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阴冥来客不畏寒
他观察著她。
瓜子脸透白如莹玉,眉睫密而细长,唇瓣薄而可怜、血色极淡,微微启著,黑缎般的发丝贴在颊边胸前,烘托著一副楚楚神态。
说是魂体灵魄,却不尽然,他抱她来此时,虽无重量,双臂碰触的是实质身躯,感觉得到女子特有的柔软;说她是人,更不可能,世间不否认有异能者存在,肉眼可见阴冥,但她不是;若说是精怪——
他眼眉微沉,俯下身,鼻子几要抵上她的肤,轻轻嗅著。
她身上并无腥膻骚气,漫进鼻腔的气味很是清淡,他道不出是何香气。鼻子往下移,在颈高处顿了顿,又沿路嗅了回去,然後鼻尖对鼻尖、他的瞳中有她,她的眸中也映著他,女子已醒。
“啊啊——”顿了会儿,她终於回神,慢半拍地发出尖叫。
“姑娘莫惊。”他缓缓撑起身躯,出言安抚。
没有一个清白的大姑娘在这等状况下能不惊惧的。
她眼睛睁得圆亮,抓著被子反射性地往床角缩,这一动,颈项一阵麻,她伸手去摸,发现那些教魑魅魍魉咬伤的口子复原得极快,而手臂亦是,仅留下隐约可见的尖牙痕迹。
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她竟有足够的灵动力在短时间内自愈?!
怔怔抚著颈子、瞧著手臂模糊的伤口,脑筋仍转不开来。
人非人、鬼非鬼,更非神佛,她到底是什么?!难不成,她变成了精怪,只是自己毫无知觉?
“我、我我……”她受到不小的惊吓,语不成句,不知该说些什么。
“莫惊。”那声音虽低幽和缓,不含敌意,此刻之於她,却如细毛刺入耳膜,教她一颤,终於捉回神智。
两眼抬起,她重新望向他。男子嘴噙著淡笑,五官十分柔和,尤其是一双细长的眼,配著斜飞入鬓的眉形,颇具雅气。
瞧起来不像坏人。她心稍稍定下,正要开口,却意识到另一件事——
“你、你瞧见我了?!”
他微怔,立即猜出她为何有此一问,原来世间凡人瞧不见她,那么——她该是属於魂与魄,形体是生前的模样,是早逝红颜。
眼眉更为舒缓,他淡然地道:“在下双目并未失明,姑娘就在眼前,我当然瞧得见你。”
“哦……你、你见到我,我、我……”她尚在消化目前状况。
“昨夜,因读书烦闷至河岸漫步,惊见姑娘倒在岸边,在下才将姑娘带回。”他平顺解释,身躯离开床沿,脸上的神情优雅无害。“你别怕,在下并无恶意。姑娘可是陶家村人土?家任何处?一夜未回,家里人肯定心急如焚,若不介意,在下可为你前去知会。”河岸一带的人家,十户有九户姓陶,自成村落。
果然是读书人。见他退开,双手负於身後,著白衫的颀长身躯自有一股俊逸。
她心稍宁,在那温和的语气和注视之下,脸竟觉得燥热起来,抬手去摸,仍是冷冰冰的触觉,没有丝毫温度,但那把火著实在烧,闷在体内无形地燃烧,只有自己的感觉最清楚。
她亦知某些世间人天赋异禀,双目能见幽魂鬼神,能与冥界沟通,可在人间与鬼界自由来去。他见著了她,还将她带回,无法解释其中奥秘之处,只得将一切的不可解归於巧合与缘分。
迟疑地放下棉被,她怯怯地对他笑,双脚刚伸下床,一瞧,羞得不知所措,她的鞋袜已教人脱去,裸露出两只雪白无比的莲足。
“啊!”轻呼一声,赶忙又伸回被中。咬著唇垂著头,她真不敢瞧他了!姑娘家的双足让男子摸过、瞧过,她虽是魂魄,也觉万般羞涩。
“姑娘?”他唤了声,不扬不躁,彷佛卸下她的鞋袜、瞧了她的裸足,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毕竟是在阴冥之中太久太久了,来来去去都是幽幽魂魄,记生前功过、论生死时辰,对他而言,这空间无悲无喜、无男无女,无世间一切的道德规范。
“你别急著下床!多歇息一会儿,我替你请家人过来?”她外伤经他施法已愈合大半,魂魄却还过於虚弱。
“不用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他的话让她感伤,不知是在试探。
“是吗?”他微微颌首,温和又道:“既是如此,姑娘就安心在这里歇息,待精神恢复再走不迟。”
“可是……”她菱唇轻咬,匆匆瞧了他一眼,复又垂首,“孤男寡女的,总是不好。”她不似他,而是身属阴冥,心如人间。
“这卧房留给姑娘使用,我在外边睡下即可,先凑合著一夜,等天明,我再送姑娘回家。”道完,他举步要走。
房子才丁点儿大,一眼便瞧遍了,她占了唯一的床,秋水天冷的,却教他睡在何处?她心一急,顾不得裸足,脚踩在冰冷的地上,“这位相公——”追出几步,头突地犯晕,她双眼一花,身子竟又倒了下来。
他回身瞧著,内在漠然,走至她身旁将她横抱,重新安置在床上。
“觉得如何?”
她眉微蹙,昏得难受。“眉心好疼……”
这是必然。是他下的手。
抱她来此,为定她的属界,她的眉心让他以五指按捺,欲取出内丹,才发现空荡虚无,她并非修炼中的精怪。
她这等模样、属身不名,是他千年来唯一所遇。
“睡会儿吧,醒了就不疼了。”
“是吗?”她眨著迷蒙的眼眸,有些凄楚、有些眷恋,感觉他的声音好温柔,在她耳际跳动,唇间不由得逸出叹息。
这一刻,可不可能长久?有人对她关怀呵……一个看得见她、摸得到她、瞧过她秀足、甚至是抱过她身躯的男子……
“睡吧。”他道,将被子覆至她颚下。
起身要走,一只白透的小手握住他衣袖,他不动,淡然瞧入那雾似的眸。
“你叫什麽?”眉心痛,她拧眉,方寸却漫著甜。
薄唇掀动,一边悄然而技巧地摆脱她的掌心,“在下姓文。”
“能……说出全名吗?”羞呵!
他微怔。名字?!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他名唤什么?
瞥见插在腰间的绿竹笛,他不改温和语气,“我姓文,文章的文,名唤竹青。”
她幽幽勾勒唇角,柔声道:“原来是文相公……文……竹青……”细细念著名,想将他只个分明,可眉间空空虚虚,脑中困乏,真的是累了。
乏力地合上眼睑,她微乎其微地吐出字句,“……小女子……陶家村人士,小名……瑶光……”然後,遁入了梦处。
男子细长的眼凝聚片刻,见她眉心仍蹙著,猜想这昏沉现象还会持续好些个时辰,使她睡睡醒醒,一直到本身的灵力会聚。
“好好睡吧,姑娘。”他淡淡道。
步出屋外,小河在门前流过,他望向对岸不远处的人家,隐约听闻那名逾期、魂魄仍未归地府裁决的妇人响亮的骂声。
真精神,丹田中气十足,是个极健壮的躯体。他微微笑。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而提拘这样的魂魄,正巧验证了此话。
他由袖中取出四颗琉璃珠,往草地上抛去,一阵轻烟,魑魅魍魉活跳跳地跑了出来,忙著伸腰拉筋、扭脖子活络活络。
见文竹青神态冷然地睨箸他们,四小鬼怕又被封进琉璃珠内,赶忙跪成一排,求爷爷告奶奶地大呼:“文爷,咱不敢啦!您大人大量,饶恕咱们吧!”
“咱们没吃她、没吃她,虽然很想吃,到得最后关头,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文爷庄严神圣的面容,这一口怎度也咬不下去啊。”
“文爷,别再把咱们因进珠子啦!在里头可痛苦了,连翻身也难,不小心放个屁,还差些毒死自己!咱不进去,抵死也不去。”他忘了他早死过了。
“都是魑仔,是他说要把那丫头分食,不干咱的事啊!”
“对、对!都是魑仔先提的,他自己想吃,把咱们都拖下水。文爷,您要罚他,重重的罚他。”他们最拿手的把戏,找个替死的,把错过往他身上堆,再怂恿主子将他严惩,助自己逃过劫难。
“你们三只臭鬼,这等亏心事也做得出来?!咱咬了那丫头,你们就没咬吗?好啊!大家把嘴张开,按著她身上的牙痕合对合对!”
