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肚腹好疼,火辣辣地烧灼箸,锐利五爪划开肌肤的惊恐感觉仍残存著,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即便是睡著,也要纠缠著她。 瑶光的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间,脑中穿梭在现实与梦境中,一会儿梦见 ...
第八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肚腹好疼,火辣辣地烧灼箸,锐利五爪划开肌肤的惊恐感觉仍残存著,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即便是睡著,也要纠缠著她。
瑶光的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间,脑中穿梭在现实与梦境中,一会儿梦见魔胎未灭,张著血红大嘴追逐著、吞噬了她;一会儿又梦见竹青一身白杉,伫立在陶家村月夜下的柏杨树底下,手中把玩著地的串铃儿……
她想奔去他身边,脚却有千斤重,陷在泥泞中愈况愈深,她拚了命地挣扎、挣扎,竹青只是瞧著、笑著,脸上的表情好温和,任著她没入黑暗中。
耳边,只有铃音……只有铃音……她哭了起来。
“瑶光!醒醒,你在作恶梦,瑶光!”大掌摇著她,声音温和中有著明显的焦虑。“瑶光、醒醒。”
“文老弟,别摇得那麽用力,她伤口刚愈合,这般摇晃会扯到她的肌肤,仍感觉得到痛。”天师在旁提醒。
“是……”他忽然惊觉,怕自己不知节制气力,反令她更难受,双掌赶忙收了回来,紧紧握住,心中却恨不得将她拥进怀中。
“瑶光妹子有你的银珠护体,仅受外伤罢了,你又以法力为她治愈伤口,不会有事的,她的魂魄静养片刻,一会儿即能醒来。”天师面容沉稳,瞧著情动的文竹青,暗暗思忖,这世俗的男女情爱威力真是不容小觑,与他的铜钱神剑一般神威无比。
如同要回应天师的话,躺在床上的人儿眼睫轻颤,伴著喉间断断续续的嘤泣,瑶光睁开迷蒙的眸子,见到离自己好近的那张俊容,一时间分不清虚实,心中委屈,眼泪如泉般地溢流出来。
“好了好了。本天师说会醒,这会儿不是醒来了吗?”忽觉自己在场挺不自在的,他挺直身躯,笑呵呵地叮咛:“瑶光妹子好生休息,大哥公事在身,只好将你再托文老弟照看,你可别再私自出冥界,教哥哥我操心。”也不等任何回答,他忽而移形换位,红抱身影倏地消失。
沉静中,男性修长的手指缓缓地为她拭去顿边的泪,他温和又苦恼地问:“伤处还疼著吗?”
神智回来了些许,瑶光怔怔地眨眼,眨掉许多的珠泪儿,她明明记得他好凶地骂人,骂得她几要抬不起头来,莫非自己真的胡涂了,现下仍在梦中。
“还疼?!我瞧瞧。”见瑶光不作声,他心一紧,伸手欲要撩高她的衣衫检视,那魔胎的利爪十分厉害,划得极探极重,几要刺穿她的肠腹,虽已施法抚平,他仍是忧心。
而瑶光永远不会知道,当他见著那几道血痕,看著血染红衣衫,他简宜心魂欲裂,痛苦得无以复加。
“啊!你做什么——”她不让看,脸虽苍白,颊上却染著两朵红云。“你、你你……住手呵。啊——疼阿……”她扭动箸,腹部的肌理一阵疼痛,反射性地抱住,身于弓成小虾米状。
“好、好,我不碰。”他有些手足无措,劝著:“你安静躺著,别动来动去,外伤虽已愈合,但仍需靠你自己的灵能恢复,待精神好些,我再教你运气行身之法,体中的银珠自会发挥灵通,届时,就不这麽疼了。”
又提那颗珠子了,勾起瑶光一切记忆。
她虽是对他生气,怨怼的心思浓了些。
“我才不要你的什麽、什麽金珠银珠,你快快将它取回,你怎么这样霸道?!一点儿也不顾及别人感受,人家明说不要了,你偏把珠子强灌进来,我拿你的元虚珠子做什么?!不能玩、不能吃的。你若是、若是有何差池,岂不是全归我的错,你可是阴冥的判官,而我只是小小的孤魂野鬼,你这样护我,这个大恩惠,我承受不起。”
她与他是云泥之差,早有了这般的体认,他是成仙正果,不能涉及尘世的男女之情,自己虽钟情於他,又怎可任由情感泛滥。
受这苦楚,她一个便够了。
“你气虚、精魂委靡,那珠子可护你。”文竹青眉心淡蹙。
“我不要不要……”瑶光自是明白,他若不取走,凭她自己是没这样的神通将银珠吐出的,更何况现下还受了伤,灵力更弱。
“听话。”他叹著气,无奈地看著她闹孩子脾气,觉得小豆子都比她懂事些。
“不听不听。为什么是我听你的话,你不听我说?”她轻喊,双颊因激动而泛红,长发托著她的脸蛋楚楚可怜,眸子却是坚决又悲哀的。
“我已经努力不去招惹你了,已经好努力、好努力,你到底还要如何?!大哥一心想将我嫁你,是为了我心中的梦……但是我很清楚,你不能动情、不能有世俗的心,我若痴缠著你,一切只有痛苦。我求你,你把银珠取走可好?我不想与你再有交集,你好心一点,别教我又抱希望……”
一份情心中自知,瑶光无所奢求,只要有个小小的地方,完全的属於自已,让她独自浅尝沉吟。难道连这个小小冀篁,也无法得之吗?
静默许久,听她语中悲意,文竹青方寸如火如涛。
以往的岁月无她,是过得轻松自在,如今识得情欲,那千年来的日子如同梦幻,竟是虚无得无一可记。
“等你伤安稳了,我自会取走。”他的温言对上她的激动,大掌抚顺著她一头乌丝,聊以发泄想碰触她的欲望。
“呜呜……你不要理我……”感受他的温柔,又无法光明正大地爱他,这痛比那五爪剖腹更教她难以忍受。
她蜷缩在床上流泪,身子疼,感情也疼,想好好舔著伤口,他就在身边,用好温柔好温柔的眼神看著她,用好温柔好温柔的语气同她说话,她费尽心力才将对他的感情埋起,不让那洪流淹没,而如今,他却朝她走来,她真的错乱了,心又开始徘徊、允许去奢望——
“呜呜呜……若是理了我,又躲开我,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听著低喃,见她小脸带泪的无助神情,文竹青已难忍受,掌心抚著她嫣红的脸,一只手扣住她的下颚,心痛地吻住了她。
瑶光嘤咛一声,微微挣扎著,还是融化在火热的缠绵里,毕竟她是喜爱他的,这麽、这麽地喜爱他,但愿魂魄与他相同。
“我如何能不理你?”他叹息,明白前头有一场仗要打,若因这世间情爱获罪天庭,也由他去了,因为心动,一切值得。
“我会害了你。”他的唇形这麽好看,俊逸的脸悬在上方,瑶光端倪著,忍不住轻啄他的嘴,口中却说:“你把银珠取回,从此就不相干了,你仍是掌生死簿的地府判官,我还是在水岸边的一抹幽魂。你的恩情……瑶光不会忘记的。”原还想随他学法术,但她多情情重,若在他身边,定是捺不下心思,到得那时,一切又要乱了,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她的话令文竹青极不舒服。
什麽叫作不相干?!什麽叫作他的恩情她不会忘记?!唉,他从未谈过情说过爱,要如何表示,才能教她明白?
此时,某个玩意儿由瑶光袖中掉出,落在地上,清亮亮地一响。
两人视线不约而同地望去,那串铃儿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
瑶光轻呼一声想拾回,文竹青比她还快,弯身已将串铃儿捞在手中。他端视著,忆及那时因月夜中乍现的清音,将他引到小河畔的树下,他随意取下了它,却难以料得自己亦会在情中伏首称臣。
“是我的,还给我。”瑶光想表现出无谓,但眸中的闪烁已说明一切。
“我记得你说,你将它丢到小河中,让它随水冲走了。”那时听了,心中微微的怅然若失,如今已知缘由。
“我去抬了回来,不行吗?”她瞪著他,轻喊著:“快快还我。”
他唇边缓缓露笑,将串铃儿收入怀中。
“你……还给我。”她急了,脸颊一羞,而他没费什么力气便将她制住。
“还什么?”他还是笑,大掌安稳地搁在她腹上,一股气由他掌心暖和著她不时紧抽的腹肌,瑶光几要呻吟出声。
“我的串钤儿……你还、还我……”她想拍开他的手,可是意识好难控制,却反倒握住他的臂腕。
文竹青低低一笑,声音略沉,“是的,它原是你的,你将它挂在树枝上,给了我了。你莫要忘记。”
没忘呵,怎能轻忘?!
只是,瑶光不懂,他为何有这举动?为何说如此话语?
