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诗词 字典 板报 句子 名言 友答 励志 学校 网站地图
当前位置: 首页 > 故事频道 > 其他故事 > 鬼故事 >

鬼故事:离魂衣(9

2009-11-06 
  9、 贵妃醉酒    北京的道路一天一个样儿,立交已经修到五环了,大楼像雨后春笋似说冒出来就冒了出来,可是戏台子上,服装头面的造型,演员的唱腔却一成不变。  关起剧院的门来,当今天的演员当年的戏 ...

  9、 贵妃醉酒
  
  北京的道路一天一个样儿,立交已经修到五环了,大楼像雨后春笋似说冒出来就冒了出来,可是戏台子上,服装头面的造型,演员的唱腔却一成不变。
  关起剧院的门来,当今天的演员当年的戏子唱起同样的腔调搬演重复的故事时,这里的时光便停止了。
  台上只一日,人间已百年。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戏台成了传说里的天堂,上台的人就是进入时光隧道,把百年沧桑一袖承担,搬演千般风月,万古仇冤。
  于是,情孽冤宿便借尸还魂了……
  
  每月下旬照例是剧团演出时间,是大杂烩,生、旦、净、末,文武全场,戏院一早贴出海报来,第一场是文戏《贵妃醉酒》。
  小宛往场子里望一望,稀稀落落的,最多只上了五成客人。她想起若梅英说的,以前的角儿上场前先往三楼瞄一眼的故事,不禁感叹,现在别说三楼了,就这一层楼还填不满呢,而来的客人中,又有一半是赠票。怎么能怪演员们越来越不专心呢?
  忽然一转眼看见第三排坐着张之也,心里“别”地一跳,他旁边的两位老人家就是他的父母吗?也就是自己的未来公婆?
  小宛的脸红了。切,八字还没一撇呢,知道这一声“爸”、“妈”有机会叫没机会叫呢。咦,再过去那女孩子是谁?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和张之也说话的样子好像很亲昵……
  未待看仔细,忽然舞台上灯光大作,台下却刷地暗下来,再也看不清楚。
  一时紧锣密鼓,幻出一个大唐盛世的繁华景象来:画布上影着亭台飞檐,百花竞艳,好一派皇家气象。戏台近外设着雕栏玉砌,花团锦簇,一道小桥横渡,泄玉流芳,锣鼓响处,只听娇滴滴一声“呀……”,杨贵妃出场了!只见她醉态可掬,摇曳而行,粉面含春,媚眼如丝,台前站定,方一亮相,台下已哄然叫好。
  小宛意外,这杨贵妃的演员平时向来不专心,今天如何竟表演得这样好了?
  “芍药开,牡丹艳,春光无限。好酒啊好酒……”那杨玉环桃花为面,秋火为眸,手执酒樽一步三摇地走近了,脚底如踏棉絮,却软而不乱,置杯,赏花,下腰,衔杯,正是腰功里的绝活儿“卧鱼”——当是时,演员脸朝上身向后仰,头部渐渐低下,与台平齐,而后以口衔杯做饮酒状,接连几次。
  台下人数虽然不多,却多是行家,看到这久已不见的梨园风采得以再现,大觉透气,顿时轰天价叫起好来。而当第一声“好”叫出之后,就再也刹不住阐,一阵阵叫好声滚雷似一波响过一波,竟要把棚顶子掀翻过来一般。
  团长也被惊动了,眉飞色舞地,连连说:“这姑娘,平时不怎么着,关键时候来一下子,还真把人震住了!”一边拍小宛一掌:“丫头,别光傻站着呀,还不准备第二场的服装去,误了戏,打你屁股!”
  “说什么呀?”小宛脸红起来,那个演员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一样是刚刚分配工作的,人家就是“姑娘”,她就是“丫头”,动不动拍头摸脑袋的,连打屁股也拿出来了,真是气死人!
  服装间里闹轰轰的,黄盖正对镜画着红色六分脸,《搜孤救孤》的屠岸贾则在上好了妆的脸上画红色直道——预示“血光之灾”的意思,秦湘莲吵吵着找不到自己的头面了,穆桂英的“大靠”松了一边,检场的在催促下一场戏的主角快做准备……
  正手忙脚乱,团长进来了:“丫头,怎么样了?”
  “人家有名有姓的,不叫丫头!”小宛正色抗议。
  “哟,丫头生气了。”团长呵呵笑,还想再说点什么,忽见凤冠霞帔的人影一闪,是杨贵妃下戏了,从门前匆匆经过,忙喊一句:“喂杨贵妃,演得不错,进来谈两句。”
  然而那人头也不回,径自穿过走廊急急地去了。
  团长还要追上再喊,小宛心里一动,忙拉住说:“女演员事多,走得这么急,肯定有原因的,你就别追了,免得大家尴尬。”
  团长愣了愣,脸先红了,打个哈哈说:“你这孩子,人小鬼大。”敲了小宛一记脑壳,转身走了。
  小宛抚抚脑门,悻悻道:“刚不叫丫头,又成孩子了。”
  顾不得抱怨,忙随了杨贵妃衣影儿赶至后场仓房,果然看到若梅英坐在暗处瑟瑟发抖,脸色苍白,连浓妆厚彩也盖不住。
  小宛诧异道:“你怎么穿了这身衣裳?”
  梅英怅怅地抚着袖子说:“这也是我穿过的衣裳呀。”
  “什么?这明明是演员的衣裳,还是新做的,没正式上过戏呢。”
  梅英苦笑:“小宛,你看清楚,这衣裳是旧的,金线是真的,上面的绣花,都是手绣,不像你们现在的衣裳平整,可是比你们鲜活,就算隔了一个甲子,料子快化土了,绣活儿可还真着呢。”说起旧时风月,梅英颇有几分自得。
  小宛走近细看,又捞起袖子来捻几捻,果然料子绵得多,线脚也细密得多,倒不禁好笑起来,原来杨玉环服装,事隔六十年,竟一点改观没有,还是沿用老样子,借尸还魂。
  梅英说:“我听说你们今天唱《贵妃醉酒》,心都动了,忍不住,自个儿开了箱子,换上衣裳就来了,想跟你们的角儿——啊,听说现在都改叫演员了是吗——比一比,看看到底是谁的唱功好。只可惜,台上阳气太重,我撑不了那么久,被大灯照得影儿都虚了。”
  小宛这才想起,刚才在台后看戏,果然不曾见过杨贵妃有影子,回头想想,倒不由冒一身冷汗。每天台上搬演着古人的故事,今人的口唱着前人的事儿,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触动谁个灵魂的情性,惊动了他来移花接木客串演出呢?台下看戏,台上唱戏,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人在唱,什么时候是鬼在说?
  忽然前场传来撕心裂腑一声喊:“冤哪——”是李慧娘上场了。小宛看不见,可是可以想象得出那李慧娘拖着长长的水袖迤逦而出,一干牛头马面随后追来的样子,李慧娘浑身缟素,怨气冲天,咬牙切齿要追讨仇人的项上人头,否则誓不罢休。
  小宛忽然不寒而栗。这样的仇恨是真实的吗?当演员们用心揣摩着这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仇恨冤孽的时候,那些游荡于天地间的一股冤仇之气会不会因此找到共鸣,而于倏忽间进入演员的身体?
  那在台上唱戏的,到底是演员,还是李慧娘本人?
  她望着若梅英,战战兢兢地问:“那个唱杨贵妃的演员呢?你替她上了台,她哪里去了?”
  “在这儿。”若梅英揭开盖道具的一张帘子,箱堆里,果然躺着一个女子,穿着艳丽的杨贵妃服饰,沉睡不醒。脸上红红白白地上着浓妆,因为出现在不合宜的地点,乍看像只鬼。
  若梅英淡淡地说,“我让她睡着了。”
  小宛急上前去探了探女孩的鼻息,松下一口气来,不满地看着若梅英:“你这样做,知不知道对她的影响有多大?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这里,而别人都告诉她刚才已经上过场了,她非吓疯不可!”
  梅英脸容寂寂,恍若未闻,这时她已经休息好了,魂灵略定,款款站了起来,略一转身,衣襟带风,飘然有不胜之态。小宛看着,忍不住又叹一口气,一个人美到这样子,真叫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她又想起一件事:“哎,你是鬼呀,我看到你还可以说是有缘,怎么观众也都能看到你呢,你给他们开了天眼?”
  “那没什么可奇怪的,”梅英微笑,“《醉酒》是我唱过的戏,如果是新戏,我就上不了。这就像留声机一样,不也是把有过的东西收在唱片上了吗?还有电影,不也是重复着以前的东西?鬼和人交流,就好比听收音机那样,只要对准频道,你们就可以收听到我了。”
  “这么神?”小宛诧异,“不过,你在台上的表演确实好,我从小就在戏台上跑进跑出,还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杨贵妃演得这么神呢,那个‘卧鱼’演得,真是帅!”
  “这算什么?”说起看家本领来,梅英十分自负,“我们的功夫是从小儿练出来的,什么拿顶、下腰、虎跳、抢背、圆场、跪步、踩跷……都不在话下。当年在北京,华乐园、广和楼、中和园、三庆园、广德楼、庆乐园、开明戏院,还有北京最大的‘第一舞台’,我都唱过,哪一场不是满座,要听我的戏,提前三天就得订票呢。那些茶房案目,不知从我这么捞了多少油水……”
  梅英说得起劲,小宛听得入神,正动心处,忽然梅英一皱眉:“好重的阳气。”转身便走。
  “哎,你去哪儿?”小宛要追,却听到门外有人喊:“小宛,小宛,你在哪儿?”却是张之也的声音,她急忙答应,“这儿哪,进来。”再回头看梅英,已然不见,不禁怅然。
  之也挑了帘子进来,诧异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咦,这女演员是谁?怎么在这儿睡?”
  “你出来我再告诉你。”小宛拉着张之也便走,生怕梅英还在屋内,被阳气冲了。
  
