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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故事:离魂衣(5

2009-11-06 
  5、 第六感    一只迷茫的鬼,在七月十四的晚上,因为尘缘未了游至人间,六神无主,随风飘荡,追着一阵熟悉的故衣气息盘旋而来,将缥缈精魂寄托在一件戏衣上——这样的故事,是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吗?  ...

  5、 第六感
  
  一只迷茫的鬼,在七月十四的晚上,因为尘缘未了游至人间,六神无主,随风飘荡,追着一阵熟悉的故衣气息盘旋而来,将缥缈精魂寄托在一件戏衣上——这样的故事,是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吗?
  可是她真实地发生了,发生在水小宛平淡如碗中水的生活里,不只是风吹皱一池涟漪那么简单,而是真真正正的一只水碗里也会翻起滔天巨浪。
  是人生如戏,亦或戏弄人生?
  
  小宛摊开手,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掌纹。都说人一生的命运都写在手心里了,可是,谁能明白,纵横的掌纹里,到底写着怎样的玄机?
  至此,她已经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不是偶然,不是臆想。七月十四离魂衣,《游园惊梦》的旧唱片,电影院惊魂,胡伯之死,这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是个圈套,等着自己往里钻。
  总是无法摆脱那样一种想法——如果不是自己在七月十四那天打开了那口箱子,就不会发生这一系列的事情,那么,便不会使胡伯枉死。如此说,自己岂非做了若梅英的帮凶?
  那天,在剧团,她脱口说出若梅英的名字,惹来大家一阵追问。父亲水溶更是大惑不解:“小宛,你在说什么?”
  这使她猛地惊醒过来,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胡伯的死不是意外是谋杀,凶手便是若梅英的鬼魂。可是,这些话是不能乱说的,否则,会被大家视为疯子,中邪,胡言乱语。而且,爸爸是团里的领导,自己这样到处散播恐怖言论,会让老爸很难堪。
  她唯有缄口不言。
  不言,却不代表不知。她独自困锁在秘密的网里,被恐惧和内疚纠缠得疲惫不堪而又孤助无援。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再发生些别的什么事?而自己,有没有能力阻止悲剧的继续?
  她开始变得忧郁,变得沉默,变得恍惚不安。仿佛走在一个看不见的网里,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东西阻挡她,可是那种被捆绑被纠缠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令人窒息。
  奶奶不只一次地用手试着她的额头,烦恼地说:“宛儿,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也不烧也不烫的,可脸色儿这么难看。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宛苦恼地望着奶奶,抱着一线希望问:“您知不知道,胡伯和若梅英有什么恩怨没有?”
  “胡伯?”奶奶诧异,“胡伯认识若小姐吗?没印象。”
  “您再想想看,当年,胡伯有没有去看过若梅英的戏?有没有献过花什么的?”
  奶奶嗔怨:“你这孩子,胡瞎子比我还小着十来岁,若小姐红的那当儿,他大概还在娘胎里呢。”
  这条线儿这么快就断了,小宛有些不死心:“胡伯是从小就瞎的吗?”
  “那倒不是。听说是‘文革’中搞武斗弄瞎的。这个,你问赵自和会更清楚些,听说她当年也是红卫兵小将。”奶奶说着,又上来摸孙女儿额头,“不烫啊,怎么脸色这么白?昨晚我听到你屋里整宿铃铛响,是不是晚上没睡好?”
  “奶奶耳朵倒好。”小宛强笑,笑到一半,忽然僵住,铃铛?什么铃铛?那只铃铛,她不是已经还给老爸了吗?
  急奔回自己的房间,蚊帐顶,绿锈斑斓的,不正是那只洇血的铃铛?
  铃?还是灵?!
  小宛猛地将铃铛一把拉下,强忍住尖叫的冲动,冷汗一层层地渗出来。若梅英,她就在这屋子里,就在自己身旁。她在哪儿?
  隔壁的留声机忽然无人自动,依依呀呀地唱起来:
  “自执手临岐,空留下这场憔悴,想人生最苦别离。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又是《倩女离魂》。小宛浑身寒毛竖起,对着空中喊起来:“你在哪儿?你出来!为什么跟着我?”
  没有人回答她。
  难怪《游园惊梦》的唱片会自动跑出来,难怪连小狗东东见了自己都不敢理,难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原来,那只鬼始终跟着自己,甚至睡卧都在一处。
  小宛揪着自己的头发,简直要被这看不见的恐惧纠缠得疯了。为什么?为什么那女鬼要如此贴紧她,难为她?难道就为了她误开了她的衣箱?还是,自从披上那套离魂衣,她便上了她的身?
  铃铛在手里攥得汗津津的,小宛坐下来,努力对自己说:镇定,镇定,这一切都是幻觉,都是幻觉。我不怕她,我什么也不怕。
  抬起头,她对着空中说:“我知道了,你是想念你生前的时光,那些风光的日子,唱戏,开堂会,穿绫插翠,对不对?你想着你的戏装,你的戏台,你要我帮你,对不对?但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为什么不出来同我讲清楚,一味装神弄鬼?”
  唱戏声“咔”地停了。四下沉寂。小宛就像同谁打了一架似,坐倒下来,衬衫已经被汗湿得透了,贴在身上,风一吹,凉凉的。
  再上班时,总觉得四周有什么不一样了。
  打开服装间的门,满架彩衣都失了色,仿佛蒙着一层灰气。
  小宛主动穿上那身离魂衣,尝试作法。
  “若梅英,你出来!你出来!”
  没人理她。也没鬼理她。服装间安静得像座坟墓。
  她觉得泄气。鬼想找她,躲都躲不掉;她想找鬼,却一没地址二没电话三没EMAIL信箱。可不可以上网找找?又不知道QQ是多少。
  这样想着,倒也宽心不少。其实电脑背后那些没有面孔的网友还不是一样来无影去无踪,与鬼何异?
  正自我宽慰,门上忽然“哔剥”一响。
  小宛立刻又紧张起来,颤声叫:“谁?”
  门开处,站着黑衣长辫的会计嬷嬷赵自和,一脸阴云,像不开晴的雨夜。
  小宛吁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以为是谁?”会计嬷嬷走进来,在椅子上忧心忡忡地坐下。
  小宛笑一笑,反问:“您找我有事儿?”
  “那天,你提到若梅英。”赵嬷嬷紧盯着她,“胡伯死前,一直在喊‘她回来了’。”
  小宛顿时警惕起来,不说话,暗自猜测赵嬷嬷的来意。
  嬷嬷仿佛禁不住那样晶光灿烂的一双眸子的直视,别过头去,轻轻说:“我们能看见的,瞎子看不见;瞎子看到的东西,我们也看不到。”她长长叹息,“其实,我也看见了她。”
  小宛大惊:“你是说若梅英?”
  “说不准。开箱那天,我也在场的,你忘了?我没看见什么,可是,我感觉得到,她是回来了,回来报仇。”
  “什么仇?”
  “她死在‘文革’,死之前,我批斗过她,胡伯也有份儿。”赵嬷嬷蒙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流下来,“那个时候,我才16岁,什么也不懂,人家造反闹革命,我也跟着造反,我开过若梅英的批斗会,亲手打过她,她看着我,她那双眼睛,真美,看得我心里发颤,手发软,抡不下鞭子。我只打了三鞭,就下台了,也只打过她一个人,可是,我心里一直愧,仿佛那鞭子打在我自己身上,不是,是心里。那个疼呀,治不好的……后来号召上山下乡,我第一个报了名,远远地离开北京,就是为了躲开那一切。后来,后来出了那么多的事儿,我觉得是报应,是因为我打了若梅英,该着报应。那么美的人,那么无辜,我打她,天理不容。”
  “您在乡下……出了什么事儿?”小宛想起张之也的话,“您后来为什么自愿做自梳女?”
  “我不想说,我不想说……”赵嬷嬷哭得浑身发抖。“是报应,都是报应。小宛,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也是报应,就像胡伯一样,是我自作孽,和谁都没关系,没关系。”
  她哭得是如此凄厉,让小宛不寒而栗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年过半百的老嬷嬷。许久,她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么,胡伯,他打过若梅英吗?”
  “我不知道。后来闹武斗,分成两派,互相开火,乱成一团,什么都弄不清了。我听说若梅英被胡伯那一伙抢了去,再后来,就出事儿了,我没亲见,只听说,死得很惨……”
  赵嬷嬷又哭起来。小宛再也不忍心问下去了。她觉得故事越来越复杂。胡伯同若梅英,究竟有什么样的恩怨?若梅英到底死于自杀还是他杀?赵嬷嬷为什么会去做了自梳女?这一切,都只有慢慢地追根寻底了。
  
