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在忘忧水畔看星星已经有很多年。那深蓝的夜空里无数晶然闪亮的星斗总能让我长久地凝视。没人知道我为什么迷醉于这些天朝的繁星,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秦筝开始和我一同看星星,我们不大说话,我习惯地仰面躺倒在草地上,看着,而她却只是凝望着西北方向出神,我沿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的天空很有些怪异,群星闪耀中一块空空的天,似乎缺少了最亮的一枚。而她的眼睛里似乎也是空的,空空然的那么一种失落。
于是我知道她是不快乐的。
她是人,而我是天生的鬼魂,我们一人一鬼在神仙的界地里看着天朝的星星,寂寞着。
我不知道她回到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同样不知道自己生在这个神仙福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们从不互相询问,我们只是凝望自己的天空。
那一年的秋天,界帝又纳了新妃,我和秦筝跟随众人向界帝道贺,同时向新妃行礼。我看见那个美丽的女孩坐在父亲的身边,脸上荡漾着无边的幸福。而我的养母和界帝其他的妃子神色庄严地肃立,,谁也看不出她们的心里在想什么。这些女人全都那么端庄,那么娇艳,那么绝世芳华的一群,环绕着一个男子,只因为他是界帝,有着无上的神权。
在走出宫的时候,我问轻空暇:你说她想到自己的将来了吗?
轻空暇轻轻拍我的头,没有说话。
秦筝一直默默地走在我的身旁,她忽然说:她应该想到了,可是她愿意。她的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人震撼。
她是一向少言的。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当我又像往常一样穿过长长的回廊,准备去忘忧水畔时,我在回廊的尽处意外地看见了轻空暇,每天的这个时间是她修炼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呆在这里。
她斜倚着栏杆,随意地披了件淡色长衣,晚妆初卸,素面如月。看见我,她轻轻说:琦魅,来,陪我坐一会吧。
我慢慢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她坐得这么近了,在我长大之后。
秋夜的凉风吹动我的长裙,她忽然说:你长得越来越像锦了。
我无言,想念母亲的日子已经过去,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已经不是羡慕别人在母亲怀里的年纪。
满塘的情莲在夜色里放着浓馥的香,今年的情莲开得异常绚烂张扬,仿佛拼了所有的艳丽绽放永世的芬芳。第三界的一切都是平和的,这些花儿在预示着什么?它们肆意狂放的美丽让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不安。
而我在轻空暇的眼睛里同样看到了不安。她凝视着那些层层叠叠怒放的玉色花朵,神色中有着我不能读懂的东西,仿佛带着欢喜,又仿佛带着莫大的忧伤。
我想问她预感到了什么,但是又没有问。
我们这样坐了一会,她说:你去吧,星星要落了。
我说:好。就起身出了水苑。
在很久之后,我想起那个晚上,总觉得轻空暇其实早就知道洛云在那里,她只不过想提醒我罢了。
是的,我喜欢洛云,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一直以一个异类的身份生活在第三界,生活在众多的神仙中,接受他们的同情和嘲弄。我的父亲并不知道这些,在他的意识里,我是他的女儿,是第三界尊贵的众多公主中的一个,我应该和其他的公主生活得没什么两样。我的养母什么都知道,可是她连自己的生活都是不快的,我从不奢望她能给我更多的爱护。
我就这样静静地毫无声息地活着,真的像一个鬼魂那样活着,在神仙的领地里隐没着自己的影子。
没有人在意我的存在,我飘忽在众人的背后,飘忽在最隐蔽的角落,如果不是我的母亲曾在界帝的生命中太过重要,我恐怕已经被界帝彻底忘记了。
洛云从天朝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在界帝的宫中,因为界帝那一天突然想见见他的儿女。
我们就那么花团锦簇的一群在界帝的身后,我的一个姐姐正在给我们的父亲说笑话,洛云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之前好象有人通报过了,但是没有人注意。
我很早就认识他,却从没留意过他,他和第三界所有的与我同龄的孩子一样在他们自己的神光里成长,不与我任何相干。
而就在那一天,就在我的姐姐们和我的父亲笑做一团的时候,我站在众人的后面,清楚地看见洛云,看见去了天朝四年后归来的洛云,他变了,我记忆里那个腼腆的少年不见了,他的面貌硬朗起来了,他谦恭的神色下是抑制不住的英气和让人心跳的儒雅。我的心里一时间很空,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猛烈地敲击着胸膛。
我听见父亲说:洛云,你长大了。
我还看见我正在讲笑话的姐姐住了口,用一种惊异而热烈的眼光看着他,随后她的脸红了。
我相信我的脸一定也是红的,只不过没有人会看到,因为从来没有人注意过我。
那一年,我十四岁。
我莫名地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喜欢上了洛云,不可自拔。
