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身形虚影,化成三魂六魄,绿色黄光,蓝磷红火,四散又归,拧成一股似蒸腾而上,直入骨架。人作鬼容易,鬼返人身却是百般痛苦。万蚁噬心,火海冰潭。回骨身竟这样难,那骨架响成一片,声声泣血。死去活来了半日,声响悄逝。身随心动,她终于能运用自如,一颗灵珠子从空空的眼眶中飞出,迸裂成碎屑散落在骨架子上,顿时枯骨生肌,片刻后,这新生的躯壳鲜活温存,从半空徐徐而落,万人坑自行掩埋于她脚下。
她还在整理云鬓,一老道行至她面前。二话不说,便手执拂尘袭来,步步杀机。妇人唇生笑意,妖狐老道百年道行修成的灵珠早被她抢来做了还魂丹,现在来只能是自寻死路。
一番厮杀,手脚触动时,她待机吸走他精气。老道终不敌虚脱倒地,挣扎几下,化作一尾黑狐死去。妇人挑起他尸身,活剥下一身好皮毛裹于肩头。血还在往下渗。沁得脊背冰凉。
一山嶙峋奇石。峰岩重叠,涧壑湾环。此时悄无声息,夜色渐浅,妇人环顾这穷山恶水。
穷山恶水出刁民。她还是襁褓女时,便被绑在父亲身后随着一群匪类下山打劫,将来往行人抢杀得几乎绝迹。方圆内的村庄皆是血洗,好一伙心狠手辣的恶人,残酷且无知,不留后路的洗劫又能维持生计多久?只图眼前欢乐,荒*无度。
父亲是匪首,母亲则是抢来的农家媳妇,难产便死了。好在这魔头尚存对亡妻的怜爱,否则她恐怕生下来便被掷进万人坑中活埋。血雨腥风中长到十四岁,匪巢内讧,父亲被喽罗们砍死在面前。她躲在屏风后,刀光仿若闪电,鲜血溅到脸上,一丝泛甜的咸。
她抹花了自己的脸混迹在深山。又是三年,天灾人祸。白虎岭终于连强盗也生活不下去,她跟踪着那些单独离山的恶人,轻蹑到他们背后,一柄柴刀当空砍下,尸首拖去万人坑。如此炮制,不消多久,竟悉数杀了个干净。
一把火烧了匪巢,山下未死的村民见那浓烟爬上山来,灾荒中个个穷凶极恶,且易子而食,谁还能饶得过个单薄匪女。步步紧逼来到万人坑。何处可逃?碎肉之刀穿肠,血含在口中,如此鲜甜。她尝到自己最后一丝美好,闭上双目。十七岁的妙龄少女成了灾民口中活肉,白骨砸断磨成粉分食。她在世上存的只剩些渣滓。
三魂六魄,死后,魂魄離身,魂上升而魄下降,她的怨念这般大,魂魄收不去,散不去。
白虎岭。虎狼成阵走,麂鹿作群行。无数獐豝钻簇簇,满山狐兔聚丛丛。千尺大蟒,万丈长蛇。大蟒喷愁雾,长蛇吐怪风。道旁荆棘牵漫,岭上松楠秀丽。薜萝满目,芳草连天。影落沧溟北,云开斗柄南。万古常含元气老,千峰巍列日光寒。
许多事并非死后就算完了。
食人且成了怨念的一种乐趣,彼之道还彼之身。
她掐指而算。那良人快来了吧。成就她的长生不死。
日子不长,且安心找个山洞修养。
五、六日后。
五庄观,行者别了镇元子,长老食罢草还丹。长老取经心重,无心淹留,一路更策马疾步。遥远便见座高山,长言道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行者手中神棍暗自握紧。
白骨在坑中嗅出气息,刹那间醒来,杏目圆睁。万人坑赫然裂开,她化作一团水雾弥漫在山间,遥看着良人骑于白马上渐入深山。好个十世修行的金蝉子,诱得人心痒嘴馋。
眼见着行者手持钵盂被长老遣去化斋,她立刻在那山凹里,摇身一变,焕化成个月貌花容的女儿,说不尽那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冰肌藏玉骨,柳眉积翠黛,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此般娉婷全是她那不堪的血色青春。
便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提着一个绿磁瓶儿,从西向东,径奔圣僧。
那圈里端坐的玉雕菩萨是谁?双眸微瞌,眼观鼻,鼻观心,掰捻着佛珠念念有词。若不舍得吃他,只抓回去,可愿为她超度?她顿时好笑自己这假善心,迎上前。那长鼻大耳的呆子也赶忙凑上来,眼珠快转出眼窝,滴溜溜上下在她身上打量,他动了凡心便这般火辣,脸红心臊,凑上口喷热气的嘴来讨好。
“女菩萨,往那里去?手里提着是甚么东西?”
这呆子好堵人。她离那长老且不下七步。
“长老,我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筋,特来此处无他故,因还誓愿要斋僧。”
他才抬起眼来,玉面玲珑。
“女施主有何心愿来此斋僧?”