  三天后是胡伯追悼会,剧团放假半日,集体往殡仪馆吊唁。
  小宛躲在人群后东张西望,每走一步路都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若梅英的鬼魂会忽然跑出来闹场。她望着胡伯的遗像,忽然间又有了幻像,好像清楚地看到胡伯死前的一幕。正自胆寒,忽然远远地看到张之也背着相机也凑热闹来了,倒有些高兴,自觉胆壮许多,忙向他招手。
  张之也见小宛对自己如此热情,喜出望外,忙一路挤过来,也不拍照了,只跑前跑后地照顾小宛,又防着人撞到她,又怕她累了渴了,浑然以护花使者自居。水溶看在眼里,暗暗留心,只苦于身为领导,要主持大局,没时间细问女儿。
  小宛低低问:“你怎么也来了?”
  “好奇嘛。都说梨园出殡的规矩很多,想开开眼。”张之也嘻嘻笑,把送葬当看戏。
  小宛低声警告:“严肃点,小心家属不高兴。”
  很明显,胡伯家人丁不旺,到会的“家属”只有三位——儿子儿媳用轮椅推着一位百岁老人,司仪介绍说这位是胡伯的父亲,已近天年,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呜呼哀哉,伤心何极,等等等等。
  小宛看到那老人,如同见鬼,有种莫名的怕。
  那人实在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不能再老,老得辨不清男女,老得像一具标本而多过像一个人。
  他的脸完全遮没在皱纹里,看不出准确的模样,眼睛半阖,而嘴唇半张,五官紧紧地蹙在一起,没有表情也没有内容。
  对着那样的一张脸,除了“老”字外你得不出任何其他结论。
  这已经不能用美丽或者丑陋这些形容词来定义,因为衰老混淆了所有的判断标准,而只留下无可回避的岁月沧桑。
  但是这些都还不可怕,最令小宛心惊的,是他的一双腿——那么明显的长短脚,即使坐在轮椅上,都不能遮掩那天生的缺陷。
  小宛心里一动。姓胡,跛腿,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她心底那个秘密的芽又窜了一窜,隐约地觉得,秘密的根就在这老人身上。他是谁?
  葬礼安静而热闹地进行着,已经到了尾声,人群渐渐散去。张之也有些无趣:“还以为会唱戏呢,闹了半天,还是老一套。咱们也走吧?”
  小宛答应着,脚下只是延捱。
  忽然间,那轮椅上的老人睁开眼来,很准确地指向水小宛,对孙子耳语了一句什么。那做孙子的惊异地看了小宛一眼,便径直走过来。
  小宛心中栗栗,站定了等待。
  ——果然是邀请她相见。
  连水溶也觉得惊讶,远远地将女儿看了一眼又一眼。小宛只做看不见,迎着老人走过去,问:“您找我?”
  老人看着她。
  可是,那能算看吗?那样老的脸老的表情,把什么都给嘲弄了,连同人的目光。当他看你的时候,你弄不清他是不是真正看到了;而当他闭上眼睛,你反而会怀疑他仍在眼皮子底下偷偷地窥视着你。
  “你像一个人。”老人嘶哑地说,声音仿佛不是从口腔里传出,而是通过肺叶摩擦产生。随着问话,一股东西腐烂的气味自他口中传出。
  小宛打个寒噤,却仍勇敢地问:“谁?”
  一个人老到一定程度,大概严格地说已经不能算个真正的人。要么半鬼,要么半神。她不敢怠慢。
  “若梅英。”老人一字一句地答,近乎咬牙切齿。
  小宛大惊,忍不住抓住轮椅的柄:“您认识若梅英?”
  “我认识她?”老人忽然桀桀地笑了,像夜枭,“我认识她吗?”笑声像开始的那么诡异一样,又诡异地戛然而止,纵横的皱纹藏着邪恶与欲望,是陷人的阱。“我当然认识她!”
  “胡伯在死前看见了她。”小宛忍着恶心和恐惧,冷静地说。本能地,她对这老人有种抗拒。
  “我也看见她了。我知道她回来了。”老人又在笑,又是那样忽然开始又忽然停止,“我知道她要找我,我等着她。”
  “她为什么要找您?”
  “你不知道吗?”老人翻翻白眼,忽然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小宛噎住。她从来没有同这么老的老人打过交道。在她心目中,奶奶就是最老的古董了,比奶奶更老的人,干脆就是历史教科书,应该没有情绪或者性格这种正常的人的反应的。
  不等她想明白该怎样回话,老人已经向孙子孙媳打个手势,两人立刻上前推起他便走。小宛急了:“请等等。”
  那做孙子的显然已经很不耐烦:“小姐,我还要去给我父亲捡骨,可没时间在这里陪你聊天。”
  “捡骨”这个充满寒意的词儿吓住了小宛,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看轮椅已经去得远了,老人却忽然很麻利地在轮椅上回过头来,问:“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张朝天?”他的态度又轻佻又邪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似乎还眨了眨眼,使那一脸皱纹扭曲得更诡秘了。
  张朝天?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小宛正努力回忆,忽然眼见一个少女哭泣着从对面跑过来,眼看要撞到张之也,忙叫一声“小心。”顺手将张之也一推。
  张之也打个趔趄,莫名其妙:“干嘛推我?”
  “你差点撞了人。”小宛回身一指,蓦地呆住,哪里还有少女的影子?
  门口处,胡伯的亲属还未退尽,另一队候着大厅开追悼会的家属已经等不及往里走,一个手捧遗像的白发苍苍的母亲被人群簇拥着走在最前面,边走边哭:“女儿啊,你死得惨哪!叫那个司机断子绝孙啊!那么宽的街,那么多的人,他为什么单单要撞你啊。女儿啊……”
  “是车祸。”张之也叹息,“死者还很年轻……”回头看一眼小宛,“咦,你又怎么了?”
  小宛目瞪口呆,直勾勾地望着那张遗像,脸色灰白,浑身发抖。那像上的人,不正是刚才从身边跑过的少女吗?她又一次见了鬼?!
  “小宛!”张之也跨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有事瞒着我?”他一直望到她的眼睛里去,脸上少见的认真,“我感觉得到,你被一件很大的事困扰,是什么事,能告诉我吗?我能不能帮你分担?”
  小宛犹豫了又犹豫,终于开口问:“之乎者也,你信不信有鬼?”