“什么亏心事?!咱还亏胃、亏肠、亏肝又亏肾!好啊!对就对,谁怕谁啊?!”三只对一只,就算是黑也要拗给他白。
他冷冷看著一出戏,等他们闹够了、相互陷害够了,他沉默不语,反掌托住四珠琉璃,法力在指尖流转,形成细微光圈。
魑魅魍魉见著了,意识到形势严重,吓得抱成团,牙齿打颤、尖耳打颤,四肢也在打颤,声音抖到不行,“文、文、文爷……饶命啊……”
烧不得。
他眉眼转炽,如地狱火,一掌托珠,一手捏出剑指,接连三昼,仅留下魑鬼,其馀三小鬼皆中剑指射出的火光,登时琉璃珠碎,三鬼灵魄俱灭。
“你答应过什么?可还记得?”火光消退,他依然冷眉冷眼。
魑鬼吐出一大口气,两腿软在地上。方才那幕太过惊异!他咽了咽口水,勉强回答:“记、记得……当然记得。为阴冥鬼差,不、不食生肉……不饮鲜血,不取无辜性命,不、不救将死之人。”
“若违者……”
魑鬼吞著分泌过多的口水。“违者,魂飞魄散,永、永世不得超、超生。”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小鬼,看到对方寒毛竖立,静谧颌首,“很好,你都记得。”转过身面对小河,淙淙水声有著浑然天成的节奏。
“回地府告诉武爷,请他再递补上来三名鬼差。然後,去查一个名字。”
“文爷要查谁?交给咱准没错。”意识到安全无虞,说话不由得稳了些。
“一个姑娘。姓陶!陶瑶光。”
原是在梦中迷途,她彷佛在黑暗里走了很远,没有一盏指引的明灯,四边无止境,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直到那清清脆脆的铃音,她听见了,是由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她追寻而去,去看谁持著她的串铃儿。
瑶光睁开眼睫,从迷雾中走出。
屋里昏暗,有片刻,她以为尚在梦中,然後透过窗子,她瞧见那白衫男子立在灰谲的天地中,那串铃子勾在他指上,风一过,铃声起舞,一首好歌。
那火烧的感觉又来了,体内一股莫名骚动,她按捺住,下床寻著自己的鞋袜,飘到门口才陡地惊觉,赶紧慢下两脚,安分地缓步踱至他身後。
他转身,见她目光尽胶著在他手上的串铃,微微扯唇,“见一个大男人持著这女儿家的玩意儿,觉得奇怪?”
瑶光抬眼看他,急急回话,“不!不是的。”
方寸跳得好促,天啊!她是幽魂呵,怎还有心跳?!怎还感觉得到气息紊乱?!她已死,皮囊早已腐烂为泥,人世间再无陶瑶光一人,这副躯壳,仅仅是个假象,可怀有的心意,却又万般的真。
抚暖意念,她晶莹的眸流光闪烁,朝他步得近些。
“瑶光还没谢过文相公。”身子微微一福。
“我仅是将你带回,举手之劳!何须言谢。”他说,双目仍看著摇荡的串铃。
两人沉默了会儿,再见串钤儿,她心中激动,悄悄按捺著。
“这铃音真好听……我、我很喜欢,不知文相公从何得之?”
摆了摆手,串铃儿击出更清亮的音韵,他转回身再度面向小河,中低的嗓音淡然传来,“在对岸人家院子外的柏杨树,我瞧它系在枝丫上,可能是某个孩子结上的,唔……其实不该将它取走,说不定那孩子还会来寻。我想……还是还了回去好。”这串铃子颇为怪异,绝非孩子们玩闹系上,他心知肚明。
“其实——那是、那是我、我——”瑶光欲言又止,踌躇著,不知如何表达,她真怕这一说,会著实吓坏了他,真是如此,便再也难见他眼瞳中的温和。
神无恶、鬼无好。世间人都是如此认定。她能说吗?能吗?
“想说什么?慢慢来。你毋需怕我。”他侧颜淡笑。
今晚的月圆润丰满,在河面上映成白玉盘。
美吗?应该是吧。他模糊想著,记起不久前那个为了捞月而溺毙的李姓先生,鬼差费力将醉成烂泥的魂魄架回,事後,确定他得回天庭覆命,不属阴府,自己曾玩笑地问过他,如此死法值是不值。
心动,一切值得。
对这样的答覆,他笑,觉得荒谬。
天庭那些人讲的是修道炼丹,谈仙班列位,而司阴冥者赏善罚恶、掌生死、论功过、按轮迥,自然是实际了些。
他心思飘忽之际,瑶光悄悄移到他身恻,内心则暗暗苦笑。毋需怕他?!当然不怕他,只怕吓坏了他啊。
随他视线望去,河面圆月,天际月圆,她才恍然顿悟,该是到了中秋佳节。对岸临水而居的人家灯火未熄,耳闻传出的笑语,对照下,更显清寂。
“中秋月圆人团圆,这好时节,文相公不与家人聚首?”她试探一问,感谢四周的昏暗掩去羞赧神情,那串铃儿声声敲得方寸发颤。
他好脾气地笑。“这世间孤单的人,又岂止姑娘一个。这个家,就剩我一人,还谈什么月圆人团圆?”
瑶光一震,心中升起怜悯之情,原来他与自己相同,一个沦落在尘世,一个飘游在阴冥。抿了抿唇,她轻声放口,“难道……文相公没想过要讨一房媳妇儿?”
他仍是笑。“娶媳妇儿有什么好?”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了媳妇儿,她会替你烧饭洗衣、打理家务,把你照顾得妥帖周到。”她顿了顿,不知是否自个儿错觉,夜风下的他,面容透逸,白衫轻扬,月脂镶在他身上,镀著一层微乎其微的青萤光芒,竟似要御风而去。
“你冷吗?”无预警地,她问。
他略微怔然,掉头瞅著她,温和地摇了摇头。“不冷。”
教那俊逸尔雅的笑吸引了,好半晌,她才意会到他说了什么。
不冷!他不冷。
瑶光想笑,眸光柔和得要摘出水来,他说,他不冷呵。
她是阴魂,没有人的气息温度,风有多寒,她便多寒;水有多冻,她便多冻,总是随著万物自然,飘荡在此间,就得学会如何融入。她徘徊在这水岸,孤独时,远远瞧著岸边人家的灯火炊烟,听著人语狗吠,聊以慰藉,却无法太过靠近,怕身上的幽冥阴气冻伤了生人,也怕世间阳气伤了自己。
如今,这个解下串铃的男子,他看见了孤独缥缈的她,触摸到空虚无形的身躯,她离他好近好近,不见他冻得打颤、冷得发抖,彼此都觉无比适意,好似属於同个时空的两个命体。
而他那副怡然宁静的神态,让瑶光以为,她亦是个寻常的世间女子。
“你冷?”他眉微扬,收起串铃儿,手又负於身後。“进屋吧,我不会去扰你的,待天明,我送你回去。”他也该处理那妇人,尽速回交阴府,至於她——微微沉吟,思及魑鬼回地府後提来的消息,解开了旧的疑虑,却延生新的怀疑。她不是无主孤魂,偏要做无主孤魂,任无数的因缘由指间溜走,莫怪这水岸,百年来不曾溺毙过一条性命。
到底,她所求为何?这正是他亟欲知晓的。
“我不冷,一点也不。一年就这么一回中秋夜,我也想看看月娘。”雪白的面容,一对眼显得特别乌亮,她略微紧张地顺了顺发,将柔软发丝塞至耳後。
举头望明月,今夜的月依首是昨夜的月,仍将是明夜的月,有何差别?!
他但笑不语,心中波澜不起。
“文相公……”她唤著,教自己提起勇气,生前,她不是胆小的姑娘,死後,岂能化成胆小鬼?“你、你当真不要娶妻吗?”
闻言,他微微错愕,发觉同她交谈,常让她的言语鼓动心胸。他摇头又笑,“你瞧我,家徒四壁、一身寒酸,十年寒窗无人问,连年应试却又榜上无名,我移居到这偏僻乡壤?只求平淡过活。百无一用是书生呵……想讨个媳妇儿,只怕委屈了人家。”
“不委屈、不委屈!文相公——”她心里急,小手不由得抓住他袖角。她不要放他走,盼著这么久,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个人,他拿了她的串钤儿,便是感应了她的心意,就是注定如此,要不同属界的两个合而为一,是这样!一定是的!所以,她不能任他走开,而自己又得跌入静止不前的岁月里。
那夜柏杨树下,她将串铃合於掌心,诚心诚意地祝祷,她不知天上的神仙、自然万物的精魂肯不肯听一个低微幽魂的愿望,但如今,他来了,来到她身边。他没甩开她的掌,住她靠近,细长的眼一贯温文。
“你别太过激动,对伤不好。”
是的。他甚至不问她因何受伤,为何倒卧在水岸旁,他什么也不问。
这一刻,瑶光内心闪过疑虑,但也仅是闪过而已。
他不问,就是不问罢了,她不想管、不愿探究原因,只在意他能否接受她。往後,她要待他很好很好,两个互相作伴,又或者有那麽一天,她能体会什麽是人间的情和爱。
“我不激动!我、我只是有话想告诉你。”她仰头瞧著,见他脸庞也似自己,淡淡透明,她眨了眨眼,将那昏乱的影像眨掉。
“我听著。你说。”
有了他的鼓励,她心倒是宁定不少,思索要以什么方式告诉他,才能将他的恐惧降至最低。以後,她将会时常出现在他身边,时日一久,他定会察觉她不似常人之处,现下把一切公开,也省得提心吊胆,猜测他知道後会有如何的反应。
以舌润泽了双唇,她吐气如兰,“我、我有个姊妹,前些日子,家人将她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纸,和著饰物和衣衫绑成包袱,结果……有个男子将它拾了去,我那姊妹,便嫁了他做妻室。”说到此,她偷偷觑他,见他微微在笑,黑眸中无丝毫讯息。
瑶光继而又道,语音稍转微弱,“那是……那是冥婚……后来,我、我想了很久,那夜,月光很是昏黄,我瞧著,只觉得孤单……我把身上的串铃儿挂在柏杨树的枝丫,告诉自己,若是有人取走串铃儿,我便跟随著他,就如同、如同……我那姊妹,嫁给那个男人一般地追随著他。”
如此显著的暗示,他该懂得,能轻易推敲出她并非世间人。可她不会害他,绝对、绝对不会,她只想有他相伴,不要孤孤单单。
瑶光闭著眼、揪心等著,就怕他疯狂地甩开她,阻退脸上一贯的温和。她害怕呵……身躯竟微微发颤,而一双小手万般不愿放开他的白衫。
片刻恍若经年——
“你的意思是我取走了你的申铃儿?”
