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窗口,透过玻璃窥探外面的时候,你不会了解我看到了什么。
比如,在这家餐厅的窗前,我心爱的女人说,你在看美女吗?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只会看到空寂的街道。
这个炎热得仿佛窒息的下午,餐厅里飘荡着玻璃杯和冰块的碰撞声。在无人的街上,玻璃的另一面,长发红衣的美女,默默地看着我。
在烈日下,她脸色如同雪白的餐巾。
没有谁知道我们有过一次长久的凝视,
除了我,没有人见过她。
1、遗骨(上)
那是片弥漫着臭味儿的小树林,我和烂伟、赵光腚骑了一辆破自行车路过,烂伟说臭得邪性啊,是不是有死人?我们好奇心起,扔了车子进了树林。一条野狗冲我们伸起舌头,烂伟说我操你妈,往地下一蹲,狗吓得窜出老远,心神不定地回头看我们。烂伟又捡了个石头扔过去,狗终于跑没影了。
赵光腚说有东西好像。他拿了根棍子往土里捅,那块地方狗刚扒拉过,已经初具规模了,他没捅几下,就挑了一根长的骨头出来。烂伟脸色变了,说这不是猪啊牛啊的骨头,真埋着个人?我也找了根树枝,继续深撅。当一个手露出来的时候,我们都激动起来,奶奶的,真是人骨头啊。
烂伟说走吧走吧,这地方不好。赵光腚说不对吧,人都烂成骨头了,怎么还这么大味儿?他回头看着我们,邪恶地笑着,说你们敢摸吗?烂伟没说话,我说你敢摸我就敢摸。赵光腚说我可不敢,他伸手拎了那根骨头,在我眼前晃,又捅了烂伟一下。烂伟嗷的一声,跳到一边去了。
赵光腚轻蔑地瞟着我。我说算个屁啊,伸手往土里摸。我摸到了一根弯弯的骨头,用力一拽,一大扇肋骨被我拽出土来。
我腿发软,心跳得像敲鼓一样,但我咬着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赵光腚赞许地点点头,你行,烂伟狗JB不是……那你还敢摸脑袋吗?
我说有啥不敢的。我扔了肋骨,拿赵光腚的棍子在土里扒拉。腿骨出来了,脖子我也看到了,脊柱被我捅分了节,可是我没看到脑袋。脑袋哪儿去了?我说脑袋哪儿去了?赵光腚声音有一点颤,说可能没有脑袋吧。
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着我,眼神很奇怪。我扔了棍子,正要走开,忽然看到土里有亮光一闪。我蹲下,往那地方摸。我的手刚伸到土里,指尖就疼了一下,我赶紧缩回了手。
出血了,一片玻璃茬子嵌在我的中指上。烂伟说我走了。赵光腚说小峰你手出血了。他从来也没这么亲切地叫过我,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表现让他钦佩,不由得心里很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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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九岁,赵光腚和烂伟都十四。烂伟十六那年游泳淹死了,赵光腚十八那年喝酒喝多了,酒精中毒死在医院里。如果他们活到现在,也该是有孩子的人了。
炼赵光腚那天,我认定不久之后我也会死掉。晚上我照镜子,发现自己脸色发青,和躺在棺材里的赵光腚极其相似。那时我正爱上学校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去日无多让我无比忧伤。
可是我活着,今年30岁了。
我的身体有着诡异的变化。是从哪一天开始呢?我苦思冥想,翻来覆去,满怀焦虑。其实我是知道的,一直就知道。现在我终于相信这个答案了,那就是玻璃刺进中指的瞬间。
遗骨(中)
我的手指肿得很厉害,可是奇怪,我一点也不觉得疼。回家后我好好洗了洗手,看到伤口呈现出很特别的黄色。怎么会是黄的?应该是红的,紫的,或者是黑的。我想不明白。
晚饭是豆角炖排骨,我有点吃不下去,端着碗两眼发直。父亲说赶紧吃,我楞了一会儿忽然说,怎么有肉?父亲说什么有肉?骨头上,没有肉了,应该,我说。我怀疑地看着他,父亲瞪起了眼睛,我啊了一声,猛地清醒过来。
这种恍惚的状态持续了十几天,同时,还有个相同的梦,也在我恍惚的夜晚出现。
你的梦有颜色吗?