我迫切地想时时刻刻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笑容,我从来没有想念过谁,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心和我的躯体一样是冷的,但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我的心是热的,同样渴望着温暖和一切柔情的东西。我开始整夜不能入睡,眼前总是晃着他的脸。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看星星,去忘忧水畔看星星,从第一颗星起到满天星落,我长久地凝视。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和他在一起,他是神仙,天命的神仙,我不过是一条鬼魂,错生在这个有他的地方,与他相遇。
我的那个美丽的会讲笑话的姐姐不久之后就哀求父亲为她做主,父亲微笑着把洛云召到他的面前,两个人怎样说话没有人听见,之后的结局是我的姐姐嫁给了洛云的哥哥,并且住到了好远的地方。
我没有求父亲为我做主。
我根本没有那个姐姐的勇气。
洛云还是洛云,我还是我,我们很少说话,尽管我们经常在界帝的宫中遇上。他总是恭敬地叫我:琦魅公主。然后退到一旁请我先行。我是那么想和他说上几句话,让他好好地看看我,告诉他这个孤单的鬼魂并不丑陋,她也是秀丽如花样的女孩,但是他垂着头,恭敬地肃立,不打算向我看上一眼。我只能从他的面前走过,没有任何的表情。等看不到他时,我会感到异样失落,身体里似乎被抽干了力气。
我是那么喜欢着他,可是我只能沉默。
我就整夜整夜对着那些星星发呆。
我相信没有人会想到界帝最古怪乖戾的女儿会喜欢上洛云,喜欢上第三界里最出色的青年。洛云被众星捧月般地赞美着,所有的女孩都那么热情地接近他,独我是冷漠的,因我那么自卑,我深知自己的渺小。
洛云一如既往,平和优雅,没有半点轻狂。
他从容地应对着这些美丽的女孩,我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的情感游离疏落,不曾为谁有过片刻的停留。
他始终不曾选择。
在那个夜晚来临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不曾为任何女孩动心的,一直以为他的感情是难以撼动的。但是当我离开轻空暇来到忘忧水畔,当我透过薄薄的雾气看见秦筝瘦弱的影子和我最爱洛云相对而立,我感到天上绚烂的星斗一时间全都失了色。我茫茫然在黑暗里站住,有很冷的东西在身体里蔓延开来,让我从心底发抖。
我呆呆地,什么都想不起,却有个声音在思想里清晰地告诉自己:他原来喜欢她,喜欢她……
忘忧水从我的身边无声地流去,一如我生命中无声失去的种种,我站着,没有一丝力气可以挽留。
我怔怔看着秦筝对洛云说了句什么,他的身子一震。他直直地看着她好一会,然后转身,离开了她。在他经过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上是深深的苦痛。他从我身边走过,眼睛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知道这时候,世界在他的眼里已经是一片尘埃。
秦筝远远地立于星光之下,淡绿色的纱罗随风暗动,神色淡然而冷静。我第一次在她清丽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我相信我真正认识秦筝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后来她向我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琦魅,你今天来晚了,星星都快落了。
她的手柔软轻滑,是可以让任何男子心颤的手。
我愣愣地:你为什么要拒绝他?
秦筝微笑:因为我不是他的。
可是他难过极了!我说。
秦筝轻轻摇头:我不是他的,他的难过终究会过去。
我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掌心抽出,走到我自己一直喜欢的草地上躺下,漫天的星彩混合我眼中的泪光更加晶亮闪耀。
那天的星星落得很晚,我和秦筝没有再说别的。我们依旧看着自己的天空。
只是在我们起身回去的时候,秦筝忽然停了步子说:你的难过终究也会过去。
我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在渐渐升腾的曙色里互相注视着,我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一个人,我在她的脸上看到我从没有在第三界的神仙身上看到过的东西,那是属于人的一种特有的东西,是有别与任何仙子的清灵飘逸,却又让人难以漠视的生机,我直直地感到,她纤柔的身体里埋藏着别人无法知晓的浓烈的情感。
我没有心情去揣测她的情感里到底是什么,因为我的情感正在碎裂疼痛着。
我向她淡淡微笑,清楚地知道她所不屑的人却是我永远无法忘记,无法企及的。
我不答话,在晨光里与她相别。
我很久没有到界帝的宫中去。因为我不想再见到洛云。
我终日在水苑里消磨,直到冬天来临。
当雪覆盖第三界的琼楼玉宇,情莲开始凋谢,大片大片的玉色花瓣随着雪花零落,碧绿的叶子擎满白雪,是另一种风致。
秦筝有一天来看我,对着这些雪,她说:人间的冬天是很冷的,下雪的时候,所有的花木都萎败了,满眼都是凄清。
我听着,想像不出她说的情景。
她又说第三界这么暖的天怎么会下雪呢?
