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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故事:活埋庵夜谭(巨变态)

2009-11-06 
(如果你自信神经够坚强,那就请进)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黄昏的时候,雪下得更大。 ...

(如果你自信神经够坚强,那就请进)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黄昏的时候,雪下得更大。

    我深一脚浅一脚在在雪地里走着,有点担心。地图上指出的那个村庄怎么还没到?根据图上的指示,我该早就到了。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场大雪使我迷路了。

    水不成问题,到处是雪。但食物只有两个干馒头。如果我找不到有人的地方,那么我的生命只怕可以用分来计算了。

    转过一个山嘴,突然一朵灯光跳入我的眼眶。我又惊又喜,加快了步子,走上前去。

    这是个小小的草庵,其实也不比一个凉亭大多少。在庵门上,挂着块白木的匾额,上面写了三个字:"活埋庵。"

    这个阴森森的名字并没有让我害怕,我知道这是一个古代的志士给自己家取的名字,以示异族定鼎后与之的不妥协。这庵中,只怕也是个对现实不满而逃禅的人吧--如果能够和他清谈一夜,但也不枉此行。

    我叩了叩门,道:"请问,有人么?"

    里面有个人应道:"进来吧,门没闩。"

    我推开门。

    里面只有一枝蜡烛,照亮了门口的一小方地。一个老僧坐在角落里,在夜色中,看不清面目。

    "施主,请坐。"

    在他面前,有一个蒲团。我盘腿坐了下来,道:"大师,我迷路了,请让我借住一宿吧。"

    这和尚袖着手,一动不动地坐着:"施主这样的天气还要在外奔波,真是辛苦。"

    我只是淡淡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不外三毒。经曰:能生贪欲、嗔恚、愚痴,常为如斯三毒所缠,不能远离获得解脱。施主三思。"

    "大师一语如棒喝,然天下事,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一动也不动,只是道:"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我道:"大师佛法精深,但我只是个俗人,娑婆世界,于我等如四圣。"

    他抬起头,又道:"一切色相,皆为虚妄。施主想必读过佛经,可曾修过五停心观?"

    我道:"不曾。然天下不净,我自洁净,人无慈悲,我自慈悲,大千之中,因果不昧。"

    "施主有大智慧,"他已没有了笑意,"不过施主,你可愿听我说个故事么?草庵无茶无酒,只好借清谈销此长夜。"

    我坐下来,把背靠在墙上,让自己舒服一点,从包里摸出一个馒头,道:"大师请讲。大师可要来个馒头?"

    "口腹之欲,最能损人。施主又着相了。"

    我也笑:"有相则着相,若无相可着,却又如何?"

    "存此一念,即是有相。"

    我伸了个懒腰,咬了口馒头,道:"大师之言,犹是皮相。六祖曰:外离一切相,名为无相;能离于相,即法体清净。我心中纵存相之念,又何必强求无相?如此馒头,是为有相;吃下肚去,仍是有相。然我心中已无此物,便为无相。"

    他道:"施主所言,也不过口头禅。"

    我道:"口头也罢,心禅也罢,只是表业,还是听听大师的故事。"

    "那么施主且安坐,听我说吧。你可知我俗家是三十里外的一个名门望族,方圆百里,都是我家产业。只是我家人丁实在不旺,一门中只剩我一人。"

    我道:"那大师为何抛家为僧?"

    "在我十九岁那年,一位世叔为我说了门亲事,是北山成德堂白家的三小姐。她是这里有名的美女,当时我可说是春风得意,事事趁心。"

    我忍不住笑了:"大师当年,还是个风流年少。"

    "可是婚后不过三个月,一场大病夺去了我妻子的性命。"

    我收敛起笑容:"抱歉,大师。"

    “不用抱歉,凡有相者,皆是虚妄。所谓哀乐,都如过眼云烟。"他袖手坐着,真如佛龛里的一尊佛,"那年我十九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觉得她死后,世界于我已毫无意义,因此,我在我家的祖山上挖了一个深洞,叫人把妻子的灵柩抬进去,然后。"

    他顿了一顿,才道:"我把所有的人打发走了,然后点着一盏灯走进去……"

