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进城对父亲来说,不是幸福,而是辛苦。记得当初房子刚装修好,我把他从老家接来。刚进门,他眼里闪过一些兴奋的神色。可是,他的兴奋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在钢筋混凝土构筑成的空间里,他不快乐。他不习惯进门出门要换鞋,不喜欢吐口痰要顾虑半天。就连坐在那欧式马桶上,他也感觉极为不畅,以至于便秘。
那次,他只在城市里呆了两天就逃回老家。后来,父亲说,住在城市里,如同坐牢,就那两天,让他觉得似乎生了一场病。
几个月前,我回老家找父亲。我告诉他自己想到北京去实现梦想。我说,家里那些我心爱的花草要人照顾,每个月家里都有太多繁冗的费用要缴,特别是,家里几乎每一天都会收到来自全国的样刊和稿费。这一切,我放心不下。
父亲很久没说话,其实,他懂我。他知道,一直以来,在我心里,真正的生活在别处。最后,他狠狠地抽了口烟说,你走,我进城帮你看家,你不能因为顾家而误了自己的前途。
那些日子,父亲就像一个十分好学的小学生。我会花上两个小时,教会他如何使用天然气;反复示范如何使用洗衣机;还有,我告诉他,哪张是电费卡,哪张是信用卡;何时到哪家银行去取款,何时到哪家银行去缴费。父亲都一件一件用笔认真地记下来。
我曾悄悄地跟踪过他,确信他能找到离家最近的菜市场,放心地看着他跑到两公里外的露天戏场,乐呵呵地看了场戏,又平平安安回来。后来,我决定走了,那天,我将冰箱里放满了食品,给了他一笔足够他生活半年的费用。临走时,他到车站送我。车子缓缓开动时,我对他说,回吧。那会儿,风吹着他的白发,他像立柱似的站着不动,深情地注视着我渐行渐远。那会儿,我想哭。我真想立刻下车跟他回家。
几个月的异乡生活,在无数个夜晚,我在梦里都能清晰地面对父亲那皱纹纵横的面容。于是,我回来了,我想,母亲不在了,我是父亲最大的牵挂,让他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他会寂寞的。可是,在这样的雨夜,我回来了,却怎么找不到他。
后来,邻居告诉我,我的父亲每天都会从乡下菜农那里批发一些蔬菜在后面的街市上卖。
听到这话,我的心仿佛一下被击穿了。我冲进雨里,在昏黄的街灯下,我发现,我的父亲披着雨衣,站在菜摊旁,正在不停吆喝着。
那一刻,我鼻子发酸,眼里有股热流顺着两腮往下流。我站在父亲旁边,接过他手中的那杆秤,用比父亲更大的声音拼命地吆喝着。
面对我的责问,父亲憨憨地说,他不想闲着,卖菜,他一天能挣10元钱。我很难过,真想对他说,他的女儿几乎每天都可以有他卖菜一个月的收入。我给父亲倒了酒,第一次,专注地看着他喝。
父亲到底老了,只是几杯酒,他竟喝醉了。我把他扶上床时,发现他枕头底下有一个小本子。随手翻开一页:“2月18日,今天收到稿费320元,我卖菜挣了9元钱。早上吃了一碗糊辣汤,两根油条,中午吃了一碗肉丝面,晚上炒的是卖剩下的芹菜,今天开支共5元。另外还打了个电话回老家……”
我的泪水再次忍不住流了下来,透过泪光,我看见,我的父亲,脸上写满了沧桑。我心里一阵不安,隐隐作痛,自觉罪孽深重。我想,父亲对于孩子,是一种永远的恩赐,而孩子只能是父亲永远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