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离去那一刻,我想桑姥姥说的是对的。当世间的女子,甘愿将一生交由一个男人支配,便自此变得被动。我不信,直到今日。 他说他爱我。我信了。 于是被动。 绮罗香 ...
直到离去那一刻,我想桑姥姥说的是对的。当世间的女子,甘愿将一生交由一个男人支配,便自此变得被动。我不信,直到今日。
他说他爱我。我信了。
于是被动。
绮罗香
母亲姓魏,曹州人氏。缙绅园白墙黑瓦绿柳繁花,关不住城中纷纷细细传诵不息的美貌名声。自命风雅之徒更是赠了个“曹国夫人”的美号。闲暇时母亲常揽着我和堂妹道。你们姐妹都是天生的美人胎子。假以时日,不知会怎样的倾国倾城。
揽镜自照,我也知自己生就一副姣美容颜。堂妹年龄虽然尚稚,却也清丽不可方物。
我喜欢紫色到迷恋的地步,所有的衣衫裙裾皆是浅浅的紫。母亲也喜欢,平日里常着绛紫色锦袍,描了金色缠枝各式花卉。比起我身上的浅紫罗裙,更显雍容华贵。喜欢母亲如水的双眸,喜欢她挺秀的鼻梁,喜欢看她薄唇边不易察觉的优雅微笑。她是那样媚入骨髓的女子。
我有酷肖母亲的精致容颜,清纯明媚,只是少了母亲那绝代的凝重风华。我知道这是岁月在女子身上最珍贵的沉淀,急不来的。
堂妹独爱白色,常常一身素白绮罗。桑姥姥偶尔追着要她试穿其他的颜色,她总是拒绝。
桑姥姥是家中老仆,自我出生便在身边照顾,饮食起居无微不至。据说连母亲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而后我,而后玉版。对我们的疼爱绝不亚于母亲,她拉着我和堂妹的手苍老粗糙,不若母亲青葱十指的脂凝肤腻,却异常的温暖安全。
日子如水滑落,我和堂妹一天天长大了,除夕夜家宴上母亲让我们敬姥姥酒,耳酣酒热之际,姥姥一时激动便说,愿为姑娘们遮风避雨,挡尽伤害,只除了一种,老身无能为力。
母亲暗中使个阻止的眼色给姥姥,我看得清楚。玉版仍犹自懵懂。
姥姥指的伤害究竟是什么呢?那夜后的许多日子,十七岁的我一直思量,却始终无解。
年关一过,春天便快了。
蝶恋花
家中有打洛阳来的访客,说是对曹州牡丹慕名已久,早早来此请求借宿园中以待花开。家仆来报时,我和母亲正逗弄檐下那只红嘴绿鹦哥。母亲淡道,这样的痴人也是难得,就留他在园中住下吧。离我和姑娘们住的地方远着些,别扰了我们。仆人应声而去。
母亲继续用手中的玫瑰糕喂着鹦鹉,万事不萦于怀的淡然。
我却很好奇。
春天一日日近了,关于那年轻人的消息也一天天多了起来,家仆说他每日在园中对着尚未萌芽的牡丹花枝痴望,丫鬟可儿说他日日做诗咏怀牡丹已百余首,一日桑姥姥也偶然说起,说今年天气寒冷牡丹迟迟不见萌芽,他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前几日便已在典当随身的衣物了,仍苦苦支撑不舍得离去。
甘冒流离异乡的险,只为静待一朵花开,需要怎样眷恋和坚韧的心。
爱花成痴呵。我在心中轻轻地叹。
次日,园中的牡丹新绿一抹,芬芳初绽。可儿说他看见枝头第一个蓓蕾时,狂喜地象个孩子。
我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片痴心,该得这样的回报。
我心中的花,含苞待放。藏得那么深,没人看得到。
眼儿媚
我要到园中走走,姥姥伴我同行。清晨的园中,一切都雾蒙蒙的,晨风清新潮湿。走得累了,拣块平坦的假山石,姥姥用帕子铺于石上,扶我坐下歇息片刻。
脚步声轻轻传来,侧首望去,我看见了他。那姓常的年轻人。蓝色长衫,形容清俊。
他望着牡丹枝头日渐饱满的花蕾时,神情专注地教人感动。
几乎是同时,他也发现了我们。呆望着我向这边走来,眼底尽是惊艳失魂。姥姥迅速拦在我身前大声呵斥。宽大的身躯挡住我大半的视线。微觉遗憾,他在姥姥面前跪下。乍见小姐仙姿玉容,惊为天人。一时忘形,还请老人家见谅。
我微微一笑。花再美,终需有人欣赏才不枉一场盛开呵。
姥姥啐他一口,满口疯言乱语,不怕把你送去见官治罪么?我拉住姥姥对他道,快些离开便是了。
三日后,我听可儿说他近来越发的痴了,日日天未亮便在园中徘徊,日落后又点烛苦候到深夜方才离去。今日终是不支病倒,被人送入房中。
为谁风露立中宵。
心因此尖锐而甜蜜地痛了起来。他是这般爱我,一如爱牡丹。等待我的出现,一如等待花开。
调了药求姥姥送去给他。姥姥颇为怀疑地打量我。药是乱吃的么?姑娘,你怎知他得的是什么病?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姥姥你去嘛,我软语央求她,知道姥姥向来不忍拒绝我的请求。
姥姥带着药去了,不久既返,我忙问他的情形,她摇头道世间竟有这样痴的男子,我送药时说这是我家姑娘恼你那日唐突,给你的毒酒。结果他一仰而尽,我问他莫非连死也不怕,他说既是姑娘所赐,一死又有何妨?