  散了场,小宛和张之也走在路上,隔了许久,她问他:“我想问你一句话。”
  张之也一惊,凝目细看小宛。
  小宛起初不解他何以这般郑重,转瞬明白了,不禁苦笑:“你是怕我被梅英附身?”
  张之也被猜破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你的口气,真像她。”
  “不,我不是她,是我自己要问你一句话。”
  “你问。”
  小宛犹豫半晌,却又说:“不想问了,改天,改天再说吧。”
  张之也其实也约略猜得出小宛想问什么,扪心自问,并不知该怎样回答,听她说不问了,暗自松了一口气,故作不经意地说:“你给我的两个号码,我已经查过了,其中一个是胡瘸子的,另一个是公用电话,没办法查。”
  “胡瘸子?他为什么要打电话吓我?”
  “不是吓你,是吓他自己。”张之也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已经调查到,胡瘸子的孙子前几天出了车祸,撞断了腿,现在胡家已经是三代残疾了。那孙媳妇儿正吵着要离婚呢,真是祸从天降。”
  “车祸?”小宛呆住了,“你是说梅英……”
  “我不知道,也许是巧合。因为如果真是梅英报复,那就太可怕了。你想想,这世间有多少不白之冤,如果个个都要报复起来,真不知世上有多少冤魂在作崇呢,那人类岂不是很不安全?”
  “之也,我刚才在台上看到你。”
  “我就知道你会偷看我。”张之也笑着,可是笑得有些勉强,忽然问,“小宛,你想不想去上海走一趟?”
  “去上海?为什么?”
  张之也展开一张报纸,梨园消息一版头题写着:梨园前辈林菊英八十大寿。
  “林菊英是谁?”
  “若梅英的师姐,当年‘群英荟’的刀马旦。”张之也怂恿着,“她住在上海,地址我也弄到了。你要是想见她,我陪你去。弄清楚梅英之死的谜底,免得再疑神疑鬼。”
  “好。我去。”小宛立即便决定了。
  
  水溶听到女儿的决定,有些意外:“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谁说的?我几次都说过要去上海玩的嘛,只不过你们一直不放心我自己出门,现在我都已经工作了,总该放我出去玩几天了吧?”
  妈妈却有几分猜到:“是不是跟那个记者一起去?”
  “是呀,不过,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啦,就只是玩几天嘛。”小宛撒娇,明知妈妈会错了意,却不想多解释,误会自己是约男朋友旅游总比让他们知道真相好,如果照直说自己是受一只鬼差遣去上海调查梨园旧梦,还不得把老妈吓死?
  半夜里,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像一个女人幽怨的哭泣。
  小宛又在讨好东东,百折不挠地拿一块肉骨头引逗它:“东东,好东东,来呀,跟姐姐玩呀,让姐姐抱抱,姐姐都好几天没抱你了,不想姐姐吗?”
  东东禁不住诱惑,摇了半天尾巴,却始终不敢近前。
  小宛无奈,望着空中说:“梅英,行行好,能不能不要时时刻刻守着我,让我跟狗玩一会儿行不行?”
  梅英没有回答,电话铃却适时响起来。
  小宛接起来,又是那个声音尖细的女人,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伴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有种阴郁而潮湿的味道。小宛想起张之也说过的,可能是幽灵们听说她开了天眼都来托她帮忙的话来,顿觉寒意渗然,战战兢兢地安慰:“别哭,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直说好吗?”
  “不要跟他走。”
  “跟谁走?你能不能说清楚点,每次都这么没头没脑的,叫我怎么帮你?”
  “水小宛,你要帮我!”对方忽然直呼她的名字,声音凄厉起来,“你不帮我,我就死!”$鬼吧恐怖网站 http://www.gui8.c o m/$
  “别!别!”小宛反而有些放心,既然以死相胁,那就是活人了,“原来你没死呀!”
  “你!”对方气极,“你盼我死?”
  “不是不是。”小宛自觉说错话,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原来你是个人……不不不,你当然是人,我的意思是说……你千万别死。有话好商量,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不要跟他走。”
  “跟谁走?”
  “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小宛又有些不耐烦了,“喂,你是个人就不要装神弄鬼好不好?人不是这么说话的。”
  “你怎么这样儿呀?”对方哭得更惨了,“你们怎么都这样呀?为什么要这么待我?为什么呀?”
  “我怎么对你了?我让你好好说话嘛,你有什么事直说嘛,我能帮一定帮,你别搞怪行不行?”
  “你太伤我心了,你太残忍了,你怎么能这样?人怎么都这么自私呀?”
  咦,控诉起全人类来了,这样听起来,又不像是人在说话。小宛只觉精心交竭,几乎要哀求了:“小姐,你到底是人是鬼,能不能好好说话,这样绕圈子很累人的。”
  “不要跟他走。”
  “你是不是就会这一句呀?你要再这么说话我就不玩儿了。”小宛再也撑不住,只觉烦躁郁闷得想大喊大叫。是谁呀,这么折磨人?“我求求你,你好好说话,好好说话行不行?”
  “不要跟他走。”
  小宛忍无可忍,挂电话拔插销一气呵成。可是,电话里的声音凝重得要滴出水来,那带着哭腔的,受了天大委屈的质问仍然一遍遍响起在耳边:“你们怎么都这样呀?为什么要这么待我?为什么呀?”
  如果在往常,小宛会当是有人开玩笑,可是对方在哭,是压抑得很深却仍然压抑不住的那种哭腔,小宛听得出,那是真的伤心,伤心得要自杀了。难道,除了若梅英之外,真还有另一个贞子存在?