  6、 旧时风月
  
  张之也将她的肩搂了一搂,柔声问:“还在害怕?”
  “有一点。”小宛低声答,将头靠在张之也臂弯里,满足地叹一口气,“现在不怕了。”
  他们现在正一起坐在地铁站口的栏杆上,就像当初她和吉他少年所做的那样,并肩看人流不息。
  隐忍得太久,恐惧得太久,孤独得太久,她终于向他缴械,将所有的心事合盘托出。
  多么感激,他没有怀疑她胡言乱语,而是认真地帮她做出分析。“你太敏感,很容易受暗示。尤其阴气重的地方,像戏院故衣堆里,电影院,火葬场之类,就会同冥界沟通。”
  他将她带出殡仪馆,走在马路上人群最拥挤的地方,鼓励她:“通灵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能证明你比常人多出一个接收信息的频道来,也算是特异功能的一种啊。如果这样想,不是很好吗?”
  有了之乎者也这样一位盟军,小宛的感觉好多了,天知道,如果再这样继续独自挣扎在鬼域里,她会不会在某一天早晨突然精神崩溃而发疯。
  他们并肩走在人群里,走在大太阳底下,说着笑着,上车下车,不知怎么,就又来到了这熟悉的地铁口。
  也许,是天意注定她的每一次爱情都要从这里开始?
  当一个女孩肯对一个男人交托心事的时候,往往同时交托的,还有自己的感情。
  爱情是在那样不经意间诞生的。
  然而,两张阳光灿烂的笑脸,谈论的却是关于死亡的事情。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具有了这种第六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鬼。我真恨死了这种能力,又不敢对人说,怕大家笑我发神经。”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躲不掉,就只有迎上去,设法揭开秘密的真相。因为通常来说,冤魂不散多半是因为有什么心事,如果你可以同鬼正面交流,帮她了结心事,她就不会再缠你了。”
  “到底是做记者的,分析什么都井井有条。”小宛掰着张之也的手指,满心里都被温柔和喜悦涨满了,这会儿,她倒真是有些感谢那只鬼了。
  “对了,你调查会计嬷嬷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我还急着听故事呢。”
  “你不是讨厌挖人隐私吗?怎么也这么八卦了?”
  小宛嘟起嘴:“这件事同若梅英有关嘛。”她将那天与赵嬷嬷的谈话告诉了张之也,问,“你猜,赵嬷嬷到底为什么会去做自梳女?”
  “你考我啊?”张之也笑,“这宗个案,咱们缓一步再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请你带我去拜见一下你奶奶。”
  “我奶奶?”
  “当然了。要问梅英的事儿,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去问你奶奶。而且啊,我也很想拜见一位真正的戏行前辈,做个采访呢。”
  小宛忍不住又说一遍:“到底是记者,什么都想到‘采访’两个字。”
  
  和张之也一同回到家,小宛妈显得颇为紧张,这还是女儿第一次带男朋友上门呢,不禁跑前跑后地忙碌,借着送茶送水果,闲闲地问起人家祖宗八代。
  张之也规规矩矩地坐着,恭敬地一一做答:“我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教书,都已经退休了……他们四十多岁才生的我,但是并不娇惯,我什么活都会干的……毕业刚一年,不过上大学时我就在外面兼职了,现在做记者,主要是采访,偶尔也拉广告,收入还可以……”
  小宛渐渐有些坐不住,撒娇地:“妈,您这是干什么呀?”
  “啊,你们谈你们谈,我不打扰你们。”妈妈也有些不好意思,收拾了毛线竹针要回避。
  张之也忙有礼貌地站起来:“我来,是想拜访一下奶奶,做个采访。”
  “你去你去,我不打扰。”妈妈笑眯眯地走开,很显然,她对这个“大好青年”十分满意。
  小宛皱眉:“我妈平时没这么八卦的。”
  张之也笑嘻嘻:“看来我这伯母路线走得挺成功。”
  小宛假装听不见,一手拉起他便往奶奶房里走。
  比起妈妈来,奶奶反而显得落落大方,处变不惊的样子,很庄严地坐着,由着张之也鞠躬问好,只抬抬眼皮,说声“坐吧”,一幅慈禧接待李莲英的架势。
  张之也对他眨眨眼,意思是说:你家老祖母恁好派头。
  小宛暗暗好笑,对他皱皱鼻子做答。
  于是采访开始。
  张之也的提问开门见山:“若梅英是哪一年来的北京?”
  “那可说不准。若小姐是名角儿,有一年唱北京,有一年唱上海,哪里请就去哪里,两地跑着,没定准儿的。老北京、上海人,没有不知道咱若小姐的。”
   “那些戏迷中,是不是有位姓胡的?”
  “那谁记得?” 奶奶颇自矜地答,“赵钱孙李,周武郑王,那么多戏迷,谁知道谁姓胡?”
  小宛暗笑,奶奶答记者问时远不像回答自己孙女儿那样爽利,讲究个迂回宛转,拿腔拿调地颇有几分作秀的味道。她忍不住帮着张之也提醒:“他是胡伯的爹。”
  奶奶一翻眼皮,不屑地答:“胡伯的爹又是哪个?”
  “他今年约九十岁,长短腿,是个瘸子。”小宛提醒着,一边想,也不知道胡老头的瘸是先天还是后天,如果也是在“文革”中打瘸的,那与胡伯可堪称“父子英雄”了。
  “胡瘸子?”奶奶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胡瘸子。”
  “哪个胡瘸子?”得到答案,反而让小宛不敢相信了,“您真认识一个胡瘸子?”
  “是啊,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给小姐做衣裳的裁缝店老板。有一次小姐开菊宴……”
  “菊宴?”
  “是啊。那时候的伶人多半喜欢侍弄花草,好像荀慧生爱玉簪,金少山爱腊梅……”奶奶一说起这些繁华旧事就来精神,眯起眼睛,又望回那遥远的四十年代,“我们小姐,最喜欢的是菊花。因为喜欢那两句话:‘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她养的菊花,品种又多又稀罕,在整个京都也很有名的,‘醉贵妃’也有,‘罗裳舞’也有,‘柳浪闻莺’也有,‘淡扫蛾眉’也有,还有什么‘柳线’、‘大笑’、‘念奴娇’、‘武陵春色’、‘霜里婵娟’、‘明月照积雪’……一百多种呢,每到秋天,摆得满园子都是,用白玉盆盛着,装点些假石山水,打点得要多别致有多别致。仲秋节的时候在园子里设赏菊宴唱堂会,达官贵人都以能参加咱们小姐的菊宴为荣呢。”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小宛细细玩味着这两句诗,诗里有傲气,却也有无奈。也许,这便是梅英的心声?”
  张之也却不会跟着跑题,只追准一条线儿问到底:“奶奶还记得胡瘸子开的店叫什么名字吗?”
  “记得呢,叫‘胭脂坊’。”
  
  店招牌叫做“胭脂坊”。
  胭脂坊不卖胭脂,却卖布。
  暗花,织锦,平纹,斜纹,纺绸,绉缎,烫绒,丝棉……卷在尺板上,平整地排列在一起,汇成色彩的河流。既华丽,又谦恭,像待嫁的秀女,等待客人挑选。
  一旦经了刀尺,丝线,捆边,刺绣,变成一件件衣裳,就有了独立的生命,固定的前程。
  胭脂坊的老板站在那色彩的河前,手里的拐像是撑船的桨,唇角噙着买卖人特有的谄媚的笑,眼睛里却含着恨意,他的舌头底下,久久地压着一个名字:“若梅英!”压得牙酸。
  若梅英昨天又给他吃了个软钉子,这已经不知是第几百几十回了。他为了捧若梅英的场,从上海跟到北京来,大银钱白花花地扔出去,成篮的花往台上送,可是,她连个笑脸儿也没给过。
  送去的礼物都给扔出门来,口里犹不饶人,冷言戏弄:“就这些冠戴也好送给我梅若英?赏人都嫌寒酸。真是看一眼都觉得污辱呢,青儿去哪里了?还不打水来给我洗脸。”
  不过是个戏子,凭什么这么糟贱人?在戏台上扮久了公主皇妃,就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胡瘸子恨哪,恨得牙龈痒痒,他好歹也算是有头有脸有家底儿的人物儿,在上海滩说句话也落地有声的,受到这样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
  那一日,探准了若梅英府上开赏菊宴,便千里迢迢地,托个伙计辗转将只锦盒送过去,假托某高官厚礼,嘱咐面呈若小姐。门房不知有诈,兴头头送到厅里,报说送礼人在门外立等回信儿呢。若梅英当众打开,见用锦袱裹着,触手绵软,不知何物,随手一抖,满堂人都尖叫起来,乱成一团——
  那包袱里滚落出来的,竟是一只被敲碎脑壳剖腹挖心的死猫!
  