我心中一颤,怔怔地落下泪来。姥姥望着我,一声长叹。这样密不透风的养在深闺,可该来的,终是躲不过。
我知道,他会好起来的,因为他服了我调制的药。
相思病一场,除了情爱,药石无医。
诉衷情
绸缎庄送来各色锦缎衣料,母亲叫我们选中意的来裁制春衫。玉版照例挑了月白色,而我轻抚着一匹玫瑰紫的软绸爱不释手。滑腻柔顺的质地,珍珠光泽,紫中微微泛了玫瑰娇媚的红。就是它了,这等娇艳中搓揉着暧昧的婉转颜色。真美。美不胜收。
曾经钟爱的淡紫色正逐渐背离,一如我十七载少不更事的朦胧岁月。毕竟流年似水,无可挽留。
再见到他已是数日后,园中牡丹大半开放,姹紫嫣红,繁华似锦。我们相对注视,他的眼中有小簇火焰跳动。他忽的跪下来,头埋入我玫瑰紫的百摺裙幅间轻声呢喃。你怎么可以这样美?莫非是天上的仙子?
我欲扶他起来,却拉他不动。怎样才能见到你?他问。
我放低身子和他平视。这个痴心的,愿意守侯一朵花开的男人呵。
每朵花都有自己的蝴蝶。
在我,便是他了。
园外桑姥姥正在找我,一路寻来。唤我的声音越发近了。他不肯起身固执地问着我。如何才能见到你,如何?
十七年来不曾做过的大胆决定。真做起来,也只一瞬罢。
看见那边的长梯么今夜你翻墙过来有红色窗户的屋子便是我的房间。我急促地说着,也不知他听清了没。
他的眼睛忽的明亮起来,迅速起身,转瞬便隐没在层叠的假山石障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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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了,玉版仍在我房中不肯离去,小妮子新近迷上围棋,成天缠着家中略通棋艺的人陪她对弈。今夜她先输我一局,棋兴大发,无论如何也要扳回胜局。
左一盘,右一局。玉版兴致勃勃,我心急如焚。
长夜漫漫,他想必早已到了。
外面传来打更敲梆的声音,悠长的吆喝扰人清梦,几更天了?谁知道。落下的棋子愈发凌乱无措起来。怎么还不输给她呢?那声音仍穿墙透壁不依不饶。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玉版无意间抬头望我。姐姐,你的嘴唇都干得裂开了,最近少雨,天气太干了些。
我接过她递来的玫瑰茶一抿。手中黑子无心落下,玉版一声欢呼,姐姐,你输啦。
我轻叹一声,窗外的天竟已蒙蒙的亮了。
哪里知道天干不干物燥不燥。焦躁的,是我的心。
连续两三个夜晚,堂妹都磨我陪她下棋。我心不在焉,屡战屡败。他呢?他可好?