  10、 上海的风花雪月
  
  是个暮春的下午,莺飞草长,暖日方暄。若梅英由青儿陪着,从汽车上缓缓下来。
  车门开处,先探出一双穿着黑缎镶水钻的高跟鞋,接着是旗袍掩映下的半截小腿,然后全身都出来了,立刻吸引了满街的目光。
  “胭脂坊”的老板胡瘸子早已是笑迎迎地掬了两手站在门前了,他的镶着珊瑚顶子的瓜皮帽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黑毛葛背心口袋里掉出半截金表链子,上面坠着小金镑,随了他的激动不停地叮当作响;
  穿燕尾服的绅士停了他的手杖——那时叫司迪克的——站在街树的掩映下向这边遥望,叹息着这为什么是条喧闹的街市而不是一个华尔兹的舞场,那样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向她邀舞;
  做女学生打扮或是女写字员打扮的小姐们眼含了妒意,远远地避到街的那一边去,向卖糖炒栗子的小贩讨价还价,嗔骂:“看什么呢?还不算钱?”却趁机将栗子多抓了几颗进纸袋;
  小贩们的眼光飘过女学生的头,手忙脚乱地装了栗子,才忽然发觉上当,计较着:“这里哪止半斤,小姐你不要太大方哟,多少加点钱啦……”一边说,眼光却只是管不住,仍然一阵阵向上飘出去,飘出去……
  青儿这时候也从另一边下了车,举过伞来将梅英的全身遮住了,梅英这才款款迈动步子,依依行来。
  而整条街的人,不由自主都一齐轻轻叹了口气……
  
  上海,城隍庙街口,小宛看着假想中的若梅英冉冉走近,不由自主,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古诗十九首里《罗敷曲》写的情形吧:
  一个女子的美,美到这种地步也就算到了尽头了,难怪会遭天妒。
  蓦然间,看到若梅英站住,回过头来,对着自己嫣然一笑,招了招手。小宛心神恍惚,本能地迎上去。
  张之也叫:“喂……”
  然而已经来不及。小宛追上去,撞在一架迎面过来的小推车上,车主顺势一推,车上的东西滚落下来,银的挖耳勺,绣的荷包,瑞士表,珐琅盘子……七零八碎地滚了一地。
  小宛狼狈至极,一边道歉一边弯下身来帮忙捡拾。车主是个矮小的上海女人,立即大呼小叫不依不饶地撒起泼来,拉住小宛咒骂索赔。
  张之也忙拦在小宛身前,指着那女人说:“我明明看到你是自己故意撞上来的,还赖人!我们去管理所讲清楚。”一边亮出记者证来。
  女人悻悻:“记者怎么啦?记者就可以撞坏东西不赔?”一边喋喋不休着,一边却捡起东西准备掉转车头走了。
  两个人的争吵小宛一概听不到,她手里抓着一樽嵌照片的旧相框,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三魂走了七魄。
  女人转身欲去,看见那钗子,劈手来夺:“还我东西!弄坏了要你赔。”
  小宛如梦初醒,拉住女人说:“我买你这个相框!”
  “你买?”女人站定下来,上下打量小宛,故意做出不屑的样子,“你买得起吗?”
  “一个破相框,最多五六十年,也算不上什么古董,十块八块的,有什么买不起?”张之也明知女人将漫天要价,忙提前封口。
  果然女人大叫起来:“十块八块?我给你十块八块你给我找这么一个相框去!你看清楚,这是银的,纯银,镂花的,起码有上百年历史……”
  “上百年?你不看看她穿的衣裳,是礼服,四十年代的……”
  “我没跟你说照片,我说这相框……”
  “我就买这照片。”小宛打断她,“你把这相框拿回去,这照片给我,多少钱?”
  张之也气笑了:“小宛,你买椟还珠怎的?”
  “买照片?”那女人翻翻眼睛:“那不行,我这照片和相框是配套的,必须成套卖,没有二百块钱,是说什么也不会出手的。”
  “二百块?我看二十还差不多……”
  不等张之也说完,小宛已经取出钱来:“就二百,我买了。”
  张之也一愣,看住小宛,若有所悟。
  那女人料不到小宛这样痛快,倒犹疑起来:“其实二百块算便宜的了,这相框,这作工,这花纹,要搁在国外,那应该进博物馆的,卖给老外,两千他也得掏……”
  这次,连旁边围观的人也都笑了,纷纷打趣:“行了大姐,这不是在中国吗?谁家没个旧相框旧照片的?二百块不少啦,您就别贪了便宜再卖乖啦!”
  女人讪笑:“我收购这个也要本钱的,你以为多大便宜呢?这是早年兴隆旅馆老板私藏的物件,他孙子前些日子搞装修,把祖宗的珍藏捣腾出来,上个月才到我手上呢。”
  “兴隆旅馆?”仿佛一根针刺进心里去,小宛蓦然间惊出一身冷汗,已经清楚地明白,是若梅英,是若梅英引她到这里来,让她一步步踏近故事的真相的,“请问这位阿姨,兴隆旅馆在什么地方?”
  “那是老名字,现在早翻了重盖了,你们是来找老上海感觉的吧?我知道,现在跑到上海来怀旧的人特别多……”女人收了钱,态度好很多,热心地说清路线,推起车子走了。已经走出好远,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补了一句,“啊,那个旅馆,现在改成宾馆了,叫海蓝酒店。”
  海蓝?!张之也和小宛呆住了,那不是他们刚刚定下的酒店吗?
  尤其是小宛,震荡得一时话都说不完整了:“之也,看照片。”
  张之了接过来:“干嘛对这张照片这么上心啊?”
  “你不是一直想见若梅英吗?”小宛炯炯地看着张之了,“这个就是啊。”
  “若梅英?”张之也大惊,仔细端详,“有这样的事?”
  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梳着当时著名的爱司头,对着摄影机抿嘴而笑,笑容虽然有些稚气拘促,但已风韵俨然,活色生香,仿佛吹一口气儿就能从照片上下来似的;男的穿长衫,手里捏着顶礼帽,儒雅中透着英气,风流俊逸,玉树临风。
  张之也赞叹:“真是一对璧人。”
  “如果这个男人就是张朝天,我就明白梅英的心了。”小宛仍然没能从刚才的震撼中走出来,指着路口说:“是若梅英引我过来的,我刚才看见她就站在那里,还有我奶奶……”
  “你奶奶?”
  “六十年前的我奶奶,就是青儿。”
  “又胡说了,你奶奶又不是鬼,你怎么会看得见?”
  “可我的确看见了,还有胡瘸子呢,他的店就在那儿,店名叫做‘胭脂坊’,连那个牌子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对面是家卖糖炒栗子的……”
  张之也没一句废话,拉起小宛就走过去,径直问老板:“请问这里以前是不是一家布庄?”
  “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儿啦。”店主呵呵笑,“从解放,这儿就改了卖糕点。”
  “那家布庄叫什么,您知道吗?”
  “知道,名字怪好听的,叫胭脂坊。”
  ……
  张之也和小宛面面相觑,她竟然真地看见,看见发生在六十年前的上海的旧时风月。怎么会?莫非,她的眼神可以穿越时空?
  小宛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头,一时无言。之也沉默半晌,勉强说:“先不理这些,还是赶紧找到林菊英再说吧。”
  