  “这人太龌龉了!”小宛愤愤。她终于明白,不是胡伯,而是胡伯的爹与若梅英有过一段渊源,祸及子孙。那,到底是怎样的恩怨?
  “后来呢?若梅英有没有报复胡瘸子?”
  “没有。这些闲人多不胜数,个个计较起来,哪里还有得闲?”奶奶叹口气,余怒未息,“要说胡瘸子巴结小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真没少费心思,那花篮衣料送得海里去了。烦他做衣裳,他每次都巴巴儿地亲自捧了送上门来,说是送小姐的礼物,不收钱的。小姐怎么看得上呢?反而多给一倍手工,让我打发了他去。出了那件事儿后,就再不去他店里了。”
  “若梅英这么骄傲,不是会得罪很多人?”
  “那也难免。达官贵人们开堂会叫局,多半不规矩,普通的伶人,总是要稍微兜揽些,可是若小姐竟是天生的傲性儿,从不肯假以辞色的。那时候有个营长,三天两头来送礼,还不是被小姐连摔带骂地撵出去……”
  “若梅英最后嫁给了一个什么人呢?”
  “一个司令。大军阀来着。当时,属他追小姐追得最凶,天天来捧场,每次来带着十几个勤务兵,拿刀拿枪的,看完戏就往后台闯,不管收不收,金银头面就往台子上撂,嚷着说是给小姐的聘礼,要娶小姐回家做五姨太,小姐当然不答应,可是怎么犟得过呢?后来逼得紧了,还私下里跟我说过想逃跑。可是有一晚,不知怎么着,忽然就应了。”
  “应了?”小宛意外,“她自己答应的?不是人家逼的?”
  奶奶摇摇头,一脸困惑,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至今想起,还让她纳闷儿:“那晚是小姐最后一次登台,那嗓子亮得呀,全场打雷似的一阵阵喊好,可是后来就都喊不出来了,你看我我看你的,小姐的声音拔得太高了,从没有戏子那样唱戏的,往死里唱。结果,没到终场,小姐的嗓子就破了,等于再也没法吃戏饭……”
  “她是存心的?”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前一晚小姐没回戏院来睡,大家都以为她真的跑了,还紧着盘问我。我吓得光知道哭。可到了晚上,小姐自个儿穿戴好回来了,戏院老板那个乐呀。谁知道竟会是小姐最后一次登台呢……”
  
  那是若梅英最后一次登台。
  艳妆,盛服,美得惊人。眼睛里像有一团火,一直在烧,烧得人干涸。仍是唱《倩女离魂》,声音比往时高出一倍不止,连锣鼓声都压不住。
  足本《倩女离魂》唱罢,自动鞠躬报幕,说为答谢戏迷,愿再献一曲《游园惊梦》,接着是全本《窦娥冤》,《李慧娘》,接着是《沉江》……
  观众们起初还叫好闹怪,后来便嘘声四起,再后来便都哑了。琴师们早已停了弦,青儿上来劝姑娘休息,班头也催了五六次,戏院的老板已经开始往外撵观众,可是梅英只是恁谁不理,仍然声嘶力竭地唱、作、念、打,毫不欺场。
  记者们被惊动了,连夜赶来拍照采访,梅英对着镁光灯妖娆作态,脸上却冷冷地没一丝表情,对记者们的诸多提问更是置之不理。班头对着老板嘀嘀咕咕:“她是不是疯了?又不像啊。”……
  最后是吴司令派人上台硬把她拉下来。
  下了戏,嗓子已经哑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摇头和点头。
  司令便问:“要你嫁给我,到底答不答应?”
  谁也没想到,若梅英会点头。
  她亲自带着司令去酒店开房,说是订好的,被褥摆设都准备下了,很新,很漂亮。
  那以后,若梅英的名字就从戏行里消失了。
  梅英唱腔已成绝响,只留在老北京戏迷的记忆里,留在青儿的伤心处。
  青儿并没有随梅英进吴府,她仍然留在戏院洒扫打杂,不久迎来解放,翻身做主人,成了政府职工。
  
  “她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一顶轿子抬着,离了戏院,跟谁也不告别,也不哭,也不嘱咐我几句,就那么走了。我追在轿子后面哭着跑,想让她带我走,她也不说话,光是摇头,平时那么疼我的,那天看也不看一眼……”
  事隔半个多世纪,奶奶回忆起当年的分别,仍然又是委屈又是伤心,流下两行老泪。
  小宛也觉恻然,忍不住陪着流泪。张之也却不会感情用事,低头写了几行什么,忽然问:“《倩女离魂》、《游园惊梦》、《窦娥冤》、《李慧娘》……怎么这么巧,那天唱的全是鬼戏?”
  “这很简单,因为那天是七月十四嘛。”
  “七月十四?”小宛蓦地一惊,不禁暗暗佩服张之也的细心。
  “对,那天是七月十四,剧团里按规矩要演鬼戏,所以有这些固定节目,我到现在,还记得小姐一身素服扮李慧娘喊冤的样子,套句老话儿,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哪。”
  张之也点点头,又问:“奶奶知道张朝天吗?”
  “张朝天?就是那个记者喽。给小姐写过好多吹捧文章的。”
  小宛了然了,难怪觉得耳熟,上次奶奶也提过的。“他和若梅英之间有过什么故事吗?”
  “故事?”奶奶又犯难了,“没有吧?他虽然天天来捧小姐的场,可是从不到后台来,很斯文守礼的。小姐倒是提过他几次,好像还同他出去吃过饭,但也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呀,而且那人后来也失踪了,从小姐嫁人后,他就再没在戏院里出现过……”
  小宛有些明白了,奶奶说的,绝不是故事的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六十年前,奶奶还只是小孩子,虽然是梅英的心腹,也只是贴身伏侍,小姐的私密心事,她还是无缘参与的。在这故事的后面,一定隐藏着更多的秘密,那些,究竟是什么呢?


7、 我要问他一句话
  
  名伶的行头本身已是一出精彩绝伦的折子戏。
  当那些衣箱打开,旧时代的色彩便水一样从衣服的褶层里,从水袖底下,从绣线的缝隙流泄而出,像无声电影,在没有月光的暗夜里独自妖娆。
  阅读衣裳,就是阅读若梅英。
  