抱著一团疑惑,她在他绿竹小屋中调养修行,自那以後,他回复以往待她的一贯温和,只是好几回瑶光会捕捉到他瞧著她的眼神,揉进一份情愫,温柔又高深莫测的,总没来由教她心跳加促,耳根发烫。
她想问他,想将一切弄得明白,可是每每话到嘴边,又难以说起。
这日,瑶光独自在屋外漫步,绿竹随风摇曳,青翠中带来舒凉。
正自冥思,不远处的模糊景致中走来一人,她略微惊愕,因这个绿竹小屋除大哥、文竹青以及他底下办事的魑魅两鬼外,她尚未见过谁来拜纺。
那人亦是一身白衫,肤色较文竹青黝黑,粗眉炯目,肩宽腰壮。他来到瑶光面前,作了个揖,举止甚是持礼。
“敢问公子——”瑶光盈盈回礼,直觉来者并无恶意。
“瑶光姑娘切莫惊慌,在下与文判同僚,姓武。”
“原来是武判官爷。今日来访,不知有何见教?”毋需问名,反正名字都是假的。瑶光心中模糊想著,将来的将来,她会不会也忘了自己的名?
“正是为文兄弟与姑娘的事。”
闻言,瑶光心头一震,又随即宁定下来。该来的还是要来,该面对的便要鼓起勇气去面对。她侧过身子,定定瞧著绿竹上的环节,等著他的话。
“三天前,天师前来与阎君密谈许久,后来连裾同上天庭,说是要将你与文兄弟的婚事知会天帝,此事在天庭引起轩然大波,近日,你们的事已闹得神鬼皆知了。”他静静叙述。
瑶光瞪大眼睛,小口微张,一脸的不可思议。她知大哥对她情义,可没思及他连商量也没,便大摇大摆上了天庭,执意嫁妹。
“我一直待在此处,这些事,还是首次听闻。”摇了摇头,她勉强镇静下来。“我没想到大哥会这麽做……”她忽而抬头,语气转急,“武爷,此事天帝听闻,是否发了好大脾气?”若真如此,定要招罪,届时,她不仅连累竹青,连大哥也一同趟了进来,她怎能忍受?!怎能原谅自己?!
武判官微微笑道:“瑶光姑娘毋需慌急,天帝的想法往往是不能揣测的。天师文武兼具,论口才亦是天庭地界中的翘楚,事先又与阎君商议,此次上天庭,他指出天条之中明规:成仙正果者需摒弃人间一切情爱。”略顿了顿,当时激辩的情况光是想像已觉有趣至极。
他再度启口,“天师引用此天条,就人间两字做了精辟的解释,说文兄弟非世间凡人,瑶光姑娘则是自我修行的魂体,两位同人间半点关系也无,不食人间物,不饮人间水,因此,你们之间就不包括在人间情爱当中。若天帝与其他众仙执意阻挠,是师出无名,不让他顺利嫁妹,便是与他捉鬼天师过不去。”
“这简直……简直是……”瑶光咬唇跺脚,大哥这般为之,摆明同众家为难。而那一番话乍听下虽是有理,仔细一想,则难脱强办之嫌,这简直就是在条规间寻缝隙,黑也能说成白。“我不想大哥为了我受责罚,可我却累了他。武爷,您能带著我吗?我、我想找大哥去,把话同他说明白。”
“你想怎么说?”
瑶光又是菱唇轻咬,秀眉微蹙,一会儿才说:“自得知竹青的身分,我便不曾想过要嫁他……我与他,身分太过悬殊,不相配也无法成对儿,若我痴缠著不肯放,到头来,我们两个都将痛苦。我会告诉大哥,请他别再为我的婚事烦忧,反正我是不会嫁的,不嫁文竹青,也不嫁任何人。”她玉面平转,神思染愁,眼眸似要摘出水来,一片雾气蒙蒙。
这便是文兄弟的抉择吗?为了她甘心冒犯天条,只求短暂的情爱。
那不是极其肤浅又极其虚幻的东西吗?他未掬水而饮,难知其中感受。
“武爷,求您带我寻天师去。可行?”瑶光略略振作地问。
他缓声道:“寻天师前……我想,有件事先说与你知。”
瑶光张著迷惑的眼等著。
“你与文兄弟之事,天帝尚未裁决如何处理。而文兄弟知天师与阎君曾上天庭为他请命,现今亦前去天庭负荆请罪,一方面是想独自担下所有罪责,请求天帝别降罪於阎君和夭师;另一方面则为了你们的情事。”
“情事……”瑶光怔然,摇著头,恍惚地喃著:“他不能动情的,他怎会动情,他对我、对我……”
它原是你的,你将它挂在树枝上,给了我了。
她忆及他的话,在这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
脚下软绵绵的,这腾云驾雾之感与移形换位又是不同,风拂面而来,云丝软柔而冰凉地擦过面颊,该是十分畅意,可瑶光无限焦急,根本没那份心思,只盼云朵飞得快些,好将她送至天庭。
“你莫怕,两脚尽可踩实。”武判在前领路,回头见她一脸苍白,以为她首回腾云,怕高。
瑶光感激的回他一笑。“我不怕,武爷可尽力赶路。”
他深深瞧了她一眼,领略到她的忧心仲仲。“那就持稳了。”话刚落,速度渐渐加快,穿云过雾,最後只闻耳边风声呼呼。
瑶光感觉两人不住地往上攀升,半晌,云雾中陡现一座城门,武判上前交涉,还未启口,那守门的兵士率先问道:“随武爷前来的是否为瑶光姑娘?”
“正是。”武判回答,瑶光则微微福身回礼。
“两位,请。天帝正等著。”
瑶光虽心下惊愕,仍端凝著,随著武判进入城门。
云海散开,她听见钟鼓之声,一座金耀大殿呈现眼前,两排立著许多男女,紫冠云集,气象万千。
她恍然瞧著,视线落在那名独自挺立的白衫男子身上,彷佛感受到他的孤独无援,心一痛,顾不得众家眼光,朝他奔了去。
“瑶光……”乍见她,文竹青先是惊喜,随即想起他此际是向天帝认罪,他不求饶恕、毋需谅解,因天条便是天条,修行果正後,怎可再陷情爱,他明知故犯,是触犯天条,有罪,却不後悔。
“你来做什麽?”他语气一转,眉心皱摺,怕她的出现将带来另一波冲击,更怕自己无法护她周全。
瑶光仰著小脸,眸中有喜有悲,唇边闪动美丽的笑。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竹青,你收下我的串铃儿了……我什麽都懂的……”
“你……”他长声叹息,面容一弛,大掌握住了她。
“我不要你受罪。”她眨眼,不教泪水模糊现线,说得好轻好低,“别再对我用心,我只是一抹无主的孤魂,谢谢你待我的好,也请你把我忘怀……”
“无主如何?孤魂又如何?你跟了我,是我的鬼妻,有我为依靠,将不孤单。”
“竹青……”她轻唤,方寸颤抖。
一个柔和却极具威严的声音响起,介入二人的温存——
“文判,你这是执意而为,将众家的劝说掷於脑後了。”
瑶光望向声音的来源,那人金光圈身,面目教光晕染得难以辨明,高高地坐在半空的金椅上。正是天帝。
文竹青向前一挺,将瑶光护在身後,双目静然无惧,坚定放口,“天条用在约束众家,我确实是动了情,心中不再静如止水,无法维持超然境界。”他瞥了眼身边为他思忧忡忡的女子,唇角柔和弯著,“她待我真情真意,我不能负她,亦不敢负她。触犯天威,甘愿领罚。”
“竹青!”瑶光动容,他的气势感染著她,相视著,不由得痴了。
方寸如此平静,她有了一个依靠,不再孤单寂寥。
缓缓抬头,瑶光望著金色光芒中的天人,盈盈跪了下来。
“天帝,若是要罚,请连我一并惩治。小女子万分感激了。”
“不可以。”文竹青跟著跪下,一把抱住她,彷佛想将她藏在家中。“触犯天条的是我,跟你无关。”
“怎是无关?!你是因我招罪的呀!”
“你们两个——”天帝好似也在叹气,兀自沉吟著。
此时,两旁众家壁垒分明,一半为文判的抉择大感不值,另一半则深受感动,正是议论纷纷,私底下已引起一场激烈的辩论。
“天帝。”私声窃窃中,一位仙者打斜里跨出,蓄箸山羊短须,白袍自在,举手投足间尽展文气。“臣以为,文判触犯天条、心恋幽魂,彼此皆是有情有义。天条严谨,不外情理,若能促成这异恋姻缘,亦是一段佳话。”
“太白仙人所言极是。”是女子娇柔嗓音,如黄莺出谷。“咱们八个奉召天命,时入凡间巡视体察,虽说姻缘天定,男与女便要牵连一块,可文判官明知不行,明知要招罪於身,还是要与这位小娘子一块,明明无缘,却执著不放,要是我来决定,肯定非成全他们不可。”她笑得极美,与手中一株连茎荷花相映照。
“虽是如此,犯下罪,一样得受罚。若不,天庭纪律何在?!众家往后该如何依法?!”出现反对浪潮。
“若成全他们,便是只顾情,不管理。於情於理,该寻出一个平衡。”
“仙翁所言正得我心啊——”
“不对,我认为应该要——”
“你先听我说,光有情是不够的——”
“众家都是得道正果,难道有了大爱,就瞧不起小情小爱了吗?”
