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正读小学,放学的时候要走好长一段黄泥小路,然后过一条石桥,单拱的小桥,用许多大而长的石块砌成的桥,不管远看近看都让人非常放心的坚固。桥下的河水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干涸了,剩下数不清的圆石子。大人们都是打桥上过,而我们,一群小不点,只喜欢走桥下——我们总能收获一些五彩斑阑的美丽石头,尽管一点用处也没有。
过了石拱桥,走不了多远就是我们村子了,这条泥路把我们村子和广阔田野分出界来。村子的房子都是沿路而建的,第一座便是那座旧楼,旧得快倒了,旧得似乎它就是为了这么旧而建的,在我印象中,里面从来没有住过人。黑灰的墙上刷了一个大大的“忠”字,本来是红的字,现在看来是黑的。剥落的石灰层露出方方正正的一块块泥砖。它的大门永远紧闭着,门上有两个虎口铜环,那是我们小孩锻炼胆量的武器——总会有赌输的小孩战战兢兢去猛敲几下铜环,然后呼拉着一溜烟逃走。
我们那时候都认为里面住着野鬼,大人们都这么说,我们都这么信着。
王黑牙是我们这一片的医生,他有个有趣的名字——赤脚王医生。不过我们以貌取名,称之为王黑牙。至今我仍认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谁家有人病了,不管病得多重,家里人多么的唉声叹气,多么的愁眉苦脸,他来过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王黑牙总是背着一个大箱子,上面有一个红十字架,里面有什么,我一直没见过,问过父亲,他说里面是救人的药,他也说,王黑牙是个好人,就是不爱说话,光抽烟。
我把王黑牙和那个鬼楼联在一起是有原因的,不单是我,每个村里人都把他和它联在了一起。这事现在想起来有点骇人听闻,村里每个人都在说,整整说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加上那个冬天。
当时还是春天,田野里生机勃勃,庄稼绿油油的,山坡上野花红红黄黄,不过那年春天却是多雨多云,放晴的时候不多,连石桥下的干河也积了些死水。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我烦恼的是那年的雨水总是在白天,一到傍晚雨却停了,不知不觉就风停雨住,只剩下黑压压沉甸甸的乌云堆栈在天边,各家屋顶的炊烟争相升起的时候,我猜想那乌云就是炊烟飘到天上聚在一鸬脑倒剩耍衣裨构龇拐饧拢皇牵笔泵挥芯郴繁5慕剿枷耄皇怯裘啤?
2
第一个发现那座旧楼有异常声音的是谁呢?别说我不知道,我想村里每个人都不会想起来了,因为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那座旧房子,有两个虎口铜环的旧楼里发生了异常的声音——并且,那声音白天不响,一到傍晚雨停下来后,它就开始“的的答答。。。的的答答”地响。
刘大嫂找我妈讲这事的时候,她满脸的皱纹因为这件骇人的事件而拉直了不少,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直住上翘,把鼻子两个孔都往上一起提了上来,我当时就认为,刘大嫂讲这事的时候,那脸就够骇人的了,因此,那件事应该是非常非常骇人的了。
“那声音真的非常清楚,不用走到门口,你就能清楚听得到,妈啊,象有人在里面扔石头到水缸里,”刘大嫂的脸色灰白灰白,手指做了许多投掷的姿势,我忘记了做功课,提着嗓子想象刘大嫂描绘的情景。我妈不满意地瞅了我一眼,手里没有停下活,那只不过在刨芋头而已。
“我看呐,是屋顶漏水了吧,那房子十几年没人住了,这算什么怪事啊,”这是我妈说的话,现在我想起当初,觉得我妈真的很唯物,在村里算是个深藏不露的聪明人了。
“不可能,”刘大嫂仿佛对我妈这句话有备而来,“那声音大得很,如果屋顶漏水,声音不会这么大,如果是漏的口子大呢,就不会是的的答答的声音,总之,这事玄着呢。”
“就没有人进去看看?”