  七问八问地来到林菊英家住的那个弄堂,一进堂口,两边涮碗洗菜的人的眼光就立刻齐刷刷飘过来,眼光中夹杂着弄堂人看大厦人的敌意,和本地人看外地人的鄙夷,一种窥视,一种抗拒,一种在热情和冷漠中徘徊的犹豫,似乎不知道该对这两个衣冠楚楚的外地人视而不见好,还是拿出家主的身份来招呼两句。
  小宛对着门牌号打听一个坐在小马扎上摘豆角的中年妇女:“请问25号是这里吗?”
  “是这儿。你找谁?”
  “林菊英老奶奶。”张之也搭腔,取出名片来,“我是从北京来的。打过电话的。”
  “啊,你就是那个说要采访我们奶奶的记者?”那妇人看了名片又看看张之也,再在小宛脸上迅速转一圈儿,抬起头来很大声地说:“你们这些记者呀,大老远的跑到上海来采访我们奶奶,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奶奶年龄大了,哪里禁得起?看你是北京来的,又不好不让你见……”罗哩罗嗦地,打量着弄堂里的闲人们都听清楚了,才带了之也和小宛上楼来,扬声叫唤:“奶奶,来客了。”
  在小宛心目中,一直以为林菊英既是成名的老艺术家,家中一定相当豪华排场。哪知进了门才知道,竟是逼挤寒酸的模样——不成套的零星红木家俱,缺口玻璃杯,没有空调,只有一架落地电风扇在摇,墙壁上的招贴画互相叠着,大概是遮盖漏洞……唯一显示出主人身份的,是镶在木相框里的几张剧照,和半扇玳瑁嵌的已经斑落的旧画屏。
  正打量着,林菊英从里屋出来了,倒是收拾得干净清爽,头发抿得一丝不苟,精神也还很好,并不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提起梨园旧事,立刻激动起来,是那种典型的戏剧性格,举止言谈都较常人夸张:“现今知道‘群英荟’,知道我林菊英的人已经不多了。要说当年……”
  “现在知道您的人也很多。”张之也拿出看家本领,满面春风地说,“您是著名的京剧艺术家嘛,要不我们怎么能凭一张报纸找到您?”
  “艺术家。哼哼……”林奶奶笑了,“就拿唱歌的说吧,现在的演员,刚出道的叫歌手,成了名的叫歌星,唱了好几年还没名没利的,老得退了休的,就叫艺术家了。要是我能选,宁肯当歌星去。”
  小宛笑起来,这奶奶恁地幽默。
  张之也仍然安慰着说:“但是京剧的确是一门艺术,是中国文化的一项重要遗产,对于那些著名的老艺术家们,老百姓至今也是家喻户晓的,像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马连良……”
  一句话更加撩动了老奶奶的痛神经,忽然沉下脸来:“人生如戏,戏弄人间哪。马连良的《海瑞罢官》,不起眼儿的一出戏,也还算不得马的抗鼎作,可是竟然引发出一场‘史无前例’出来。牵三扯四地,由此冤死了多少伶人戏子……啊,那个时候,已经叫人民演员了,现在,又拔一层高儿,叫艺术家。有什么用?来场运动,还不是头一批当炮灰……”
  老人家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双手抖颤着,犹如窦娥喊冤:“惨哪,那可真叫个惨哪!我这辈子都不会忘,那是1966年的8月23日,在北京太庙,几百名文化人集体挨斗,荀慧生,老舍,若梅英,全部都被押在太庙前跪着挨批……”
  “若梅英?”小宛和张之也蓦地紧张起来:“若梅英也在里面?”
  “在,哪能不在呢?几百个文化界名人哪!齐齐跪在太庙前,看着戏衣成堆地被点着,烧成灰烬,那是戏人们一生的心血呀。若师姐的头被人家摁着,看大烧衣,烧到她自个儿的箱子时,她哭得那个惨哪,那么傲性的人,当时就软了,使劲儿地磕着头,叫着:‘别烧我的戏装,要烧烧我,别烧我的箱子!’”
  隔了近三十多年,老人家忆及当年惨况,犹自惊心,她扎撒着手,凄厉地模仿着若梅英当年的惨呼,寒冽至极。
  小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人眼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怪异地亮着,情绪完全沉浸在回忆中:“若师姐当时的样子,就像发了疯,不顾红卫兵小将的鞭打,一次次往火里冲,要抢救那些戏衣,她越冲,那些小将就打得越凶……那次大烧衣,逼死的,可不只是若师姐,还有不知多少文化名人因为不堪羞辱而自尽,大作家老舍,也是罹难者之一,在第二天就投了太平湖……”
  “若梅英,也是在那次批斗中死的吗?”
  “也是,也不是。”老人皱紧眉头,“若师姐到底是怎么死的,一直是梨园中的一段悬案,谁也说不清。那天批斗,我和她紧捱在一起下跪,大烧衣的时候,红卫兵打她,我还帮着求饶。可是后来,张朝天突然出现了……”
  “张朝天?!”小宛和张之也再一次齐齐叫出声来。
  “你们也知道张朝天?”老人抬起眼来。
  “他是不是若梅英的情人?”
  “你怎么知道?”林菊英诧异,“他们俩的事儿,连戏班子的人也很少知道呢,她就私底下跟我说过几次。”
  “我……”小宛犹豫一下,“我奶奶当年是若梅英的衣箱,叫青儿。”
  “青儿?”林菊英皱眉苦想,“好像是有点印象,挺懂事的一个小姑娘。若师姐嫁后,她也离开戏院了,后来说是去了北京,原来是你奶奶,那也算故人了。那你知不知道若师姐的女儿现在在哪儿?”
  “若梅英有女儿吗?”这次连张之也也惊呆了。
  林菊英点点头:“若师姐可怜呀,她因为张朝天负心,一气之下嫁给了那个广东军阀,跟去了广东。大太太不容她,想方设法地设计她,若师姐无所谓,成天除了吃烟就万事不理。那军阀很快对她厌倦了,可没等撒开手,自己暴病死了。还在孝里,大太太就将若师姐赶出了家门。可怜若师姐当时已经大腹便便,投奔观音堂生了孩子后,就把孩子扔在那儿了……”
  “观音堂?”张之也一惊,“是哪里的观音堂?又是哪一年的事?”
  “具体时间我也说不来,解放前吧,不是48年就是49年。地址我倒记得,是广东肇庆。”
  “赵自和嬷嬷!”这次是小宛和张之也不约而同,一齐出声。
  张之也更加紧张地追问:“那是不是一间自梳女住的观音堂?”
  “是呀,你又怎么知道的?”林奶奶更加奇怪,“你们两个小人儿,知道的事儿好像比我还多。”
  小宛蒙住脸,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比她想象的还要传奇,原来赵嬷嬷竟是若梅英的女儿,难怪她说过在批斗若梅英时会觉得刺心地痛,伤天害理。她向若梅英举起鞭子的时候,竟不知道,她鞭挞批斗的竟是她亲生母亲。如果自己告诉她这一事实,她怎么承受得了啊?!
  张之也接着问:“若梅英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张朝天?”
  “没有。”林菊英肯定地说,“若师姐离开广东后就来了上海,一直跟着我在剧院打杂混日子,到处打听张朝天的消息。可是没有人知道。直到太庙大烧衣,我们被叫到北京挨批,在批斗会场上见了面,才知道他原来在北京。张朝天是保皇派,不在挨斗之列,不过杀鸡给猴看吧,他就是那只猴了。他和一帮子保皇派被推出来,若师姐看到他,突然就发了狂,可劲儿往前冲,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那些小将抓住她的头发往回扯,头发连皮带血地被扯下来,她也不管不顾,仍然一个劲儿往前扑着,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要问你一句话。小宛忍不住掩住脸哭泣起来。只有她知道,若梅英要问的那句话是什么。
  