  阳光斜斜地照进剧团的服装间。
  小宛倾箱倒箧,按照封条开启所有的梅英衣箱。
  《牡丹亭》、《西厢记》、《风筝误》……箱子足有五六口之多,收藏颇丰。小宛一一打开,将绫罗绸缎挂了满架,徘徊其间,仿佛走在一座没有日照的花园里。
  这是戏衣的世界,灵魂的园林,充满着若梅英的气息。
  小宛是学服装设计的,深深知道嗜衣的人多半都有强烈的自恋倾向。
  对衣之于若梅英,就像月光之于月亮,花香之于花朵,蝉壳之于蝉,鱼鳞之于鱼。
  即使隔着六十年的风霜烟尘,依然可以从这些沉香迷艳里揣想梅英的风致。
  那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她一直活到四十岁,可是在小宛的心目中,却只看见二十岁的她,在北京城,在上海滩,她的眼风笑痕纠缠在风花雪月里,千丝万缕地缠绵着,不可分割。
  一个唱京戏的女子,与唱流行歌曲的周璇阮玲玉之流大概是没有什么相似的吧?她们的共通之处,只是生活在一个时代,并且,都是名伶。
  而在那时的人的眼中,伶人与歌星的地位是无法相比的,因为十伶九妓,歌星,却是有手腕的交际花,是《日出》里的陈白露,戏子,最多是陈白露搭救的小东西,任人玩弄,而没有游戏命运的资本。
  梅英,是被命运所戏,还是戏弄了命运?
  而且,认真地讲,她并不只属于三四十年代,她一直活到了“文革”,生命远比旧上海的金嗓子们真实得多也风尘得多。
  小宛想象着若梅英扭扭捏捏地穿着荷叶边的改良旗袍的样子,大概远不如上海歌星的潇洒惬意,而多半是有些局促的。
  老北京的戏子是从小被班头打骂惯了的,规矩严得多,难得出门,就好像林黛玉进荣国府,不敢多行一步路,不肯多说一句话,“生怕被人耻笑了去”。
  要是换作上海歌星,怕人笑?她不笑人就敢情好了。
  小宛将一件明黄色双缎绒绣团凤的女皇帔披在身上,触摸着绣线绵软的质感,心绪温柔。
  鬼魂是虚无缥缈而使人心生恐惧的,故衣却亲切真实,是具象的历史,有生命的文字。那层叠的皱褶里,长帔的裙摆里,处处藏着性情的音符,怀旧的色彩,一种可触摸的温存,仿佛故人气息犹在,留恋依依。
  戏衣连接了幽明两界,沟通了她和若梅英。
  蓦然间,手上触到了什么,硬硬的——原来,是帔的夹层里藏着一枚绒花,一封拜帖。
  帖子绢纸洒金,龙飞凤舞地写着“英妹笑簪:愿如此花,长相厮伴。张朝天。”
  张朝天!
  这个张朝天果然不简单,他绝不仅仅是个吹捧若梅英的小报记者,而更应是她的心上人。否则,以梅英的清高自许,是绝不会随便把男人的赠品收藏在自己最珍爱的戏装衣箱里的。只是,她与张朝天之间,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又为何劳燕分飞,钗折镜碎了呢?
  那一枚精致的绒花让小宛觉得亲切,仿佛忽然间按准了时间的脉搏,瞬间飞回遥远的四十年代。
  要这样实在的物事才让人感动,要这样细微的关怀才最沁人肺腑。透过古镜初磨,她仿佛清楚地看见戏台的后台,那风光无限的所在,张朝天将一枚绒花轻轻簪在梅英的发际,两人在镜中相视而笑,镜子记下了曾经的温柔,可是岁月把它们抹煞了,男婚女嫁,各行天涯,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不,有留下的,总有一些记忆是会留下的,就好比这枚绒花。
  小宛对着镜子把它插在自己的发角,对着镜子端详着。忽然,她愣愣地望着镜子,只觉身子僵硬,一动也不敢动。那镜子里,自己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套自己刚刚挂到架上的“通身绣”立领大襟的清代旗装,梳偏凤头,插着金步摇,是《四郎探母》里铁镜公主的打扮,气度高华,而身形怯弱,正忧伤而专注地看着自己,似乎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招呼。
  小宛屏住呼吸,半晌轻轻说:“你来了?”
  女子在镜中点头,欲语还休。
  小宛缓缓转过身来,便同她正面相对了。看清楚了,反而松下一口气,不觉得那么可怕——只为,那女子真是美,美得可以让人忘记她不是人,而是一只屈死的鬼。
  女鬼依恋地望着小宛身上的皇帔,幽幽地说:“我刚出道不久,唱过一段时间青衣,那次唱《长坂坡》,扮糜夫人,戏里有‘抓帔’一场,就是这件帔。”
  抓帔?小宛只觉头皮一紧,大惊失色。
  “抓帔”是戏行术语。《长坂坡》里,糜夫人路遇赵云,将怀中阿斗托孤后,投井自尽,赵云赶上一抓,人没救下来,只抓到一件衣裳——戏里戏外,这件帔的意义竟然都是“死”。
  “对不起,对不起。”小宛将花帔急急扯下:“我不是存心要穿你的衣裳。”
  女鬼恍若未闻,又走向另一件云肩小立领的满绣宫装,低声回忆:“这一件,是1939年,我已经成了名角儿,在北京大戏院,唱《贵妃醉酒》……”
  一件件,一宗宗,都是故事。
  随着若梅英的没有重量的行走,两架的衣裳都一齐微微摇摆,无风自动,似乎欢迎旧主人。
  小宛忽然想,“依依不舍”的“依”字是一个“人”加上一件“衣”服,是不是说,所谓“依恋”的感觉,就好比一个“人”对于一件“衣”的温存。
  旧衣裳就像老房子,是有记忆的,曾经与它们的主人肌肤相亲,荣辱与共,一同在舞台上扮演某个角色,经历某个春天。衣服上,洒满那么多或倾慕或艳羡或妒恨或贪婪的目光,承接过那么响亮热情的掌声,这一些,人没有忘,衣服又怎会忘?
  “这一件,是43年,唱《游园惊梦》……”梅英在一件“枝子花”兰草蝴蝶的对称纹样女花帔前停住,轻轻说,“那天在电影院里,我唱《游园惊梦》,想把你带到那个时代去聊一聊,但是你很怕。”
  小宛有些害羞,勉强笑笑:“现在不太怕了。”
  若梅英抚摸着花帔上的绣样,神情怅惘:“《游园惊梦》的故事真好,那个翠花,也唱戏,也抽鸦片,也做人家五姨太,真像我……可是她有荣兰做伴,还有二管家……比我好命多了。”她忽然又抬起头来,专注地望住小宛:“我是鬼,你真的不怕?”
  “你会不会害我?”小宛反问。
  “不会。”若梅英肯定地回答,“我在人间,只有你一个朋友。”
  “那就是了。你不会害我,我当然就不怕你了。”小宛这次是真地微笑了,“不过,你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我也不知道……”若梅英沉吟,忽然问,“你生日是几月几号?”
  “12月18。”
  “今年19岁?”
  “是。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梅英苦笑,“如果我活着,今年该是79岁。”
  “大我60年。”
  “刚好一个甲子。从佛历上讲,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你和我,八字完全相合,所以容易沟通。”
  “可是,和我同生日的人多着呢。全世界同一天同一分出生的人不知几千几百,你为什么不找他们?”
  “他们又没有穿我的衣裳。”梅英轻叹,“那天是七月十四,鬼节,我们放假七天,可以到阳间走一走,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忽然你开了衣箱,我糊里糊涂地,就上来了,第一个碰到的人就是你……”
  小宛苦笑。果然是衣箱惹的祸。这到底是缘是孽?
  若梅英有些抱歉地望着她:“除了你,我并不认识别的人。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他,可是找不到,我是个鬼,没什么能力,只得托付你……”
  “谁?你要找谁?”