我无法回答。
轻空暇在我们的旁边,这时她笑了,说:天很快就会变冷的。
我难以置信地望向她,在我的记忆里,第三界始终是这样和煦的天,即使冬季也没有寒冷。
不要怀疑,琦魅。她说:这里的温暖已经到了尽头。
我和秦筝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的声音冷冷的,肯定而坚决。我还没有听见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而秦筝的神色却在一瞬间欢喜,她说:你的神力是可以预测的,是吗?
轻空暇微笑:你从人间回来,是要我帮你预测吗?
我迷茫地看着她们,看着我神力无边的养母和我风姿绝代的姐姐,不知道她们究竟讲的什么。
她们的话题没有继续下去,因为我的 父亲派人来,要秦筝马上到他的宫里去。
秦筝就跟着那个传信的人走了。
雪悠悠地飘在她的身后,她的影子美丽得让人心疼。
轻空暇缓步来到我身旁,她抚弄着我的长发,说:琦魅,你该打扮得漂亮一点了。
她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镜子前,我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同时在镜子里呈现,我看见自己黑色的罗衫映着清瘦的脸颊,一副真正的鬼的样子。轻空暇把我的长发拢起,银色的泪珠痕迹便在我的额上显现,那是我的母亲在离开时抱着我哭泣时洒下的一滴泪痕,它永远地印在我的身上,提醒着我与生俱来的伤痛。
界帝不愿看到这个痕迹,他在看见这个痕迹时总是皱眉。它总能提醒他曾被一个女鬼放弃的记忆。这是他的耻辱。
湖光就用我的长发盖住了它,从我很小的时候,这抹泪痕就被刻意遮掩,不见天日。
但是现在轻空暇却说:你没见它有多么美吗?不要再掩盖,用你最美的一面去示人,你会得到你应该得到的。
我吃惊地看着我的养母,看着界帝认为最温和冲淡的女人。
她放开了我,转身吩咐湖光:如果这两天界帝要她到宫里去,一定要盛装将她装扮起来。
把她的头发梳起来!她说:一定要露出额头。
为什么?我问。
她取过梳子为我梳理长发,低声说: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没有生你,却一直在养你,我想要你幸福。
在很久之后,我想起轻空暇那天的话,眼睛总是发湿,也许天国地府第三界中,唯一给过我纯粹的疼爱的人就是她,可惜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很想能再和她一起坐在回廊下看满塘情莲绽放,但是不会再有了,过去的永远过去了。
寒冷,亘古未有的寒冷就在那天晚上席卷了第三界,草木一夜之间枯黄了叶子,未曾散尽的芬芳冻结在莲塘里,萧杀突如其来弥漫天地,轻空暇所说的寒冷竟然真的来临了。
第三界所有的神仙都震惊了。
界帝的宫中一时挤满了人,惊恐疑虑,嘈杂一片。我的父亲从他的寝宫里像往常一样缓缓出来,平静地对他惊慌的臣子们说:寒冷很快就会过去,大家不要害怕。
我不知道有几个人会信任他们这个文弱的君主,听了他的话会放心地回去睡觉。但是众人的确散了,从界帝的宫里离开了。
我的父亲像往常一样到他的新妃那里过夜。
第三界一派死静。只有雪无声地下。
秦筝就在那个风雪夜逃走了。她沿着结了冰的忘忧水一直向着远处的五色云霞而去,过了那片云彩,是通往人间的路。大雪纷纷扬扬染白她的身影,她几次在雪地上摔倒,又坚决地爬起来,没有向后退一步。
那个晚上,大雪遮没天空,看不见一颗星星。不会有人想到我在这样的夜里还会呆在忘忧水畔,秦筝也没有想到。她拼命地奔跑,长长的黑发在风雪里飘散开来,似夜逃的精灵。
我无声地跟随在她身后,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比起秦筝,我还是要强大的,如果是我在逃亡,就不会有这么困难,我可以轻易地飞到云霞之外,轻易地去到人间。
我毫无目的地跟着她,听着她沉重的呼吸声,看着她涨红的绝美的脸庞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扑打着,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当她又一次摔倒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去扶她,面对我,她吃了一惊,却没有胆怯,她说:我要回人间去。