  11、 她比烟花寂寞
  
  从前的从前,是一个凄美而残忍的故事。
  仿佛一朵美不胜收的灿烂烟花,经过粉身碎骨后的腾空,终于义无反顾地开在无人的夜里,一生只绽放一次,华丽,然而短暂。
  绚烂后的夜幕,更加漆黑如墨,无边无涯……
  
  若梅英,一个真正的美女,一个梨园的名伶,三岁被卖进戏班,八岁登台,十三岁即红遍京沪。戏台上饰尽前朝美女娇娥,自己的身世,却一片凄凉,姓名父母皆不可考。
  纸醉金迷与灯红酒绿都只是镜花水月,洗去铅华后,留下的是啼痕无数。
  因而眼底永远写着一种渴。
  是那种极度希乞某种事物而不曾得到的渴。
  那件事,叫爱情。
  爱上的人,叫张朝天。
  张朝天来了,张朝天去了,张朝天在看着她,张朝天没有到后台献花,张朝天写了赞美她的文章,张朝天拒绝了与她共进晚餐的要求……
  张朝天的行动主宰了她全部的心思,喜怒哀乐都只为他,可是他却依然活得那样潇洒,若无其事,置她所有的柔情注视于不顾。
  但是那样的深情哦,那样的深情而美丽的一个女孩子,铁石也会动心的。
  他终于还是答应与她相见。
  小师妹林菊英学红娘代为投笺相约。洒金笺,有淡淡脂粉香。如女子幽怨情怀。
  他们约在湖边相见。
  她告诉他,司令的大红喜帖已经送达,她即将告别梨园生涯。说时节,眼角眉梢,俱是情意。
  他应承她,我们结婚,我带你走,我们私奔,永不分离。
  相拥,天地浓缩为旷世一吻。
  他终于还是为她溶化。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拥吻。
  然而最终还是一场镜花缘。
  那夜,若梅英抱着自己悄悄备下的香枕绣褥来到酒店,在自己亲手布置的洞房里,等了他一夜一天。
  怎样的一夜一天哦,春蚕已死,蜡炬成灰,而他竟辜负。
  梅英在一夜间红颜惨淡,剪水双瞳干涸得甚至流不出一滴泪。
  第二天是七月十四,鬼节,何司令抢亲的日子。
  是夜,她最后一次登台,喊哑了嗓子。
  下戏后,就被司令抬走了。
  在一生中最风光最美丽的时刻,因为一场错爱,而过早地红颜心死,烟花谢幕。
  张朝天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梅英嫁了何司令,披上盖头被一乘小轿抬进何府,走的是侧门,进的是后园——她成了何五姨太。
  一面是红绡帐底卧鸳鸯,一面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枕边客与心上人,并不是同一个。
  但是吃过了烟,真的假的也就迷糊,不必追问。
  从此醉生梦死,不大有喜怒哀乐,顺从慵懒得像具活尸。
  司令很快厌倦了她,又惦念着去逗引新的猎物去了。
  可惜的是他没有来得及赶下一场。
  十分可惜。
  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众太太们对梅英的仇恨就不会那样强,不会把嫉恨的目标锁定在她身上,不会在军阀死后誓不罢休地全力对付她报复她。
  司令是在一次醉酒后心脏病突发暴毙身亡的。
  距离搬出医院刚刚三天,所以还没有人知道他已对她兴趣索然。
  她在别人的眼中成了司令的最爱,而在大太太眼中则成为一生的最恨。
  她百口莫辩,死不足惜。
  但是也无所谓了。本来她也没有在乎过司令的死,自然亦不必在太太们的仇。
  她们把她扫地出门,连同她初生的婴儿。
  是个女婴。
  扔在观音堂的门前。
  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养不起她,更因为她根本不爱她,不想有她。
  那婴儿,不是她的选择。就像军阀丈夫不是她的选择一样。
  司令死了。司令的孩子,当然也不该再缠着她。
  她把她扔在了观音堂门口。
  那个长大的婴儿,被自梳女收养,取名叫作赵自和。
  
  随着故事的真相如一卷轴画徐徐展开,小宛和张之也越来越感慨惊讶,他们和若梅英之间,竟然如此呼吸相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难怪她会找上了她。
  世间万事万物,在冥冥中,到底演出着怎样的渊源?
  林菊英长叹:“若师姐这辈子,真是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哦,她整个的后半生,都在寻找那个张朝天,却直到大烧衣的时候才再见到他。当时若师姐和张朝天两个,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都反反复复地往对方那边冲着,中间隔着好多人,身后又跟着好多人,会场乱成一团,有人在喊口号,有人在拉开两人,也有人在帮着若师姐求情,若师姐又哭又喊,披头散发地,只是没命地往前冲,忽然有个人从身后打了一闷棍,若师姐就倒下,被抬走了……”
  “被抬去了哪里?”
  “当时我也不知道,还是后来传出来的,是被抬进了一个什么革命委员会的驻地,一个小楼里,一连审了几天,后来就跳了楼……人家说,跳楼的时候,那个张朝天就在楼下,眼看着她一摔八瓣,她死的时候那个样子,那个样子,那已经不成样子了呀!可怜若师姐花容月貌,一代佳人,就那么惨死街头,连个整尸都没留下呀,临死嘴里还喊着:不要走,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老人说着痛哭起来,小宛的泪也随之流下来。
  三十多年前的惨事,在老人的叙述中历历重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提起,还是这般地刺人心腑!
  历史,对无关的人只是故事,对于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却是累累伤痕,不能治愈。
  