一夜,玉版终是觉得累了,于是早早回房休息。
终于见到了他。楼台私会,心惊肉跳又喜乐欢愉。他拥我入怀,怀抱宽大舒适。一缕清泉渗入心底,不再烦乱焦躁,不再坐立难安。我满足地闭上眼。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我们只是第三次见面而已。可情之一字,本就毫无道理可言。
我是那么想他,那么想他。
你身上擦了些什么?我摇摇头,哪里擦过些什么,我不喜欢胭脂花粉的。那怎么这样香呵?这般吹气如兰,还说不是仙子么?他笑着逗我。
你还要在曹州停留多久?芙蓉帐里,我轻声问他。
不知道。他轻吻我的发,我舍不得离开你。我更加靠紧他,我又何尝舍得。可我知他身上财物已消磨殆尽,听可儿说他已把自己的马卖掉了。
我知道马对一个男人的意义。他终究割舍了,只为多换数日相聚的时光。
我们离开吧。我说。他吓了一跳似的。怔忡地问,我们?
是的,我们。我热烈地说到,我和你,我们一起走,你带我走,好么?
他一把将我的头压在胸前。此生,我永不负你。
采桑子
园中牡丹花畔有棵巨大的桑树,枝桠低垂,苍绿色的叶片层层叠叠。指点他挖开地面的土层,露出一个青花瓷坛,取出里面一锭锭雪花银交给他。他想也不想便推开我的手。怎可用你的钱?
还要分你我么?我望着他。这一回家去漫漫长路没有盘缠怎么行?你为我留在此间而积蓄散尽。这些就算我借给你的,可好?
他忽的在花丛前拜倒。你做什么?拉他不及,他已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我感激这片牡丹。他傻傻一笑。若不是为了等待花开,我怎会来到这里,又怎会和你相遇?数月来,半为牡丹半为你。
我温馨一笑。
其实一样的。都是为了我呵。
叛逃那夜我在母亲卧室外轻轻叩首。女儿不孝。情爱亲情,我只能择其一。
泪无声落下。连夜也打湿了。 当桑姥姥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惊得几乎失语。
姥姥看着我良久。目光复杂。责备,心痛,无奈,更多的是我读不懂的伤悲。
姥姥对他说,你先回家乡去,我陪我家小姐随后便到。他只得上马,离开前深望我一眼,我只觉心碎。
他走了。姥姥不动,我不动。彼此都很紧张。良久,姥姥长叹一声。葛巾丫头,既然命定你要历这场劫,我终究拦不住。陪你同去便是。只是记住,当世间的女子,甘愿将一生交由一个男人支配时,便从此被动。
我笑笑。是的,我叫葛巾。那是一种牡丹的名字。
他是那样痴爱着牡丹。我还怀疑什么呢?
定风波
数日后洛阳中,我已是常家的新妇。他待我甚是体贴呵护。我很幸福,只是午夜梦回时常常不安。想起母亲和妹妹。他们可怪我,又可想我?
姥姥说,我离家那夜,卧室中母亲并未睡着,她只是放任了我一切的疯狂。姥姥说玉版很想我。我苦苦一笑,我又何尝不是?
偶尔戏言,要是能接妹妹来同住该有多好。而直到数日后,姥姥携妹妹站在常家门外时,我仍不能明白,姥姥和母亲为何这样纵容着我们的一切。
洛阳城为我们的美貌所惊,街头巷尾人劲皆知常家藏了对倾国倾城的姐妹花。紫裳白衫,莲步生香,是城中最绝色的风景。偶与妹妹去街市或是庙中进香,尾随身后的人群久久不散。
不散的还有流言蜚语。有人说我们上门成亲来历不明。有人说太美则妖则不祥。嫉妒的,恶意的,怀疑的。唇齿上下开合,是世间最尖锐的武器。
一日他回来便端了杯茶给我,殷勤倍至。我刺绣大半日正是渴得紧,一饮而尽方觉出茶味颇为怪异,不若平日甘澈,细看碗底残茶竟有些许灰屑。抬头,正对上他紧张的神色。
相公,这是……?我明白了,可我要听他亲口对我说。他细细端详着我的容颜,神情倏的一松,笑起来。我就说是骗我的,果不其然。
什么果不其然?我再问。
今天遇到一个朋友,说怕是狐妖方能如你这般美貌,教我将一撮道符化的香灰混在茶里让你喝下,对常人无害,如是狐妖必现原形……他忽的住嘴。我不语,他额头渗出汗来,良久方嗫嚅道,我自知娘子不会是妖的,娘子莫怪,只是一场玩笑。
你若信任我,就不该开这场玩笑。我凄然自语。他垂下头去,象个犯错的孩子。
面前的他,还是缙绅园中那个苦候花开的男人么?还是那个甘愿死在我手中饮鸩如醴的男人么?为何这样陌生?前因后果,我想不清。
不能细想,一旦细想,因缘总是魔。
我抚住腰腹处的微微隆起,忽觉无尽悲哀。一个小生命在身体里成长,那是我和他的孩子。
骨肉相连,骨血纠缠。无力回头。
惜分飞
儿子的呱呱坠地给我无限喜悦,常家有后,他更是欣喜若狂。孩子一日日长大,他越来越多地探问起我的来历背景,常说要陪我回去拜见岳母,一次被他缠的不过,我只得说母亲姓魏,被封为曹国夫人。
两日后他突然说有桩生意要出趟远门,我细心为他理好行装送至门外。他策马离开许久,我仍伫立不动。桑姥姥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为我披上件银紫色白狐毛滚边的斗篷。
姑娘,姑爷已看不见了,外面风大,进去吧。
姥姥,这便是你所说的,挡不掉的伤害风暴么?我轻声问她。姥姥一震。他待你不好么?