我没有说话,沉默地拉住她的手,微一用力,她就跟着我飞腾 到半空,她惊呼了一声,紧紧环住我的腰际。我拂动衣袖,挥散密密层层的雪花,带着她掠过第三界幽暗的天宇,向着遥远的界霞而去。
没有人发现这一场逃逸,一个鬼魂把她人类的姐姐送出了第三界。
我没有犹豫就和她一起进入界霞,这是我第一次穿过第三界的边缘,秦筝指点着我向哪个方向飞行,我发现她对这里很熟,如果是我一个人,我会很快迷失在霞光里。
我想她在回来的时候也许就准备离开。她根本没有打算永久地留下。
神仙福地并不是可以让每个人留恋。
当我们穿过最后一缕紫色的明霞,眼前忽然暗了下来,我的面前呈现着截然相反的两条路,哪一条都是黑的。
我要走了。秦筝说。
她的眼睛里闪着泪,皎如明玉的面容在隐约的霞光中渐渐漾满了凄然。
为什么要离开?我低声问。
她却又奇怪地笑了:琦魅,我不是神仙,不能超拔,我注定要为另一个人存在,我生来就是为了他相逢。
我忽然间想起了洛云,让我伤痛的洛云。
他是人?所以你要回去?我说:很好。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向左边路而去,我不由自主地跟她到人世的入口,发现人间也正下着大雪,那里的夜,比第三界还要黑。但是秦筝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头也不回。我沉默地目送她越来越远,猛然觉得自己异常孤单。
秦筝就在这时转身,沉静的声音隔着人间仙界悠然传来:琦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到那时你就知道什么是痛苦了。
她的眼睛里闪着我琢磨不透亮光,我很难明白那是什么,我觉得我们也许天生就有着不能相通的情感。
她不再回头,向着黑暗里慢慢消失。
我穿过云霞独自回到第三界,风雪依旧迷茫,我的使女湖光在门前焦急地张望,这样的夜让她害怕,我的不在更让她担心。她总是觉得我会忽然散灭,因为我已经十六岁,从我降生时,就被预言活不过十八岁的,我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
看见我,她惊喜地迎来,而我却感到难以言说的疲惫,我说:我要睡了。
我真的睡了过去。
第三界的雪在第二天就融化了。正像我父亲说的那样,寒冷很快过去,温暖重新来临,昨日的一切似乎从来未曾有过。
情莲塘里新蕾齐迸,碧叶田田,水苑里还是宁静风光。
第三界却无法宁静,因为在雪刚停时,伏隐就来了,他是地府神君,来自我母亲所在的地方。
他是来迎娶秦筝的。
我父亲许他秦筝,所以他来了。
我才知道界帝是那么顾念秦筝,他想要她长生,他把她从人间接回来,把她许给了伏隐,他是地府之主,他可以让她在死后魂灵永生,逃脱散灭。
界帝叫秦筝到他的宫里一定是告诉她这个消息,于是她逃走了。是我把她送走的。
我就像一个孩子干了恶作剧,心里有着难以抑制的快乐,等着看一出好戏上演。
我的父亲和伏隐喝着酒,等着。
秦筝当然不会出现,她现在已经不知在人世的何方了。
使女们在水上泛舟,低声吟唱从人世传来的一支曲子,我在廊下出神听着。
界帝在他堂皇的宫殿里震怒了,他说:是谁把她送走的?她自己不可能走的那么快!
于是我起身去到界帝的面前。
在走出水苑的时候,我感到有点恍惚。但很快就恢复了。
我沿着白玉的阶梯缓缓地向前走。
我穿着白色的纱罗,黑色的长发倾泻在肩头,额上是我与生俱来的银色泪痕。
我一直向前走,走到界帝的面前。
我说:父亲,是我把秦筝送走的。
我的父亲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吃惊的眼光看着我。片刻之后,他发作了,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我要重重罚你!
我站着,不说话。
我父亲的旁边坐着伏隐,那个本来应该成为我姐夫的神君。他忽然从他的座位上走了下来,迈着傲慢的步子来到我面前,目光犀利地打量我,他的嘴角渐渐有了一丝轻蔑的笑,然后他回身对界帝说:她是谁?