  回到宾馆,小宛想着林菊英的话,只觉衷心哀恸。梅英死得这样惨烈是她所没有想到的,然而预感告诉她,完整的真相必然比现在所知道的还要恐怖凄惨。
  张朝天为什么会失约?若梅英在小楼里的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坠楼自尽?
  她隐隐地觉得,这个已经惨烈至极的故事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一个致命的秘密,那秘密,是整个故事的关键,也是梅英之死的最终答案。
  她有些害怕,有些迟疑,可是,又觉得身不由己。这件事,已经缠上身来,不弄个水落石出,她是怎么也不能安心的了。
  她一定要替梅英找到那个答案,问出那句话,打开那个结。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水小宛,立刻离开他!”
  又是那个神秘女人。她竟然阴魂不散地跟到上海来了。
  小宛惊悚起来:“你是谁?怎么会知道宾馆电话?”
  “不要和他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然后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小宛郁闷至极,正想去隔壁找张之也,忽然发现玻璃上隐隐地映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那男人脸色苍白,手中拎着件什么乐器,正忧伤而专注地打量着自己,形象略虚,可的确是有的,他在凝视自己。
  小宛浑身寒毛竖起,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他投在玻璃上的影像,是这样模糊而忧伤,仿佛鬼魂不甘心的留恋,却又无力的投射。
  她不敢回头,因为不知道如果回头会看到什么。也许,是一个只有上身没有下身的影子,也许什么也没有。她只是盯住镜子,死死地盯着。
  那影子仿佛禁不住这样的注视,慢慢地淡下去,淡下去,就好像电影中常有的淡出镜头,最终便消失在空气中。
  小宛长长叹出一口气,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缓缓回过头来。
  而身后,竟然真的有一个人。
  
  那是张之也,他看着小宛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小宛急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啊。你没听到开门声?”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
  “看到了。”
  “什么?”
  “你啊。”
  小宛白他一眼,知道再问也是多余,低下头不说话。
  张之也也似乎满腹心事,并未注意小宛有什么不妥,递给她一张纸条说:“我已经查到张朝天的下落了。”
  “真的?他在哪儿?”
  “在北京。”
  “北京?”小宛失笑,“我们大老远地跑到上海来,闹了半天,他却在北京?”
  “这是地址,你快回去找他吧。”
  “你呢?”小宛奇怪,“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行,我还要在上海多留几天,我有个采访要做。”
  “我等你。”
  “不,不好。”张之也的态度显得很焦燥,“这采访要很久的,你在这里,我也没时间陪你。不如还是你先回吧,早点找到张朝天,也早点了却你的心愿。”
  “那也是。”小宛笑,“最关键的,是我答应了梅英,一定要帮她找到那句话的答案。”
  “是呀是呀,那就快回去吧。”张之也强笑:“小宛,如果梅英不是鬼,我简直要怀疑你是爱上她了。”
  爱?小宛一惊,想她真是爱上她了,那荷塘月色般的静美,圣诞烟花般的妖艳,高缆电线上的蓝色电火一样的幽忽诡秘。
  当人们形容一个美女美到极致时,便喜欢说她“不食人间烟火”。梅若英,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林菊英在第二天被送进了急救室。是沉痛的回忆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吗?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激动。林菊英的家人看到小宛和张之也,都淡淡的,言语中颇有责怪的意思。
  小宛不想解释什么,只默默地把花束放在病房茶几上,便退了。
  走在林荫路上,她的心沉沉的,仿佛坠了一块铅。
  张之也劝慰:“她已经很老,不论我们有没有同她谈过这次话,她的身体都会常常发病。”
  “可是,梅英的线索,就又断了。”小宛叹息,“我没想到梅英经历过那么多的苦!”
  “也许再问问你奶奶,或者会了解多一些。”
  “我不敢,看到林菊英的例子,我怕……”小宛欲言又止。
  张之也已经明白了:“你怕奶奶会受刺激?也是,还是不要冒险的好。”他想了想,“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找到那个张朝天!”
  “没错儿,梅英是为他死的,他一定会清楚真相。”张之也握着小宛的手说,“所以,你最好是明天就回北京吧,不仅要快点找到张朝天,也要想法劝劝若梅英,让她知道,赵自和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告诉她,这世上还留有她的亲骨肉。这样,也许她的心里会有一点温情,不至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她死得这样惨,又冤魂不散,我担心,如果不能打消她的恨意,会有更多的惨剧接二连三地发生……”
  “那好,我明天就回去。”
  小宛点点头,忽然问:“之也,我想问你一句话。”
  张之也一惊,凝目细看小宛。
  小宛起初不解他何以这般郑重,转瞬明白了,不禁苦笑:“你是怕我被梅英附身?”
  张之也被猜破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你的口气,真像她。”
  “不,我不是她,是我自己要问你一句话。”
  “你问。”
  小宛犹豫半晌,终于说:“不想问了,改天,改天再说吧。”
  张之也其实也约略猜得出小宛想问什么,扪心自问,并不知该怎样回答,听她说不问了,暗自松了一口气,故作不经意地说:“对了,昨天下午你不是说在玻璃上看到一个男人影子吗?后来没有再出现吧?”
  “没有。你进来后他就消失了。”小宛一想到那个奇怪的影像,心中就有种莫名的痛,仿佛流星滑过天空。“之也,我有点害怕。”
  “怕那个影子?”
  “不是,怕那个女人。那个打电话的女人。”
  “女人有什么好怕?”张之也颇不愿讨论这个问题,又转回去说,“那影子,会不会就是张朝天?”
  “不会吧,那影子很年轻的。”
  “若梅英还不是很年轻?鬼可以随便选择自己的形象的。”
  “可他打扮很现代,不像那个时代的人。”小宛看看张之也惶惶的脸色,体谅地说,“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忙?那我自己逛逛,明天要走了,得买点土特产带回去。快过仲秋了,我奶奶喜欢广式月饼。”
  张之也感激地吻了小宛一下:“谢谢你,小宛,你真好,好得我配不上。”
  “怎么忽然说这话?”小宛惊讶起来,“你今天和往常好像不大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张之也苦笑,“好了,快去吧,明天就要回家了,上海你还没有逛过呢。”
  