  “他姓张,是个记者。”
  “啊?谁?”小宛心一阵狂跳,“之乎者也”的名字已经跳到嘴边来。
   然而若梅英说:“他叫张朝天。”
  “哦是。”小宛定下神来,脸上犹自羞红难褪。当然是张朝天,自己想到哪里去了?
  只听梅英幽幽地道:“我找他,只想他问他一句话。”
  “什么话?”
  “我要问他一句话。”梅英凄苦地望着满架花衣,自言自语,“我为他跳楼,为他变成游魂野鬼,就是想问他一句话。三十年了,我每年鬼节都会上来找他,可是一直找不到。为了他,我怎么都不肯去投胎,不肯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我不想忘。我要记着,要问他一句话。”
  “他,和你到底有什么恩怨?”小宛怯怯地问,一边害怕,一边忍不住好奇。是什么样的情仇冤孽,可以使一个人坠楼自尽,又可以使一只鬼拒绝投胎,三十年如一日地
寻找纠缠,誓要问他一句话。
  我要问他一句话。什么话呢?
  梅英却又错开话题,只顾自回忆着:“我是在上海唱戏时认识的他。他是申报记者,常来看我的戏,每次看完了回去都会写文章赞我,他的文章写得真好,词儿好,意思也好,我也不是很懂,可是只觉得,他的文章和别人不一样,句句都能说到我心里去。”
  小宛着迷地看着若梅英忽嗔忽喜,忽行忽坐,只觉她怎么样都美,美得惊人。尤其当她回忆起自己的年轻时代,那种妒煞桃李的娇羞就更加婉媚可人。
  她说,如果她还活着,该有79岁,那应该是个鸡皮鹤发的老人,或许,就像胡瘸子那样,老成一截枯枝。可是,既然做了鬼,岁月从此与她无关,她永远地“活”在了自己最喜欢的某个年代,极盛的时候,风光的时候,初恋的时候——
  “在他以前,我也见过许多人,男人,有钱的,有权的,他们给我献殷勤,送花送头面,请吃请堂会,我都不在意。不过是应酬罢了,没什么真心……可是自从遇见他……”梅英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不胜娇羞,“他哦,和别人都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我也说不来。可是,我看到他就会心跳,脸会红,看不见,就会想念,牵肠挂肚。我再也不喜欢去北京唱,想方设法留在上海,就为了他在上海……小宛,你爱过别人吗?”梅英忽然问。
  小宛吃了一惊,爱过吗?自己正在恋爱,同张之也。可是,自从那天给奶奶做过采访之后,张之也便消失了,已经三四天没见面了,只通过几次电话,口气冷淡得很。她真是有些害怕,怕地铁歌手的一幕会重演。为什么,自己的每次爱情故事都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即濒临结束?难道,这是命运?
  梅英并不等她的答案,只顾自说下去:“从我知道自己爱上他以后,我就再也不接受别的男人的约会,也不去兜揽客人,只一心一意等着他向我表白……我天天买他的报纸来看,看到他的名字就喜欢。一边唱戏一边故作不经意地看着他,他常坐的那个位子,他总是在的。”
  梅英的神情越来越温柔,细语悄声,历数七十年前风月,仿佛只在昨天:“他穿长衫,戴一顶礼帽,总是正襟危坐,看完戏就走,从不到后台来搭讪,写了稿子也不向我卖人情。可越是这样,我越喜欢。他在,我就会唱得很起劲儿,眼风姿势都活络……”
  小宛崇古情结发作,羡慕起来。
  那时候的人不论做什么都讲究姿势,抽烟的姿势,跳舞的姿势,手搭着男人的肩调情的姿势,甚至同班主讨价还价时斜斜倚在梳妆台上有一句没一句故作气恼的姿势……现在人省略得多了,最多学学吃西餐时是左手拿刀还是右手拿刀已经算淑女了。
  她望着若梅英,满眼都是艳羡,痴痴地问:“你们约会吗?跳舞吗?有没有去外滩坐马车?他给你的情书,是写在什么样的信纸上?要不要在信封里夹着花瓣,或者洒香水?”
  “要的。”梅英微微笑,妩媚地将手在眼前轻轻一挥,仿佛自嘲,“不过不是他,是我。我每次给他写信都用尽心思。我识得的字不多,写每封信都要花好大力气,不认得的字,要去问人。不敢问同一个人,怕被人拆穿。要分开问,问不同的人,在不同时间里,这样子,写一封信往往要用上三五天。写完了,就对着镜子细细地涂口红,再印在信纸上,算作签名。没有洒香水,怕盖住了胭脂的味道。花瓣是粘在口红上的,这样子才不会花掉。收信的人,揭开花瓣,会看到一个完整的唇……”
  那样缠绵旖旎的情爱哦。小宛悠然神往,情书?这在今天早已经是失传了的游戏。现代人,发发电子邮件手机短信息都不喜欢多写两行。而且错字连篇,狗屁不通。他们会为了一个不识的字花尽心思去问人吗?字典就在手边都懒得翻一下呢。
  “他回你的信吗?”
  “没有。一次都没回过。”
  “这么忍心?”小宛有些意外,这样一个可人儿的情意,什么人可以抗拒?
  “我爱他,偷偷地又是大胆地爱着,一次次暗示,一次次邀约,他总是推脱。可便是那样,现在想来也是开心的,因为有希望。他来看我的戏,尽管不应我,可是夜夜来看我的戏。于是我知道,他也是喜欢我的。可是他拒绝和我私下里见面。越是这样,我越是放他不下。睡里梦里都想着他。想着他,就觉得好开心。被拒绝了也是开心的。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太阳每一天升起来都有非凡的意义。都充满等待和希望。世界是因为有了他才变得不一样的。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半年。然后有一天,他终于应了我。”
  “他应了?”小宛忍不住欢呼起来。这样的痴情,在今天早已绝迹,使她在梅英的叙述中总捏着一把汗,生怕是个始终没有高潮的单相思故事,那样也未免太叫人不甘。知道那铁石人终于也有心动的时候,她忍不住代她兴奋,觉得喜欢。而且,她有一种奇怪的联想,总觉得自己和梅英的命运在冥冥中紧密相连,如果她的爱情可以得到回应,那么,自己也可以。
  “他应了?你们相爱了?”
  “是的,我们相爱,他清楚地告诉我,他也是喜欢我。”梅英幽幽地说,那样柔媚缠绵的一段往事,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却殊无喜乐,而暗含着一股阴森的冷意,让小宛不寒而栗。
  “那段日子,我被一个广东军阀纠缠,已经发下话来,说再不答应就要抢人的。我打电话到上海,求他来,求他带我走。我哭着求他,矜持自尊全不要。他先是不说话,我一直哭一直哭,抓着电话不肯放,后来,他便答应了。说要来北京接我,带我走。我们约好了,要在七月十三那天晚上偷偷成亲,然后私奔。我们约好了的。我在酒店里开了房间等他。布置了新房,买了新被褥,我亲手绣的花儿……我等了整整一夜,可是,他竟没有来!”
   “他没来?”小宛震惊地看着若梅英,不能相信这故事的残酷。到底是怎样的弃约背义,才可以令一个女子如此耿耿于怀六十年,至死不能瞑目,即使死了,灵魂也不得安息?“后来呢?他有没有解释?”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从此再也没有露面,一句解释都没有。”梅英的声音变得凄厉,“我想问他,问他为什么,可是他不见我!我那么爱他,信他,等他,可是他没来。他竟没有来。他负我!他负我!”她看着天空,忽然发作起来,长发飞起,像受伤的兽一样嘶声哀号。
  是时风沙突起,拍得窗棂栗然作响,小宛忍不住双手捂住耳朵,惊怖地呻吟出声。
  当她再放下双手时,梅英已经不见了。
  那惨痛的往事回忆刺激了她,即使已经隔了六十年,即使她已经变成一只鬼,仍然不肯忘记曾经的仇恨。
  满室华衣间,小宛流满一脸的泪,却不再是因为恐惧。