我的女儿,琦魅。
秦筝我见不到,就让我带她回去好了!伏隐说:反正都是你的女儿。
我和界帝都呆住了。
我在一来一去之间改变了身份。来时我是界帝的女儿,第三界的公主,去时我已经成为伏隐的未婚妻,地府的王妃。
我的父亲在惊讶之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伏隐,他把我未加思考地许给了他,代替了秦筝。他有无数的女人,我不过是一个使他受辱的女人留下的种子,我像一件可有可无的器物被他在一笑之间抛送给了他人。
他对伏隐说:我这个女儿性子怪得很呢。
伏隐笑着看我,眼睛里透着利刃的光芒,我讨厌他的眼神,放肆狂傲,让我极度不舒服。
洛云温和的面孔在我的心头涌起,我说:我不想嫁给他。
界帝沉默地横了我一眼,命我回去。
我大声说:父亲,我不愿意嫁给他!
我的父亲发怒了,他说:琦魅,你不要不识好歹!
这已经是他说过的最难听的话。
他的命令在第三界从来没有人可以违抗,他的话从来不需要重复。
我站在阶下,瞪视生我的界帝,他高高地坐在上面,和我从来都是那么远。
伏隐没有停下他的酒杯,他只是看看我,然后说:她的性子的确不好啊,不过我喜欢她的那颗泪痕。
界帝命使女将我带出宫,他们继续喝着酒。
我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我回到水苑,我的养母轻空暇还在她的小舟上,她远远地向我微笑,我的泪却在一瞬间滚落。
她从水上轻盈起身,玉色的罗衣在微风中拂动,人已落到我的面前。
她说:琦魅,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我冷冷地看她,看样她什么都知道。
我不答话,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里。
轻空暇迟疑了片刻,跟了进来。她在我身旁坐下:怎么,你不想要长生吗?你是一个鬼魂,只有伏隐可以让你长生。
我冷笑:你早就预知这一切会发生,所以你让湖光把我的额头露出来,是吗?
不是。她说:我只知道秦筝会逃走,但是你能不能被伏隐看中,我没有把握。
界帝呢?我说:他难道没有料到?
轻空暇笑了:神力是在寂寞里修持的,你的父亲,他太忙碌了。那么,你还能知道什么?我问:我的未来?
她摇头:有谁可以知晓未来呢?就算我是神仙,也不能。
那么你可以走了。我说。
她哀伤地看了看我,离开了。
最先向我来道贺的是我的姐妹,她们花枝招展地嬉笑着对我说:琦魅,这下好了,你不必担心散灭了,伏隐会让你长生的。
我最小的妹妹瞪着眼睛问我;琦魅姐姐,你放秦筝姐姐逃走,就是为了自己嫁给伏隐,是吗?
众人一下把目光全集中在我的身上,她们都在等我回答,这个孩子问出她们的心里话。
我环视四周,然后说:你真聪明,你说得对极了!
她们嘘了一声,沉默点头。
我说我累了,让湖光送客。她们就带着满意离开了。
湖光回来说:公主,你怎么能这么讲,界帝会知道的。
我仍旧是笑,我知道那高高在上的我的父亲会知道而且他还会发怒。
奇怪的是界帝没有什么反应,并没叫我去问话,也没有要惩罚我的意思,我仍然得以清静地在忘忧水畔看星星。
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看星星,之前的一段时间总有秦筝相伴,现在她不知到了何处,恐怕已经忘了这里的星空。
我躺在散发着清香的草地上,满天星斗灿烂依旧,我却突然感到彻骨寥落,随着这寥落袭来的还有一阵阵恍惚。
我的指尖开始疼痛,冰冷的痛。
我不得不将两手互相揉搓,希望有所缓解,可是没用,痛沿着手臂一直蔓延,直到心里。
我陡地明白了,这是散灭的征兆,原来我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怔了怔,我觉出自己的脸上竟然是笑。我几步走到水边,清流里的影子果然是快乐的容颜,原来我竟是盼着这一天的。
银色的泪痕,梦样的双眸,我从来都是个恍恍然不知所生的鬼魂,消亡了,也好。
我对着自己的影子笑了,笑过之后,有泪滚落,泪光水影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无声走近,我听见伏隐的声音响在耳边:原来你竟还会哭的!
