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杀手。
在黑夜里匍匐前进,趁对方大意之机取人性命的杀手。
我归属于一个不为人知的组织,没有人知道组织的首领是谁,也不需要知道。只要他或她能庇佑我在痛下杀手后不被警视厅的人带走,就好。
我在暗夜里醒来,用如猫一般轻灵的脚步翻出窗子,踏上屋顶,在日本的大街小巷穿梭。我穿一身深灰调黑的和服,裙摆在膝上截去,露出黑色的大网格丝袜。我总是穿高跟鞋,纤细的鞋跟或许不利于夜行,但是对于我并没有障碍。宛如海藻般浓密黎黑的长发妖娆地垂下来,发间露出一方闪着黯淡银光的面纱。细细编入发丝的银铃轻轻地摇响了。
叮呤,叮呤。
那是被人们称为催命的,铃声。
习惯用一把近乎透明的小刀,夸张地弯曲着的刀身,像天边悬挂着的冷月。我用它抵住目标的气管,缓慢推进,看着他们在无比痛苦中睁大着眼睛离开。
我不是最好的杀手,但我必定是一个适合做杀手的人。
我是暗夜里的精灵。对于我来说,躲开飞溅的血迹和躲开子弹一样容易。
只是我现在穿着组织里统一的黑色制服。标准的西装样式,肩膀处干净利落的裁剪,及膝的百褶裙,总让我想起那些穿着象鼻袜的高中女生。
那些生活在明媚阳光下的,可爱的女孩子们。
我现在的身份,是组织里的普通工作人员,照顾那些将被处死的叛徒或俘虏。
这是一个很阴暗的房间。
一缕阳光斜斜地射进来,在木制的陈旧地板上打出一片光斑。这次的服务对象是一个女孩子,刚刚十八岁,却多次违背组织的意愿,最后以不知名的原因成功出逃。
然后在漫长的逃遁后被捉回,将在十天后被处死。
女孩坐在墙角的暗影里,脸上的棱角模糊一片。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伤感的尘埃,我恍惚间想起,很久以前看到的一帖工笔绘。衣着妥帖的少女站在水乡的桥上,轻擎着纸伞,樱花从半空中缓缓飘落,遮盖了她有些涣散的笑颜。
已经发黄的宣纸,散发着古老的悲哀。
我将她的早饭摆在桌上,接着将托盘挟回腋下,后退一步鞠躬如仪。
“宫野小姐,您的早饭已经备好。”
女孩似乎一怔,然后又似乎微笑了。一只白皙的手从阴影中探出,轻轻举起那碗盈润的汤圆。
我再一次鞠躬,转身向房门走去,却不妨被她叫住。
“喂。”
有些怯怯的声音,略带沙哑,但是很平静,很温和。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
“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这个,”那碗汤圆又被放回了桌上,“我不喜欢吃甜的。”
小傻瓜。我转回去,递去一张纸,“请您把需要的东西写下来吧,我会为您准备。桌子旁边有笔。”那只小手又探了出来,轻轻一握我的手,然后接了纸,又缩回去。我怔怔地听着那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指尖还依稀残留着冰凉温润的触感。
“那么多谢你了。”她递出纸来,又是轻轻一握。“你真像我姐姐。”
“您的姐姐?一定是很好的人吧。”
“嗯。就是,已经过世了。”
我心里一惊,转身努力分辨着她的表情。
“对不起,让您伤心了。”
“没关系的。”女孩似乎又轻笑起来。“另外,叫我小哀好吗?拜托了。”
“可是……可是登记册上您的名字是宫野志保。”
“……请你叫我小哀好吗?”
她的语调里渐渐带上的伤感的味道,我心里一黯,应道:“好。”
“还有最后一件事……我还可以在这里住几天?”
“十天。”
“这样啊。那么,再见了。”
我轻轻阖上门,耳边犹自回荡着她似乎带着轻笑的话语。她怎么会知道,她那个过世的姐姐,也曾在这间房住过十天。最后被派出去执行任务,被灭口。
那么多的哀伤,她怎么知道。
已经是第四天了。
我偷偷地从门缝里看着那个女孩。她依然蜷缩在阴影里,并无太多的动作,偶尔舒展一下手臂,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就是一阵喧嚣。
此刻,她的生命就像砂漏一般,细细的白砂从指间簌簌滑下,很快就被风吹散,了无痕迹。
只可惜她还年轻,就要去那个一无所知的虚无世界。
我推开门走进去,收走桌上的冷饭,然后鞠躬。十年来在杀手和侍应生之间游走,我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表情,仿若戴着面具,生气全无。
只是这世上的人不也全是如此?