当这温文清雅的嗓音响在耳际,没有预计中的惊慌失措、没有想像中该要的戒慎惧怕,稳稳地道完句子,瑶光听著,感动得几要落泪。
“原来,这铃是你的。”他再度取出,递向她。“我一时好奇解下了它,真是对不住,现在物归原主,望姑娘海涵。”
她瞪著他掌心上的串铃儿,有些愕然、有些不明白,抬头望入那对细长的眼眸,男子的目中隐著股太沉的静谧,她心魂一震,察觉到对方的不寻常。头摇得如同波浪鼓,她一面轻喊:“串钤儿既已教你取去,我就不会拿回。你不懂我的意思吗?一定要我说得坦白……好、好!你跟我来。”像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管不得男女之防,她猛地握住他的大掌,硬拖著他更近水边。
“姑娘,你这是做什麽?”他语气不高不低,沉著如山,轻轻想挣脱她的掌握,瑶光不依,他眉稍蹙,也就任她握著。
“别喊我姑娘,我有名有姓,你、你喊我瑶光,好不?”瑶光啊瑶光……可有人会记得你?“我叫瑶光。”说到最後,声音有些咽然。
他平淡地与她对看,姑娘家的掌心柔软滑腻,没有温度,与他并无两样。若她是因寂寞了,想握紧他手掌取些温暖慰藉,真真徒劳无功,仅是一团冰包著另一团。他垂首瞥了眼紧抓住自己的小手,声音持平,“名字仅是个称呼罢了,姑娘何必执著?串铃物归原主,你放开我。”
他的一语双关令她一颤。
是,她是不知羞耻,如此纠缠一个男子,硬想把自已放入他平静的生命中,但她不要放开他,这是天注定,要他听见风中铃音,要他来到柏杨树下,要他解下她虔心祈求的姻缘物。注定他往後命中一段不寻常的奇遇。
“你不要假装不明白,我知道你懂……我从未遇过一个人像你这样,不会因我的出现而感到寒冷,瞧得见我,也碰触得到我,你不怕我,我、我很是欢喜。或者,我不能像寻常的姑娘为你、为你……生儿育女,但我发誓,我会待你很好很好,我的形体虽灭,但心意是真的,我会如妻子一般的服侍你,你不要排斥我、不要拒绝我,你要什么,我会尽所能为你做到,我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你,就你跟我,我们两个……一起厮守,好不?”她紧声说著,眸中尽是期盼,真真切切的,那渴望的神情如此凄楚,雪白的脸愈现透明。
他笑,带著容忍的意味儿,笑虽温文,却没有感情。
“你的意思,我是真的不懂。姑娘与在下相识甚浅,怎好说出这样的话来?”
瑶光微恼!又羞又急,目中的期盼染上些些怨慰。“你不懂,我教你懂。”她硬拉著他半跪在水边,身躯前倾,喊著:“瞧清楚了,你仔细的看一看,水面上没有我的映照,我是鬼、是魂和魄而已,我没有影子。你取走了我的串铃儿,自那一刻起,我便是你的鬼妻,别说你不懂,别说——”不断地摇头,脸颊湿了,她伸手去摸,碰到冰冷的泪。
她的泪呵,一样失去温度,尝进嘴中却如清水,演绎不出内心的苦闷。
女子梨花带波,他静然不动,任那细碎的哽咽扰乱流水的节奏。似思索、似评量,他终是放口,语气温和中矛盾的漠然,“你弄错对象了。把串铃子拿回去吧,我不可能娶妻。”
“不是不可能,是你不愿有个鬼妻。”她咬住唇,不愿泪再奔流,小脸难堪地转向河面,这么一瞥,内心猛地大震。
她的心绪甚少这般波动,自秋娘冥嫁,她在柏杨树上系串铃,原本平淡的心湖翻滚著七情六欲,然後,遇见了他——他——
“你……你、到、底是谁——”那语调微微抖著,一切的一切,都乱了。刚开始尚不注意,现下已然意识。
洒亮月脂的河面上,没有她的倒影,也没有他的。
第三章 流连·流连意欲何
瑶光双目眨也未眨,前一秒怔望水面,眸底还有月华馀光,这一刻四周白茫茫、雾气氤氲,她整个被烘在苍茫之中,连垂首也瞧不见自己的裙摆。幻术。
她一惊,住某个方向飘去,扑在脸上尽是寒凉湿意,不知多久,飘扬的黑发沾染湿气,衣衫也浸透了,如第二层皮肤般贴著身躯。
她不觉得冷,追寻不到出路,心绪由一开始的惊慌渐渐沉淀。这样的场景,极似她幽远的梦境,四面是路、八方皆敞,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宁定内心震撼,她不再如无头苍蝇般乱闯,双腿盘膝而坐,敛眉垂目,以逸待劳,不去想所在空间,不去感受白雾拂颊的凉意,神智沉入一个无我境界,无我无思亦无念,空白一片……
“呜唬……汪汪……呜……”
缓缓地,她睁开眼,老狗在她身边,小河流过,她来到柏杨树下。
“黑头,怎么啦?”由浑沌中走出,她有些虚喘,衣裳仍浸湿著。
老狗垂头垂尾的,喉间发出呜呜咽声,鼻头顶了顶瑶光的臂膀,磨蹭了一会儿,然後慢慢地踱步回小院落。
“黑头——”边唤著,她盈然起身,才飘离树下,却愣在原处无法动弹。夜深人静,临水人家都已熄灯歇息,正是如此,挂在小院两旁的白色灯笼显得格外醒目,火蕊还燃著,照亮灯笼纸上好大的“奠”宇。
气氛如此诡异,有片刻,她不能思考,微微瞥见河面上映著的月脂,又是震愕,她抬起头,中秋温润的白玉盘已成月眉儿,遥挂在天幕。
由幻术中挣脱,彷若须臾,岂知已过半月。
月圆人团圆,若是月不圆了,人该怎么办……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歹祸福,月的缺,尚有满足之日,而人呢?从此诀别?