8、 午夜凶铃
  
  小宛踽踽地走在街上,看着霓虹灯次第亮起,心里充满难言的寂寞。
  若梅英的话始终响在耳边:“你爱过吗?”
  她也问自己:你爱过吗?
  对阿陶,对张之也,是爱情吧?情深几许?
  她觉得茫然,觉得空虚,觉得若有所失。19年来,自己其实并不真正懂得爱,像梅英那样地去爱。
  该怎样评价梅英呢?
  一个戏子,大烟鬼,军阀的五姨太,“文革”中畏罪自杀者……
  也许,在世人眼中,她一生中从未做对过什么。
  即使死后,也只是一只糊涂的鬼。从来都没有对过。
  可是,她却执迷不悔,热著地爱,也执著地恨,即使死,仍要苦苦追寻一个答案,要等他,找他,问他: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决定替她找出那句话的答案。
  
  下班前,小宛给张之也打了个电话约他见面。
  忽然之间,她是那样地思念张之也。已经三天没见他了,古人说得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天就是九年,九年,可以把一个少女磨成少妇了。她急着要告诉他梅英的故事,急着向他诉说自己内心的感动,急着想问他:他会不会,像张朝天辜负梅英那样,辜负了她?
  她知道他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然后他会嗔怪地揉乱她的头发说“你都想些什么呀?我是不会变心的。”然后,他们会拥抱在一起说些美妙的傻话,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恋人那样,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然而,之也的口吻明显地迟疑,好像很犹豫的样子,支吾良久,才勉强地说:“那好吧,你说地点吧。”
  小宛不禁有些失落,故意说:“就老地方吧。”说完立刻挂断。
  这样子,好像为自己的骄傲找回了一点补。对于十九岁的女孩子来说,最容易被伤害的,不是感情,而是自尊。虽然她真的很想很想立刻见到张之也,却不愿意让他看出她的这份急切来。含糊地说句“老地方”,就算是对他的考验吧,如果他想不出老地方就是他们初吻的地铁站口的话,就是他对她无心了。
  恋爱中的年轻人,最忘不了的就是彼此的考验和无事生非的龃龉,误会,吵闹,分手,求恕,原谅,合好,愈久弥坚……这是每个热恋着的人都向往的固定模式,他们在享受着其中的苦与乐不知疲倦,却不知道,世事往往不肯按照他们的设计来发展完成,而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出了偏差,爱的列车便愈驶愈远直至分道扬镳。
  所谓不虞之隙,求全之毁,世上有几对爱人是可以从一而终,白头偕老的呢?
  小宛来到地铁站口,坐在熟悉的栏杆上,望着行人滔滔流水一样从眼前推过来又推过去,忍不住又想起她的无疾而终的初恋,那始于一朵死玫瑰的爱情故事。
  阿陶知道她已经爱上了别的青年么?而张之也,会成为她生命中最终的玫瑰么?
  拥挤而空荡的地铁站口里没有阿陶,没有《死玫瑰》,也没有张之也。
  她的玫瑰,竟然从来没有开放过。
  小宛有些后悔起来,也许不该考验张之也的,他那么忙,又要采访又要写稿又要应酬又要同自己约会,怎么记得住哪里才是老地方呢?这会儿他找不到自己,不知多着急呢。不如还是打电话告诉他明确地点吧,何苦彼此折磨?
  她跳下栏杆,走到路旁的电话亭前,可是号码拨出去,却是占线的声音。之也的电话,是永远占线的,那么多接连响起的铃声,到底都是谁拨给他的呢?当自己的电话打不通的时候,是否,有另一个女孩,站在另一个街口,在电话里与他喁喁私话?是因为那个女孩占了他的线,于是自己便只落得一个空落的忙音了吗?
  小宛忽然觉得茫然,她到底了解张之也多少呢?又了解阿陶多少呢?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懂得爱,即使爱了,也不懂得如何去把握。她对她的爱情,竟是一成信心也没有。张之也,真的要做第二个阿陶,或者第二个张朝天么?
  无助的情绪同夜幕一起将她迅速包裹,她抬起头,看着满天繁星,已经很晚了。而张之也,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回到家时,奶奶和妈妈已经睡了,爸爸又在边听唱片边改剧本。是越剧,宝玉和紫鹃一问一答地哭着黛玉:
  “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琴弦已断你休提它。”
  “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花锄虽在谁葬花!”
  “问紫鹃,妹妹的鹦鹉今何在?”
  “它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话……”
  小宛愣愣地想,一个人死后,原来可以留下这么多东西,又是诗稿又是瑶琴又是花锄又是鹦鹉的,如果这些东西样样有情,可以留住亡人鬼魂,那世间不是平添了很多恩怨?
  水溶听到声响,打开门来:“小宛,你去哪儿了?张之也来了好几次电话问你呢。”
  “他打电话来了?”
  “刚才才打过。等一下可能还会再打来。”
  小宛心情立刻好起来,闪身进了老爸的书房,看到桌子上虹吸式玻璃壶里正煮着咖啡,便说:“我也喝一杯。”
  “小心睡不着觉。”
  “反正睡不着。”小宛嘀咕一句,顺手拿起手磨机将咖啡豆摇得更匀细些。|恐怖故事QQ群 3618024|
  酒精灯的蓝色火焰在暗夜里幽微地闪烁着,球形瓶里的水渐渐地沸了,小宛将磨好的咖啡豆沫倾进杯里,水扑扑地漫上来,满室立刻溢满了浓郁的咖啡香。
  水溶夸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当初还遗憾没生儿子,现在看啊,女儿比儿子好一千倍!”
  小宛笑着,熄了酒精灯的火,入神地看着过滤好的咖啡汁从瓶颈处流出来——这是整个煮咖啡程序里最好看的一刻,那滚热的咖啡并不是一下子流出来的,而是慢慢地、试探地、渗漏一点点,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触摸一下球形瓶底够不够烫,会不会裂,然后才哗啦啦一泄千里,直流而下。
  像不像爱情?那么小心的开始,那么激烈的过程。可是,张之也为什么还不来电话呢?自己要不要给他打一个报声平安?他会为自己担心么?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水溶啜了口咖啡,更加夸张地叹息:“香!人生三宝:咖啡雪茄小女儿!”
  “原来我才轮到第三位。”小宛嘻笑,随手取过剧本子来翻几眼,诧异地问:“还是《倩女离魂》?我今天听到演员们不是已经开始排练了吗?怎么还在改?”
  “就是开始排练了,才要改呢。好多地方,词儿虽然好,可是不适合唱,不容易发挥,而且对唱的地方太少,不出彩儿。这不,我正从《红楼梦》‘哭灵’这场戏里找灵感呢,看看怎么能在京剧里吸取越剧的优点。”
  小宛顿了顿,犹豫地说:“爸,我一直都想跟您说呢:《红楼梦》的故事很多剧种都改过了,综合这么多年下来,就只徐玉兰和王文娟的越剧最常青,都说是越剧唱腔那种柔绵的味道和故事风格最合拍的缘故;就好像当年的京戏《大劈棺》,周信芳的‘变脸’迷倒了多少观众,后来梁谷音改了昆剧,让风格变得柔美浪漫,又是蝶舞又是化仙的,也没少费劲儿,可是味道始终不及;北戏和南戏,毕竟不同……”
  “你是说《倩女离魂》本来是昆曲,不适合京戏,怕爸爸白辛苦,事倍功半?”水溶呵呵笑,“放心吧。你不是说若梅英以前唱过这场戏吗?不是也挺成功的?只可惜她们那辈儿人,组班子唱戏,都是打小儿家传的功夫,戏本子都是私活儿,不外传的,这场戏又没灌唱片,除了几件衣裳,竟是影子也没留下。不过老爸有信心,她们能唱好,咱们也就一定能唱好!”
  “要不,我请若梅英给您唱一出儿?”小宛忽发奇想,“你想不想听到若梅英的原唱?”
  “你说什么呢?”水溶皱起眉头来,“上次胡伯死的现场,你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若梅英来,弄得神神鬼鬼的,影响多不好,现在还来说这些没边没影儿的话?”
  “好心没好报!”小宛悻悻,“不陪你了,我睡觉去。”收拾了杯碟出来,刚好听到电话铃响,急忙狼奔虎跳地奔进客厅接起,差点在沙发上绊了一跤。
  满心以为是张之也查勤,然而对面却是个非常苍老的声音,哑哑地说:“叫她不要搞我孙子!”
  “谁?你找谁?”
  “告诉她,别搞我孙子!”
  “喂,说什么哪?谁是你孙子?”
  然而对方已经“啪”地挂了电话。
  小宛气极,不禁骂了句:“神经病!”刚一转身,电话铃又响了,她拿起来便问:“你到底是谁?装神弄鬼的?”
  对面却不说话了。小宛不耐,催促着:“说话呀,再不说我挂了。”忽然想或许是张之也跟她开玩笑,于是换了口气说:“之也,是不是你?别装神弄鬼的吓人,告诉你,我可是连真鬼都见过了。”
  “不要和他在一起。”对面终于开口了,却是个幽幽的女声,低而细,恍若游魂。
  小宛一惊,只觉寒毛竖起:“是谁?若梅英吗?”
  “不要和他在一起!”对方又一次“啪”地挂了电话。
  小宛又气又怕,盯着电话几乎想抓起来摔掉。真要被这些人人鬼鬼的弄疯了,到底算怎么回事吗?
  就在这时,老爸屋里忽然传出京戏《倩女离魂》的唱曲声来:“倩女呵病缠身,则愿的天可怜。梅香呵我心事则除是你尽知……” 幽细缠绵,如泣如诉。
  “梅英?”小宛一跃而起,老爸可是唯物主义者,梅英突然现身载歌载舞,非吓出人命来不可。
  然而冲进老爸屋里,才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留声机在不紧不慢地一圈圈转着,水溶匪夷所思地瞪着女儿问:“怎么回事?好好地放着越剧《红楼梦》,怎么忽然变京戏《倩女离魂》了。”
  小宛愣愣地,强笑说:“大概是梅英托梦,教你怎么改本子吧。”
  “胡说八道。”水溶瞪女儿一眼,喜不自胜地拍着留声机,“这张唱片是私人灌的,我向一个戏友借来听的,原来他倒珍藏了若梅英的唱腔,真是意外收获呀!”
  小宛哭笑不得,还怕老爸被吓到呢,原来他竟然有这么一番自圆其说,也罢,就让他相信自己另有奇遇好了。赶明儿他去感谢那位戏友,别把人家吓着就是了。
  水溶问:“刚才电话铃一直响,是之也?”
  “不是……”话未说完,电话铃再次锐响起来,小宛心中七上八下,赶紧跑出来接起,对方却又是沉默。
  “说话呀,你到底是谁?”小宛烦不胜烦,是张之也?是那个老头儿?还是那神经女人?
  “喂,是人是鬼是男是女是死是活给点声音好不好?”
  “不要跟他在一起。”原来是那个女人。
  “谁?不要跟谁在一起?”
  “不要跟他在一起。”
  翻来覆去,就会这一句。七字真言,没头没脑的,说了等于没说。
  “他是谁吗?你又到底是谁?”
  “不要跟他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对方咬牙切齿,已近于诅咒。
  小宛火起来:“你神经病!”“啪!”这次是她先挂电话。回到屋里,无论如何睡不着。是谁呢?如果是以前,她会简单地当成某人恶作剧,可是在今天,却让她不能不怀疑,会否又是一只死不瞑目冤魂不散的鬼,在无意中被自己得罪了,固而上来同自己讲分数?
  没等想停当,电话铃又响起来。小宛过去接起,劈头便骂:“你要说就说清楚,不要装神弄鬼。”
  然而她气归她气,对方翻来覆去仍是那句话:“不要跟他在一起。你会后悔!”
  “你才后悔!见你的大头鬼!”小宛再一次挂了电话,顺手摘了插销,重新回到屋子里蒙头大睡。刚躺下,却又忽地跳起,拧开灯检查一下铜铃铛,并没有血迹,她放下心来,那就不是有鬼跟踪了。
  
