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的我是怎样的叛逆,以至在与母亲无数次大吵之后,甩着背包,毅然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年轻是最大的资本,让我有足够的热血施展我的不羁与离叛。火车驶了很久,虽然我事先已做了足够多的心理建设,但当真正踏上这方陌生的土地时,还是被大都市的气魄震慑了。眼前的世界像一个迷乱的水晶宫,喧嚣的巨龙盘踞在城市上空,给它注入永不平静的命脉。我感觉我的命运开始动荡了。
如果说离家出走是我早先预谋好的,那么遇见多多林则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那天的阳光很刺眼却没有温度。我只身晃荡在老北京胡同里,狭窄的巷子里接着各种大小样式的老旧管道。大概是哪家的管子在漏水,再加上路面凹凸不平,凹凼里积了满满的水。我只顾着观摩头顶蛛网似的天线,不料一脚踩进一个凹凼,水花四溅,左脚因突然下坠的力超负荷给崴了。
我一瘸一拐地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来,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多多林,他提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看样子是醉得挺深。经过我的时候窥视般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我忘记摇着他叫了多久,大概是酒醒了,他才又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后来我问他为什么带我回来。他说,为了报答我慷慨的取下背包盖在他身上没让他着凉,而且有个人看着他在路上睡觉才比较安心,不然说不定一觉醒来少根胳膊腿儿什么的,那就不划算了。自那以后,我就以借宿的名义住在他公寓里。
多多林是著名院校的大学生,不过已经辍学。他曾对我说他喜欢孙燕姿的原因,因为她为了自由,努力的追赶,并且最终拥有了。他说,“可是我们都是平凡人,有太多现实的无奈让我们无力去追求自由。”他不想成为父母压迫下的读书机器,在过去二十年里,他都像木偶一样任由父母的操控,不被赋予自主的权利。我看的出来他的血肉从不甘于平凡。可笑的是我的自由是那么令我厌恶,因为我从来除了自由一无所有。
我们真是两个极端,我想。但是我很佩服多多林的魄力,至少他不甘心在千千万万个读书傀儡中同流合污,毕竟有时候读书不是成功唯一的捷径。
多多林在为一家杂志画插画,只需定期交上稿子给编辑部,以他的实力每天抽两个小时用来工作简直就像用筷子吃饭一样得心应手,所以有大把时间空闲着。而我整天无所事事。如多多林所说我们这是自由二人组,只能每天到处闲晃。
我们手牵手装作很匆忙地走过被堵成死水一般的大街,奔过空荡荡的夜晚的石子路。有时候多多林会带着画板,我说你不嫌累赘吗?他说这样才比较像艺术家。说完还不忘摆个俗烂的艺术家造型。他得意的脸浸在春天的阳光里,真好看。
多多林问过好几次我的情况,我说:“我是旅游爱好者,要去很多地方……北京只是其中一站。”有一瞬间,我感到一种光芒不再耀眼了。
我开始希望生活就这样平实的延伸下去。我想象着我和多多林,在静谧的时光里,顺着涓涓细流游向一片汪洋,再等待着哪次激浪把我们推上岸,然后努力的扎根。
我将关了半个月的手机重新打开来,40多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简讯,都来自母亲。我委屈得想哭,她永远都这么漠然的对待工作以外的事,哪怕是自己的女儿赌气出走。很早的时候我的父母就离婚了,我被判给母亲。她是个工作狂,她把大部分应该留给我的时间奉献在事业上,取而代之的是无人管束的孤苦生活。
而这,恰恰是有些人极力想得到而我却极力想撇开的自由。
多多林的MP3里面只有孙燕姿的歌,他在画画的时候一直单曲循环的听孙燕姿的《风筝》。我无法想象那个瘦骨嶙峋的女子歌声里婉转的凄美,时而平静时而起伏的曲调,唱着怎样孤独的涅槃和势不可挡的新生。所以从他笔下诞生的人物或者风景,总是透着一种凄凉的美感。
所以生命,或多或少都弥漫着凄美的成分。
多多林的眉骨和鼻梁很英挺,从侧面看,更带专注。我喜欢看多多林画画时的表情,那种全身心地投入一件事情的执着像极了我母亲,她也是神情专注地一门心思扎进她的事业,想要给我最直白最现实的温暖,可是那些肤浅的物质怎么填补得了我心里对温情的无限渴求。
我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男孩,就像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此刻的他波澜不惊,拥有精致的侧面,眉骨和鼻梁英挺,没有东方人的朴实,却透着西方的华丽和不羁,跟他的性子倒是相辅相成。
他察觉了我的目光,惊慌中递给他一杯速溶咖啡,他接过露出一个阳光般的微笑。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摘下耳机,要我也听一听。是孙燕姿的《风筝》。
算一算从家里跑出来也有两个月了吧,渐渐习惯一个人在外的日子。没有任何牵挂的,就像天空花着边的白云。风在哪里停,它就在哪里漂浮着,稍作整顿又等着下一场季风带着它远行。我突然有种想去远行的冲动,就像我当初一气之下的离家一样。