黑头停下来瞧她。咬了咬唇,她再次飘去,靠近窗子,里头传来强忍的啜泣声,老狗跨过门槛进了小厅!她不能,只立在屋外静静地、难过地瞧著这一切。
简陋的木棺是几个邻家出钱买来的,小豆子披麻带孝跪在棺材旁,红著眼、红著鼻头,一面烧著纸钱。老狗来了,他瞥著地一眼,想号啕大哭,唇蠕了蠕终是忍了下来。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瑶光好难过,不是为大声嫂,而是小豆子,他才多大年纪,先是丧父,今又丧母,只有一只老狗陪伴。
若能,她也想号啕大哭呵,这世间,总有许多无奈发生,她的力量这么小,早知难行,仍妄想螳臂挡车。
幽幽回身,虚无身子飘出院落,回到她一贯待著这树下。
寂寞复寂寞,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情,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她何须去怜人,弄得自己这般下场?何须感应人的悲哀,教自己也跌入其中浮沉难以排解?何须任著无数交替的机缘溜走?这百年来的静寂呵,她绝非流连,而是情多,不愿谁人再尝这般苦楚。
是笨,笨到了极处。每回机缘来了,她提点自己要狠下心肠,不听不看不闻不问,不动怜悯不出手救助,但严厉告诫了千百次,她最後的抉择依然故我。瑶光,笨呵……她苦笑,摇了摇头。
夜风如昔,吹皱河面眉月儿,拂得相杨枝丫轻轻颤动。她不禁又是一震,听到清脆铃音,在树影摇晃处寻到那串铃子,随枝丫摇摆音韵,彷佛从未取下过,以相同的给系在相同之处。
她心思转动,身躯飘过小河,来到对面岸上,在黑暗中找寻那幢简朴的小屋,她记得在那个地方,可以将对岸临水的陶家村望得分明。
但,什么都没有,不见屋,更不见人,来如梦,去无觅处。
原来,他亦是阴府来的差使。她明白了,猜想,他是专为大声嫂的魂魄而来。能使幻术、能平空变法,他定非一般的灵通。
文竹青……她暗喃著,心中思忖,这说不定仅是他应付的言语,连名字都不真。以他能力,肯定打开始便洞悉了她,一抹水畔游荡的无主孤魂。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顶著那温雅面容?让她以为、让她以为……她也可能如秋娘,有一段阴阳缘分。
多么、多么的难堪啊。她胸口郁抑,不由得恨起自己为何要有情,她早不是世间人,徒留世间情,苦的只有自己。
暗地里,他定是在笑话她,凭一只串铃儿,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对住他说出许多不庄重的话。可是,没谁能为她了,秋娘尚有家人为她主持,而她的亲人已逝,经过这许久,那魂魄亦不知何处追寻,说不准,早已投胎轮迥,再不相识。她主动,也是逼不得已,却未料想结果竟如此不堪。
没谁能为她了……她唇一抿,神情苍白脆弱,想到那个男子,心中又苦又羞又恼又怨。
想他取走她的串铃儿,末了,又将它系回原处,他到底将她瞧成什么?他是阴冥使者、地府来的灵通,而她是无形无体的幽魂,云泥之差,他既瞧她不起,不愿有个鬼妻,为何不把她也一块儿抓了?入阿鼻地狱、上刀山浸油锅,怎麽也好过受这般的羞辱。
瑶光委坐在岸边,这飘零的岁月,她真是累了。
夕阳西下,天灰蒙蒙的,远山溪漠。
一顶斗笠随水流而下,在凸高的河石问弯来转去,最後卡在雨石中间,但水仍冲刷著,极可能下一刻便带走它。
“别跑。咳咳、别、别跑……”老伯有满脸的落腮胡,年纪不好界定,瞧来该有六、七十岁,身躯颇为高大。他管不得浸湿裤管,奋力地越著河水,对住那顶斗笠直去,可能追了一阵子,闹得气喘吁吁。
“给、给咱停住,不准、不准跑了……”他双手撑膝站在河中休息了会儿,接著挺起腰杆,艰辛地想跨步出去,这一动,底盘不稳,气力不足,身子往河里栽去。“哇——”他大喊,接连吞进好几口水,手攀到河里石头,原可撑起身躯,但石上青苔滑手,他面朝下,咚地又跌进去,竟无声息。
不看不听不闻不问,不出手不动情。
瑶光对自己下令,是这三天来的第一百次。
这三日,不知怎地,水岸意外频生。先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哭哭啼啼来到河岸,她边掉泪边徘徊,瑶光则一颗心提到喉咙,不由得也跟著她徘徊。
吹了一阵子风,她真脱下花鞋,人朝水里走去,先到脚踝,再来小腿肚儿,她往深处去,水到了腰际,最後灭顶。
见这状况,还管什么交替机缘,内心的三令五申早抛到脑後,没暇想起长久以来的寂寞滋味,先做再说,要後悔再来後悔吧。瑶光冲得好快,往那妇人沉入的水中一探,硬是将她救上岸来。
幸而妇人没喝下多少水,一会儿便清醒了,瑶光不敢再碰她,退开一小段距离,见她又哭又闹好一阵子,忍不住软言相劝,费尽一番唇舌,终将她劝回头。
那夜,串钤子有风相伴,她又尝寂寞,告诉自己,这是最後一次救人。
翌日,水岸旁来了一个男孩,她不曾见过的脸孔,不知是否住在陶家村,那男孩个头跟豆子差不多,背著一个大竹篓,来河中捡螺抓青蛙。
他拾得专心,愈拾愈多,劲瘦的身子往河中直去,头迳自低垂寻找猎物,根本无暇注意已步近危险河城,河底石头一多,流速变得湍急,拍打他的腰腿,而背後的竹篓又重,他摔进水中,偏要顾著好不容易拾获的东西,小小身子挣扎著,再也爬不起来。
瑶光看著,心拧著,想著小豆子,没爹没娘够可怜了,而这个落水的男孩若命丧於此,与她做了交替,不仅是没爹没娘,还要忍住永难摆脱的冷意,夜里,来来回回在这水岸孤独飘游。怎忍心?!怎忍心?!
那一夜,在柏杨树下,她依旧听著风中铃音,轻笑自己多情。
内心不挣扎了,她飘向河中,那冷意已伤不了她。双手拖住老人的肩胛,轻轻施力,把他安置於河畔,连带那顶斗笠,也让她抬了回来。
他额际可能撞著了石头,渗出血来,人昏迷过去。瑶光担忧地检视著,先帮他控水,又抚胸口、又压腹部,好不容易吐出水,他胡乱呢喃,双目陡地圆睁,刹那间,瑶光吓了老大一跳,不由得离他远些,竟有些怕他。
“老伯……您痛不痛?您额上流血了。”缓缓心绪,瑶光试著微笑,以为他没听懂,她再说一次,手指指了指他的皱额。暗自纳闷,怎么这些天救的人,人人都瞧得见她?她是个幽魂呵……
老人瞪著她,像打量件稀奇事物,瑶光教他瞧得浑身不对,不只他的铜铃大眼,连满腮的胡子都似会扎人。
“老伯,您、您还好吗?我把斗笠拾来了,您别再涉水,挺危险的。”这话不对吗?有什麽好笑的?
瑶光见他仰头哈哈大笑,不由得怔住了,猜想是撞坏了脑子。
“您……擦擦血吧……”她由他笑,掏出一条洗得泛白、看得出年代久远的帕子,伸长手递了去。
他没接,打雷般的笑歇止了,炯目瞪著白帕,扯开胡中大嘴,“难得啊难得,阴冥与人世,再难找到像你这样的姑娘。呵呵呵,做好人不简单,做个好鬼更难,若天地间的鬼都如你,我可逍遥轻松啦!”道完又哈哈大笑,低沉声音带著愉悦。
“您、您——”瑶光瞠目结舌,白帕抓在掌心,小口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半晌吐不出一句话,呆愣呆愣的。
“瞧你这模样真教人发噱。”他立起,原地半转身躯,眨眼间,哪里还有老人踪影?!在瑶光面前,是一位身著红衣大袍、头戴顶冠的状硕汉子。他两眼炯如火焰,眉发与胡须尽似爪般飞扬,前胸厚实鼓张,气势凌厉无比。
她识得他,民间将他著彩得十分传神,专要避邪,为防她这种低层灵体。
“怎么?!真吓傻啦!”
自救起他,他便一直在笑,瑶光恍惚思忖,世间人有谁能知,向来严肃面世的他也是会笑,笑声比雷还响。
这便是她的机缘吗?也好……也好……让他收了去,连鬼也不必做,魂也无魄也无,不会想也毋需有情,这世间的一切她看在眼中,不关己事也教她心心念念,为别人椎心哀伤,她无法超然、无法置之度外,陷下去,就得承起许多苦果,真的是累了、是倦了。
骞地,她双膝一顿跪了下去,小脸微仰,眸中含泪。
他甚是惊奇,没料及她有如此举动。
“瞧来,我真吓坏了你。”铜铃眼中黑瞳滚动,肃然中有三分玩性,他趋前要扶她。“我长得丑恶,是天生皮相!你莫要惊惧。”
瑶光摇头不起,静静地说:“天师,您是来收我的吧。”她单纯的叙述。
“咦?!”他挑了挑爪尾眉,声若洪钟。“你做何歹事,我因何要收你?”
“我阻挠鬼差拘提魂魄,误了生死簿上早已定下的时辰,扰乱阴冥地府的秩序,我、我还和四小鬼打架。”
他眉挑得更高,表情充满兴味。“呵呵,是魑魅魍魉。你一个打他们四个吗?”
“是……不是。”她忽而改口,“还有一只狗跟我一起。”
“赢了还是输了?”
瑶光迷惘地瞧著他,仍是乖乖回话,“输了,输得很惨。他们牙好利,咬得我好疼,那狗儿的耳朵都被扯出血来了。”
“哈哈哈,那些臭家伙真该死的,他们牙利有啥儿紧?!往後,我教你拔牙的手段,再遇上他们,你便可好好雪耻。”他两手支於腰间,快意爽朗。
奇怪,话题怎地扯到这儿来了?瑶光不懂,也不想多懂,双膝跪行两步,直挺挺立在他跟前,坚决地道:“天师,求您收了我。随便该怎麽处置就怎麽处置,可以将我一口吞了,或者以铜钱法剑穿破胸膛,或者、或者……”她并不清楚他如何收鬼,说的都是民间传闻,顿了顿,绝然语气杂著祈求,“无论如何,只求您收了我。”
呵呵,不仅世事无奇不有,阴间也有奇事。
他打量她的神态,眼眸认真,一张脸白苍苍的,瞧来顶可怜。
“给我个非收你不可的理由。”往常,孤魂野鬼教他撞见,无不吓得四处窜逃,跪下来讨饶的他见多了,而跪下来求他收拾的,今儿个还是第一遭。
“我方才说过了,我阻挠鬼差——”
“你说的那些罪行不在本天师的管辖内,一律不予追究。”他打断她的话,撇清关系。“若要讨罚,你得同文老弟要去。”
文?!瑶光心一促,不由得问:“他是哪位?”