  小宛回来的时候,天已黄昏。
  薄暮冥冥,行人匆匆,空气中流淌着惆怅的意味。
  上海的夜色有一种说不出的怀旧色彩,是褪色发黄的老照片里的情境。
  小宛心中莫名凄惶。
  黄昏时人们特有的好景不再的凄惶和无助。
  她忽然便想家了。
  只不过离开北京才几天,可是随着梅英故事的渐渐水落石出,心底里仿佛已经随着她走过一生。学戏、唱戏、恋爱、抢婚、弃婴、批斗、坠楼、游魂……
  梅英的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给小宛带来了太大的震撼。在这个异乡的傍晚,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家的渴望,渴望那温暖的灯光,渴望灯光下亲人的脸。
  电梯将她送到五楼,经过之也的房间时,看到房门半掩,里面有奇特声音传出。
  小宛不假思索,顺手推开:“之也,你在吗?”
  床上的男女回过头来——
  仿佛有一枚炸弹投下,天地间忽然变了颜色,面面相觑间,三个人同时成了泥塑木偶。


12、 被重复的命运
  
  在爱情里,比背叛更沉重的打击还有吗?
  有,就是欺骗。
  比欺骗更沉重的还有吗?
  有,是利用。
  比利用更沉重的呢?
  是轻视。
  
  小宛一尊神像一样站在屋子中央,万籁俱寂,耳膜却偏被一种听不见的声音撞击得疼痛欲裂。
  完全意想不到的画面把天地间所有的颜色与声响都混淆了,然而床上的两个人,却只是泰然。
  小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这不是真的……”
  那声音柔弱而缥缈,是个一出口就消失在空气中的童话。
  床上的女子坐起来,嫣然而笑,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裳,甚至还在镜子前照了一照,对着之也的颊边轻柔地一吻:“给你时间,跟小妹妹讲清楚吧。”
  那妖娆的女子,叫薇薇恩。
  她的故事,小宛是熟悉的——张之也说起过,薇薇恩,这个逼着人家喊她英文名字的中国女孩,一个标准小资,同之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经拉着他泡遍三里屯南街酒吧。喜欢名牌。喜欢老外。喜欢钱。
  她的脸,小宛也是熟悉的——幽蓝的眼盖,暗红的唇膏,活色生香的一张脸。张之也带着家人来看戏,《贵妃醉酒》,有个女子紧挨着他坐,形迹亲昵,举止轻浮,就是她了。
  而她的声音,小宛更加熟悉——午夜的电话铃中,那个阴魂不散地从北京纠缠到上海的神秘女人,一再警告她:不要和他在一起。
  原来,“他”,就是张之也。
  小宛的泪落下来:“为什么?”
  “情不自禁。”张之也低下头,无可解释,却必须解释。“我们从小一块长大,早就有过肌肤之亲……”
  “可是你跟我说过同她分手了。”
  “上次她父母和我父母一起来了北京,两家老人见面,我们就又走在一起。我跟她说已经有女朋友了,她不相信,说要我回到她身边。我一直躲着她,到上海来,就是为了躲她。没想到她会追到上海……”
  张之也抬起头来,一脸的狼狈和惨痛令小宛心碎:“小宛,我只是个普通的经不起诱惑的男人,我配不上你,我们分手吧。”
  “分手?”
  小宛呆住了,心底有个声音在尖锐地叫:不!不要!
  这一刻,比任何时刻,都让她知道她是爱张之也的,爱到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她一向不是主动热情的女孩子,也不太会表白自己的感情,可她是爱他的,只为,他是她第一个男朋友,第一个吻她的人,第一个她认定的人,第一个走进她生命中的男人。她爱他,她要他,她不能没有他!
  “不,之也,我不要同你分手。你真的,爱她不爱我?”小宛哭了,在这一刻,不再顾及自尊与矜持,只想穷尽一切,留他在身边,留他在心中。
  “之了,告诉我,我有什么地方不如她,我改。”
  或者,是因她不解风情?或者,是她太过严肃?或者,她该有了经验再回来?
  泪水在脸上纵横,她解开衣服上的第一枚扣子,将层层衣服剥开,如果剥开一颗水仙的苞催她开放,又如同蚌在月光下缓缓吐珠。
  如果爱情一定要用彻底的奉献来坚定,她愿意。
  她爱他,如果他在乎一个女孩的身体胜过思想,如果她与他的缘份必须以肉体来维系,她愿意。
  他要她的感情,她给他;他要她的身体,她给他;他要她的生命,她给他;他要她的尊严,她给他!
  只要他要,她什么都愿意给,毫无保留!
  然而,就在她噙着泪做出彻底付出的决定,就在她忍着羞耻之心将自己脱得一干二净,像个新生婴儿一样站在他面前时,他却突然转过身去,冷冷地说:“穿上衣裳,别这样。”
  “之也……”小宛软软地叫,“如果你喜欢,我愿意……”
  “可是你觉得羞耻,对不对?”他打断她。
  小宛蓦地咽住,是的,她觉得羞耻,不仅羞耻,而且痛楚。她低下头,任泪水一滴滴落在瓷砖上,落在一地的衣裳间。
  “你哭了,你并不愿意。”张之也在这一刻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不是一个人,而是
一个魔鬼,他冷冷地,一句话就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一刀刀刺进小宛的心,“你哭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想给我!你这样哭着脱衣裳,像个落难圣女。我还有什么情绪?你以为我很想要吗?只要我愿意,随时有十个八个女孩子扑上来献身。我才不相信你的技术比她们好!”
  小宛呆了,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不留情面的露骨的辱骂,这种羞辱和伤害已经不是十九岁的她可以承担忍受的。在她的爱情字典里,虽然有献身,却尚没有苟合,而之也的口吻,却把男女之事完全说成是一种动作,一场游戏,好像男女凑到一起就是为了干那种事儿,完全不需要感情似的。如此,她脱衣的举动就显得更加荒唐可笑而不值得。
  泪无穷无尽地流着,天下最恶毒的羞辱莫过于此了,被所爱的人这样轻贱,真是比死了还难受。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站在这里,这样被动无奈地听着他骂她辱她轻视她,在他的眼中,她真的是这样贱若微芥不值一提吗?
  “穿上衣裳,别感冒了。”他再说一遍,口吻里没有丝毫温情。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她站在当地,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尊严和羞耻都委地成尘,绽放的感情之花被人践
踏如泥,半点爱与温暖也不曾留下。
  没有泪,没有伤心,她的心在那一刻尖叫着死去,烧成灰烬。
  从此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爱一个人是罪吗?为什么竟换回这样彻底的羞辱与践踏?为什么爱的回报竟是伤害?