“众卿。”那威严的声音陡响,大殿在瞬间归於平静。
众家见天帝由座位上立起,莫不停止发表,退回原来的排列。
大殿上,跪箸的一男一女仍在彼此怀中,脸上有轻柔而眷恋的笑意,彷若四周一切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那团金光在半空缓缓踱步,许久,他开口,“姑娘,你虽是幽魂,却已灵体自修。百年来你在世间的善行,孤家了然於心,天师既已收你为妹,你若能随他修行,成仙正果指日可待。你好好思虑一番,莫要放弃大好机会。”
瑶光想也未想地摇头。“多谢天帝厚爱。可惜瑶光是入世的性于,七情难断六欲不绝,我对一个人动了真情,心如何平复得了?修行之路,怕是无法做到,只盼……天帝成全……”手臂不由得揽紧他。
“你要孤家成全什么?要破例条规,让你俩在一起?”
“瑶光不敢奢求,只盼天帝别怪罪文判官,若我义兄对您冲撞,也求您大人大量,别再对他生气,他们都是教我拖累了——”
“不是。”文竹青愈听心愈惊,截断她的话,“触犯天条是我!与其他人无关,何况她并不属天庭地界,不在条规的约束当中。”
“竹青!”她看著他,泪沾湿双颊,“我不奢求了,你给我的已经足够,虽然不能长相厮守,虽然有些许的遗憾,但我从不曾後悔,我识得了你,有一份情。只要你平安无事,那就很好……很好了……”
就在此刻,庭外钟鼓乐声又响,表示有仙者前来,殿上众家莫不往外瞧去,一团红云般的身躯飞驰而进,他发须与浓眉生动地张扬,一入殿,声若洪钟,盖过一切声响。
“谁动我妹子,便是同本天师过不去!”
没谁敢跟他过不去。他幽游天、地、人三界,众家都要给上几分薄面。
“大哥!你、你说话小声一些。你吓到大家了。”瑶光扯著他红袍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都怪她,都是她任性,将他们牵拖至此,而大哥的性子俩又如此激烈,对她的婚事一意孤行。
“我声量本就如此,改不了了。你们做什么跪成一团?!不成气儿!”他骂著,一手一个将两人托起,接著双臂支在腰间,厚胸高挺。“天帝老爷,前几日,我与阎君来为文判官说项,您说过会好生琢磨,现下,可有答案?”
天帝竟呵呵轻笑,“有是有,只怕天师听了心下不喜。”
“那就请天帝说个让人欢喜的。”
“唔……天师,民间尚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说,天庭岂能徇私枉法。孤家对你的义妹很是欣赏,只可惜她不走修行之道,不愿成仙正果;而文判官助天师追击魔胎有功,本可加列仙品,如今却为男女情爱触犯天条,若要惩治……唉,也确实教孤家伤透脑筋。”
殿上百来位,此时却静得无一声响,每个都是凝神屏气的,心中皆知,那团金光後的天人就要对此事做出最後的裁决。而一旦决定,无谁可改。
“对这事,孤家斟酌许久啊——”金光又缓慢移动,他来回踱著步,终於启口,“天条绝不能破例,又要顾及情理。瑶光姑娘——”
“是。”她往前,盈盈地曲膝行礼。
“孤家指一条活路给你,应允你的期盼,不过,你也得答应一件事。”
“我答应,瑶光什么都答应!只要天帝爷不怪我大哥,也不怪文判官,瑶光什么都答应。”她答得好急,两边的肩胛分别让天师和文竹青按住,两者脸上均有怒色,怪她莽撞。
天帝又是轻和地笑。“你真是个奇特的姑娘。还有,天师与孤家说话向来如此,孤家哪里会怪他?这点,你尽可安心。”他顿了一顿,“至於文判官,呵呵,他一日为文判,就绝不能与你在一块,孤家可以减轻刑罚,他依然留有仙籍,依然掌管生死书记,只是你孤家打算赐你一个投胎转世的机会,让你忘记百年来的一切,重入生死簿,回归正轨轮。你所有的记忆将全数消失,如同白纸,一切从头……这对你来说并非坏事,因为不记得,就不会痛苦,不会心心念念,你说,好不好?”
“不——”文竹青闻言握拳狂喊,向来温文的面容因激动而显狰狞。他想冲上前去理论,请天帝收回天命,两旁的护卫天将将他拦住。
然而,天帝将答覆的权利给了瑶光,情况急转直下,殿堂上议论四起。初初,瑶光真的怔住了,思想不能运转。慢慢地、缓缓地,天帝的话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重复著,渐渐成形。
耳边似乎听到大哥惯有的咆哮,四周好多好多的声音,尽是喧嚷。她内心深处却有一处空灵的平静,供自己细细思量、慢慢斟酌。她该如何决定?竹青。
她缓慢地移动视线,定定地看著他,那张脸尽是焦急!好看的唇形快速动著,好似对她说些什麽,她听不真切,只觉得那细长的眼瞳深黝黝的,闪著精光,内心淡淡笑了,知道他在生气。
投胎转世。
这算是一项恩典吧。保住了竹青,也帮了自已,她会忘了他,她会忘了他,她会忘了他,她会忘了他……她怎能忘了他……
心这麽的痛,已无前路。
然後,她朝著半空那团金光跪伏下来,额头磕在地上,说著自己也不懂的话。
“谢天帝恩德。”
第九章 正是因缘有姻缘
这条路,但愿这么走下去,一直到天之涯、地之角,永远也别停。
在天庭大殿上疯狂後,文竹青平静了。至少,表面上是极平静的。
身躯僵硬,每个关节如同让腊封了起来,黏著了、凝固了,面容亦是僵硬,他忘记该有的表情,五官凝成霜雪,他一步一步地踏出去,每一下都是沉重,双目沉寂得教人寒心,直勾勾望住走在前头的那个女子。
他不想尾随她的身後,双臂忍得发疼,他多想、多想将她揽进家中,可是,自己的臂膀分别教两名天将扣住,环压於腰後。
想碰触她呵,可还不到时候,他得等,一切还不到时候。
这是天帝最後的恩典,让他送著她前去六道轮迥处投胎为人,亲眼看她的身影投入轮迥盘中。
这真是恩赏?还是惩罚?他已经分不清楚,所有都是心痛。
瑶光走在前面,两旁亦跟随著天兵天将,美其名是护送,实是监督,由天帝亲自指派,从天庭一路回到地府,连停顿话别的机会也不给让,直接命瑶光入轮迥盘转世。
想来……这样也好。
要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完,不如,就别说了,一个字也别说。
微垂著螓首,瑶光缓缓迈开每个脚步,心中有著截然不同、却又相生相依的两股情绪,是哀伤,是欢喜,拧著心难以静然。
她该笑的。她得到所有的东西,天帝不怪大哥,也承诺对竹青予以宽待,他仍留有仙籍,仍是阴冥判官。而自己已偿所愿,那串铃儿将他带到她身边,在花儿盛开时摘下,她有过最璀璨的时刻。
她该笑的,又……为何止不住泪……
而除了心痛,一切终有尽头。她来到了这条路的尽处。
背後两道深沉的注视,教她每分微小的知觉都深刻地感受著,只是,她不能回头呵,泪已决堤,心智万不能在此刻崩溃。
暗处,一名火布衣裙的老妇旋过身来,她背微驼,脸上皱纹密怖,已瞧不出原本样貌。钿小的眼仅剩缝儿,面无表情地打量著前来的这一群。
一名天将上前作揖,言语谨慎,“婆婆,天帝有令,要这位姑娘转世为人,我等奉玉旨一路相送——”
“哼,相送?是一路押解吧。”没想到她出口就不给颜面,冷著脸嗤了一声,弄得一干天兵天将大是尴尬。
那两道诡异的视线不理其他人,转而端详著瑶光。
瑶光下意识回她微微一笑,眉目轻愁,眼睫又垂了下来,静默无语。
打量够了,那老妇两眼又移到後头文竹青身上,微乎其微地闪过锐光,好似对这位阴冥判官竟落得如此下场感到难以理解。顿了一顿,才听到她破锣般的声音——
“阎君已来此照看过了,老婆子自会处理。诸位责任已了,可返回天庭覆命。”
正是阎君前一步来关照,他们才更要注意,不知那怒气冲冲离开天庭的天师是否来与阎君策谋?若临了出了状况,没法完成天帝玉旨,真要提头去见。
“天帝有令,我等必头亲见这位姑娘入轮迥盘转世。请婆婆依寻常行事,毋需理会我等。”
“哼,老天呵,棒打鸳鸯,造孽呵……”她摇头低喃,且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听在耳里,教人鼓膜生疼,心中酸不溜丢的。
“婆婆,您又何必骂——”这名天将的话让那对细小眼儿瞪止了。咽了口水,还是摸摸鼻子退了回去。这老婆子脾气古古怪怪,听说已有千年以上的道行,却甘愿窝在这冷暗的角落,没谁知道原因。
气氛静得难受。
她静静转身!双手在暗处不知摸索著什么,只见手腕不见十指,好一会儿才掉回身来,掌中捧住一只木碗,盛有七分的清水。
“乖孩子,来,把它喝了吧。喝了,老婆子帮你挑一户好人家,忘了今生一切,你会快活一些。”她招呼著瑶光,语气竟是慈蔼的,缓缓哄著。
忘情之水。瑶光伸手去接,那一捧由忘川而来的清水,澄澈得足能映照她的容颜,她小心地合掌持著,就著碗中水,怔怔瞧著自己。
瑶光,笑啊,别掉泪,笑吧!