“呵呵呵,阎罗殿上两位判官,文判笔堂生死簿,武判严督地府十八层,方才你招认的事儿不归我管,要嘛,也得文判官出面。呵呵呵,本天师说得对不对啊?文老弟。”他最後一句恻头过去,对住空气道出。
瑶光尚未意识,虚无中,一抹人形现出,白衫依然,眼底的温和依然,依然……情淡。
“天师真爱说笑。”他淡淡出声,双手惯然地负於身後。
文竹青……文判?!不是小小的鬼使,而是掌生死记案的判官。
瑶光双眸与他对上,再相见,那份难堪浮上心头,早知他神通广大,却未猜出他如此位高权重,这般,她与他的距离差得更远了。眨著眼,瑶光硬不让眼眶中的珠泪掉下,持著一股怨,视线倔强地锁住他。
“说笑?!哈哈哈,你瞧我像吗?”钢丝似的落腮胡微微震动,他炯目一整,单手握箸瑶光上臂,将她扶持起身,又边对文竹青道:“这丫头所犯那些有的没的、芝麻绿豆大的罪状,本天师管不了,若你硬要处置、非管不可……可以!但本天师告诉你啦,文老弟,现在起,我就收了这丫头当妹子,立马叫底下的小鬼们将这消息传得天上地下神鬼皆知,我是她兄长,她的错,我来背,呵呵呵,文老弟,你倒评量评量,该怎么治我?”
“天师——”瑶光错愕惊喊,双膝又要跪下,“我、我不敢,不配的。”
“什麽敢不敢?!配不配?!”他突然变得凶恶,大掌架住她,每根发须皆会咬人一般张扬。“我说收你当妹子,此话既出,即为真言,你再说些浑话,可要令本天师大大不快。还有你——”他忽地转向白衫男子,神态豪放,“该怎麽罚,说清楚吧。”
文竹青面容从容,扬唇淡笑,抱了抱拳和缓地道:“天师是为难小弟了,这事我作不了主,还得回阎罗殿请示主子。”
“哈哈哈哈,我等著。”他颔首,调回视线,对住一脸仓皇茫然的瑶光,语气响亮亮的,不过已温和许多。“妹子,你名唤如何?”
她颤著唇儿,眸中菁满冰珠泪,怯怯地回答:“小女子姓陶……名瑶光……”妹子?!有人唤她妹子?!她有个兄长,怎么会有个兄长?!还要替她扛下一切的过失,不教她受罪。若是梦,她永远不要醒来呵……
“什么小女子、大姑娘的,生疏!”他骂著。
话传到瑶光耳中却觉万分温情。
“莫非你是嫌我丑?”
“不、不!”她急得猛摇头,心中震动,唇一咬,冲著他轻喊:“瑶光是太欢喜、太震撼了,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她试著笑,怯怯唤道:“大哥……”
“哈哈哈哈,我的好妹子。我本有个妹子嫁了人,现下再收一个,你很好,我接连三次试你,你不忍那怀胎妇人一尸两命,不忍那抬螺的孩子命丧河底,又不忍我这捡斗笠的老人家,呵呵呵,你又傻又好,真的根傻、真的很好,总归,傻得很好。”他绕口令似地道。
“原来、原来是大哥?!”瑶光小口微张,眼眸瞪得圆大,嗫嚅著:“唉,我正纳闷,为何这些天河岸这儿好不平静。”
天师又是大笑,精光闪烁,双目扫向文竹青。
“文老弟,我这新收的妹子如何?”
“天师说好,定是不差。”他四两拨千金,微笑道:“恭喜两位。”
瑶光悄悄抬头,恰巧与那对细长的眼接触,心乱,涩然之情不止,愈要压抑愈是奔腾。她不想去在意,想忘掉他给予的耻辱,想学他一般无谓、永远的淡然,可是,好难,思绪就是同她作对,偏要去想、偏不能忘、偏学不来他的一切。
“陶姑娘,恭喜你。”他心无芥蒂,一派温和,双眸微微眯起。
瑶光瞪著他,持礼勉强道:“谢谢……”
天师抚掌大乐,正待说些什么,暗处轻烟微现,一只尖耳育肤的小鬼跳了出来,单膝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急速道:“天师,鬼怒山群妖作乱,伤了不少人畜,开路与打伞两位兄弟已前去探查,至今全无消息,恐怕不妙。”
“竟有此事?!”闻言,铜铃大眼怒瞠,面泛银光,他双手结印,口念咒术,“天眼通!开!”河面跟著幻化,如明镜,显映出不可思议的景象,是远在千里外的鬼怒山,黑云密怖的山顶闪烁妖异红光,整座山笼罩在玄青的雾中。
“糟,是魔胎!”他右手旋圈,河面恢复原貌,手中已多出一柄金色铜钱剑。
“我与天师同行。”文竹青知事有蹊跷。
“大哥,瑶光也去,可助绵薄之力。”
“万万不可。”他回绝瑶光,继而对文竹青道:“我暂将妹子寄托於你。”道完,红袍大袖一扬,瞬息间,河岸仅剩两者。
“大哥!”瑶光朝他原先站立处飘去,可哪里赶得及?!东西南北早没了天师的身影,倒是地上还留着那顶斗笠。$鬼吧鬼故事 http://www.g u i 8.com/+
她咬着唇瓣,瞥了眼身旁的男子,脸烧烫起来,外表虽是苍白无血色,那滚滚的情绪只有自己暗尝。
不知所措,一半是为之前的难堪,一半是因莫名的感受,她什么话也没说,掉头便走。
她真的是用走的,自己也没察觉,两只莲足安分地踩在草地上,一步一步,自然而然朝柏杨权的方向走去,速度缓了许多。她不知心为何提得高高的,仿佛在期盼著什么、等待著什么……
身后无一声响,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瑶光突然间觉得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师出无名的委屈。她垂著螓首缓步,眼眶中有了湿意,她没忍著,任由泪珠儿滴在草地上,颗颗化入士中。
“陶姑娘不必忧虑,天师法力高强,又有神器相助,不会有事。”
瑶光猛地抬首,见柏杨树下已有一人,他没尾随在她身後,而是快地一著,移形换位立在树下等她。
这儿向来是她的地盘,如今教他随意侵入,见他白衫飘摇、自若自在地伫立,脸上神态惯有的温和,正是因为温和,反显得感情淡薄。对照之下,瑶光内心波涛汹涌,怒气、怨慰、羞涩、黯然,种种滋味翻来覆去,更道明了她的自作多情。
即便是多情易伤,难道就连一个疗伤的地方,他也不愿给吗?
瑶光愤然地抹掉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过去,小手往他胸膛猛力地推——
“你走啊!你跟来做什麽?!这是我的树、我的地方,你走开呀!我不想见你、不想见你!你羞辱得我还不够吗?你、你、你混蛋!”
印象中,她不曾这样骂过人,会激动如此,她也吓了一大跳。
当然,她的力气怎推得动他,男子仍直挺站著,目中无情无绪,包容地凝视著瑶光,待她稍稍平静、靠著他胸口细细喘息,才轻缓启口——
“我答应天师看顾你,既已承诺,岂能食言。”
“不要你管!”惊觉掌心还贴著他的胸膛,瑶光心一动,赶紧退开,又恼恨起自己来了。“一个无主的魂魄还需要什么看顾?!我没那么娇弱,从来的岁月,单独一个不也能过得很好。”她说谎,不肯示弱,小脸发倔地偏开。
空气沉寂片刻,他看著瑶光白玉般的侧颜,说的话极温和、又极残忍,“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好静,连声音也静谧谧的。“你有个姊妹冥婚出嫁,有一夜月色昏黄令人寂寞,你在柏杨树上系著串铃,许了心事,因为害怕孤单。”
“你——”不提还好,他、他竟敢主动提及?!