心愿?定不能说是要食他肉求长生。白骨皮肉下暗笑,编出一套虚情。樱唇启,声若黄鹂。
“师父,我丈夫在山北凹里,带几个客子锄田。这是奴奴煮的午饭,送与那些人吃的。只为五黄六月,无人使唤,父母又年老,所以亲身来送。忽遇三位远来,却思父母好善,故将此饭斋僧,如不弃嫌,愿表芹献。”
话音刚罢。却不等长老说辞。白骨忽地心生恍惚,缘由些什么,能将这段虚无说得如真如实,先将一派幸福骗过自己,白骨心头生起把剜刀。
“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来,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饭,你丈夫晓得,骂你,却不罪坐贫僧也?”
这怎地成,差那圣僧还三步之遥,她面生春色,暗伸出纤指。忽地,长嘴呆子来夺饭食,埋怨着行者,搓饭来吃。
这一刻,雷公脸便点将回来。认得那女子是个妖精,放下钵盂,掣铁棒,当头就打。心好狠。白骨四下躲避,那铁棒舞得生风,疏密间哪有她逃脱之处。忙留下一个假尸首,化作水雾逃走。
人一去,呆子手里的饭食便化成长尾蛆、青蛙与蛤蟆。呆子急得直跳脚,长老惨白了一张脸。行者怎样解说,竟无人信。长老拨动珠子念起紧箍咒来,行者哀嚎不迭。
“师父!莫念!莫念!”
水雾白骨凝结在山头看,得意却是假的。难道这世间的是、非仅只是两个字罢了?这股子憎恶在心尖子上滚着钉板。什么取经,什么道义,层层人皮,倒不叫她给揭开来才欣慰。
这般委屈,雷公脸心里竟能不恨吗?他对师父动不了手,且让她来。
白骨按落阴云,在那前山坡下,摇身一变,变作个老妇人,年满八旬,手拄着一根弯头竹杖,一步一声的哭着走来。
呆子见了,大惊道:“师父!不好了!那妈妈儿来寻人了!”
白骨婆婆,两鬓如冰雪。弱体伶仃,颧骨望上翘,嘴唇往下别。还未开口,行者认得她是妖精,竟不理论,举棒照头便打。
怎能这样愚忠。白骨再次脱逃。把个假尸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长老惊下马来,无二话可说,只是把紧箍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怜把个行者头,勒得似个亚腰儿葫芦,十分疼痛难忍,滚将来哀告道:“师父莫念了!
莫念了!白骨心头也是这一声。却为夺己性命者可怜,自相矛盾处竟比还魂还痛。听说五百年前这猴子,居花果山水帘洞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万七千群怪,头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黄袍,腰系的是蓝田带,足踏的是步云履,手执的是如意金箍棒……何等威风八面,他怎么? ^鬼故事*
失了骨血的人,定要逼得他那根反骨清醒。
白骨按耸阴风,在山坡下摇身一变,变成一个老公公,手拄龙头拐,身穿鹤氅。
一步步捺向长老,宽袖下一双白骨森森。
那不悔的猴头冰冷着一双眼的看她,笑道:“你瞒了诸人,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
于是掣着一根棍劈头便砸,她元神脱壳,诱他来到万人坑。好个曝白于天下的万人坑,长年累月积下的骨海倒让顶天立地的行者惊骇得退了一步。
“呔!妖精!你造的孽!看我能饶你不死!”
“嘶叫什么!你怎知我却比这白骨更可怜!他们尚有这骨架子做那活过的凭证,我却遭世人砸得粉身碎骨。”
猴子却将神棍舞作一阵大风。 白骨一面抵挡一面疾道自己身世。那猴子手脚竟渐渐缓慢下来。
白骨最后那一句:“……你也活得如此不堪,何不在这白虎岭里同为一双逍遥的妖精,共修千年……岂不比在那愚木僧下做徒儿强!”
行者未遭何不测,却凭空吐出一口血来,从半空中跌落在地。
“滚!”
“倘若我不走!”白骨紧逼这自虐自残的猴子。九成死路,一成姻缘,也得相搏。
行者牙关里咬出一字。“杀!”
白骨那痛也在胸口郁结,猛化作一阵旋风直往长老而去,去势无人可挡,眼见得那骨爪朝僧人头上扣下。行者长棍已到,刹那间毙命,她尚来不及为这之前作悔。
被打死的妖怪现了原形,成了一堆白骨,在脊梁骨上还刻有“白骨夫人 ”四个字。行者捡来递给长老看。
长老竟不信。
这面目可憎的猴头,夕阳下泛起血色的绒毛,百口莫辩的神色。他手上那根定海神针缠绕着三魂六魄,在底部凝成一团白森森雾气,冷眼旁观着他与长老间言辞来去。看他被紧箍咒儿折磨的在地上翻滚,十指抠入泥地,衣衫湿了一片。
长老的菩提心对妖精怎不这般狠?猴子捧着一纸贬书驾云归去,身下拖出一道孤伶伶身影来,仿若面上垂泪。
他停云住步,良久方去。
那雾气凝结在棍上,不多时便要散开。她且送他这一程。
三魂六魄,死后,魂魄離身,魂上升而魄下降,她的怨念这般大,魂魄收不去,散不去。
又千年后。她再修得还世,愿莫再遇这般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