    
    我把所有的人打发走了,然后点着一盏漆灯走进去。

    这洞我叫人挖得很深,走进去足足走了半天。天很冷,山洞里倒不太冷,尽管土壁的泥都已冻住了,可由于和外面不通气,所以不算很冷。

    她的灵柩已入在里面的一点小室里。朱漆的灵柩,非常大,是我让柳州匠人特制的。

    我坐在她灵柩边的一张椅子上,点着了搭在灵柩边的一根火线。那点火星在地上跳跳跃跃,好象一朵鬼火,向外飞去。

    随着一声巨响,进来的甬道整个崩塌了。现在,只有她和我,在这个深深的墓穴里。

    我从怀里摸出一瓶酒。在昏暗的漆灯下,那瓶中的酒也似在流动,幻出异彩。听说,鸩酒洒在地上都会起火,在瓶中,那也如个不安份的妖魔吧?

    "饮吧。"

    仿佛有一个人在黑暗中以一种甜蜜的声音对我说。

    "饮吧,醉于那醇酿中,好忘怀人世。"

    我伸出手,拔去了瓶塞,默默道:"等等我吧,如果黄泉路上你觉得孤单的话。"

    --你不想再看我一眼么?我的眼如暗夜里最亮的星,我的长发好似鸦羽,我的嘴唇也甜如蜜?

    在漆灯的光里,我仿佛看到了她,好似生前。她的肌肤依然白皙如美玉,她的声音娇脆若银铃,手指纤长柔美如春葱,她的吻如春天最后的细雨。

    "等等我吧。"我喃喃地说。

    我用力推开了棺盖。我没让人钉上盖,因为当初我和她立过誓言,生则同床,死则同穴。发亦同青,心亦同热。

    推开了棺盖,我看到了她。

    天!

    她的脸并没有变形,但她的肤色却已泛青,青得象冻坏了的萝卜,但也坚硬得和石头一样。她的脸依然美丽,但那种美已带有妖异,只能说那是种虚幻不实的美。我知道,在那白里泛青的肤色下,已没有鲜血在流动,最多是蛰伏的蛆虫等着春天来临,把她食为一个空壳。而她的脸上,死前那种欣慰的微笑凝固在皮肤内层,犹似生前。

    仅仅是这些,我却可以忍受,我还是愿意躺在她身边,搂住她已僵硬的躯干,好让我们一同慢慢成为泥土。然而,更让人可怕的是,我看到了她的嘴边。

    她的嘴边,伏着一只足有我的手掌大的老鼠!

    这老鼠旁若无人地啃啮着她的嘴唇,我甚至可以看到老鼠的腹部开始鼓起来。我尖叫着,一把抓住老鼠,狠狠地向洞壁扔去。老鼠象是一个球,在冻得坚硬如石的洞壁上弹了一下,又掉了回来,摔在地上,四肤抽搐着。

    她的嘴唇几乎被老鼠啃光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倒象是在笑。混杂着她脸上的笑容,却变成了一种狡诈的讥讽,仿佛趾高气扬地注视着我,即使她的眼闭着。我几乎可以摸到她锋利如刀的笑,可以看见她的妖异的笑在洞穴中四处穿行,仿佛黑夜来临时出巢的蝙蝠。

    我无力地跌坐在椅上。

    如果在此刻以前,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让人感动,会流芳百世,但此时我只觉得自己好象一个疯子,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人们的笑柄,最多当孩子们不听话时大人提起我的名字来吓人。
    我是为了这具丑陋如鸠盘荼的尸体而放弃自己的生命么?可笑,可笑。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那点漆灯的光因为我的呼吸而在跳动,使得她的脸明明暗想随时都要从灵柩中直直坐起,攫人而食。

    我推上了棺盖,一口吹灭了漆灯。

    在黑暗中,我吃吃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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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饥饿的感觉象是鞭子,抽打在我身上。我乍醒时,在周围的一片黑暗中,还以为自己睡在罗帐里。