她终於转头面对那男子,唇边镶著浅笑,眼睛弯弯的、眉儿也弯弯的,两朵酒窝若隐若现。
“竹青,忘了我吧,我不再记住你了。”结束前最後的一句,她说得轻巧,却如利刃当面刺来。
不敢多看他痛苦的面容,她凑碗至唇边,打散那朵再难维持的浅笑,不许自己哭,她仰头饮尽清澈。
忘川的水流过她的四肢百骸,好似陶家村那弯小河,潺潺流动,带走许许多多的岁月,再不返回了……
见著这幕,文竹青双掌紧握再紧握,寒著一张脸,目光几要将她瞪穿。
是她教他识得情爱,如今心弦颤动不止,她却从他身边走开,这算什麽?!口口声声说是为他,果真如此,她不会这般残忍。
没有记忆,往後,她将他由脑海中除去,而自己拥有下一个千年,和无数个千年的岁月,却是如何?!却是如何?!
呵呵……是相思难平,永远地沉浸在过去。
“碗给我,对,别想太多。”那老妇仍劝哄著,一手取回木碗,一手则指著尽头处的石壁,“好孩子,别怕,走过去吧,一进去,你就舒坦了,什麽也记不得,什麽也毋需记,都舒坦了……”
石壁经她一指,细细的微光透出,然後光线愈来愈亮,开成一道门。
“孩子,去啊,去吧……有人在那头等著你……”
瑶光有些恍惚,摇摇晃晃地走著,瞧瞧自个儿的脚,又瞧瞧那扇门,心中有一抹空虚,彷佛失去了什麽。
竹青、竹青、竹青……有一个男人,他叫竹青……
她想著,努力想著,每跨出一步,心就拧痛,她下意识抬手捣住,只记得那遥远遥远的铃音,破云穿雾而来,还有笛声、那一丛翠绿的竹……
“竹……青……”白衫飘摇,她记不清那张脸,模模糊糊的,感觉自己在瀑布底下,好多的水将她冲淋得抬不起头。
男人听见那声破碎的呼唤,震得心魂欲制,他强忍著,压制得牙已咬出血来,双目狠利地瞪著,眨也不眨。
还不是时候,再一点点,只差一点点的距离。他见她慢慢地靠近那道门。
“孩子,别想了,忘了吧,只管住前走,什么都是空的,记不起来,也没道理去记……去吧,快去吧……”
那道门光亮得几要人睁不开眼来。
瑶光终於踏进一脚,光线立即吞噬她的小腿肚,身躯些微不稳,她抬起一只手支住门边,五指已没入光中。
正在此际,那男子的耐性已至饱和——
他一日为文判,就绝不能与你在一块……
他记得天帝的话,并感谢他无意间的提点,让自己找到要去的地方。什么阴冥判官、什么加封仙品,谁要谁拿去吧,他半点都不留恋,只要抛弃这一切,他就能拥有她。
然後,所有的隐忍、所有思量、所有的计谋便在瞬间引爆了。
趁著两旁天将松散力道,他发力震开,顺利将他们逼出尺外,接著身躯如满弓疾发的箭,挨近尽头那道光门。
“瑶光,我和你在一块了!”他由後头抱住瑶光,两人倏地遁入耀眼的光芒中,让闪烁刺眼的亮白包围……
光门吞噬了他们,幻化在弹指间停止,仍是一面朴拙无奇的石壁,而壁後的光景,只有走入的才知。
片刻沉寂——
“哎哟,可把我屁股折腾了。”一名教文竹青震开的天将起身打直腰杆。
“终於完成这差事啦。”第二个爬了起来,“天帝爷料得柙准,就猜文判官会跟著跳下去。唉,到得最後我根本没施力,就等著他稍有动静,我就自动放手,可没想到他下手这么重。唉唉,真是挺疼的呢。”
“呵呵呵,那姑娘往里头走时,我早早就把背贴在墙上等著了。”
“喝,你是看顾那姑娘的,又不是负责文判官。真该换你来试试,省得说些风凉话。嗟!”
“甭试啦,文判官不在,凡间见学去啦!”说到此,四名天兵天将掉头朝那位望住石壁,尚兀自沉思的老妇问道:“婆婆,您道,文判官他现下落於何处?能和那个姑娘在一起吗?”
静默许久,就在众家以为不会有答案时,老妇眨著细小的眼,满脸的皱摺彷佛在笑,沙哑地道:“欲知结果,问天师去吧。”
“咦?!”
另一边。
“恭喜天师、贺喜天师!”那只青绿色的小鬼边冲边喊,一个没留神,教门槛拐得七荤八素,球似地滚在红柏大汉跟前。
“天师,咦?怎么移形换位了?”他一骨碌地跳起,尚分不清东南西北,头顶已挨了一记打。
“我在你身後。”他摺起扇柄再敲一次,疼得小鬼吱吱叫痛。
“呜呜呜……天师……”以为文判下凡去,晋升为天师的跟班小鬼会威风八面,岂知上任不到一日,头顶已连挨好几下敲打。
“说!”
“喔喔,那个……”差些忘了要说啥儿,想了想才记起,眉开眼笑的。“小的方才打探出来了,是在京畿城南大街上的钟家大宅。是个女娃儿呢,大幸大幸,还好没投胎变成男的。哎哟——”头顶又教扇柄狠狠地亲吻。
“阎君敢让她变成男身,本天师就踩震他的森罗殿,比当年孙老弟大闹龙王宫更严重。”他撑开大扇面,自在轻摇,“呵呵呵……姓钟吗?那倒是跟我同宗了,很好很好,此安排很是不错。”接著,铜铃大眼瞥向一旁抱头暗暗哭泣的小鬼,“另一个呢?快快报上。”
“呜呜……呃——”
“再哭,也不会把你赶回地府,宜接进我肚里来,省得麻烦。”
进他肚里,那他不就嗝屁了吗?不、不、不——
青绿的手掌赶紧捣嘴捣头,惊恐地跳到一旁,发现旁边“资深”的鬼哥们,个个都在忍笑似的,呜呜呜……本是同种鬼,相嘲何太急。
硬著头皮,硬把啜泣声压住,戒慎恐惧地说:“另一个、另一个也在城南大、大街,陶姓人家的宅第啦。”
“咦?!唔——”闻言,天师爪尾眉挑高,掐指一算!忽而哈哈大笑。“这个文老弟啊,本天师里服了他了。选的人家还真恰好,一户连一户,近水楼台吗?哈哈哈哈,好,有气魄!”
“恭喜天师,贺喜天师,小姐出运啦。”旁边伺候著的众鬼们见天师大乐,无不齐声欢呼。当鬼也要懂点权谋之术、小鬼之道哩。
“哈哈哈,不只出运,还要出嫁啦。”阴冥一日,世间一年,算算再过个十七、八日,他就要嫁妹子了。呵呵,他说过的,天师嫁妹,没有嫁不成的。他心中欢畅,来回踱步摇扇,突地眉又拧,想到一件极关键的事儿……
“天师,还有啥儿事没办妥?小的替您打点去。”一只伶俐鬼蔡言观色,咚咚地跳了出来。
“嘿嘿!大家围过来。这是机密,极机密中的极机密,听了只管去办,办完了谁也不准记得,知不知道?”他露出凶狠的目光,狰狞地瞪箸。
一干小鬼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
“好,都给咱围过来!听好了——”所有以天师为中心围成一圈,隐约传出悉悉率率的声响,“——就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听懂了没?!”
一干小鬼瞪大眼,仍是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
“哈哈哈哈,好,现在就去准备东西,众小鬼随本天师拜访月老儿去吧。”
“是!”大家喊得响亮亮的,可各自的肛肠里都有相同的疑问——
天师不是正义的代表吗?怎麽……嗯……那个……唉唉……
月老仙居。
屋外鸟语花香,远山含笑,喜鹊儿翩翩地来、翩翩地去,偶尔还见几只吉祥燕,翩翩绕檐前。好个喜气祥和之地。
屋外“心心相印亭”内,那白发拖延於地的老翁笑得颧骨高高的两坨,满面红光,招手要一旁伺候的童子摆上玉樽,呵呵笑道:“天师真是有心,还记得来看咱这老头儿,呵呵呵,还带著咱最爱的蟠桃酒。”他揭下酒瓷的软木盖,登时酒香四溢,鼻尖嗅著,老眼半眯,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这酒呵,咱去年厚著脸皮向王母娘娘讨赏一杯,就天天念著这味儿,天师,您真大方慷慨,竟将一整瓷的琼浆玉露送给咱儿,唉唉唉,怎麽报答呵?您真是有心……”他边说,边将蟠桃酒倒在两只玉樽中。
是呀,他真是有心哩。
天师爽快地笑,“说这麽多做啥儿?!月老,您是我老哥哥了,这酒其实是老孙送的,我本想道他一块来,可他的水帘洞的猴子猴孙儿们不知捅了什么纰漏,他忙处理,没暇来。”大扇不住轻摇,“喝酒一个儿多没趣,说我送礼来,还不如说我是来找酒伴的。”
月老闻言呵呵又笑。“来来,怎光顾著说话,咱哥儿俩一起乾了,套句民间闽南一带的话语,叫作那个……”他想了一想,举起玉樽,大声喊著:“乎答啦!”