  次日起来,小宛只觉怅怅地,满心不得劲儿。懒懒地梳洗了出门,走在路上,天阴阴地像坠着块铅,刚才的早饭全窝在胃里,怎么也不肯消化。
  唉,这真是“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小宛在心里暗暗啐了自己一口,这几天跟着老爸弄剧本,就差没把自己变成魂不守舍的张倩女了。她忍不住轻轻唱起来:“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
  声音未落,忽然听到人问:“为什么‘日长也愁更长’?”
  小宛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却是张之也捧着一束鲜花笑眯眯地站在眼前,淘气地将花束一晃,说:“我从早晨七点钟起就在你家门前站岗了,你要是再不出来,就不是‘日长也愁更长’,而是脖子更长了!”
  小宛先是笑,后来就忍不住眼泪巴巴起来,使劲推了张之也一把,恨恨地说:“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让我等那么久?晚上又连个电话都不打给我?”
  “我对天发誓,打了,真的打过了,可是先是你爸一直说你没回来,后来再打,就没人接了。我想你一定是生气了,所以一大早来这里负花请罪。”
  小宛板起脸来:“廉颇负荆请罪的意思,是让蔺相如用荆条打他。你负花请罪,是不是让我用花刺扎你啊?”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张之也神秘地一笑,将花的包装纸剥开,“所以,你看,我已经提前把所有的玫瑰花刺儿全拔了。”
  小宛一看,果然所有的玫瑰花杆上都是光秃秃地,一棵刺儿也没有,再也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捶着张之也说:“你狡猾,狡猾的大大的!太赖皮了!这不算!我要罚你把玫瑰花全吃了。”
  “那不成了牛嚼牡丹?”张之也笑着,将小宛搂在怀中,定定地看着她,渐渐严肃起来,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他的眼神那样专注,深深地一直望进小宛的心里去,那样子,就好像有几辈子没见了一样。
  小宛又眼泪汪汪起来,也是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之也,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儿,我真是很想见你呢。”
  “哦,都有什么事儿?”之也将她一拉,“来,我们找个地方,慢慢地说。”
  “找什么地方呀?我还要上班了。”
  “不去了,旷工一天,没什么大不了!”
  “你,你真是……”小宛瞪着他,瞪着瞪着,就忍不住扑哧笑了,“真的,没什么大不了,我跟我爸请假去。”
  
  美丽的香山脚下,一汪湖水如梦,倒映着红叶如火,俪影双双。小宛和张之也手牵着手,喝茶的时候也不舍得松开。茶是碧螺春,旗枪分明,芬芳扑鼻。
  之也看着满山红叶灼灼燃烧,向往地说:“小宛,你说,我们在这里种一株梅树怎么样,等梅花开了,我们就来这儿搜集梅花上的雪,收在坛子里,埋在地下……”
  “等到开春的时候取出来煎茶,就像妙玉那样!”小宛抢着说,“好呀,这主意好,又浪漫又有意义,说做就做。”
  “得申请的。要买树种,申请土地,然后才可以植树,你以为是你家菜园子,想种啥就种啥呀?”张之也笑着,搂一搂小宛的肩,“你还没说,你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事儿呢。”
  小宛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你听清楚,可别吓晕过去——我见到若梅英了。”
  “你真的跟她说话了?”张之也大奇,“去,带我拜访她。我还从来没跟鬼聊过天呢。”
  “我才不呢。”小宛做吃醋状,“她那么美,说不定你会一见钟情。”
  “钟情?对一只鬼?”张之也大笑,“一只艳鬼,聊斋里才有的故事,我要是写成文章,一定没人信。”
  “是艳鬼。也是厉鬼,是冤魂。”小宛向他重复起若梅英的故事。
  张之也大为感动:“原来,这才是爱情。”停一下,又说,“这样的故事,在今天已经绝迹了吧?”
  “谁说的?”小宛不服气,“我就不信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若梅英。”说完了,眼睛亮亮地看着张之也,希望他会说:“是,我们的爱情也会像他们一样坚定,但是,会有好结局。”
  可是,他却扭过头,说起不相干的事来:“对了,有件事要你帮忙——能不能帮我多弄几张戏票?”
   “你们做记者的,还怕没有免费戏票拿?面子比我都大呢,倒问我要。”
   “朋友多嘛,我爸妈从老家过来,想看些老戏,又请了几位北京的老朋友,十几个人呢,我那几张票怎么够。”
  小宛一愣,心想你爸妈来了,怎么没听你说过?转念想人家爸妈来了,关自己什么事,又凭什么要跟自己说。心里不由就有几分不得劲儿,淡淡说:“我的票也不够,等我跟别的同事问问,看能不能帮你凑几张吧。”
  张之也看出她的情绪变化,却不便多说,只问:“你不是说发生了好多事吗?就这一件?”
  “还有一件——昨天晚上我收到骚扰电话。”
  “哦,午夜凶铃?”张之也笑起来,“你得罪了贞子?”
  “谢了,一个中国鬼都让我吃不消,还敢招惹日本鬼?”
  “那可难说。也许鬼小姐们看到你可以通灵,纷纷找上门来,当你是日断阳夜断阴的包青天。没看过美国片《鬼眼》吗?那个小男孩自从可以看到鬼,所有的鬼都来找他帮忙完成心愿。你以后可有得忙了。”
  小宛被说得心慌,忍不住捂住耳朵:“你还吓我?!”
  张之也呵呵笑:“好了好了,不玩了,说说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给你打电话?”
  “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
  “两个人?”
  “就是。都是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一个说:叫他不要搞我孙子;另一个说:不要和他在一起。”
  “不要和他在一起?”张之也愣住了,半晌说:“再以后有这样的电话,不要接,我明天就帮你办理来电显示。”
  隔了一会儿,他好像忽然做了什么决定,认真地问:“小宛,想不想去上海走一走?”
  “去上海?为什么?”
  “我看到报纸,有条消息是关于梨园前辈林菊英八十大寿的,才知道她还活着,住在上海,地址我也弄到了。你要是想见她,我陪你去。”
  “可林菊英是谁啊?”
  “若梅英的师姐,‘群英荟’的刀马旦。”
  “好。我去。”小宛立即便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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