一个人的远行未免太过孤独,得有一个旅伴。我们会背着大大的旅行包,里面有我装的创可贴,雨伞,防晒霜……还有他带的相机,野外露营的帐篷或……许他还带着画板,只装着孙燕姿的歌的MP3……
多多林跳着脚在楼下喊我的时候,我正沉浸在睡梦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路灯都亮起来了,毛茸茸的灯光泻在地上,有初生的飞蛾围着打转。我应声跑下楼去,路灯下的多多林很是激动。见我下来不等我站定,拉了我就跑。经历一路狂奔,我的嗓子眼都要喷出火来似的灼烧,多多林还是激动的上蹿下跳。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说道,我的画被动漫公司的老板看中了!他要跟我签约,我要当职业画手啦!哦不,是画家!哈哈哈!我要当画家,呵呵呵…我整个人被他一个劲儿地晃,我却很平静地说恭喜你啊。你终于向你父母证明自己了,你成功了。可是,在那个时候我真的高兴不起来。
在北方的春末黄昏,我觉察到什么东西一霎就崩碎了,溶在心里分外寒冷。
接下去的日子,多多林完全沉浸在他的喜悦中,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画画。就连最爱听的孙燕姿也被他视若无睹。多多林每完成一幅画都让我评价,可我对于画画是个外行,怎么能看出这里面的构思如何巧妙,下笔多么稳健。我只用天生的敏锐看那些画渐渐的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失去了最初的激情。我想,有的东西跟我想的终究是不一样。
眼看夏天就要来了,北方的天空越来越空远,天边的白云急速的飘走了。那些没有根基的东西,总是无依无靠地飘啊飘,一阵风吹来它们就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了,连空气都不为它们挽留。我戴上耳机去听多多林许久未听的歌,依然是孙燕姿在唱的《风筝》。
天上的风筝哪儿去了
一眨眼不见了
谁把它的线剪断了
你知不知道
从前的我们哪儿去了
路太远我忘了
如果你想飞我明了
你自由也好
我不要将你多绑住一秒
我也知道天空多美妙
请你替我瞧一瞧
……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是白云,而多多林是我唯一的依靠。但是多多林沉默了,我真不习惯。他在我们越
来越少的对话中越来越多的沉默下去。
多多林也越来越忙碌了,他说:“必须为以后的事业铺就一条平坦的道路。”
我问;“为什么这么拼呢。”
这句话让他有点愤怒,质问我:“你知道从小到大被人安排的感觉吗,那种……完全的失去自我惟命是从的感觉。我不想再做父母的傀儡,我要掌控自己的命运。你这种自由惯了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多多林,你也不明白自由多苦。我想我似乎失去依靠了。我只是一味的将多多林当做依靠,却忘了问他愿不愿意。
独自站在阳台的西北角可以看到远处街道上的林荫树,在夏天到来之前,它们正卖力的生长。
我渐渐喜欢上了孙燕姿,多多林曾经以她为榜样去追求虚空的自由,现在却被他摒弃了歌声的女子。也许她在唱这些歌的时候和多多林画画时的想法一样,那些无法触摸的,不着边际的自由都让他们不能自己。
她特别的声线好似能通灵,一缕缕幽幽的漾在耳朵里,灵魂都被她召唤。我忽然想去看看他们渴望的自由的模样,是否和我拥有的一样。去感受让她和他魂牵梦绕的千思万绪,那个我所不了解的世界。
在一个有雨的黄昏,我对多多林说“我们去旅行吧。”他停住了画画的动作,明亮的白炽灯光打在他肩膀上,有些扎眼。
他看我许久,他又沉默了。
我僵在原地,尴尬使我不知所措。我明白他只是想摆脱父母对他的操控。像只风筝,放风筝的人把他高高托起,让他飞上天见见广阔的世界,他却以为自己天生就该飞翔。于是他乘着风越飞越远,为了挣脱那牵引着,为他引领方向的线。他不知道少了线的牵引他只是挂在墙上麻木的工艺品。终于线断了,自由了,而他只能就那样飘着,他挥不起僵硬的翅膀,在空中迷失自己,只能任由风把他吹破,最后没入尘埃。
翌日早晨,我打点好行李,和多多林告别。我该走了,因为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以为从不是独自一人,其实不然。我只是我母亲的女儿,从来不是第二个人的谁。我之于多多林,也只是经过这个城市,偶然结识的陌生人。
当我这样说给多多林时,他的眼睛有点闪烁,高耸的鼻梁和眉骨皱在一起,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之间有爱呢。”
有爱,但是脆弱,经不起一次思想的历练。我说:“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像我母亲。”这次他彻底沉默了。
我不回家,我决定坐汽车去下一个城市。汽车发动的时候我看见多多林从旁边跑过去,他背对我四处张望,然后下意识地转过身来,惊动了树丛里的鸟儿。经过一夜的雨淋,树丛的颜色更加鲜绿。但是我在离他越来越远。我拿走了他的MP3,却听见孙燕姿的《练习》。
练习走向前,练习想明天
我为爱迎接任何考验
练习换感觉,练习跨界限
我放下原则想得出另一面
练习走向前,练习想明天
这世界随时可以体验
练习能改变,练习去表现
让世界听见关于你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