我摇头不语,心中空洞苍白。我知道他要去哪里,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他返家已是半月后,我抱着儿子在院中迎接。他憔悴多了,风尘仆仆下掩不住的心事重重。我对他微笑。相公此次出行,可有何新鲜见闻?
也没什么。他故做轻松地笑道。只是途中偶遇一位书生,居然和你同乡,听他说城中有株珍品牡丹被誉为曹州一宝,你听说过么?居然也被人笑封为“曹国夫人”的,真是不成体统,就不怕犯了岳母的名讳么?对了,那书生还做了不少诗来咏这牡丹呢,要不要我念两首来听听?
我们冷冷相对。笑容还挂在脸上。他明白了,我明白了。
情爱在刹那间,静静崩溃。
是的,母亲姓魏,叫魏紫,美称“曹国夫人”。我叫葛巾。妹妹是玉版。
我们只是牡丹。再美再好再珍贵,终究是异类。
我一直在疑惑,正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会轻易和男人私奔,即使真的出逃,家中又怎会容得下这等丑事,不闻不问?他说。
桑姥姥,我轻唤她。劳烦您请妹妹出来。他的话重锤般一字字砸到心底,生疼。我让他带我走,他知道我爱他我离不开他,于是一切变得廉价。自以为将终生托付给这爱花之人,此生不悔。多傻。
妹妹来了,彼此目光交错,一切无需多言,姐妹间自有灵犀相通。
他瑟缩起来。这个爱花爱牡丹的男人。他,怕,我。
你猜的不错。我冷冷道。我们都只是园中的牡丹,当年为你一片痴心所动,方才现身相报。不想一场夫妻,敌不过你的猜疑。
当初,我为何有勇气对他一见钟情?和他生死相许?只凭感动么?可这两个字真单薄。能承载住什么?
泪落在孩子娇嫩的小脸上,孩子受惊大哭起来。
乖儿莫哭,娘带你一起走。
他伸手要抱过儿子,他要“他的”孩子——他自以为的同类。我终于知道,他已彻底弃绝了我。姥姥说的劫难终于应了。我一生,注定要被他伤害。这场戏,一路演下来,全是错。错到底。让我们结束它吧。
你不怕么?我凄然一笑。这个孩子,有我的骨血。
不,不,他是人,他是我的儿子。他抖索着,挣扎出一句。
我冷笑。将孩子向前一送,他欲接。我倏的放手。只接了个空。粉妆玉琢的孩子坠地。转瞬消失如烟。他的面色转瞬苍白如死。
镜中花影,于镜何碍?镜性明净,花影难伤。妖在你的心里。
妹妹,姥姥。我轻轻地说。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我累了,我要回家去。
忆少年
暑去寒来春复秋。凡人的一生太过匆匆,只得苦争朝夕。
曹洲,缙绅园。长日漫漫。多少年都过去了。
我听说,那日离去后,常家幼子坠地处便生出株稀世的牡丹,迎风即长,紫色的花朵硕大如盘,富贵繁丽已极。我听说,洛阳牡丹自此名动天下。我还听说,他失魂落魄,终日枯对园中牡丹叹气悔恨……
一场流年,始于牡丹终于牡丹。妻离子散的收场,徒留一株绝色奇葩而已。
而今,花落,人亡,两不知。
玉版又来寻我对弈。方寸棋盘,白山黑水。姐姐,你还想他么?她突然问我。
我微微一笑,手中棋子跌落。劫已历尽,恩断情绝,曾许下的诺言已随往事成烟,可留下的确是刻骨铭心。如果人生,都能象这棋盘一般简单,该多好。
我还想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