    马上,记忆回到我身上。

    不,我要出去。

    我的手摸索着。那瓶酒还在棺盖上,我抓住了,在灵柩上一敲,敲掉了半截,酒液流了一地,洞中充满了酒香,但并没有火光。

    我站起身,摸索着到那来处。进来的洞口已被泥土掩住了,我疯了一样这段洞中的土是从上面塌下来的,因此没有冻住,挖起来十分容易。然而在黑暗中我干得很不顺手。我回到灵柩边,摸到了一头的漆灯。幸好,我的袖子里还带着火镰。

    摸出火镰打着了,在洞壁上挖了个洞,放在里面,借着这一点光,我开始挖土。

    不用想别人会来救我,我有一个堂叔早就想谋夺我的产业,我失踪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也不用想别人会如此好心,再来挖开这墓,当初开挖这洞穴时我找的都是远来的工匠,他们甚至不知我挖这个洞做什么。抬进来的人也都是我找得过路人,他们都未必还能再找得到这里。而此时,我求生的欲念却和当初我想自绝时的决心一样大。

    我必须从这里出去。

    我干得挥汗如雨,但越来越难干。泥土越来越紧密,破瓶子也极不顺手。

    不知干了多久,我的腹中好象有一只手在抓着,一阵阵酸水都冒出来。这是饥饿么?也许,我在洞中已呆了一天了吧。本来就是想丢弃我这皮囊的,当然不会带食物进来。

    对了,在她的枕下,有两个白馒头。那是过奈何桥时打狗用的。

    我回到她的灵柩边,鼓足勇气,把棺盖推开了一点,手伸进去,在她头下摸着。

    摸出馒头,她的脑袋"咚"一声敲在下面的木板上,倒象是木头互相碰撞。但我根本不顾那些,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甚至不去理睬那是什么滋味。

    两个馒头一下子吃完了。尽管还饿,但至少我可以让自己明白我的肚子里有了点食物了。我开始挖洞。

    挖出来的土越来越潮湿,总是沾在瓶上,甩都甩不下,我挖一下后需要把泥土刮净了才能再挖,这样十分耗费我的体力。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当饥饿告诉我时间时,我已无法再举起那破瓶子了。

    此时,我有点后悔把鸩酒倒了。

    借着暗淡之极的灯光,我回到灵柩边,想坐下来,但是我已头昏眼花,一下坐空了,倒在地上。

    地上,冰冷而潮湿,除了泥土,什么也没有。没有草根,没有苔藓。

    我的手碰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不软也不硬。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衣角,但马上知道,那是刚才被我打死的老鼠。

    恶心。一开始我这样想,但马上我想到,这可是食物。

    我欣喜地想着,抓着了那只死老鼠。

    我拉住两鼠的两只后爪,用力撕开。老鼠还没死透,当我扯下一只后腿时还动了动,里面还有未凝结的血滴出来。我把撕开的半只老鼠放到嘴边,机械地咀嚼着,鼠毛刺在我的舌头就像在刷牙,而有点尖利的小爪子也在我齿间开始粉碎。平心而论,鼠肉只带有腥味,并不是太难吃,而且血液淌下我喉头里,带给我一种暖洋洋的饱食的感觉,甚至有几分鲜甜。

    我拼命咀嚼着。老鼠的尾巴在我嘴里时而盘屈成一团,时而又甩出唇外。终于,我把这死鼠的内脏、皮毛也同样咀嚼得粉碎,吞入腹中。这老鼠虽然不大,但我想吃下去后大概也足可以让我再坚持五、六个小时。

    我吃完了老鼠,觉得身上的力量又回来了一些。站起身,摸到了那半只瓶子,重又开始挖掘。

    碎土里的冰屑融化后,又冻得硬硬的一整块,用破瓶子很难挖。我的手机械地动作,泥土向后甩去,不知干了多久,只觉得我的头上汗水直淌,背上的衣服已经湿得搭在身上。墓穴里空气越来越污浊,让我喘息也有点困难。

    这时,我又感到了饥饿。

    洞壁挖进了大约有一尺多。然而我记得,进来时我大约走了几百步,两百多步吧。每一步大约有一尺多点,而我这一天只挖一尺多,那只怕要挖两百多天才能挖通。这让我感到绝望,一个人再怎么坚持,也无法在这个密闭的山洞里呆上两百多天的。即使水和空气都不成问题,但食物怎么办?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再抓不到老鼠了。