  她的心彻底地碎了,坐在堆了一地的衣裙间,那么灿烂喧哗的色彩里,老了的十九岁的青春。
  
  没有开灯,月光温柔地流淌进来,流淌在彩衣上,柔软而凄凉。
  若梅英和水小宛的流泪的脸,忽然于走错了时间的月光中重叠了。
  六十年前。
  七月十三。
  同一间旅馆,同一个房间,同样的月色黄昏,同样的伤心少女——
  烛光摇映,锦被浓薰,若梅英亲手采来五色花瓣洒满床榻,展开了鸳鸯戏水的床单,拍平了蝴蝶穿花的绣枕,仔仔细细地描了眉,涂了唇,抿了又抿,看了又看,双手抱肩想象着那人的温存,眼风一扫向镜子抛个媚眼儿,已经被自己羞得烧透双颊。
  等一下,等一下就要做他的新娘了,她的美丽,她的青春,她的妩媚,她的风情,再也不会虚度年华,一一都落实在有情人的眼中心上,成为彼此最好的回忆。
  她抱着自己,怜惜着自己,轻轻唱:“可怜你如花美眷哦,似水流年……”
  只唱到这一句,忽地打住。不不不,自己和杜丽娘可不一样,她的如花美眷抛与了断井颓垣,自己可是要嫁与张郎的。
  风声过堂而去,门咔地一响,她已经蓦地转身,娇声问:“船上若有琴声,敢问来人可是张生?”
  不等回答,自己已经先笑了,自我欣赏着这一段俏皮。
  来人不是张生,只是过堂风而已。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拂着堂前柳敲在窗子上,宛如催促:梅英开门,梅英开门。
  可是门开了一次又一次,却只是落空。
  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
  而天已经一点点地亮了。
  蜡烛已经燃尽,在桌上留下一摊烛泪。床上的花瓣枯了,露出铁锈色,发出腐烂的味道。枕上的蝴蝶鲜花俱失色。
  偌大的花团锦簇的绣房里,满满地写着一个字:空。
  痴情成空,等待成空,相思成空,盟誓成空。
  他,竟然负了她!
  他负她,他负她,他负她。
  他负她……
  
  来时清风细细,燕子双飞,去时豪雨如注,断鸿零羽,火车的玻璃窗上全是流不尽的泪水,天地心在一起哭泣。
  上铺的人在打酣,对床小孩子哭起来了,有人在不满地抱怨,窗外飞掠而过的灯火似鬼火,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卡嗒卡嗒的声音,像生命钟摆一下下不耐地催促——人的一生,真是太长了。
  小宛闭着眼睛,倾听一站一站的报站声,并不清醒,却从未熟睡。
  朦胧中梅英在一遍遍倾诉:“我等过他的,等了一夜一天,我等他,可是他没有来,将我留给凄冷的世界和残暴的军阀,他负了我,负了我……”
  张君瑞负了崔莺莺,侯朝宗负了李香君,李甲负了杜十娘,张朝天负了若梅英,而张之也,负了她水小宛!
  为什么?!!!
  北京站到了。
  小宛没有回家,径自打车去了长城。
  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不想回家,没脸回家。
  天上下着雨。
  小宛走在雨里,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路也走到尽头,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自己伤痕累累并且已经不洁的心。
  她爱之也,爱到愿意不顾一切地俯就他,把自己彻彻底底地献给他的程度,可是,他不在乎,于是,她的牺牲就显得如此可笑而可耻。他不要她的身体,就等于强剥了她的自尊,把她所有的骄傲清高以及对爱情的渴望都撕下来扔在地上踏个粉碎。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爱,没有羞耻,没有自信,也没有了生存的目标。
  十九岁的女孩子哦,爱情就已是她的全部,而之也,在夺走了她的爱情的同时,还顺手摔碎了她的自尊,她对将来的期待。她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小宛爬上城墙,将这个不洁的身体浇注在大雨中。张开双臂,迎着风,死的念头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要不要?要不要就这样纵身而下,死在孟姜女哭夫的地方?

  不知道孟姜女有没有同丈夫团聚?不知道她的丈夫隔了这么久有没有变心?不知道一个女人的眼泪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不知道天地间有谁会在意自己的泪?
  她沿着城头走着,纵声高歌:
  “则道你辜恩负德,你原来得官及第。你直叩丹墀,夺得朝章,换却白衣。觑面仪,比向日,相别之际,更有三千丈五陵豪气……”
  长歌当哭啊,电闪雷鸣都为她哭泣。高歌的人,是张倩女,是若梅英,还是水小宛?

  风里隐隐地有人在呼唤:“小宛!来呀,来呀!”
  是那个女鬼,是若梅英。她在寻找替身,让自己也同她一样,因为失爱而成为枉死城里的新鬼。
  若梅英与张朝天,水小宛同张之也,究竟是怎样的一笔帐、一场劫?
  小宛闭上眼睛,清楚地看见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在当年的兴隆旅馆,今天的蓝海酒店里的最残忍的一幕……
  
  七月十四。
  鬼戏散场了。
  夜晚一样地来临,月落星沉,花已经残了。
  若梅英领着司令来到酒店,自己预订的房间里,洒满花瓣的婚床在静静等待,一个女孩把自己交付给一个男人从而变成女人。
  就像她本来期待的那样。
  可是,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等待的人。
  花瓣在身下呻吟碎裂,香销玉殒,少女初红同花瓣的汁液一起染红了床单,星星点点,触目惊心地写着羞耻和悲愤。
  她咬着自己的唇,忍受着那一次次冲击一刀刀凌迟,灵魂已经飞上九天,在高空冷冷俯视花床上的自己,在一点点一寸寸地被切割被污辱被占有被毁灭。
  唇角的血咽进嘴里。
  是腥的。腥而辣。
  她已经一无所有。
  一场失约之恋彻底地毁灭了她。
  ——那一刻,她已经决定,要报复。粉身碎骨,至死不移。
  如果将梅英比作一烛火苗,张朝天便是吹灭烛火的一阵风了。
  自他之后,她的日子再不叫活着,寻寻觅觅,半生都在醉梦不醒间。忽然那一日大烧衣重相见,她忽然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却是以死来完成:我要问他一句话。
  那时才发现,原来所以还活着,所以从广东到上海再到北京,所以苟且偷生,都只是为了他,为了问他一句话。
  话未出口,香已销残。
  当她从十三层楼上纵身跃下的时候,她究竟知不知道,这样是在寻死?
  是她一心要死在他面前,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他终身的记忆;还是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只想追上他的脚步,追上他的车尘,问他一句话?
  车子扬长而去,他没有为她停留。他怎么能够?
  于是,便到了阴间,她也不忘他,不肯喝孟婆汤,不肯过奈何桥,年复一年地,徘徊在阴阳两界,只等着一年一度的鬼节七天,好到阳间来找他,问他一句话。
  
  小宛仰起脸,任雨水和泪水在脸上流淌,电闪雷鸣间,犹自听到若梅英地凄厉的叫声:“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梅英站在十三层楼的窗口,小宛站在长城墙头。
  不同的时代,同样的风雨,情到深处,怎一个死字了得?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原来都需要那样大的毅力和恒心,甚至可以冲破生死界。
  而水小宛,却是没理由爱也没力气恨了,甚至,也不必再问什么。
  她连梅英的命运也不如。
  雨水如注,梅英还在哭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她未能帮她问到那句话,也罢,就拿自己的命陪她作伴去吧。
  小宛张开手臂,纵身一跃……



热点排行

Warning: include(/www/wwwroot/reader8.com/data/cache_template/phpcms_analytics.tpl.php) [function.include]: failed to open stream: No such file or directory in /www/wwwroot/reader8.com/data/cache_template/phpcms_show_dsrtyshow1_gushi.tpl.php on line 4

Warning: include() [function.include]: Failed opening '/www/wwwroot/reader8.com/data/cache_template/phpcms_analytics.tpl.php' for inclusion (include_path='/www/wwwroot/reader8.com/include/') in /www/wwwroot/reader8.com/data/cache_template/phpcms_show_dsrtyshow1_gushi.tpl.php on line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