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有记日记的习惯,每天都记,有时候长篇大论,有时候敷衍了事三言两语。
自结婚以来,她已经记了满满几大本,全部锁在一个咖啡色漆皮箱里。秦松故意问她,每天都记,哪来那么多事情?她一笑,答非所问地回答,日记日记,当然要天天记。他很想知道老婆究竟每天往那上面记些什么,可他又不好意思多问,结婚之前就说好,各自给对方保留一些自由的空间。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是秦松提出来的。那时候他对她不是那么满意,媒人牵线,双方家长撮合而成的婚姻,总觉得缺少点罗曼蒂克,而擦肩而过的初恋女友,成了他心间迎风摇曳永不凋谢的白玫瑰。
他没想到的是,结婚后他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老婆。
可老婆呢?结婚十年了,她从没说过一句爱他的话。
他不止一次地问过她,你为什么和我结婚?
她说,因为我俩合适,门当户对,你父母满意,我家也满意。
那你爱我吗?他问。
沉默。
你为什么老为这个问题纠缠不清呢?她皱起了眉头,那你爱我吗?
当然爱,我很爱很爱你!他爱她,爱她身体的每一部分,每一个细胞。
那就对了,找一个爱自己的人结婚,我找对了呀。她很俏皮地说完这句话便跑开了。
真是自食其果啊。秦松为自己点燃一支烟,缓缓地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好像从胸腔里吐出一声声叹息。
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要订下那样冷酷的规矩?眼看着老婆明目张胆地端坐在书桌前,认真地书写,悄悄地倾诉,天使般纯真的额头闪动着甜蜜的光芒。眼看着她得意地在那片春光明媚的私家花园里自由穿梭,如鱼得水,自己竟无权过问。
当然,他也求饶过、忏悔过,试图把自己跟初恋情人的故事讲给她听,告诉她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他现在只爱她,希望她也能对自己敞开胸怀,不要再有什么私人的空间。可是,每次她都用一个食指顶住另一只手的手心,示意他,打住!她说,男人一言九鼎,怎能出尔反尔?
如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站在她心灵的门外。张望,像个乞丐。他越是对那只箱子虎视眈眈,老婆越是小心防范,一手一脚地上锁,从来没有过一次疏忽大意,即使出差她也会随身带着箱子的钥匙,或者连整个箱子都挪了位,他根本找不到。他很纠结,觉得那箱子里锁着的绝对不是一些普通意义的日记,而是老婆对某个男人全心全意的爱。他在电影里、文学作品里经常看到这样的情节,泛黄的日记本,风干的红叶、花朵,男女的黑白小照,大段肉麻的表白,只要一翻开,所有流逝的岁月,曾经美好的欢乐时光就会全部涌向心尖。
随着时间的推移,漆皮箱子里的秘密像一颗看不见摸不着的地雷沉甸甸地压在秦松的心口,随时都有可能把他的婚姻炸得体无完肤。终于,火山爆发了,他忍无可忍,开始寻找各种理由同她吵架。谩骂、嘲讽、中伤的言语像利剑一样,刺向对方。她日夜消瘦,身体变得很单薄,原本明亮的双眸也越来越黯淡,坐到书桌面前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几次,他喝了酒回家,看她独自沉思,怀着秘密的忧伤,不时在那上面写写画画,顿时怒火中烧,粗暴地夺过日记本摔在地上,踩在脚下。他的自尊心在获得短暂的快乐之后坠入更痛苦的深渊。
后来她生病了,住进了医院。他去看她,服侍她。没过半个月,看来是不行了,她把一把钥匙慎重地交在他手里说,等我死了再看,求你!
他摇摇手说,我不看,你给我好好地活着。
可惜死神还是把她带走了。他特别伤心。每次想她的时候他就取出那把钥匙反复地把玩、研究、斗争,煎熬了一个月,把它放进了她的骨灰盒做了陪葬,漆皮箱子搬进了阁楼。
一年之后,家里遭了贼,箱子被破坏打开。日记本被小偷撕扯了。他一面收拾一面看,他看到了她的眼泪、悲伤、甜蜜与欢欣,埋怨、嫉妒和嗔怪,以及她对那个男人绵绵不绝的爱恋。
一张照片掉出来,是他高中时的毕业照,又一张掉出来,是他俩新婚时候的合影。
她明明爱他为什么要假装不爱呢?
有一次他在张爱玲的小说里看到一句话,忽然茅塞顿开,他想:那可能就是答案。
“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