“乎答啦!”天师跟著模仿,两个乾了杯中物。“爽快。”
“再来再来。”月老要童子帮忙招呼,还命人端来下酒的好莱,虽都是素食,味道做得极好。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老哥哥,再喝再喝,您不喝,都给我喝光啦!”他忙劝酒,自己却沾唇即放。
月老一杯接著一杯,原就红光满面的脸更是通通地泛红。(鬼吧恐怖网站 http://www.gui8.c o m/)
“咱知道,那是太白仙人作的诗,他、他回来啦?怎不邀他一块来咱儿这里?”哇,这蟠桃酒恁地厚醇,他有点儿、有点儿大舌头了。“咱觉得其他几句更好,呵呵呵……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哈哈哈,好啊!好!”
愁啊,神仙又如何?!他也有愁啊。
想到那些捆成团儿的红绳线,不知多久才能理出头绪?找到线头,仍得把这头系在那头,再把那头结著这头,搅得他老眼昏花,还得忙著烧小泥人娃,难道就没几个伶俐一点的童男童女帮他吗?
瞧天师老弟带来的几只小鬼,虽然是灵魅精儿,也懂得帮他撑伞、探路、当先锋,个个精灵得不得了,唉唉唉唉,平平是仙,怎么差这么多?!
“唔……老弟,咱俩再乾,与尔同销万古愁啊!”
玩权术、论计谋、设陷阱,月老的男女童儿岂是这群精灵鬼的对手?!没两下就被骗得团团转。
连原先守护仙居姻缘阁的小童们也都跑开了,让几个小鬼因追随天师来去人间而收集到的小玩意儿引了去,正在外头树下比赛踢毽子、玩花鼓、斗促织儿、骑马打仗。
没谁管得了那蹑手蹑脚溜进姻缘阁的两只小鬼。
掩上门,两鬼见满地排列整齐的泥人小娃和成捆的红绳线,相对看,咭咭怪笑,以为事情就要结束了,却不知是灾难的开始,因月老愁的愁,同样把他们弄得一个鬼头两个大。
“哇咧!到底是哪一个?!”天啊,已经眼花撩乱。
“天师说,男泥娃要长得像文判官,细长的眼,挺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女的泥娃娃要像瑶光小姐,瓜子脸儿,长长的眉,大大的眼睛,笑起来有两朵浅浅的酒窝,一头黑黑的长发。”他可认真了,每个泥像都揍到鼻下仔细端详,坚定意志,要在满阁的小泥像中找出指定的两个。“唔……不是这个……”他随手摆下,取起另一个。
“不是这个?哪里不一样了?”难道自己的灵通比他低吗?在自己眼中,每个小泥娃都是微揭的颜色,眼一般大、嘴一般小,鼻子一般挺啊?!怎么分?呜呜呜……又要被天师敲头顶了。
“快找啊,发什么愣?!”
“是、是。”找、快找、拚命地找!不找出来誓不罢休!不成功变成人,呃……说太快了,重来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有了这样的“雄心壮志”,抱著破釜沉舟的决心,在外头的踢毽子已轮赛到第一百场、花鼓玩破了三面、所有的促织儿结束淘汰赛,进入决斗最高潮的同时,姻缘阁中的两只小鬼终於找到梦寐以求的两个小泥人娃。
“我找到瑶光小姐……呜呜呜,完成大事了。”
“我找到文判官啦……呜呜呜,我出运了。”
擦乾眼泪,精神大振,他们依著两个泥娃娃脚上系妥的红绳一路搜查,却找到两个各自的伴侣。
这还得了?!他不娶她,未来娘子竟是别家姑娘;而她没嫁他,未来相公竟是别家公子。天啊!真真不得了、了不得了!
“快,快解下脚上红绳。”
两只鬼动作好快,各持著一个娃娃,把线给解了。
“对,把他们两个系起来,哇——”两只一同大叫。
“笨耶,你!总该留一条红线,两个脚上都光溜溜的,怎么绑啊?!”
“还说我,你不是一样,只会催催催,催魂啊?!”
“哎哟哟,要吵待会儿再吵,先找红线绑了他们。”
一旁成捆的红绳线,两只鬼围著它抽丝剥茧,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线头,抽将出来,终於将线的一头顺利系在男娃娃脚上,又把线的另一头系在女娃娃脚上。
大、功、告、成!
两只趴在地上喘气,揭掉一额的汗,这差事真不是鬼干的!
忽然,一只大叫了起来。“糟!”
“啊?!”一只尚处茫然状态。
“他们原来的伴儿,怎么办?!”
“嗳,也是一男一女嘛,瞧你紧张的,乾脆就送成堆吧,反正是……佳偶天成、天成佳偶……嘿嘿嘿,咱俩儿也成天啦,帮人配对。”
“唔,也好。总不能让两个都寂寞。”
取得共识後,两只鬼各自找到脚上犹有红绳线,却已形单影只的两个小泥娃。将线轻巧地捏在指尖,打了个小套圈儿,正要为他们牵连在一块的时候,姻缘阁的门突然教人撞了开来。
“哇——”进阁的小童惊慌大叫。
“哇哇”两只鬼跟著放声尖叫,手一甩,两条原要结在一起的线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你们?!你们两只?!你们两只小鬼?!做了什么坏事?!”
盯著那根指到自己鼻前的胖指头,忍下想一口咬下的冲动,咽了咽口水道:“你?!你一个?!你一个黄毛小童?!这么凶做什麽?咱俩是瞧这些泥娃娃做得好精巧,拿在手上玩就舍不得放回去了,又没什么!咱天师老爷特地登仙居拜访,我们好歹也是客,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咱其他的鬼兄鬼弟想你们这些孩儿都没下凡间玩过,还带来不少小玩意儿同你们玩,好啦,现下玩过不想玩了,是来赶人的吗?呃,赶鬼的吗?”连忙改过,他两手一擦,说得失酸刻薄。
让这只鬼抢白一番,小童有些不知所措,想想自己是太鲁莽了点,不禁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们两只,嗫嚅地道:“哦……我没那个意思啦,只是这姻缘阁不能让谁随便进来的,两位鬼大哥不要见怪。我是担心月老知道了,要大发脾气。”
“那就别让他知道。什麽都别说。只有你知、我们知。”见好就收。
另一只放缓语气,扮起白脸来了,“哎呀呀呀,原来有这规矩,是咱们的错,咱们没注意就这麽闯进来了。唉唉唉,对不住,对不住,咱们这就出去,不敢打扰。”
接著,两只鬼在那小童略感困惑的目送下,手拉著手,跑到外头看斗促织的最後决赛去了。
阁中,那小童吁了口气,看著满满的小泥娃儿,还好,只是放的位置有些歪了,想是他们拿在手上玩的缘故。
将位置摆正,他拍拍小手,起身将一旁桌上做成动物模样的泥像放入篮中,这些是正在修行正道、要晋升品级的动物灵,有虎精、狐狸精、蛇、狼等等,虽已化成人形,元虚仍是动物。
这些精怪的姻缘自然不列在月老管辖范围,只是天帝托月老将其烧制成泥塑,送至天庭,听说是在考核他们是否能成仙正果时需要用到。
那小童边想著,耸了耸肩,将一篮的动物泥塑带出姻缘阁,却不曾留意一只虎儿和一只大狼,各教红绳线套住头,一个牵在男娃娃脚上,一个则与女娃娃系成一块。
方才满屋子尖叫声时,他们让线套住後,被拉扯到地上的软垫来了,此时,正静静地躺在桌脚底下,无人过问。
正是……佳偶天成、天成佳偶。
姻缘,由天注定。
第十章 侬只今生结目前
京畿城南大街。
热闹扰攘是白天永远的景象,大街两边店铺林立,除了没棺材店,几乎啥儿都齐全了,再加上叫卖的摊贩,沿街兜售的小玩意儿、竹枝糖葫芦,卖艺走江湖的,比剑耍刀,吞剑吞火,聚引不少人潮。
然後,直直往前走,一直到了尽头,转一个弯,那儿有一幢大红宅第,门上挂著当今圣上御赐的匾额,黑实木上烫金宇,亮灿灿的,教人不敢逼视。陶公豆子府。
“俗气。”那名老者刚下自家顶轿,身著官服,应是由朝廷下班,他不马上进屋,站在大红毛前一脸的鄙夷。“哼,没品味。”不仅宅子的颜色不对,连名字都取得难听。
“老爷,您回府啦。”与大红毛比邻而居的一幢大绿宅,两扇铜门打了开,老管家探出头来,他是见轿子都回府了,却迟迟未见老爷,就猜他老人家八成还逗留在外瞪著隔壁那幢,反正,每天总要来个几回。
两府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我说钟全啊,”他终於甘愿回自己家门了,他山之石,可以攻错,他忙著跟老管家交代:“咱们家的铜门能多亮擦多亮,门前能扫多乾净就扫多乾净,别落得与隔壁一样,灰门尘地的,没点儿朝中大臣宅第该有的气派。懂不懂?”