我急转身,那主掌地府的神君带着难以捉摸的笑正在几步之外歪头审视我。
我一言不发,拔腿就走。他说:骄傲的宝贝,嫁给我就真的让你那么难过?
我想了想,停下脚步,回身笑说:狂妄的神君,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他仍是一脸的笑:即使元神散灭,也不嫁我?我会让你长生,这一点连你的父亲也做不到。现在你的魂魄已经开始摇荡了,难道你没觉出疼痛吗?
是的,很疼。我安静地一字一句地说:我还是不会嫁你,就算我散灭。
然后我不再理她,向水苑腾身飞去。
你会后悔的!他远远地说。
我不答话,一直飞。
伏隐在第二天清早起身回地府,他会在十日后迎娶我。
我的父亲率领他的臣子列队相送,我被命令跟在界帝身后。我们一直送到界霞,所有的人全都喜气洋洋。
湖光把我的长发全都拢到脑后,让泪痕明明白白显露在我的额头,人们都知道,伏隐是因为这颗泪渍才看上我,甚至连界帝今天也没有因为看见这颗眼泪而皱眉。
伏隐快要进入界霞的时候,界帝命我上去与他道别。我漫然走上两步,伏隐竟然一把握住我的手,我用力想摆脱他,却被他攥得死死的,他满不在乎地笑着凑在我的耳边,低低说:宝贝,乖乖等我回来接你。
你做梦吧!我低沉声音吼着。指甲深深嵌进他的手腕。他微微皱眉,将一枚乌黑的指环戴在我的指上,放开了我:不要摘除它,它会镇住你的魂魄,不然你会很难受。
他不再理我,向界帝打个招呼,带着他的人马进入了界霞。
我的指尖手臂的疼痛此时竟真的停止了,那乌黑的指环到了我的手上立刻改变了颜色,细细的一痕银白里透着瑰丽的亮红,精致,美丽。
我呆了呆,随着界帝回去,环绕在身边的是无复杂眼光,我走着自己的路,不向他们看。
我所居住的水苑一直是宁静的,十几年来,它人影稀疏,花落无声。现在它陡然间热闹起来,因为住在这里的一直无人注目的我要出嫁了,嫁给神权无边的地府神君。
仿佛一夜间,这里多出了无数使女,她们个个行色匆匆,忙碌不堪。没过多久,我也跟着忙起来,在湖光的督促下去试一件又一件衣裳,华美的罗衫几乎摆满整整一间屋子,看上去触目惊心。我说我很累,坚决不肯再试,执意回到我的房里。轻空暇说:既然你累就不烦你,我看着做主,你看好吗?
随你吧。我向里躺着,淡淡说:这场婚事原本是你的谋划,你索性好事做完吧。
我感到她在床边静静站了好一会,然后离开了。
我合了眼,残忍的快意在心里伴随着痛楚慢慢升起。
洛云在我大婚的前一天夹在众人中向我施礼道贺,温文儒雅依旧如昨,除我之外,没人知道他曾受过怎样的伤。
我和我的养母坐在殿上俯视众神,看他们呈上各种贺礼。到了洛云,他献上的是从天朝带回的一粒明珠,他垂首将明珠放在我面前的玉案上,又垂首下去,从始至终没有向我看。我怔怔望着他退回众神之中,看着他俊朗的面孔静默如石,毫无表情。
我知道我在他心里是没有痕迹的,因他从不曾留意过我。
我没有向轻空暇说什么,起身出殿,湖光随在我身后,急急地问我要去哪里,说众神的礼物还没有敬献完毕。
我并不停步,只说:你不要跟着我。
她止了步,说:公主,你很快便得长生,还有什么不开心呢?
我回头对她笑笑,并不说话,一径出了水苑。
我向第三界最富丽堂皇的殿宇飞去,我要去见我的父亲,我要再一次去告诉他我不愿嫁给伏隐,我还要告诉他,我喜欢的那个人是洛云,我不会求他要洛云娶我,只是要他不要将我嫁给伏隐。
他狂傲自大。我对界帝说:我不要嫁给他!