瑶光又气又苦,登时说不出话,感觉内心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这么的狼狈。
而夜风不识相,偏在这时拂得枝丫乱颤,阵阵的音韵随即响起,每一声清脆都要命地穿透瑶光,比魑魅魍魉的尖牙还要锐利,痛至极处。
忍得五脏六腑都绞碎了,她不愿哭、不愿在他面前落泪,终是艰难,当第一声啜泣逸出唇,什麽都顾及不了了,她任著泪水奔流,一把扯下正自歌唱的串铃儿,想也未想,冲动地掷入河中,气苦地喊著:“对,我是孤单、是寂寞,我不要脸、没羞耻心,才会
同一个陌生男子说些不庄重的话。“她吸吸鼻子,此时模样跟凡人无异,为情所伤。”你要笑就笑吧,我反正是不在乎,我……我才不在乎!“
细长的眼仍是静静地看著她。“既不在乎,又为何要哭?”唉,他总是这样不给退路,爱在伤口上撒盐。
“你走开啦!”她又推了他一把。
这会儿,他懂得相让了,身躯因推力倒退一步,但也仅仅是一步而已。见她哭得凄惨,他白袖轻扬,将东西递到她眼下,微微笑道:“你会将它系在树上等一个姻缘,表示它有著不同的意义,若因一时气恼而将它丢弃,事後定会万分不舍。”
瑶光泪光盈睫,怔怔瞧著他掌心上的串铃儿,不知他便了什麽法术,明明教她抛入河中,却又出现在他手上。
她赌气,抢过来串铃儿又要抛掉,可是手举得高高的,偏偏丢不出去。是不舍呵……这串铃儿陪著她多少岁月啊?真的、真的舍不得。
他微微一笑,她则怒瞪了他一眼,放下手,当著他的面,瑶光重新将它系回原处,末了还故意拨动它,流泄出成串的音韵。
“不将它收妥吗?”他静问。
她拭净颊边的泪,心情稍稍平缓,不瞧他,只痴痴地望著串铃子。
“我想听它的声音。”她自嘲一笑,语调还略带沙哑,“说不定……有个男子将它取了去,我便能追随著,好好服侍他。”
静默了下来,仅留钤音,片刻——
“以你资质,若能循序渐进地修行,往後想位列仙班亦是可能。再说,天师已认你为妹,许多道法请教於他,他必倾囊相授,可为陶姑娘之良师。现下你所受的寂寞孤单,皆是修行必经之途,是心中七情六欲不尽,你想寻伴,无可厚非,可是陶姑娘……这样的人间情爱又能多久?到头,终归是空,你又何需执著?”
瑶光抿著唇,内在被激起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恶性。
他愈是温和不动,她愈要反其道而行。
“我的资质?!呵呵,一个孤魂野鬼,不受欺陵就谢天谢地了,还谈什么修行成仙,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她微弯唇角,苍白脸上强忍苦涩,微微一笑。“人间情爱是短暂,我就要这短暂的感情,总胜过从未拥有。至少我尝过,会懂得爱人是怎么一回事,会了解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会知道好多好多我从不知晓的事、从不曾有过的体验,或者……会在其中受伤哭泣,然後,我会懂。”
他愣了愣,无意间竟受她的话语和神情所牵引,温和的双眉淡淡蹙著,又无痕地放松。“百年来在这水域,你流连不走,救过无数条性命,不知不觉中,你已在自我修行。”正因如此!她的魂魄才会逐步地转虚为实。
瑶光还是笑,哼了一声,“那又如何?”是她多情,自己意外溺毙於这川溪河,水中寒冷如冰,她承受下来,却不忍世间人轮替她的命运。
这百年来的岁月呵,从来,都是她情多。
“为修行得道,摒除七情六欲,然後……就如你这般吗?”她顿了一顿,幽幽又说:“若连男女间的感情都不曾尝过,又有何资格谈那些空泛的大爱?!毕竟情爱为何,从来不知。”她直直望住他,眸光一片柔和,“我不想如你,一点都不想。”
第四章 不教无情水自流
有时瑶光真怀疑,自己到底是鬼非鬼,难道正如文竹青所说,百年来的流连,不知觉已为自身积冥福,身上的阴气趋弱,渐渐沾染生人的体性?
简直匪夷所思!但,她好似不那么畏惧日光了,想破脑袋也不知为什么。
黄昏,归鸟群群,她循著有阴影遮蔽的地方朝大声嫂家的小院移动。
愈来愈习惯使用双脚,感觉像个凡人,斜照的夕阳穿透她略微透明的裙摆,将手小心冀冀地伸至光下,指尖微透,肤上感到些许刺麻,已不会如许久的从前,照了光,浑身疼似火烧,皮肤家受尽千刀万刮般凌迟。
这神秘的转变令瑶光惊喜万分,她好怕是自己胡思乱想,因此动不动便触摸著日光,让身体去试探。她思忖,现下是落日残阳,可不可能有一天,日正当中,她依然安稳行过?到得那时,她能算是个人吗?
为这荒谬的想法觉得好笑,下意识摇摇头,她收回手,再度拾步。
刚来到院子门口,便听见狗吠,黑头跑了来冲著她摇尾巴。
“黑头,谁来了?”小豆子跟著跑出,瞧见立在院子里的瑶光,喜声喊著:“好心姊姊,你来看我和黑头吗?”
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便是豆子竟瞧得见她了。对她胡编的来历毫不怀疑,以为她是前阵子迁居陶家村的人。
瑶光朝他笑,盈盈地步入屋中,尚未放口,就瞧见小豆子鼻下脏污,脸颊也里上两片黑。“小豆子,你、你怎麽弄成这样样?天晚了,怎还不洗澡?”她愕然问道。
“唉唉,”他跺脚叹气,“好姊姊,豆子正烧著热水洗澡哩,可是柴怎么也生不起火,我又吹又扇的,就是不行。唉,”他双肩一夸,“还是洗冷水澡好了,省得麻烦。”
“不行!”她双手往腰间一叉,颇有大声嫂骂人的架式,“天这么冷,要是冻出病来怎么办?!大声嫂——”话忽而停顿,怕提及娘亲,豆子又要难过。“唉……你连火都没生,那晚饭呢?难不成还没吃?”
“我今天帮村尾的阿景叔晒谷子!还替桂花她娘劈柴,他们给了我一条鱼和青菜,可是火生不起,东西还搁著,我、我——”他肚子适时“咕噜”地打响鼓,什麽都用不著说,一切明了。
瑶光心中怜他,轻轻一叹,复见他手里吹火的竹管,一把抢了来,精神振奋地道:“好,我来生火。”
“好姊姊,你会吗?”小豆子瞧她怜怜弱弱,风吹了就跑,实在很怀疑。
“有志者!事竟成。”纤手握紧竹管。
事实证明,有些事不光是靠著满腹雄心壮志便可完成,有些时候,天分是十分重要的因素。
“豆子,你先出去……咳咳咳,我、我……咳咳……一下就好、好了……”到处都是烟,瑶光鼓著腮帮子往竹管吹气,反而将灶下欲燃不燃的柴薪熏得烟直冒,整个厨房雾茫茫,辛辣味呛鼻呛眼的,咳声不断。
“好姊姊……咳咳,你、你确定……豆子,咳咳咳……随便洗个冷水澡……咳咳咳!就好啦……”他捣著口鼻,情况比自己弄得还糟。
“不行的。咳咳……我还得生火做饭……咳咳咳,一定、一定要生起来……”真正愈挫愈勇,她头也不回,“你出去准备换洗衣裤,咳咳咳……黑头,走开啦,咳咳……别来搅和。豆子,姊姊一会儿……就行了。”
“汪汪——呜噜噜——”狗的咳嗽声真怪。
“出去出去,咳咳……”
然後,小豆子和黑头让她赶出去,躲开这场灾难。
“我不信……”她拧皱著小脸,鼓起腮再吹,竟“轰”地一声,老天肯定让她的毅力感动了,灶中窜出火苗,瞬息间,吞噬著满满的乾枝柴薪。
“火、火……呵呵,咳咳,火呀……”瑶光觉得这辈子……呃,是近百年来,从没一次如此兴奋见到火焰。她咧嘴笑得好不开怀,想喊著小豆子洗澡,才转身,让无声伫立在烟茫中的男性身影吓得惊叫。
刚起身重心不稳,她边惊呼,身躯边往前栽去,双手乱抓一通,想也没想便攀在对方宽劲的肩胛上,稳稳地扑进文竹青的怀中,标准的投怀送抱。
灶中的火烧得旺盛,发出哔啵声响,瑶光在他胸前抬头,见他亦垂下眼睫,唇边温和的笑夹杂玩味儿,她喜欢他这样的表情,瞧起来显得人性一些。意识到脑中的念头,瑶光暗暗骂起自己!受他羞耻还不够吗?干嘛一颗心尽想他?讨厌、讨厌。心中不平又起,她蛮横地推他一把。
“你来做什麽?!”