一直以来我做的都是黑白色的梦,这次不同了,梦里出现了很鲜艳色彩。我梦见刷着紫红色的油漆的低矮的木板墙,长长的院落,一排三间的平房,中间那扇门的门口挂着玻璃风铃。风铃在动,可我没听到声音。梦里不会有声音是吗?我想应该是的。当我跳过围墙,来到门口,头顶的风铃依然在动,可我的耳边依然寂寂无声。
我往屋子里看,玻璃一尘不染,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一个穿着黄色睡裙的女子,背冲着我坐在书桌前,正低头写字。
我推开门走进去,那女子还在写,仿佛不知道我进来。我走近她,探出头,想看看她写什么。
然后,我就醒了过来。
每天晚上这个梦都如期而至,我渐渐习惯了它。我只想知道,那穿黄色睡裙的女子,她究竟在写什么。我每天都认真地重复,像放映机在忠实地播放电影,但是,这电影总是在我靠近她,并探出头去那一刻嘎然而止。
后来梦结束了。
我没有再梦到那所房子,那个女人。但是,它已经深深烙在我记忆里。
我只是不知道结局。
这年秋天,父亲给我买了个自行车,二六孔雀,蓝色,很漂亮。 我虽然年纪小,但发育得好,身高腿长,我把车座子放到最低,就能自如地骑着东游西逛了。
我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骑着自行车穿行在漆黑的小巷里,道路狭窄,模糊不清,偶尔有野猫惊叫,从前面一掠而过,是一种很刺激的感觉。我经常在父母睡着时偷偷出家门,跳上自行车,四处去兜风。现在想起来,那时我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少年。
那天晚上月亮很好,但是有雾,很浓厚的雾,十米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我好像一头撞进了个陌生的地方,我不熟悉这里的味道,有一点腥,可是路两边开着花,粉色的,我以为它该有淡淡的清香。我也不熟悉这里的泥土,很软,但有韧性,不同于我们这个县城常见的石头道。我停下来,东张西望。风吹开了一大片雾霭,于是,我看到了,刷着紫红色的油漆的,低矮的木板墙。
我楞了一会儿,放下自行车,走向那围墙。
长长的院落,一排三间的平房,中间那扇门的门口,挂着玻璃风铃。
风铃在叮当作响。
那扇门虚掩着,窗子里亮着灯,隐约有人影晃动。
我犹豫了几秒钟,笑了一声,纵身跳进了院子里。我听到呲拉一声,低头看看,裤子被木板墙刮了个三角口子,不由得我十分懊恼。又得挨揍了,我想,我站在那儿咬牙切齿,但很快我就振作起来,挨揍也得明天,看看这房子里的秘密才是当务之急。
它曾经那么真切地纠缠我,现在,这样真实地出现了,已经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
我悄悄走到窗前,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我看到,一个赤裸的中年男子,用一把雪亮的刀,割着平放在书桌上的,一个女人的头。
血从脖子里慢慢地冒出来,涌到桌边,一滴滴滑落,渐渐连成线。
那血在流动,是桌上女人的血,穿黄色睡裙的,女人的血,她没有抽搐,一动不动。
那男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有一点怜悯,看了我一眼后,继续他的切割。
我想喊,可我喊不出声,像有只冰凉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我想跑,但浑身僵直,失去了奔跑的能力。
死人的血流啊流,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的血仿佛已经凝固?
灯灭了。我眼前这明亮的房间,像我曾经有过的黑白色的、遗忘掉的梦一样,忽然一片漆黑。
遗骨(下)
我呆呆地站在黑暗里,如同陷进了一个无穷无尽的梦魇。那男人的眼神,一定是带着魔咒吧,不然我怎么会只被他看了一眼,就像被绳捆索绑了一样,无论怎么挣扎也不能逃脱?
不知过了多久,灯又亮了。
那赤裸的男子不见了,还有刀,还有黏稠的血,全都不见了。书桌还在,而穿着黄色睡裙的、刚刚还平放在桌上被割头的女子,此刻,背冲着我坐在书桌前,正低头写字。
和梦里一样的情景又出现了。
那么我该推开门走进去,走近她,探出头,看她写什么。
然后,我的生命就会嘎然而止吗?