    想到这些,我丧气地坐了下来。

    饥饿开始象一只毛茸茸的小兽,在我的胃里啮咬。一股股酸溜溜的水泛上来,让我满嘴都发苦。我明白,如果再不能吃一点食物下去,那我一定会马上倒毙。

    很奇怪。当我想要殉情时,觉得生命一点也不值得珍视。但事到临头,我又觉得生命那么可爱,值得用一切去换。

    在饥饿中,我想到了平常吃的面条、稀饭。此时如果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食物,不,即使是一碗猪吃的泔水,我也会甘之如饴的。

    在黑暗中,我伸出手去,然而只摸到了潮湿冰冷的土壁。

    突然,我发现贴着我的掌心,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软而长,好象一根粗粗的线。

    那是蚯蚓!

    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什么,那条蚯蚓已经蠕动在我的嘴里了。我用舌头拨弄着它,用舌尖细细地舔掉它身上的泥巴,品尝着那细而圆的身体上那种腥味。我让它穿行在我的齿间,从舌面再到舌底,再用舌头把它顶出来,一半挂在唇外,似乎不这样不足以表达我的狂喜。

    当我把这蚯蚓吮吸得好象瘦了一圈,我开始细细地咀嚼。

    蚯蚓不象鼠肉。鼠肉的皮毛太粗糙,而且血腥气也太重,蚯蚓只有一点淡淡的血腥,不浓,就象化在水中的一滴墨,云层后的一点星光,不经意的当口才能发现。但也就是那一点血腥气告诉我,我吃下去的是可以消化的食物,不是木头和泥土。

    可是我再摸着洞壁,却什么也没有。本来,冬天就没什么虫蚁会出来,这蚯蚓怕是埋在土里被我挖出来的吧。我借着漆灯光摸索了一遍,却什么也找不到。如果我能找到什么,虫卵、蝎子、蛤蟆,不管什么,我都会一下放进嘴里,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找不到。


注意:以下的文字过于恶心,请勿轻易入内观看。神经衰弱者或心地仁慈善良者,慎重再慎重。


   饥饿是什么?是有毒的钩子,只是轻轻地钩住你的皮肉,一拉一扯,不让你痛得一下失去知觉,只是让你摆脱不了那种感觉。

    不知睡了多久,我梦到了我正参加一个丰盛的宴会,吃着那些肥厚多汁的肉块,炒得鲜美脆嫩的蔬菜,喝着十年陈的花雕,围着火炉,让周身都暖洋洋的。我抓住了一根日本风味的天妇罗,狠狠地咬了下去。

    象一条闪电打入我脊柱,一股钻心的疼痛使得我一下醒过来。眼前除了那一点漆灯,就只有一具朱红的灵柩了。但我的嘴里却留着点什么,暖洋洋的。我吐了出来,放在手上。

    在灯光下,我看到了半截手指。

    很奇怪,看到这手指,我首先想到的是这能不能吃,而不是害怕。我把它含在嘴里,而右手上,伤口还在滴滴答答地滴下血来。我把伤口放在嘴里,用力吸了一下,只觉得钻心地疼痛。但那疼痛比饥饿好受一点,我大口大口地吞入。

    我的血的滋味比老鼠的好多了。血在我的喉咙口,毛茸茸的,有点辣,也有点厚,简直象是一块块的而不是液体。吸了几口,伤口已不再流血,我开始咀嚼嘴里的手指。

    手指不是很粗,肉不多,事实上也只有一层皮。我先象吃排骨一样把皮从骨头上用牙齿剥落下来。因为很新鲜,这层皮很难剥下来。我含着手指,用力地吸着。在指骨中,还有一点点骨髓,但并不怎么吃得出来。当皮剥下后,又有一点肉嵌在骨头缝里。我用牙咬着那点肉,一点点地含着,象含着一块糖。指甲太硬了,也嚼不碎,我只好吐出来。

    把皮肉吃完了,再嚼着骨头。骨头里还有点骨髓,不多了。我用力把指骨嚼得粉碎,全都吞了下去。

    小手指太小了,吃下去并没让我感到吃过什么。也许,我该再吃一个?我伸出左手。是左手的小指么?但我已没有勇气再咬下去。如果不是在梦中,我想我也不会有勇气咬掉右手的小指的吧。

    在灯光下,灵柩已红得刺眼。很奇怪,那么暗淡的灯光,灵柩上的红漆居然会这么鲜艳。那里,她身上的肉一定是非常美味的吧?