“是。老爷,小的为您盯著呢。”
“还有啊,钟全,”他向前几步後又走回来,“我问你,你觉得咱们府上的那块匾额好看,还是隔壁的好看?呃……我是指颜色方面,你尽管说。”
老管家抬头瞧了瞧高挂的匾额,说出正确解答,“老爷真爱说笑,当然是咱们的好。又亮又威严。”
“是啊是啊,咱们的好。”他笑咧嘴,捋了捋白胡,自在地进厅了。
“唉……”老管家摇头苦笑,再度合门,而门外那块大匾,黑实木上烫金字,亮灿灿的,教人不敢逼视。
钟公太保府。
同样是当今圣上赐予,若论有何不同,也只有上头的字了。
他总是用那种奇异的眼神看著她。
原来不懂,久了,还是不懂,不过,倒是习惯了,习惯地黑黝黝的眼瞳中,静静地映著两个自己,不需任何话语。
“竹青,你又爬墙啦。”她放下毛笔,将爷爷规定的练字课程暂抛脑後,跑向那名攀坐在阁楼窗子的男孩。“唉,你总是不走正门。”她瘦弱的手臂支著实,想稳著让他爬进来,可是男孩身手灵敏无比,一个翻身已荡进屋来,双脚稳当当地站著。
“走正门,只怕进不来。”陶、钟两家的大家长斗成这样,他这个陶家大孙若是光明正大地踏上钟家大绿宅,指名找钟太保的长孙女儿,九成九被人拿扫帚扫地出门。他微微笑著,伸手抚过她的嫩颊,见她小脸微缩,有些羞涩,才缓声道,“颊上沾了黑墨了。”
“是吗?”她赶紧捣住,一手掏出帕儿擦著。
“给我,这儿没镜子,你擦不乾净的。”
他半强迫地接过帕子,一下又一下拭著她莹玉般的脸蛋,专注、又有些温柔,还有一些……她也说不明白的东西。他每回这样瞧她,自己就忍不住思绪纷飞。
九岁,那是四年前的事,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打出生,她就是个病胎,也不知染著什么怪症,三天两头的发烧,全身热得烫人。她还记得那些川流不息的大夫们,甚至在朝为官的爷爷和爹爹还为了她跪求御医过府治病,每天要灌进好多黑呼呼的药汁,苦得她舌头都没其他味觉了,可是病还是病著,整天烧得昏昏沉沉,而娘亲几乎是终日以泪洗面。
然後,那一个夜晚,风好大,将阁楼外的花草吹得作响,咿呀一声也吹开她的窗子,她不想唤丫头来,勉强撑起身子想下床关窗,揭开床帷,他就坐在那边望著她,那是与他首次见面,也是首次有异性闯进她的阁楼里,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同的男孩子。
“你是谁?”她轻问,微微咳了起来。那个年岁的孩子对男女之防尚称模糊,她心中不怕,只是觉得好奇,不知他如何进得了阁楼来?
“你可以喊我竹青。竹子的竹、青青河边草的青。”
她喜欢他的声音,很温和很好听。但後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并不是如他说的,尚有另外一个,可是,他坚持要她唤他竹青。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软软的问,不知觉学起他的语调。
“我有一件东西放在你这儿,现下,该取回来了。”
这话她不懂,正欲再问,全身却烧得难过,那怪症又发病了,来得极其突然,她倒回软垫,就觉得热,好热好热,刚开始几年她会热得痛哭,可如今,已懂得哭是没用的,只有咬牙撑过,撑过,就会舒坦了。
“你走吧……我、我睡了,不陪你说、说话……”
她模糊地瞧著他,纳闷著为何还不走开,她不想让外人瞧见自己痛苦的样子。可是,他好奇怪,犹记得当时他手掌抚摸她头发时的两道目光,带著了然的神态,她虽小,却知他其中的怜借。
他的脸凑近她的,“别怕。”他说。然後口对准她的口,一瞬间恍惚了,仅觉得肚腹中一股热源不住地流向他,有光,好亮,这是她那一次最後的印象。再清醒时,窗外的天好蓝,阳光这么温暖,小鸟唱著歌唤她出去游玩,她下了床,在阁楼外的庭园追蝴蝶,玩了一身汗。从今而後,再也毋需饮那些苦煞人的黑药汁。
为此事,爷爷和爹爹特意做了个大匾额,送给那名御医好生赞扬了一番,可她隐约地知道,她的病是教那男孩治好的。
“小脑袋瓜想什么?”他轻敲她一记,唤回她悠游的神智,却见到他将帕子摺妥放入自己的衣襟。
“你怎么可以……那是我的、我……”她十三岁,明年就及笄了,况且打一出生就已订了亲,她知道该将事情说明白,不能再任由他偷偷往自己阁楼里来,毕竟男女有别,有许多礼节非守不可,可是……可是……每回见到他,她心中是欢喜的、雀跃的,若他真的不再来……唉……
“怎么可以怎样?”他面容温和无害,精锐的是那一对细长的眼眸,好似藏著无数的秘密。眉微挑,“怎度可以收起帕子?”他替她说完。
她点头,等著他还回东西,暗暗希望他瞧不出她泛红的脸蛋。
“擦完墨渍,你的脸也乾净了,当然是收起帕子啊。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可是……我的意思是……那是我的手帕。”
“我知道是你的,而且我已经收起来啦。”
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感觉,他愈来愈爱耍弄著她,是什么意思,有时她是又羞又急,有时则又恼又不知所措,有时却又教她心中紊乱浮动,她细细思量过了,还是不明白如何解释那股心绪。
就如现在,他明明不该拿她的帕子,偏又不肯归还,他们都长大了,她终会嫁人,这样的事还能允许多久?思及此,心底不由得惆怅。
“拿去吧,别拧著眉,不欢畅。”一方帕子递到她眼下,声音依旧温和。
她略微惊讶地望向他,耳垂泛著淡淡粉色,红唇动了动,被动地收了下来。
“竹青……你很喜欢这帕子吗?”她仰头,唇边有笑。
他点点头,“喜欢。”因为有你的香气。
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一向待她好,教她习字读书,讲述外头发生的趣事给她听,怕她闷著,总带著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给她……他不只待她好,还有那抹温柔的笑,温柔的眼神,会在自己气闷难过时,温柔地望著她。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而这关系已超越男与女的界限。她咬了咬唇,将手帕递了出去,笑得甜美。
“竹青,若不嫌弃,我把帕子送你。”
她笑得更欢喜了,因为他收了她的东西,细长眼睛也笑弯了。
“唉,你是头一个送我手帕的姑娘,我定会好好珍惜。”
也就是说,往後还会有其他的姑娘送他东西了。届时,她的这条帕子又会在哪里?这念头闪过,她不禁一怔,故意抛开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她身子转回桌边,拾起毛笔,秀腕出劲继续未完的练字课程。
他尾随过去,静静瞧了一会儿,在她写满长开宣纸後,对其中几个笔画提出意见,如此的相处,这么的自然。
“这一撇该加长,收尾需顿力,以防破尾。”他解说著,提笔写了起来。
“那这个字呢?我一直都写不好,尤其这一捺。”
“要这样写,别贪著想一气呵成,先慢点来。”他又挥毫。
她趋前看著、学著,拿起笔在纸上临摹。“是不是这样?”
“嗯,还不错,可以再好。”他的掌心好自然地握住她的软荑,这举动对他们来说再平常不过。“你别施力,感觉我的笔触。”然後在纸上写出完美的一字。还想继续,门外传来脚步声,她一惊,抛下笔赶忙冲出去迎接,顺便档架,挡不了架就拖延。
“娘,您不是陪常家大娘饮茶吗?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
“什麽大娘小娘的,过几年把你嫁了,她就是你婆婆。”钟氏生得福态,笑时眼睛眯成细缝,有股可爱劲儿,“哎呀,他们当家也大方,这次过访,还特地为你打了一对纯金耳坠子,还镶著什么……红宝石的,唉,我瞧跟玛瑙挺相似的,带过来让你瞅瞅。”她回头对婢女道:“小翠呀,那盒子呢?”
“在这儿哩。”小丫头捧了出来。
“咱们进屋去瞧,也教你戴上来让娘看看。走、走。”
“娘啊,我对这个没兴趣啦。”她亲热地挽住娘亲的手,甜甜地说:“今天天气这麽好,我们在庭院逛逛好不?”
“嗯,天气是挺不错的。”钟氏望了望天,回头对女儿笑,“好啊。待戴完耳坠子,咱们到庭院赏花去。”不由分说,人已进了屋。
里头已空无一人,一颗心放了下来。她收拾著桌面,明知留下他的字可能不好,仍是舍不得丢弃,只得偷偷收了起来,告诉自己,可以用来临摹练写。
“来来,乖女儿,快戴上。”钟氏招她过去。
小翠替她戴了起来,另一名婢女则捧著薄铜镜,让她映照著。
“小翠、小红,你们瞧,小姐这么著是不是很美啊?”