界帝正同他的新妃对弈。他哦了一声,头也没抬,继续落子。倒是他的新妃,那个艳丽的女孩认真地看了我几眼,她稍稍犹豫,想对界帝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回头令使女取过椅子来让我坐。
我没有坐,我站着,看着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看我,只看他的棋。殿里弥漫着甜润的花香,我的心在寂静中慢慢冷却。
我说:父亲,我不愿嫁给伏隐。
没人理我,新妃落子清脆地响。显然她这一着错了,界帝微笑着提了一籽,她娇嗔着要悔棋。
我站着,看着,然后我走到他们面前,从容地抬手将玉枰掀翻,白色黑色的棋子星斗倾泻,滚落玉阶。
我向父亲微笑,将我头上公主所佩的玉冠摘除,随手弃掷,黑色的长发丝样滑落肩头,我在他的惊愕中漫然起身向殿外飞去,有风挟着芳香拂过我的鬓边,我扬起脸让风吹着,心里异样宁静。
这天晚上,湖光在我身后说:公主,你明天就要大婚了,今晚不要去看星星了。
我迟疑了片刻,对她说:湖光,你真好。
不远处白色的身影是轻空暇,她在廊下看花,莲塘里的情莲正迸新蕾。我向她挥了挥手,她对我微笑,仿佛有话讲,却没有叫我过去,也只向我摆了摆手。
我出了水苑,像往常一样朝忘忧水畔走。
所有的人都知道,第三界最怪异的公主只有一个嗜好就是看星星,整夜整夜看星星。他们还知道,第三界逃走的那个公主也爱看星星,也是整夜整也看星星。
星空下,忘忧水的波光水晶样璀璨,我沿着水光一直向前,不久前秦筝从这条路上走过,是我带着她,现在是我一个人朝着界霞去,头也不回向着远方的五色云霞逃奔。
头上的星彩还是那么纷繁,我却再也不能为了一段相思而安然仰视。
我的脚下没有云朵,也不必御风。我天生就轻灵得可以任意飞腾,因为我是个鬼魅。我的母亲在我生命之初就抛弃了我,我又在十六年后被我的父亲抛弃,我注定要孤单地逃亡,逃离这寰宇间最令人向往的第三界,传说中集所有福泽的第三界。
我还从没有如此肆意地飞过,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飞得如此迅速。我毫不犹豫地一头冲进界霞,绚烂的霞光一时间令我目眩。我定了定神,很快便找到了秦筝带我走过的路,变幻的霞光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我小心地穿行在彩霞间,一步步远离第三界的范畴。
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出逃如此顺利。我轻易地就来到了人间与地府的交界,同样黑暗的两个入口,我停住脚步,猛地觉出自己未来的起点原来是黑的。
我在向人间走去之前,除下了手上那变幻着奇妙色彩的的指环,将它向地府的漆黑中用力掷去,它原不是我的,现在它回到它的来处是最好。即使不久后的一天,我会孤单地消失,我也不会后悔没有出卖自己换取苟活。^出自鬼吧 http://www.g u i 8.c o m/*
人间的风雪扑面袭来,冷的我不禁一抖。但我没有停留,还是大步向前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抛弃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必须要逃离,我不能忍受命运再一次的戏弄,我的出生原本是错,我不能让错一再重复,让自己再去忍受更大的错误带来的更大痛苦。
我朝着人间走,一段路后,觉得自己疲惫不堪,这是失去指环的缘故。
我在风雪中向远处看,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人间竟然是这个样子。
我裹紧衣衫继续前行,想不出秦筝是怎样从这里经过的。
有痛慢慢升起,从指尖到手臂。折磨再度开始。
我在心里笑,蔑视着这无常生命。
我忍着,咬着牙。
我不会呻吟,因为疼痛是我自己的选择,它的终点是消散。
只因我从未想过放弃尊严与情感。
疼痛来临的时候,我没有眼泪,自己的选择从来不会后悔。
我在人间流浪,白天蛰伏,夜晚游荡,如果可以,让我这样一直到死,就是我的福气。
寒冷的风雪我已经习惯,我有时会想起第三界美丽温和的气候,想起忘忧水上空灿烂光华的星星,但是很快的我的眼前是烟,恍若隔世的场景在记忆里渐渐变成灰色,一切的一切已经远离,属于我的是空旷的自由和随时随地的死亡。
我发现自己的脸上更多的有了笑,既然悲伤不能逆转,我就只能微笑。
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一张和我一样终日微笑的脸,他的笑容下面是我能体会的悲哀。
他是人间的皇帝。
我在一个黑暗的晚上与他在他的花园里相遇,很显然的,他看见了我。
一般的人是看不见鬼的,但是他能。
他没怎么奇怪,只是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鬼。
我在不疼痛的时候,精神很好。
我并不怕他,他很年轻,甚至还有些孩子气。
你可以坐在我的身边。他说:如果你愿意和我说话。
我说:好的。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他说从来没有人可以和我平坐,你是个例外呢。
我笑:因为我不是人,我是鬼。
他说是的,人是不可以和我并肩的,我是他们的主宰,而你可以。挨近了他,才发现他的脸孔绝美,眸子里竟然有幽蓝的光辉。
你看我的眼睛很奇怪是吗?
