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我是大学医学院二年级学生,那是青春美好的日子。
送来大学的尸体由我们的实验室助理全叔负责做防腐的工作。尸体做好了防腐工作之后,头部是包裹着的,我们看不见尸体的样子。这一条尸,我们每次解剖一部分,直至毕业。脑部的解剖工作放到最后,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揭开尸体的庐山真面目。我时常想,我当了这条尸体好几年,弄得她体无完肤,会不会揭开她头上的布时,发现我原来跟她认识的呢?那太可怕了。
全叔告诉我们,好几年前发生过一件不幸的事情。一条女尸无人认领,被送来大学医学院让医科生学习解剖,谁知过了不久,女尸的亲人才去认尸,那个女孩原来是艇家的女儿,父母出海打鱼,一去就几个月,所以尸体无人认领。可是,这个时候,女孩的尸体已经被解剖了,要领也领不回。
我没有一个女亲戚或女性朋友突然失踪,这条女尸我应该是不认识的,当然,她会不会是我小学的同学或邻居,我不知道。这条女尸的身体发育得很好,生前该是一个很性感的女孩子。她为什么会死呢?
二年级的医科生共有五十人,分成十组,每五个人可以拥有一条尸体。跟我同组的,除了江培生,还有陈青儿、罗仲伟和余绍维。第一次看到这条尸体,并且要拿刀把她剖开时,我害怕得很。我想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天生的医生材料,我并不喜欢尸体。我是家中的大女儿,下面有一弟一妹,住在公共屋村,环境不算好,父母一直希望我出人头地。我们有一个亲戚是做医生的,生活过得很好,不大跟我们来往。父母一直希望我当医生,我选医科也是为了讨好他们,我本来喜欢教书。自从我考上医科之后,父母很高兴,好象我做了一件光宗耀祖的事,而且,待我毕业之后,他们便可以离开公屋,搬到好一点的地方去。他们是这样想的。
还是江培生最勇敢,他是第一个下刀的。江培生来自名校,他拿了四个A进医学院。他才是天生的医生材料,那么喜欢尸体。
第一次解剖尸体之后,我有点儿想吐,胃里很不舒服,江培生还可以在饭堂吃了一大碟炒饭。
「培生,你知道那个女孩子为什么会死吗?」
「还不知道。」培生说。
培生来自一个中等家庭,成绩一向名列前茅。他个子高高的,一双手很纤长,教授说,要有一双纤长的手,才能当一个好的外科医生。手指纤长,病人的伤口就可以开得比较小。因为只消开一个很小的伤口,便能伸手进去挖出要割除的内脏,甚至拿出一个婴儿来。手指短的,就要开一个比较大的伤口。
培生握着我的手,问我:「你的手很冷,你想吐?」
「是不太舒服。」我说。
江培生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在迎新营的那一天相识,跳过一支舞。开学之后,我们被编成一组,那是因为我们的英文姓氏第一个字母很接近,他是K,我是L。我姓林,叫林美玉——一个典型又老套的屋村女孩的名字。林美玉医生,噢,真是没有个性。
江培生是跟我同一届的医科生之中最特别的。其他的医科生都是大近视的书呆子,有好几个,还长得象科学怪人,江培生却是运动健将。
我考上医科的时候,我知道男生们背后说我是最漂亮的医科生,连师兄们也知道有我这个人。事实上也有几个师兄对我展开追求,可是我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江培生。
一九七八年,就是我们入大学的一年。那一年平安夜,我还在学校图书馆跟陈青儿一起温书。
「为什么不见江培生?大家都在这里,他不用温习的吗?」我向陈青儿打听。
「他好象出去玩了」
「他有女朋友吗?」
「没听说过。」
「我捱不住了,我回去睡觉,明天再温习。」陈青儿说。
陈青儿走了,我听到外面有人报佳音,歌声很动听,我跑到图书馆外面看看。一群女孩子在路上报佳音,这个时候,还要温习,真是没趣。
「林美玉!」
我看看是谁,原来是江培生,他刚从外面回来,头上还戴着一顶有羽毛的圣诞帽,手上拿着两个玩具摇鼓。
「你没有出去玩吗?」江培生问我。
「我还没有温习好。」我说。
「这一天是不该用来温习的。根本我觉得年青时就不该用来念书,书是该留到老才念的。」江培生说。
「那你为什么又念书?」我反问他。
「没办法啦,人人都是年轻时念书。」
江培生把手上的摇鼓送给我。
「谢谢你。」
「中环的灯饰真的很漂亮。」江培生说。
「是吗?可惜我不能去看。」我敲着摇鼓说。
「为什么不可以?现在就去!」
「什么?现在?」
「今天是平安夜!当上医生后,可能平安夜也要加班呢!」
我和江培生坐电车到中环,皇后广场挤满了人。
「你刚才不是去玩吗?为什么那么快回来?」
「那群人不太好玩。」江培生说。
那一年,汇丰银行外墙的灯饰是圣诞老人和鹿车。
「你等我一会儿。」江培生说。
「你要去哪里?」
江培生把他身上的一条羊毛颈巾绕在我的脖子上。
我看着他钻进人群里。
一九七八年的平安夜,我和江培生在皇后广场看灯饰,自那一天开始,我们走在一起。我们都是对方的初恋情人。
我们的第一次是在一九七九年的情人节,在江培生的宿舍房间内。我和他都是没有经验,第一次还是做不成的,那以后经过很多次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