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画夹,跟着一个与自己个头儿差不多的男孩上了无人售票车。那男孩的手,无限信赖地放在一个女人的手中。他很清楚地看到:女人在投币处只投了一枚硬币。他上前一步。司机的眼神瞥过来,意思很明白:请投币上车。他用胖胖的小手,掏出一枚硬币,“咣当”一声。投进去,而后随着人流涌进车内。
他身高1.09米。他知道身高1.10米以下可以免费乘车。可城里的司机似乎只会对城里的孩子网开一面,对他,从来铁面无私。他把这事跟姑姑讲了。姑姑说:“咱不跟人计较。”而后把他兜里的零钱装得足足的。姑姑对他真好。每年的寒暑假,总要把他接到城里学画画。他穿城里孩子的服装。吃城里的虾仁饺子。可这些,却改变不了他乡下孩子的身份。黝黑的脸。腮上两抹太阳红,是他最明显的标志。
他夹在人群中,既没有座位,也够不着把手,像一条被扔在沙滩上的小鱼。感觉有点儿窒息。这时候他无比怀念乡下的天空,田野。形影不离的大黄狗。他蹙着小小的眉头想:城里有什么好?城里的人。城里的小孩,都有些奇怪。比如刚才走在他前面的那个男孩。摔了一跤,爬起来时,他妈妈对他竖起大拇指。说:“你真棒!”他暗自嘀咕,在乡下,每天他都要奔跑无数次,常常摔倒,有时候膝盖被摔得鲜血淋漓,他爬起来再跑。从来没有人说“你真棒”!他跟着老师学画画,画得很认真,有些顽皮的孩子总是东张西望。直到快下课了。才匆匆地在画纸上抹几笔。家长来了。对孩子竖一竖大拇指,说:“你真棒!”他端详自己的画。有些自豪,有些失落。为什么别的孩子总能轻易得到“你真棒”呢?他像一株野草,蓬勃葱茏,大家却觉得这是应该的。
他表达不出内心的惆怅,只抬起头。吐出一口气,眼睛却在一瞬间亮了。他看见,车顶的荧光灯亮着。他盯着灯看。大白天的,还开着灯。在乡下,他和父母总能做到随手关灯。关灯是为了省钱。后来上了小学,老师讲,要节约能源。注意环保。他便把随手关灯这一行为。归结到环保的高度了。现在,他很想提醒一下周围的大人。灯开着呢。又想。不对。这事归司机叔叔管。想到要对陌生的大人说话,作为一个乡下孩子的羞怯一下子上来了。他身子未动,嘴未开,脸却红了,黝黑的脸,显得更黑。他低下头,盯着足尖看,仿佛足尖上有开关。
提醒关灯的话。像草一样在心里疯长,却杂乱无绪。他一次次鼓起勇气,一次次又泄下气来。耳朵里飘着周围人的谈话,无非是南方的雪灾还没有结束,某一地方。又出事故。他听着,心慢慢静下来。南方的雪灾他知道,电视里常播放,姑姑与姑夫也谈论过。今天早上,姑姑与姑夫商量着为南方捐款的事。他问姑姑:“为什么南方会有雪灾?”姑姑说:“因为气候反常。”他问:“为什么气候反常?”姑夫摸了摸他的头,说了一大堆原因。他听不太懂,唯一听懂的是雪灾这事,最后还要上升到环保的高度。他也想为南方做点儿什么,便掏出所有的零花钱,姑姑却笑了,说:“你留着买作业本吧。”他沉默地想着,眉头又蹙了蹙,一个想法却荧光灯一样亮了。既然都是环保,那么,他现在想做的,算不算为南方做点儿事呢。他小小的心里,一下子雀跃起来。
他勇敢地抬起头,不再犹豫,拨开人群,像条泥鳅,往车前方挤。车内本来拥挤。他的行为引起许多人不满,大家低头看着这个乡下孩子。下车往后门走,他却傻傻地往前面挤。有人本能地捂住背包。好容易挤到前面,他稳住加速的心跳,用普通话对司机说:“叔叔,车厢的灯没关。”司机“哦”一声,一抬手,“啪”一下,关了灯。然后转过头。对他笑了笑。
他又向车后门挤。这一回,他的眼前自动松出一条道来。走到车后门,车到站。正是他要下的站点。他像只灵巧的小兔,一下子跳下车。
走在城市的马路上,他深呼吸一口。城市的街道真干净,路边的草坪在冬天还是绿的。他一手抱住画夹,一手大幅度甩着,昂首阔步,像凯旋的大将军。一个声音在心里大声说:“你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