是的。
他笑了:我天生这样的眼睛,要么怎么能够看得见你?
我也笑了,说:你难道没有想过你不是凡人?
想过。他说:他们都说我不是凡人,所以我当了皇帝,人称天子,
上天的儿子。
我想了一会:或许你真的不是人,而是神仙也不一定的。
是吗?他歪头看我:你是个特别的鬼,纯净,美丽,忧伤。
哦?我笑了。
有宫女簇拥着一位丽人慢慢朝这边来了,他说:我的妃子,外邦进贡的,他们那里最美的女子。
我忽然想起父亲来,于是我问:你喜欢她吗?
他认真考虑我的问题,然后答:不,但也不讨厌。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很寂寞是吗?
也许吧。
你的寂寞,女人可以解除?
他很深地看我一眼:你觉得呢?
我起身:不能的,永远不能。
也许会有解除的那天。他说:我知道的,所以我一直在等。
那么你等好了,我该走了。
他笑着点头,说走吧,希望你不是寂寞的。
我到了远处回头看,他和那女子在饮酒,眼睛里没有一丝表情,我忽然感到很难过。
陡地有个声音响在身旁:怎么?看上他了?
我惊骇地转身,白衫飘动,伏隐正在几步外邪邪笑着。
我不理他,一径走。
他不紧不慢跟在我身后,笑着说:你今天疼了几次啊?
我不答。
不说话?他笑;我就喜欢看你不理人,我还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样的女子。
我站下,正视着他:你听清楚,不要跟着我!然后纵身飞起来,他说:我非得要跟着你,又怎么样?一边御风赶上来。
我不说话,用力飞着,想甩开他,但是他的神力是我所不能及的,他毫不费力地随着我,笑道:宝贝,你飞得不累吗?
你要怎样?我厉声问他。
跟我回去,做我的妃子不好吗?
休想!
你喜欢别人,是不是?他是谁?能比得上我?我要见见他!
是的。我说:我喜欢一个人,你比他差万倍。
他喜欢你吗?他笑:你不会是单相思吧?要不怎么你独个流落人间,他呢,他知道吗?
我的心猛地被刺痛,我无声地看向广袤的苍穹,洛云,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喜欢他的。伏隐说得不错,我正是一场自受罪的相思。
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嫁你。我停身说:即使到我散灭,你也不会得到我。
他看着我,我和他对峙在夜风中,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渐渐隐没,有好一会他没有再说什么,我刚刚要再次飞起,他却猛的拉住了我,跟着霸道地把我揽到他的怀里,他的力气大的惊人,我没有机会挣扎,他就轻易地控制了我。
我大声说你放开我!
不。他说:我倒要看看你是个怎样的女子,天下的女子还没有哪个不曾为我低头。
他胳膊铁箍样让我不能动弹,一只大手捏住我的脸,看着我!他说:你从来就没有仔细看我,凭什么轻蔑我的存在?
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我瞪视着这个暴怒的神君,我相信我的眼神如果能够杀人,他已经死掉一千次。
为什么这么倔强?难道你不知道你就快散灭,难道你以疼痛为乐?他的声音里有了柔和:跟我回去,我封你做我的妃,专宠你一人,你只在王后之下,我不让你受苦,可好?
我的眼神回答了他,我拒绝,并且轻视他。
他恼怒而羞愤,想也没想俯身下来狂暴地亲吻我,屈辱如同烈火在我胸膛里燃烧,我知道自己没有力气摆脱,但是我可以令自己消失,如果选择,尊严远比生命更为重要。
烈火燃起的时候,伏隐大吃一惊,他大声喊:你疯了?同时放开了我,我在火光里向他笑:即使我死,你也休想得到。
我自己点燃了自己,我会燃烧成灰,再也没有形迹,我不怕,我知道我终有那一天,不过是早来而已。
伏隐呆愣着,忽然他向我扑了过来,我看见他用一把明亮的匕首割破他的手臂,有幽蓝色的血喷薄而出,我感到一阵眩晕,同时感到的还有浅浅的清凉,疼痛闪电样击穿我,我不由自主地跌倒,火在我的身上肆虐,我对自己说:没有来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