“替你生火,免得你将民家烧了。”好似有取笑的味儿,不管他语气多无害,进了瑶光的耳,刺得耳鼓生疼。
“不用你插手,我自个儿应付——”陡地一顿,登时明白灶中的火圣他施了法术的结果。孰可忍、孰不可忍,他什么意思?!特意来嘲笑她吗?连个简单的生火都起不来。
瑶光杏眼圆瞪,蠕动著历,想学大声嫂破口大骂,双手握成小拳头,可是半句狠话都撂不下去。因为,她真的生不起火,若他不帮她,今晚小豆子真要洗冷水澡、啃硬馒头了。
“我知道你可以。”他反倒轻易带过,微微笑著,毫无预警地,他手指掠过瑶光略形散乱的发丝,为她取下几片柴屑和烟渣。
方寸狠狠教人撞上,她真是愈来愈“人”化了,宜觉一颗心快得要蹦跳出来,脸烧烫烧烫的,她抚住自个儿的脸颊,心稍安,因为触感仍冰凉凉的,证明没泄漏出暗藏的羞赧,她拍了拍胸襟,缓缓吐出气。
没想到,文竹青忽然扯嘴笑开,不是温吞的面貌,细长眼中闪烁精光。
“你、你笑什么?!无聊!”她退开一步不想理他。
这些日子,几乎天天见著他,都是因天师临时托付。
鬼怒山的事尚未完了,听闻那魔胎在幻化的紧要关头受了天师一剑,伤了精魂,却仍是脱逃而出,现下不知藏匿何处,此事天庭地界均万分重视,已怖下天罗地网追捕。
若不是受天师所托,他才懒得瞧她一眼。瑶光如是想著。
要自己别去在意,其实仍往著牛角尖儿里头钻,才会愈瞧他心愈气,对待小豆子是一个模样,对他又是另一个模样,半点儿温柔色也不给。而他总是端凝著,八风不动,只除了今天……笑得奇怪。
“我在笑……这个。”他箭步上前,将她拉到水缸边,清澈水面,一张温文俊逸的男性面容,一张则是双颊各印著两个乌黑手型的小脸。
瑶光发窘,又羞又恼,见水中他的倒影笑得可恶,比一贯温吞模样还教人生气,她恶性陡生,反身抓起他的白杉袖子当脸巾,胡乱地抹脸,还在洁净上印下好几个黑掌印。
“呵呵呵呵……”见自己的杰作,笑得真开心。“文竹青,你爱笑便笑啊!”此刻,她明朗的模样与那日她受伤清醒、强求他时相差甚远,一笑一哭,一是精灵顽皮,一是楚楚怜忧。
那时,他心苦坚石,所受震动仅因她怪异的灵体,属界不明,是他唯一所遇,而今见她展现的笑,胸口一闷,他双眉反射地蹙了蹙。
察觉自己无意间跌入迷向,心思诡离,他合眼宁定,再睁开时,唇角那温和静谧的笑浮升。“脸脏了,是需要擦一擦的。”
“你——”三拳打不出个闷屁!瑶光见他摆出那副无谓神态,突然羡慕起魑魅魍魉,若她有那样尖锐的牙,早摸上去咬得他哀哀叫。她哼了一声,甩掉他脏得可以的衣袖。
文竹青没再说话,绕过她,撩起衣袖,将一根根乾枝丢入灶中。大锅中的水已冒著泡泡,他取来一旁的木杓子,舀起热水放入木桶,动作熟练。
他、他凭什麽?!先是侵犯她柏杨树下的地盘,如今又来抢她的事做,凭什么?!别以为他是阴冥判官,所有魂魄都得听他命令,任他管死,她早在生死簿中除名,无主的野鬼,他凭什么管她?!
不想不怒,愈想愈怒。一时冲动,瑶光冲上前去,抢著他手中的木杓。
“不要你多事!啊——”惊叫乍起,她忘了那杓中是热滚滚的水。
听说,鬼最怕三件事,生人唾沫、滚油与凉水。
很快,她就能知是真是假。
可惜……哦,该说是可幸,斜里打出的一只袖子教她没法证明,事情发生仅在眨眼间,滚烫的水落在文竹青臂膀,他一袖挡水,一袖护她,瑶光埋在他怀中,微乎其微听见一声问哼,她抬首,见他眉心稍皱,目光一沉。
“文、文你……”她也慌了,下一刻已挣开他的保护,抬著地湿透的衣袖紧张端详,才要撩开布料,他却缩了回去,刚刚那状似忍痛的神情已不复见。
“你要不要紧?”她有些歉然,不知该如何表示,只能绞著小手。
“不打紧,我有灵通护体。”
瑶光瞧著他,见他神态自若,“真的吗?”
他仍是淡淡微笑,“你真该修道,由心渐行,才不会莽撞生事。”
“修道、修道,又是修道?!你说得不烦,我都听烦了。”她丢下他的手立起身子。“那是出世的事,不适合我这入世的性子。难道定要修行道法才能救助苍生吗?我偏不信。假若、假若你说的是真的,这百年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灵体自修,那将来……无止境的将来,我还是要依著一颗心去做我认为该做的事。”
“你这样,”他一顿,似乎想著合适的说法,“可惜。”
瑶光唇抿了抿,轻笑著,“可惜什麽?若为成仙正果,抛心中的七情六欲,弃那些可爱的感情,我将永远不知个中滋味,那才是真正的可惜。”她睨著他,情愫悄生,却知无处可宣,只黯然低语:“你不懂的……”他懂的,只有他的道、他的法、他的生死案记。
她不要学他的无情。
两人的视线不知不觉中胶著了,直到童音打破这微妙的静寂。
“烟跑光啦!好姊姊,你把火生起来了吗?”小豆子跑进厨房,边嚷著,身後的黑头吠声不断。一进门,他怔了怔,随即开心大喊:“竹青哥哥,你也来啦!”
竹青哥哥?!哼,难道比她这个好心姊姊还好吗?
饭後,瑶光收拾著碗筷闷闷想著,纳闷著他是何时与小豆子“搭”上的?
瞧小男孩见到他那股亲热劲儿,惊奇之外竟有些不是滋味。
“呜呜……”老狗跟在她身边,摩擦著她的衫裙。
“黑头,还是你好。”可能是动物天性敏锐,黑头对他似乎颇为忌惮,还将他界定为陌生人,总冷冷地打量他。
瑶光思及方才用晚饭,木桌上一男一女,还加一个孩子,她不饿,从来就不需食物,仍是陪小豆子吃了一小碗米饭。而他则是斟了茶,静静地喝著,边听著男孩叙说这几天的趣事。
唉,算了,至少她煮的莱,小豆子吃得精光。
她洗净碗筷,慢慢踱出厨房,隐约听到内室里传来略沉的男性嗓音,他正为小豆子讲解书意,似乎挺深奥的,其中还会穿插豆子提出的问题,相有互动。
她驻足在外静听了一会儿,心有些暖有些酸。是啊,是要读一些书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小豆子想出人头地,非得用功念书不可。而这些,她没办法为豆子做到,而他可以,能督促著男孩,为他解惑。
无情无绪地离开小院,夜来了,月娘初上,她顺著河流走箸,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只知月儿一下子在前、一下子在後,脚步跟著河蜿蜒而去。
忽而,步伐一顿,她转向月华潋滟的河面,唇边逸出叹息,小脚下意识地踢著小石子,一颗颗踢入河中。
“石子亦有精魂,你踢它!它也会痛。”
“啊!”瑶光惊喘,迅速回身,“你、你一定要这样没声没息的来去吗?”
他朝她步来,白衫依旧是白衫,抽上的脏污已化为洁净。
“我以为你胆子很大。”唇微弯,温和又温吞。
“我不是胆小鬼!”她火药味十足,原本是柔软性子,有女儿家的娇态,可自从领略到一份羞辱,她的心不死,却时时泛痛,尤其见著他,排除不了暗暗压抑的怨慰,却怕……却怕……情愫不减,而是渐延渐生。
细长双目隐有光芒,瑶光认为那是月华反映在他眼中的结果,让他瞧得有些纷乱,她不自在地旋过身子,自顾自地面向河水。
“你来做什么?”她问,语气缓和许多,也落寞许多。
他没马上回话,微微沉吟才道:“天师托我看顾你。”
就知道!这气死人——哦,是神鬼人共愤的答案。瑶光心更酸,可是无奈何,抿著唇不吭声。
“你该随我回地府,那里安全。这阵子外头不平静,若遇上——”
“我不去。我一个可以过得好。”随他入地府做什麽?!说穿了,她仅是个孤魂野鬼,连生死簿也难入,若进地府,上了他的地盘,就什麽事都得听他号令,她才不去,甘愿守在这里。
以往,是孤单寂寞,冷冷清清的一个;而现下,她有兄长,虽无法常相聚,待她亦有情义,再说,自己还能为小豆子尽点力,河岸飘游仍是寂寞了些,但已不孤独,更何况加入了他……对他的感情很复杂,见著他,又喜又气;见不奢他,便整个恍恍惚惚,动不动就想到他。
面对瑶光倔强的玉容,他思忖不语,单手接了按腰间的绿竹笛。
瑶光瞄了他一眼,揣测不出他的思绪,气氛闷闷的,她清清喉咙问:“那一回,你会出现,是为了拘提大声嫂的魂魄?而你、你对我施幻术,将我困在雾中,是不要我阻挠了你的任务?”