“谁敢进去呢?你忘了,那年张瞎子临死前封了一个符在门上,”刘大嫂的脸越发灰白起来,本来斜着身子靠在床沿,现在干脆盘腿坐上床,“那张瞎子咋说来的,说这屋不能进活人,里面有一道鬼后门,是野鬼偷偷溜上来的地方。”
“呸,”我妈突然打了她一下,把刘大嫂的话从关键紧张处打断了,然后张罗着把我赶到奶奶房间睡觉。那时候,我妈真是低估了我的智慧,一厢情愿地认为我真的能睡着,她肯定不会知道那晚是我这辈子的第一次失眠,整晚抱着奶奶的腿,眼前总是出现那两个铜环,晃了一晚上。
3
王黑牙就在两天后开始不寻常了。他还是穿着那件司空见惯的绿军装,蹬一双黑底黑面的圆口布鞋,只是那鞋尖早破了,大脚趾常年见着阳光,不过我相信,他的脚上黑色的是泥污,而没有阳光什么事。
王黑牙的头发开始乱七八糟,我没有用鸡窝来形容,是因为我们家的鸡窝比他的头发还要整洁许多。他还是背着那口大箱子,牙还是一般的黑,唯一不寻常的是,他开始整晚整晚睡在那座闹了鬼的旧楼门口。
我们早上上学要经过那座旧楼,我们穿着花的塑料雨衣,斜着眼瞄一下倦缩在门檐下的王黑牙,一边加快了脚步匆匆而过,他总是还在睡梦中,口水顺着嘴角涎了下来,拖得长长的。小孩子一路有说有笑,只有在经过这个旧楼门口看到睡梦中的王黑牙时,声音全没了,说实话,当时我们害怕这个房子,也害怕睡在门子门口的王黑牙。
我们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那些灰蒙蒙的天气里,那个灰暗暗的房子,门口那个灰沉沉的人影,非常的让人压抑。至今我都不喜欢水墨国画,缺少色彩的世界让我有一种心理障碍在里边——我认为那里面藏着某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有那些事情里面的人。
4
天气开始炎热了,白天太阳的炙烤让热气延续到很晚,村里奇怪地很长时间都没有人生病,也没有人找王黑牙。开始的时候,有很多男人尝试过晚上结伙去把王黑牙拉回来,都不成功,都说王黑牙固执得很,让所有人摇头叹气,慢慢的,谁也不去管他了,传说开始在村里漫延。
我偶尔听过许多的版本在说这件事,当时最相信的版本是,王黑牙中邪了,被里面的鬼迷住了。不过这个版本再一次从刘大嫂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被我爸喝止住了,他当时喝了不少酒,眼睛血红血红的,我爸是村里的会计,在村里受到尊敬,因为工分的帐是我爸做的,他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至今退休跟我住到城里,我仍然尊敬着我爸,他看过的书的确比我多得多。
还是那件事,我爸当时喝止住了刘大嫂和我妈,他们都没注意到角落里装腔作势写字的我,其实我比谁都关心这件事,好奇是唯一的理由。我爸说得并不多,他喝了酒嗓子有点哑,但他说完后,刘大嫂和我妈都不再说话了,他们整晚在叹息,很深很长的叹息声,那天我很懂事,把作业做得很工整。
5
我爸说,王黑牙想他媳妇了,他媳妇被他自己医死了,他一定觉得他媳妇的魂从鬼后门里出来了,现在就在那旧楼里面。
6
事情的变故发生在王黑牙开始睡在旧楼门口的第二个月。雨也停了,白天都不再下了。刘大嫂说里面的“的的答答”声音依旧,这样就更骇人了。到底是什么声音呢?
我们还没来得及知道里面的是什么声音,我爸和几个村里的干部某一个晚上商量第二天一起去撬开门检查检查,也救救王黑牙,他快不行了,他越来越瘦了,身子很虚弱,还商量把他弄到谁家去住上一段时间,伙食费由村里报销。
就在当天晚上,我们都听见了,全村人都肯定听见了,有一个很宏亮的男人声音在夜空里飘啊飘啊,飘了一晚上,只有一个简单的音节,就是长长的“哦——哦——”。声音凄厉而悠扬,仿佛有人在唱歌,唱得很痛,又很快乐,那歌声总在高音区里转啊转的,怎么也不肯回落下来。
我紧紧抱着我我奶奶的腿,奶奶早睡着了,她有点痴呆,总爱笑,不理我,不过不管我怎么紧紧抱她的腿,她也不缩回去。我尖着耳朵,轻轻的呼吸,眼睛盯着蚊帐,过了很久,我记得我还随着那声音哼起了歌,那首歌我忘了,也是一首有很多高音的歌。
王黑牙“哦——”了一晚上,快天亮的时候,我爸受不了了,他爬了起来,找上几个村干部,一起走了出去。天亮的时候,他们抬了王黑牙回来。
那天早晨,村里的祠堂里围了一圈一圈的人,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即使每人人都靠得很近,却都在咬着耳朵说话。
我看着着急。
我着急着往从人们的脚缝里钻,好不容易钻了进去,我看到了,王黑牙躺在一块木板上,一动不动,眼睛紧闭着,嘴巴微微咧开,嘴角间湿湿的涎着口水,好象还带着微笑,象做着一场有吃有喝的美梦,脚伸着老直,枯瘦的手指握得紧紧的,乱蓬蓬的头发上沾满了泥水,身上盖了一块脏脏的白布,非常刺眼的是,白布中间有一大块又红又黑的颜色。。。
王黑牙在那天凌晨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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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知道,当然是我爸说的,他说王黑牙是自杀的,他把自己的肚子划破了,肠子都流了出来,血流了一地,他是流血流死的,和他媳妇一样。
“那他媳妇是咋死的?”
“他媳妇半夜肚子痛,十二指肠发炎,到县里医院要六十多里地,他怕媳妇会半路痛死,就自己给开了刀,后来伤口没缝好,他媳妇痛晕了过去,血从伤口里一直往下滴,他亲眼看着他媳妇滴血,直到把血都滴完了,满满的一地全是血,天亮的时候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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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中午,村干部们开了个会,开完会后,他们直接去了那旧楼,在屋子四周堆了许多柴火,半下午的时候,我爸亲自点燃了那柴火,浓烟和火焰足足烧到了深夜,整个村里热乎乎的,噼噼的声音,呛鼻的烟味笼罩着天空,我站在窗子前,长时间看着那半天边的通红世界,觉得特别特别的美,红红的火焰把乌云也烧着了,融化了。。。第二天,天空特别的蓝。
我一直都不明白,那旧楼里“的的答答”的声音到底是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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