我隔着玻璃窗,看着那女人,忽然很想大哭一场。
我是个勇敢的九岁少年,我的脸因为坚决而阴沉,我的眉头也因为喜欢皱着,已经有了道深印。照镜子的时候,我能发现自己和同龄人之间有本质上的不同。我相信自己天生强悍,从四岁开始我就不哭了,最初我还要忍一忍,后来,干脆就没有眼泪了。我以为我已经刀枪不入,可是今天,当我看到书桌前的女人,忽然发觉,眼泪和茫然原来一直都存在,并且从隐藏的地方突然钻出来,在瞬间就彻底击溃了我。
好吧,好吧,既然如此,就让我接受梦的安排。
我用衣袖吸干眼眶里颤动着的泪水,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真的,无论再发生什么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感到惊讶了。就像此刻,当我走进明亮的屋子,看到书桌前的椅子上空无一人,我只是冷笑了一下。
在这个邪恶的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能怎么样?最多我也被割去头颅,再死而复生,再凭空消失。
书桌上放着一张纸,一只摘了笔帽的钢笔摆在上面。
我走过去。
时间依然在我身边流逝,没有停止。
我看到,那张雪白的纸上,写了一行字:
你知道什么是分离吗
书桌没有灰尘,衣架上挂着白色连衣裙,花盆里不知名的小花开得正盛。
书桌有个抽屉拉出了一点,我迟疑了一下,拉开了它。里面只有一个小像架,扣着放在那儿。我把它翻过来,看到了一个女人的照片。
她穿着白连衣裙,(一定就是衣架上那个吧)一只手扶在细腰上,另一只手把着身后的栏杆。我猜想她会在照片里微笑,弯着眉毛,嘴角上翘……我只能猜想,因为,我看不清她的脸。
那张脸,那张属于一个有着美好身材、优雅姿态的年轻女人的脸,我看不清她的美丽。那只是一片混沌,灰白的、隐晦的、还似乎在缓慢流动,有如深暗的沼泽。
我盯了这照片一会儿,“啪”地把它扣了回去。
我想我该回家了。
我离开了这个房间。
夜凉如水,空气里的腥味愈发浓郁。有人在招唤我?我不能确定,因为那声音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我停在院子里,楞了片刻,回过头去。
我看到穿黄色睡裙的女主人,站在明亮的玻璃窗里。
她在看我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发誓。我还要发誓我没有做梦,这是真的,真实得那女人睡裙上的细小花纹都清晰可辨——当我回过头去,透过玻璃,我看到站在窗前的,是一个无头的女人。
我出了院子,找到自行车,飞快地逃离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日子一天天过去。九岁的每一天都是漫长的,漫长得我都不知道收到信的那天,和那个夜晚隔了多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季节,信来的时候,落英缤纷的秋天还没有走远。
我放学回家,正拿钥匙开门,就看到布满灰尘和蛛丝的信箱里立着一封信。
没有收信人,没有寄信人,信封上只写了九个字:
你知道什么是分离吗
我站在院子里读这封短信,秋风扫着我的脖子,钻进我衣服里,后背凉飕飕的。
“你会帮助我的,我知道。去夕岗公园,无名塔,第五层,在对着高峰商店那个石狮子下面,找到木匣子,先不要打开,送到你看到过骨头的树林。”
石狮子下面没有木匣子,什么都没有。我甚至拿了凿子和铁锤,把它下面的砖都凿碎了,也一无所获。我又去了郊外的小树林,骨头也没有了,只有上次我见到的那只野狗,阴险地在远处盯着我。
天已经黑了,尖锐的冷风里我满头大汗。
操,鬼也会骗人啊。
第二年五月,大风天,夕岗公园无名塔五层的石头狮子被风刮下来,砸死了一个晨练的人。不幸的死者我们这个县城的名人,著名诗人,社会名流,还创立了一个什么教 会,广收教 徒。
我是在电视里看到这个消息的,当时我正写作业,抬头见到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子,好像在一个露天舞台上朗诵诗歌。他生前的活动片断一晃就没有了,播音员开始说下一条什么养殖业蓬勃发展的新闻。我看着电视里出来的一群生龙活虎的猪,皱着眉想,这个人我在哪里见过?
我没能想起来,一个人,如果眼睛被遮盖,那就很难辨认。
之所以我对20年前的电视新闻记忆犹新,是因为随后发生的一件事。
电视旁边的窗户对着一条街,透过玻璃窗和我家的木栅栏,我看到街上站着一个穿白连衣裙的年轻女人。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我仍能看清她的脸,她在微笑,唇红齿白。
她在玻璃后面向我微笑,接着又招了招手。
我站起来,来到窗前,惊讶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然后我推开窗子,我看到邻家小妹在跳绳,二蛋子他爸拎着块豆腐开自家的门,搞对象的青年男女说笑着走过,麻雀落在肥刚家的屋檐……而那个站在夕阳里,穿白连衣裙的女人,在我打开玻璃窗的瞬间,忽然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