她任著娘亲摆怖,一会儿站侧姿,一会儿要螓首微垂,还得手捏莲花指。唉唉……
“是啊,美得不得了。”两个小丫头笑咪咪的,八成让当家主母传染,眼睛全眯成细缝儿。
“我告诉你们呀,你们小姐出生时,房里银光照耀,嘴里好似含著一颗银珠子,伸手去探却是一空,当时,老太爷和老爷都在怀疑,她就是王母娘娘身边的瑶池仙子,才给她起个名,叫瑶光。”
这事她从以前说到现在,也会从现在说到将来,乐此不疲。唉,瑶光不由得叹气。
而附在窗外的身影也在叹息。
本来要走的,却听见常家的事,那是一根刺搁在他胸口上。
他对转世前的记忆是四年前取回银珠元虚後才完整恢复的,可是她已由父母作主许给了别人,而自己也陷入这好笑无奈的境地,尚是婴孩,便与一家的小姐订了亲。他与她,各有各的婚约,而他并不打算履行,也不会让她去完成。另一根心头剌是自己的名字。
那颗臭豆子,白白教了他读书习字,枉费他当上朝中大官,竟给自己的大孙取个恁俗的名:陶宝铃。
只因他出生时,手中拽著一串铃子。
春夏秋冬过三年。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一清早,瑶光在庭院里剪下几株含露花儿,插在长颈白玉瓶中,阳光由阁楼窗外流泄进来,将花瓣上的珍珠水露镶上璀璨。她想,他从窗子进来时,第一眼便能瞧见。
跟爷爷、爹娘请安後,她跑到後院廊房去,在那儿磨著厨娘学做糕饼点心。
“哎呀,小姐想吃什么告诉李妈一声就行了,何必这么费劲儿?更何况,今天是小姐十六岁诞辰,厅外来了几位老太爷和老爷相熟的贵客,都送礼过来,别待在这儿,去厅前玩玩。”
“李妈呀——”她拉箸她的手,又摇又揉的,“求你啦,我虽笨,可是会好好的学的,只要教我几样便足了,好不好嘛?瑶光知道你最疼我了。求你啦——”
“唉唉唉,我的好小姐,您这么著求李妈,李妈能不答应吗?好啦好啦,你这软腻儿,别再揉了,李妈心都成酥油啦。”她笑著。好奇怪,好似除了瑶光,钟府里的人都是一副福态相,笑起来就瞧不见眼睛了。
“谢谢李妈!”她一高兴,环手抱住妇人胖胖的腰。
“哎呀,都大姑娘了还改不掉这爱撒娇的性儿。”
这一日,瑶光就窝在後院,在李妈细心指导下,做出几样小糕点,虽不完美,瑶光自个儿试吃,还觉得挺能入口的。
她想,往後她得再多学几样,将来好做给他尝尝……他是谁?心思不由得一顿,她想著常家公子的长相,却是虚无的轮廓,而心中另一张男子的脸,竟是无比清晰,她熟知他唇上的笑、习惯他温和略沉的嗓音,还有那对眼眸中若有所思的含意,她去猜,从九岁时见著地,便试著去解读他细长黑眸中闪烁的意义,而自己……似懂非懂呵……
端著亲手做的糕点回到阁楼,瞧见瓶中的花,心情些微振作起来。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他的生辰,从相识後的每一年,他都会偷偷地抽空跑来同她说些话。
过午,他还没来,娘亲过来她这儿坐了一会儿,谈话间,她总是心神不凝,眼睛不时往窗外瞧,教钟氏也随她瞧了好几回,什麽也没有,窗外的天很蓝。
“唉,女儿养大是人家的,你爹老想要你早些出阁,可我心头舍不得啊,怎么也得再留个两年!等你满十八了,身子骨成熟一些,再谈婚嫁也是好的。”
“娘,瑶光会陪著您的。”她脸微赭,听到身子骨成熟的事,因那明显地发生在她与他之间,男与女差别这么的大,以往身高相同,他却在短时间内抽长许多,现在与他说话,总得仰著头。
还有许多地方,比如……她的胸部是柔软的,而他又宽又硬,那一回不小心脚下一绊,他为护她,双双跌在地上,她趴在他胸脯上,有一瞬间脑中是空的,只觉得他紧紧搂住自己的双臂和胸上的坚实温暖。还有他的脸,有棱有角,轮廓愈见分明,以前就觉他的气势像个大人,如今更觉他深不可测,在他面前,总感觉自己好小,唉……他们是同龄,不是吗?
钟氏没注意到她的神思恍惚,自顾自地谈著说著,好一会儿才由瑶光的阁楼离去,转而到别的院落串门子。
少了人语,房中顿时清冷起来,瑶光摊开宣纸练字,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思,写坏了好几张,她幽幽一叹,人倚在窗边怔怔望著,也不知瞧些什么,直到小红丫头来唤她用晚膳,才由梦中惊醒。
“小姐,老太爷他们在前厅等著呢,您怎么还不下楼来?”小红探头进来,苹果脸颊红通通的,笑嘻嘻地说:“今天全是小姐爱吃的莱色喔,李妈还烤了一只乳猪,上头插著小腊烛,好可爱喔。”
她缓缓转头,幽然低问:“小红,什么时辰了?”
“嗯……咱们家都是酉时开始晚膳!老爷要我过来请小姐,一耽搁,现在差不多过一刻了吧。”
“喔……”
“小姐,怎么啦?好似……不开心?”她小心翼翼地问,眼睛睁得大大的。
“呃,没,没有不开心,是倚在窗边让沙子进眼了,有些疼。”
小红毫无疑虑地笑,边催著:“对嘛,今天是好日子,小姐怎会不开心。呵呵呵,偷偷同您说一件事,今天老太爷吩咐得买长寿面和红蛋,还指定要长兴号的,今早小红去到长兴号店铺时,就见三项大轿子挡在门口,好不容易挤进去,您猜我瞧著谁了?嘻嘻,是隔壁陶家的孙少爷,和两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姑娘也在店中,其中一位还嚣张地说要包下长兴号今天所有的面线和红蛋,这可急死我啦,可那陶家孙少爷好似认得我,竟要夥计包妥东西塞到我手上,说要给小姐添芳龄。奇怪啦,他怎么知道小姐今天生辰,唉唉,我可不懂啦。啊,这事千万别教老太爷知道了,他要是知道桌上的面线和红蛋是陶家送的,准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小红就惨啦。”
“小红,你、你知道……那两个姑娘是谁吗?”猛地一阵心酸,听他与别的姑娘同游,气息闷在胸口,压得难受。
“我当然打听了,是与陶家孙少爷有婚约的沈家姑娘,长得还真不错。另一个扬言要包下长兴号的是沈姑娘的表妹,姓潘,长得是漂亮啦,不过那性子,唉……总之,谁娶她,谁倒楣。”小红边说边皱眉,“小姐,您没瞧见哩,这个潘姑娘脸皮可厚啦,当著表姊的面前黏著未来的表姊夫,拉著他的袖,摆著爱娇模样,我想,她八成看上陶家孙少爷,唉,可怜……唉唉,小姐,我是来请您下楼的,怎么扯起这些来了。快快,老太爷等久了可要不高兴了。他疼小姐,只会凶我,快快,别耽搁。”她一惊,拉著瑶光小跑步朝前厅去。
瑶光没有拒绝,乖乖跟著她走,感觉心和体好像分开了,她咬著唇,心好痛,怎么会心痛?怎么会心痛?她有什麽资格心痛?
早知两人会走到这个岔口,可她一直不愿去想,如今,这一刻来得突然,她完全没有对应的能力,她终於知道,原来自己这么自私。不要他对别的姑娘好,不要他对别的姑娘笑,不要他用那对温柔的眼瞧著其他姑娘,不要他用那种温和低沉的嗓音对其他姑娘说话,不要不要不要——
她不要他走出她的生命。
只要他属於她一个。
天啊,瑶光,你是个自私鬼。
强颜欢笑地结束家人为她办的生辰宴,将一箩筐的礼物搁著,又无情无绪来到窗边,颊上好凉,她伸手去摸,竟是湿润的泪,今日是她十六岁生辰,她收到好多好多的贺礼,府里每个人都对她说了好些祝贺的话,可,她竟在哭,是伤心,是酸楚,是委屈,是没来由的。
她终於关上窗子,回到内房褪下外杉,她对著铜镜怔怔瞧著。
……与陶家孙少爷有婚约的沈家姑娘,长得还真不错……沈姑娘的表妹,姓潘,长得是漂亮……
那自己?!她瞧著镜中玉白的脸庞,弯弯柳眉,眼如波。唇如樱红,还有一头及腰的长发……她应是长得不错,是好看的吧?
镜中人对自己苦苦一笑,她吹熄烛火,放下床帷,在胡思乱想中睡著了。然後,像极数年前那个夜,风吹开窗子的声音将她唤醒,睁开迷茫的眼,她想下床关好它,小手揭开床帷,她瞧见他坐在床边,正微微地笑凝著自己。
乍然见到,瑶光方寸又喜又惊,一时间不知说什麽好,却瞧他一派自若的模样,而自己这一日的苦候,揪心揪肺,情何以堪?想到他与别家姑娘同游,自己还兴匆匆做了糕饼点心等他来前,顿时,漫天的委屈罩来,她拧著软被,对他哭了起来。
“怎么?!”这还不哭掉他脸上一贯的温和。“瑶光,别哭啊,你怎么了?”