    我惊愕地发现自己有了这么个邪恶的念头。我的口水已经从嘴角流下来,仿佛已经嗅到了她肌肤的芬芳。如果咬下去,她的肉一定会象蒸得非常好的发糕一样松软,从里面流出浆汁来的吧。

    我把漆灯拿到灵柩边。

    我用力推开灵柩的盖。尽管这盖并不是太重,但我还是花了不少力气才推开。

    尽管已经下了那个决心,但我实在难以放弃再看她一眼的愿望,即使她的脸已只是象噩梦中才有的妖魔的形状,但毕竟曾是我的生命,曾是我的一切。

    漆灯的光阴暗得象凝结的冰。在光下,我看见她的脸——如果那还算脸的话。


她的脸已经开始腐烂,尽管在外表仍不太看得出来。她脸上的皮肤光滑得象刚剥壳的鸡蛋,已经被下面的脓液顶起来,透过变薄而紧绷的皮肤,我看到她的皮肤下那些脓液象是流动,幻出异光,使得她有点庄严。

由于上颚也腐烂了,她的牙呲出来,使得本已没有唇的嘴更为可怕。我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脸,她脸上的皮肤先是被我戳了个洞,然后,象熟透了的葡萄一样,猛地裂开,脓液仿佛果汁溅到我脸上来,有几滴溅到我嘴里,并不难吃,倒有点蜂蜜的厚重和腐乳的怪诞。

也许是因为在洞里并不算太冷吧,她的腐烂也是从里开始的。洞里面也没有苍蝇,所以她的身上没有蛆,但她的身体已经浸泡在一种液体中了。这是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尸液,混和着棺木的味道,醇厚得象酒,在灵柩中积了一层。也许,我已在这洞穴里呆了十几天了吧?

    我伸手到尸液中,那些液体象小小的刀子,刺痛了我右手小指的伤口,却让我更有了几分勇气。掬了一口喝下。

    有点暖洋洋的味道,有点酸,也稍带着一点辣,直涌入喉。那是她身上的液体,从她皮肤下渗出的,没有多少日子前还曾流动在她粉白的皮肤下,好象流动在初生的芽鞘里的植物汁液。那是她的身体吧。

    我伸手在尸液中,摸着她的手臂。她的手臂上,那些筋已许已腐坏了,因此我拿起她的手臂时,半截手臂就好象煮熟了一样脱骨而出。我把她的手臂举到嘴边,这半截手臂有点臭味,一阵阵的,不象尸液那么容易接受。

    然而我要活下去。

    我闭上眼,咬了一口。其实不闭眼,那只有一点绿豆大的漆灯光也没法让我看清什么。只是闭上眼,我可以想象我在吃一只烧得不太可口的肘子。那块肉在我的咀嚼下渐渐成为肉泥,奇怪的是,此时我倒并不觉得太过难吃。她的肉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让我感到一阵阵温暖,感到饱食的满足。

    第一口下肚,以后就不再犹豫了。我开始象个老饕一样恬不知耻地吃着她手臂上的肉。我从嘴唇夹住臂上的皮肤,一场脸,把那张皮都撕下来。由于手臂已处于半腐败状态,撕下皮来很是轻易。而皮肤一撕掉,里面的肉便渗出黄液来,我伸出舌头舔着那些肉丝,把上面淌下的液体都吸入嘴里。事实上她身上的肉并没有什么难吃的,一点腐烂只让肉质咬嚼起来有种蘑菇一样的味道。