她问得宜接,文竹青继续抚著横笛,缓缓一笑,“也对,也不对。”
“啊?”亮眸一瞪。
他继而道:“你三番两次的阻挠,我不得不亲提那妇人逾期未入的魂魄,会来此,确实是为这个原因;将你困入幻境,并非怕你阻挠,因你的道行不够、精魂又受了伤,暂将你困在雾中,一方面阻你脱逃,一方面亦可护你。”稍顿了顿,唇又弯,“只是没料及你竟能自行脱困。”他原想查清她的来历、弄明她的属界之後再做处置,是自己低估她了。
听了这些话,瑶光心情是平静的。人总归一死,是自己太执著,想为一个孩子留住他的娘亲,她轻轻叹息,“谢谢你……你肯教小豆子读书,我真的很感谢你……还有,是你施了什麽法儿让小豆子瞧见我的吧?!能真实的同他相处,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没了爹娘,有谁陪他说说话都是好的,也不会那麽孤单了。”瑶光刚开始仅是猜测,见他没作声,表示真是他的手段。
以为她会责怪他施幻术,却听她道谢,文竹青怔了征,竟片刻失神。
自己是怎麽了?!他双眉不由得蹙起,意识到这是近来频频显现的举动,心头一震,又刻意松开眉心。
“你身上犹存阴气,虽不像一般鬼魅阴寒,仍不宜与生人过近。”他凝下神色,语气惯有的淡然,“若可以,还是与那孩子保持距离。”知道不该这么做,暗暗替那孩子开了通阴眼,才让两人有了相处的机会。可,她对那孩子的怜惜他瞧在眼里,竟下了这违反规律的决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又要劝我修行了,只要我肯静心修道,自然可除阴体,随意幻化……”她轻道,眸光随著河面上的月华闪烁,“成仙正果有什麽好?我、我不想像你……这麽无情。”话中的幽怨如此明显,他只要大爱,不要小爱;可她偏生认为两者皆可兼顾,不懂神仙为何不能有人世的感情?
四周一沉,两人陷入自然的黑寂中,皆是无语,各有不为人知的思绪。水声潺潺,他抽出绿竹笛,横在唇边,双目舒缓合著,十指按捺起伏,笛声朴实悠扬,伴著月影娟娟,沉缓在幽幽天地……
瑶光背对著他,静静在岸边坐了下来,静静瞧著流水,静静倾听,不知不觉间,体会著他不小心融人笛音中的情绪。
这麽的可有可无……
陶家村是个极有人情味的地方。
村里的人都知小豆子家里状况,能帮就帮,邻家会三不五时送来饭莱,而桂花和棒头也常上门找豆子玩。
自那日河畔相谈,瑶光多在夜深人静之际去探视小豆子。
文竹青在课业上将他逼得紧,她来到小院落时,常见孩子捧著书,油灯未熄,有时是孜孜不倦,有时则累得趴在木桌上睡著了。他不仅教他学识,还教会男孩如何劈柴生火、如何打理自己,小豆子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竹青哥哥半点戒心也没,崇拜到了极处。
偶尔,她会出现同豆子说说话,他口中所谈当是绕著文竹青转,以前瑶光或者多少不是滋味,但现在已然明了,有些东西她是没法给豆子的,如今文竹青在他眼中,是一个亦父亦兄的角色,这一点教她欣喜又迷惑——
他不是地府的文判官吗?世间生死尽在他的调度,为何总见他无所事事,在这水岸来去?若是因一个托付,他大可不必费周章,反正是她硬要留在此地,不愿随他离去,是仁至义尽了,错不在他。
可!他为什么还做这么多?甚至,还领著她修行。
她的修行有些本末倒警,不学道,而是从法术入门。瑶光不爱听他说法理,他也不强求,却教她偏门法术。他说,可以自保。
他……担心她吗?唉,明知不该再想,她还是止不住。
今夜风带冷意,吹袭著她冰寒身躯,仍是一人徘徊水边,可心中百转千迥,柏杨树上铃音串串,彷佛都在嘲弄著她。
身後传来细微声响,她一震,转身轻唤:“文——”瞧清来者,“大哥……”
“文?!呵呵呵,文老弟没来,只有哥哥这张丑脸,妹子莫要见怪。”天师大笑,两边颧骨鼓高,更加狰狞三分。
“大哥呀——”她娇嗅,脚一跺,“瞧您说些什么?!”
一阵子相处,瑶光对这位名震天、地、人三界的捉鬼天师敬意日增,真当他是自己的亲兄长,常会显露出姑娘家的爱娇神气。
“晤——我说了什麽啦?!我是说我生得丑啊。”
“大哥虽没好外貌,那又如何?我瞧见您,心中偏生欢喜。”
两个对瞧著,一阵笑意。
瑶光眼细眯,像发现了什麽,“大哥,您鼻头怎么——”肿了?!
“什麽?!喔,你说这个呀。”他笑声压低,假咳了咳,“没注意,教一只不知死活的虎头蜂给叮啦!”
“啊?!”瑶光不可思议地张著小嘴,愣了半晌,“大哥不是有灵通护体?”
“灵通护体守的是元神,而非肉身。修成正道後虽可以元虚来去,若化成实质,躯体仍会受伤,复原能力就得视道行深浅而论。”他斗鸡眼瞧著自个儿鼻头,“唔,你不提,我倒忘了。”接著大袖一挥,放下时,鼻头红肿已消。
听完解释,瑶光心一紧,忆及他为她挡开的热水,那时他并非元虚幻身,滚烫的水淋在身上,却什麽也不说。
不知那伤严不严重?那一刹那定是疼极了……
“怎麽啦?!瞧你失魂落魄的。”
“没、没什么。”赶忙收敛心神,她缓开眉心,轻声问著:“大哥怎有闲暇至此?那鬼怒山的魔胎可有消息?”
“我已派出底下小鬼,相信很快便有消息传来。魔胎之祸我倒是不担心,反而是妹子——”他稍顿,浓眉一扬,“为兄将你暂托文判,你实该随著他去,那里虽是阴曹地府,有他看照,无谁敢对你如何。”
“小妹宁可在这河畔,我这身分去了地府,少不了要受些拘束。”
他瞧著她一眼,嘿嘿地叹了叹。“有时,为兄真不懂你。你不走,是为了那个死了爹娘的孩子?”
“他很可怜,我能陪著他一阵时光也好。”她微微弯唇,“大奇别怪文……文相公,是瑶光坚持要留在这儿的,不是他有负所托。”
铜铃大眼一挑,“文……相公?!”
“就是文竹青。”没来由的,她觉得脸又热了。
“文竹青是何方神圣?!”
“嗄?!”瑶光真胡涂了,眨了眨眼眸,怔怔地说:“是文判官啊……他说,他姓文,名唤竹青。”
炯目一瞪,爪尾眉陡拧。“好哇!他也太不够意思,我识得他多少年啦,从来只喊他文老弟,因在地府他掌管文书,没想到还真有个名字!竹青?!喝!还挺雅气的。”
“说不定他随便说说的,不是真名。”
“那为何他要对你随便说说,却不对我随便说说?”他故意一问!目光精锐地打量著,很有评估的意味儿。
“呃——我、我不知道。”她轻咬著唇,扭开头,“或者你们相识久了,他敬重大哥您,自然不会胡绉。大哥因鬼怒山之事无暇顾及瑶光,而将瑶光托付於他,我不愿随他至安全之所,他又没法时时看顾我,他教我自保的几样法术,全是瞧在大哥的份上。瑶光想……他是顶敬重您的。”
闻言,圆滚的双目瞠得更大,不可置信。“他教你法术?!”
瑶光点点头,让兄长的眼光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好似内心的秘密暴露了出来,教他视出端倪。
“瑶光笨,总学不来结手印的顺序……他还要我跟著学道法修行,可是我不要……我不想成仙正果,不合适我的……”
沉默片刻,才听他缓缓的、慢吞吞地问:“小妹,你思春啦?!”
“嗄?!”瑶光目瞪口呆,弄清他问些什么後,整个人羞得不知所措。
“哈哈哈哈,这真奇了,怎么我的亲妹和所收的义妹们,到得最後,每个都红鸾尾动?!没关系没关系,你也甭瞒大哥,说到嫁妹妹,我是经验老到啦,你不愿入道修行,就找个好丈夫嫁了,为兄会替你办得风风光光的。”他双手支腰,笑得发须皆震,忽然顿下,粗眉蹙紧,巨大的身躯微弯,直直盯住瑶光发窘的小脸。“嗯……但有一事,大哥得问明白。你思春的对象……难道是——”
“大哥!”她紧声一喊,不愿他道明。
“好好,不说。你我心知肚明即可。”他长叹一声,看著河水,好似思索些什么。
瑶光心中拧得难受,主动来到他身畔,头顶仅及他的腰上,只得仰高小脸,歉然地道:“大哥……我、我坦白告诉您了,我想,自己是真的喜欢他,但是我与他身分悬殊,更何况,他是不能有人间情爱的,一切……都是妄图。”小手拉了拉他的大红衣袖,“大哥,别为瑶光烦恼,好不好?我会管好自个儿的。”
看看天、看看地,他终於转头看她。“你怎会看上他?!”
还有什麽好隐瞒、好羞涩的?瑶光芳心可可,寸寸是意,持著勇气,将串铃儿的事和那男子给的拒绝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地娓娓道出。
“可怒也——”听完事情原委,眼眉又狰狞了起来。“真真可怒也!”
“大哥——”瑶光唤著,声音再轻再柔也安抚不了捉鬼天师的怒气。只见红袍身影疾速地在河岸来回踱步,瑶光不知他会有这麽大的反应,吓得咬唇怔立,视线忧心仲仲地跟著他移动。
突然间,他脚步停顿,狂放喊道:“好!很好!不能有人间情爱。你非生人,他更非生人,两个都不是人,就不能称作人间情爱。嘿!本天师就不信,我没法将妹子嫁他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