他倾向前去,一把揽她进怀,大掌拍抚著她的背脊。“别光哭,乖,谁欺负你了?”
她还是哭,小脸埋在坚硬的胸膛上,也顾不得男女的礼节,拧著被子的两手改成拧著他的衣衫。她转为低低抽噎,可怜地说:“我以为你、你不会来了……我等了好久,等不到你,小红跟我说……你和别的姑娘乘轿出去玩了,我还、还亲手做点心……可是都不新鲜了……”
她埋在他胸口,没瞧见他在笑。
“那沈姑娘来送礼的,礼尚往来,我得送姑娘家回去,我没有同她们出去玩。糕点很好吃,我方才进内房时,在桌上拿了三个,已经吃到肚子里啦,待会儿,我会把它吃光光。”
“真的吗?”她抬起头,脸上犹有泪珠,却是期盼地问:“你真觉得好吃?”
“嗯。”他点头,手指帮她擦泪,笑著说:“往後我的娘子要是天天做这麽好吃的东西,我就有福了。”
“沈姑娘……她会做吗?”
那对眼如雾如梦,双颊红通通,有一般诱人香气,还不懂吗?他瞧著,心中长长地叹息,微笑问:“你说谁?”
“就是你的——”话忽然截断,有人在外头敲门,然後是推门而入的声响。
“瑶光啊!还没睡?房里怎麽了,娘怎么听到你在同谁说话?”
钟氏步了进来,走到床边撩开床帷,见女儿一脸睡眼惺忪,“咦”地一声。
“娘,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您找瑶光有事?”
“没事没事,路过,顺便进来瞧瞧。唉,我这耳朵愈来愈糟了,近来总听到一些奇怪声音。乖女儿睡吧,娘吵了你了。”她喃喃自语,持著灯又要离开。
“瑶光送您回房。”她起身,又被娘压回床。
“不用,外衫都脱下了,睡吧。娘会替你把门关好。”
是的,她外衫都脱下,略微紧张地躺著,直到听见关门声,她微微一动想要爬起,身子便碰到被窝里头另一个身躯,来不及慌,腰让人搂了过去。
“我娘……我娘她、她离开了……”她纳纳地说,脸蛋好红,一直泛到耳垂。
“我知道。”他静静地说,气息拂过她的颊,撩动几根发丝。
两人同枕一个枕头,虽是无语,两颗心却相互激荡著,眼光在彼此的面容上穿梭端详,在对方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许久许久——
“我不娶沈家小姐。”他缓缓的、清晰无比地道出。
瑶光方寸猛跳,身子轻轻颤抖,感觉他将自己搂得更紧一些了。
“为什么?”
“她不会做好吃的糕点等我。”
瑶光合上眼,眼泪由睫毛间流了出来,她终於明白这患得患失的情感为何;终於懂得他眼中的光芒,她想他永远这般抱住她,不要理别家的姑娘。
然後,她睁开眼眸,透亮而温柔,缓缓的、清晰无比地道:“我不嫁常家公子。”
他笑,“为什麽?”
瑶光不回答,只是将头靠在他的心窝,双臂环抱住他。
这两年发生了好多事,对陶、钟两家来说,真是个多事之秋。
树大招风,官场上人生百态,再如何正大光明,总有人瞧不顺眼,总爱在皇帝耳边进谗言,而皇上不一定是圣上!他一样是人,有人性的猜忌怀疑。
因此,陶钟两家便这样不明不白的被牵连至一连串的贪污、行贿、鬻官,甚至是谋反的阴谋中。
这两年好乱,大红宅和大绿宅里的人各个心情低靡,两边的老太爷和老爷全遭拘禁,等待事实查证,但人人心里头都清楚,事实是等不到了,就怕等到的是“秋决”或是“斩立决”两个答案。
然後是一个少年,他年仅十八,却凭著超凡的智慧和沉稳的气势主持了两家,为两边所受的污蔑和羞辱向皇帝上书。正是陶府孙少爷。
又然後,无人知道发生什么事,一日醒来,京畿大街小巷传单满天飞舞,连在路旁摊子唱碗豆腐花,也会被三、四张传单飞来裹住脸,教人不去注意也难。
传单上,正是那几个进谗言的官员历年来干下的苟且歹事,写得详尽无比,还能佐证,传单边分上中下三版,像官场现形纪,闹得街头百姓们追著传单跑,要是少漏了一段,还懂得赶上茶坊,因那里已有说书客将三版分成二十章节,加油添醋,讲得口沫横飞,说陶府如何忠义、说钟府如何清廉,说那些污害他人的官员如何男盗女猖、不知廉耻、趋红踝黑、望风梯荣,将圣上捏在手心里把玩,做了影子皇帝。
又再然後,人言可畏,光是说话,就能把人逼死。
那几名官员遭了罢免,抄家,流放充军。而原在牢里的人放了出来,消息传遍京城,当天,不少民众夹道迎接,大放鞭炮,热烈鼓掌。茶坊中再加开十个章节,讲述当今皇上如何圣明,不听谗言,圣断天明,是不世出的天之骄子。
总之,事情都过去了。大红宅和大绿宅的争执也都过去了。陶豆公和钟太保公还三不五时便聚在一起谈论时事政务,也常听到两个各持己见争论不休,但学过教训,由鬼门关走回的人到底是不同了,争该争的,争不过,就别争了。
今天又是个特别的日子。
陶家老太爷精神铄铄地来到长孙书房中。
“爷爷,找孙儿有事?”他正想去爬墙找一个姑娘。
“宝铃好孙儿,爷爷想知道的事,你偷偷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什麽事啊?”他无辜地眨眼,虽然心中万分清楚。
“就是那件事啊,你是怎么拿到有关那些官员干下龌龊勾当的证据?”
“爷爷,”他拧著眉,状似十分为难,“圣上要我绝不可说出。而且孙儿在他面前对天起誓,若说出让第三者知道,会家破人亡、遭天诛地减。”
“喔喔……喔,这样子啊。”他捋了捋胡须,有些落寞,“唉唉,那就算了。没事啦。”正转身要走,眼角却瞥见桌面上成叠的字墨,登时,两只老眼瞪得大大的,抖著音问:“宝铃好孙儿,这、这书法,这些字是谁写的?”怎么这麽像,那是数十年前的记忆了,他还在陶家村,每天夜里小河流过,那个爱穿白衫的哥哥就来教他习字读书,还有一位美丽的好姊姊,能有今日,也是他们给予的启发。而这笔感、这字迹,明明就是……
他知道他想起什么了,笑著说:“爷爷,是我写的呀,您忘啦,以前您就是教我这样写啊。我每天都练,练一百个字以上,现在我写得不错了吧。”
“你写的……”有些恍惚,他重新坐下,一张一张的看,眼角有些湿润,“你写得很不错,真的很不错……我真高兴……”
他看得征了,沉浸在回忆中。竹青没扰他,一个人悄悄步出,轻快地翻过墙。
自两家出事後,常家和沈家都派人来退亲,如今风波已过,陶钟两家却结成儿女亲家。其实,他可以光明正大走钟家正门,可攀墙爬楼有其难以言喻的乐趣。
未到窗口,就听见串铃儿的声音,那是十六岁生辰的那晚,他离开时为她系在窗子上的,风一吹,就唱著曲儿。
他往内一跳,无声息地落地,见到姑娘忙碌的娇美背身,将几盘的点心、素果和糕饼摆在桌上。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忽而拦腰横抱起她,吓得人家惊声尖叫。
“坏人,你、你真坏——”瞧清来人,瑶光又笑又骂,小拳头捶著他的胸。
“唉,你喊我坏人,小生我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坏到底了。”他说著,吻住她柔软的小嘴,瑶光半推半就,最後是软软的投降了。
一吻结束,他的额抵著她的,调整气息,暗暗发誓明日就要说服两边的人准备婚礼,今年,一定要抱得美人归。
“放人家下来啦。”她踢了踢小腿,脸蛋红得好可爱。
他长长又哀怨地叹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她,待她站稳身子,又忍不住倾身去啄她的嫩颊,啄著啄著,就啄到嘴上来了。
“竹青……”他停不下,她只好伸手按住他的嘴,娇嗔著:“停,听话。”另一手则揉著他的眉心,温柔地说:“今天是好日子,不准皱眉。”
是的,今天是个极好的日子。他们俩的十八岁生辰。
“来,我准备了一些素果糕点!要一起烧香许愿。”她拉著他的大掌走到桌边,又点燃两束香,一束交给了他。
持著香,两人对著窗跪下,双双合眼视祷,香烟枭绕著他们,虔诚而真意。一会儿,两个心有灵犀地睁开眼睛,转过头彼此凝视。
“你许了什麽愿?”
“你许了什么愿?”
两个人竟是异口同声。
竹青望住她,无限温柔地望住她,缓缓放唇,“既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瑶光唇边展笑,一朵无限温柔的笑,轻轻回应,“也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窗上的串铃儿,唱出动人的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