    我把一条手臂都吃完了。许久没有的饱食感觉让我精力充沛。我端着漆灯,站了起来。此时,我才发现失去了一条手臂,她的样子一下变得象个陌生人。也许,她连人也不是了,在她肘上,被我撕裂的地方,还有几条腐肉浸在尸液中,象是荇草。

    我开始拼命地挖掘。她大约有九十斤重,但此时一定没有那么重了,除去渗出的尸液,她的肉大约总有四十多斤吧。我每天吃半斤,也许可以坚持到挖通这洞穴。

    然而我想我一定是堕入魔道,我在挖掘着泥土时也时时想着该去吃她身上的哪一块肉了。

    挖了大约有五尺多深时,我觉得饥饿又开始了。

    到了灵柩边,那盖子我没合上。此时我才发现我是失算了,开着盖,里面的尸液蒸发得很快。

    我先掬了口尸液喝下去,撕开她已被尸液泡得霉烂的衣服,用手插进她的肚子里。她的肚子已经腐烂得象一堆烧得烂烂的肉皮,插进去时也有种伸进面粉的感觉。

我两手用力,把肚子分成两半,她的内脏登时流出来,带着黑黑的泡沫和腥臭,活象一堆蛇,还在滑动她的内脏也多半变成了黑色,但这多半已是我的感觉,即使很新鲜,在漆灯光下也是黑黑的。我伸手在这堆内脏里拨动两下。肝、脾、心都还没有腐坏。我抓住了一根肠子,提了起来,滑溜溜的肠子有点粪便的臭味,但也不难闻。我把肠子捋到了肝处,掐断了,放到嘴边。

    皮肉虽然腐坏了,但肠子还没有腐烂。我咬住肠头,感到一种韧性,象是十分筋逗的面条,尽管她的肠子比面条粗多了。我一边吸,一边咀嚼。肠子里面还有一些大便,但不多,因为她死前已经好几天除了些参汤没吃过东西,在她的肠子里,那些残余的大便还带着参味,却有点腐烂的味道。尽管如此,我想营养该还是有的。

    我必须吃下去。

    肠壁不是很厚,但咬嚼起来也有点费劲。我咬下一段,在嘴里细细地咀嚼,感到了这肠子由坚韧逐渐变得松散,又慢慢融化。我伸伸脖子,吞了下去,只觉得有点咽着。

    这根肠子十分耐饥,我吃下去以后居然又挖了近十尺。现在,我已经有了一条一丈多的通道了,然而,我却知道我肯定挖不通了。

    正挖着,突然,灯灭了。我的手一抖,“啪”一声,那瓶子已经断成了两截。

    灯火灭了是因为灯碗里的漆燃尽了。尽管火非常小,但也有燃尽的一刻。我颓唐地坐在地上。我已绝不可能挖通这洞穴的,何况失去了光,失去了工具,我还能怎么挖?

    我自暴自弃地坐着,过一会儿,在黑暗中摸到灵柩边,想从里面撕一条肉或者抓出一颗心脏来吃。咀嚼于我不是为了吃,而是一种支撑,仿佛只有如此才让自己明白自己还是活着的。

    我的手一伸进去,觉得指尖一阵刺痛。我自然不相信什么报应,但也吓了一跳。很快,我知道这不过是我摸到了一段断裂的骨头。我撕下她的手臂时,有几片小骨被我拉断了,留下很坚利的锋刃。

    是了。我想到了,用骨头去挖,远比用破瓶子好。

    我伸手摸下去。她的腿已经开始腐烂,摸上去却光滑而浮肿,还没有脓液。我用手指抠入她的大腿里,撕开了肉块,从中取出一根大腿骨。

    大腿骨很粗,但没有尖头。我摸到了一块玻璃片,细细地刮着骨节。这根腿骨开始变得尖利,我的指尖也摸到了一股油腻腻的东西。

    那是骨髓吧。

    我把骨头放到嘴边。但只有一头开口,骨髓流不出多少。我在另一头用玻璃片钻了个洞,然后吸了一口。腿骨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一些骨髓流入我喉头。

