚才说你是谁?敢在说一遍吗?
“吊死鬼”一下瘫软在地,直给钱有磕头叫爹。直到钱有怒不可竭地喝了声“滚”,才如蒙大赦般地“滚”了。急急如丧家之犬,慌慌似漏网之鱼,到象是它遇上鬼了。
好个钱有,居然把鬼给吓跑了。
我差点就要拍手叫好了,却发觉钱有阴沉了脸,忧心忡忡地说:咱们走吧。
月亮不知啥时候钻进了云里,脚下的山路和我的心里同时蒙上了一层迷茫。
快到村口时,钱有停了脚步说,他已不在村里住了,不便陪我进村。就此和我道了别。我想他可能在村外盖了新房,看来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穿街过巷的脚步声,惊起了一阵狗叫。先是一两家狗叫,紧接着就是全村的狗一起吵嚷。
等我伴着狗叫声进家时,母亲正好站在门口张望呢,大概是听了狗叫出来看动静的。我喊了声“妈”,冷不防地吓了母亲一跳。
母亲骂了一句“冒失鬼”,便开始抱怨我贪了黑,也不知给家来个信,让你弟弟去接接,让人不放心……
我见母亲不像有病的样子,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可母亲却象撒了谎的孩子似的直端祥我的脸色,有些局促不安。还讪讪地说,其实也没啥大病,就是到岁数的人没出息,日子多了看不到你们,就觉着心里空的慌……
说话的空,住在西院的弟弟和弟媳妇过来了。
母亲和弟媳妇忙着给我做饭,弟弟陪着我闲唠些家长里短。东拉西扯之间,我便有意把话头引到了钱有身上。不料没等弟弟搭茬,母亲在厨房抢了话头拦到:你俩没事闲着提他干啥。
我说,我今晚和钱有搭伴一起回来的,可到村口时他却说不在村里住了,他是不是在村外盖了新房……
没等我把话说下去,弟弟的脸上一下没了血色,就听母亲说:别瞎说,一准是你黑灯瞎火地认错人啦。
弟弟的神情和母亲的话让我莫名其妙。我说,不可能认错,我俩又说又唠地走了一路,他还还我二百块钱呢。
母亲不再言语,弟媳妇却低声叫弟弟去关了大门。
弟弟神色慌张地关门回来,才压低了嗓子悄声告诉我说,钱有早在两年前就没了,是在上吊岭的歪脖子树上吊死的。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不过我并没觉出怎么害怕,就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饭熟了,我还在呆呆地傻愣着缓不过神来。母亲一边崔着我吃饭,一边说,没事的,啥事只要是说破了,就没事啦。趁着吃饭把事都说出来,就着饭菜嚼碎咽下去,百病不犯。再者说拉,你对钱有有恩,他也不是那恩将仇报,不知好歹的人。钱有活着的时候,可没少在我跟前叨念你的好。说他媳妇去县里看病时,多亏了你借给他的二百块钱啦,可顶了大事了。钱有这孩子仁义,媳妇也懂事,会过日子,就是老天不长眼,咋就偏让她得了个遭钱的病。为了给媳妇治病,钱有也算把劲使到家了。花光了家底不算,还拉了一屁股饥荒。可到了也没能把人治出来。多好的一个媳妇呀,抛下三个孩子说走就走了。剩下钱有,又当爹又当娘,还得从牙缝里勒着攒钱还饥荒。偏偏房漏又遭连阴雨,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好不容易口积肚攒了点钱,又让哪个挨千刀的给偷去了。钱有这孩子的心缝也是忒窄,就为这么点事,就寻了短见。一个大老爷们,咋这没出息呢。过庄稼日子,谁还没拉过点饥荒呀,慢慢还呗。天总比树叶长,打竹板还翻上下呢,挺挺也就过去了。他一走倒是省心啦,可扔下三个没成家的孩子,这日子该咋过呀……
这一夜,我失眠了。直到鸡叫三遍时,才酝酿了点睡意,可眼皮子刚觉得发沉,就被村里谁家传来的一阵哭声惊醒了。隔着窗户听见当街有人在议论,好像是村里死了人,恍惚间似听有人窃窃私语,说死的人胸脯上有五个大黑手印子,是让鬼抓死的……吃早饭的时候,弟弟告诉我说,死的是钱有的大儿子。我的心里不由一沉。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回了县城,又带着沉重的心情去掏衣兜里那钱有还的二百块钱,跟妻子复命。可掏了半天,只掏出了一把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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