    骨髓比肉更能耐饥。在黑暗中,我机械地用骨头挑着土。骨头不太粗,每一次只能挑起一小块土,但比破瓶子好用多了。当我觉得饿了,就伸进去撕一块肉。在黑暗中我不知那块肉是她身上的什么地方。由于大多腐烂了,所以一切肉都样子差不多。我吃在嘴里的,不知道那是她肚子上的,还是腿上,或者是她的胸脯。开始也能凭口感知道一些,但随着一次次摸到的肉都渐渐和浆糊差不多,我也只是抓起来就吃。
  
    不知过了多久。

    空气越来越污浊,要呼出一口气也很困难。我不觉得饿,但浑身无力。不觉得饿,并不是我不饿,而是我的胃只怕已塞满了过多的腐尸肉。我摸索着,又一次伸到灵柩中去摸时,终于发现除了她的头在里面滚动,就只是一些半流体的东西,另外只剩下碎骨和一些小肉块。

这就是她留下的一切么?我抓着她的头发,但头发也一下脱落了,我的手指只碰到了她的滑滑的头盖骨。在灵柩下这一堆滑腻腻的液体中抓起了这颗头颅,捧在手里,用舌尖拨弄着她眼眶里的眼珠。

她的眼珠上的筋也已腐烂了,所以就象石狮子嘴里的石球一样滴溜溜地转,不过流出一些腥臭的脑浆。即使我把她的头全吃下去,最多不过坚持上几天吧。可是,我能在这几天里挖通这洞穴么?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已数过了许多遍,我挖了大约有三十几步的路,但至少还有一百多步的路要挖。

    当我想活下去的时候,却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如果我当时就死了,那我也许自己心里也好受一些吧?只因为自作多情地想看她最后一眼。可能,人们还会传说我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笑。

    我抱着她的头,在漆黑一片的洞穴里吃吃地笑。我看不清这个骷髅是个什么模样,但多半也是有点笑意。她也在笑我么?

    我不知笑了多久,空气越来越混浊。在已混乱成一片的脑子里,好象啄破一层厚厚的棉被,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息。仿佛有什么洪荒时代的巨兽在外面爬行。先还是慢慢的,渐渐地越来越急。我几乎不知是什么回事,在洞穴那一边的内壁一下塌了下来。

    外面,阳光直射进来,让我的眼也睁不开。过了好久,我才发现,其实当初我把这洞挖得太深了,竟然已到了山的另一头,离外面不过几尺厚而已。只是那是石壁,因此我根本不曾发现。随着春天来临,山上的雪化了,积雪流动时,这层石壁支撑不住,终于崩塌了。

    我爬出了洞穴。外面,积雪未化净,在残雪中,几株野梅悠然而开,干瘦的枝上挑着几点红,仿佛浮在空中一般。山顶,白云正飞过。
    
    “所谓此身,观种子不净,观住处不净,观自相不净,观自体不净,观终竟不净。”

    看着他上下抽动的嘴唇,我长叹了一口气。这时,远处有鸡声响了,野庵的窗纸上,也有了一片白里透青。

    “大师,你真的讲了一个好故事,”我压抑着内心的恐惧,装作淡然地道,“当真象是个新编的《五卷书》或《百喻经》里的故事。不过,大师,天也亮了,我得告辞了。”

    他道:“施主,你不信这是真事么?”

    我笑了:“你讲的这事是很多年前了,现在早已没有什么‘世德堂’这样的称呼,火镰也不知有多久没人用了。这事即使是真事,那也是六七十年前的传说,不可能发生在大师身上。至于大彻大悟,”我笑了笑,却觉得自己也有点不太自然,“大师既已悟道,那就不该还在尘世。”

    他不答,看看外面,道:“施主,天也晴了,我送你出门吧。老僧枯禅已坐至于今日,施主所言也不无道理。所谓枯禅,即是尚未开悟。”

    他站起身,送我到门口。我道:“大师,我走了,请回吧。”

    朝阳照在积雪上,嫣红素白,如非人世。他的手从袖中伸出来,向我一合什。

    太阳正跳出地面,一切都温暖而清洁。然而我却毛骨悚然地看到,他的右手上,本来的小指处,只是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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