“宫野小姐,您吃得越来越少了。请您注意身体。”
“叫我哀。”
“……不行,首席执行官阁下强调过,对您必须使用尊称。”
她似乎抬起了头。我突然感到一对湛蓝的、夹杂着些许深紫的美丽眼睛浮现在脑海中,反射着冰冷的水晶光,仿佛是琉璃一般的目光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首席执行官吗?琴酒吗?哼……”
“请对执行官阁下使用尊称。”
她没有再说话,空气也似乎凝固了起来。我转身离开,在接触到门把的那一
刻,她清冷冰凉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无奈而哀伤,却恍然带上了生命的气
息。
“你看过烟火吗?”
我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场欢喜的盛宴,却又是最华丽的葬礼。那些美丽的小精灵在一瞬间燃烧了所有,所以才绽放出如此华丽而欢喜的光芒,星辰都为之失色……”
“那是富士山下的烟火……是姐姐带我去看的呵……”
“多希望再去一次啊……”
我的眼前恍惚间展现开一卷水墨绘。洒满了白雪的山峰萦绕着白云和烟雾,仿佛可以探听到蓝天的消息,从半山开始,一直到山脚下,都轰轰烈烈地蔓延开了粉红色的樱花,山脚的木屋群是那些朴实的人们的村庄,一年一度的祭祀节开始了,人们欢呼着像礼台跑去。穿着繁复十二单的美丽女子一曲舞罢,弯腰向众人行礼,绸缎般的黑发一直垂到了脚踝,她的目光比星辰还要灿烂。她的身后,便是那如鲜花般盛开的焰火,映红了半边天空……
那些盛开在富士山下的八重樱呵,有多久没有再看到了呢?
自从领舞的姐姐死去,就再也没有回去了吧。
习惯了在黑夜里穿梭的感觉,习惯了用层层的鲜血裹住自己的伤痛,却忽略了心底最真实的感受。长久以来压抑着的对亲人的思念,到底还剩下多少?
门缓缓地阖上了,我的心底已是一片荒芜。
再次见到她,已经是三天后。
在首席执行官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与Wine换了班。听说,她以前是宫野的朋友。
朋友间应该比较好说话吧。
因为她新接了任务,据说是要处理一个因为意外而存活下来的实验品,只有知情人能参与,所以我才不得已又接回了手中的任务。
我从门缝里偷看,她依然蜷缩在阴影里,不知是不是在逃避阳光。
我推开了门。
“你来了。”她抬起头,我能感觉到那明亮的目光。
“是。”
“那天……那天你哭了。”
我低头打扫着原本就很干净的地板,轻声回答:“对不起,在您面前失态了。”说着,便按着那原本不存在的裙角,向她微微一礼。
语言是程序化的,动作却很熟悉,是扎根在生命里的记忆,一直都不曾忘却。
她的眼光忽地一闪:“你是舞伎?”
“啊,姐姐过世以后,领过几次舞。”
“这样。”
几句话之后,又都沉默下来,不再应答。本来组织里的人,都应该有着与生俱
来的的沉静与冷漠。
“帮我请首席执行官阁下来一次吧。”
“如果您有事,我可以帮忙转告。”
“请叫他来。”她的语调莫名地坚硬起来,虽然使用的是敬语,仍带着不可违拗的味道。
“是。”
本以为让那个自视甚高的长官来看一个死囚是很困难的事,却未曾想到,刚刚出门转弯就差点撞上了匆匆忙忙的他。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便大力拨开我,急匆匆地向囚室跑去。
揉揉撞疼了的肩膀,我向着他的背影鞠躬如仪,心里泛起一阵恨意。真不知道他那张高傲而做作的脸如果落到了我的刀下,会是什么表情。
片刻,他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全失了平日里的优雅风度。我微笑着侧身给他让出一条路,心中暗暗期待着他下楼时摔个跟头,却不防他把我一把揪住。
“跟我去药剂室。”
我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却暗自窃笑。刚刚等待的片刻,我分明听到有砸东西和叫喊的声音从那键囚室传出,此刻偏又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条新添的划痕。暗喜之际,心中却不由微微泛起一丝疑惑:那个女孩,她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他隐忍至斯?
又或者,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一个即将被处死的背叛者,对组织的现任高官生出如此的仇恨?
在门口站立片刻,他走出来,递给我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转交给她。”
“是。”
端着托盘在长廊上行走,我不禁猜想,那里面到底是什么?然而无论如何,我决不会打开来一窥究竟。毕竟,在组织里这么久,我至少知道不该管的事情就不要插手。
我推开门,她似乎正在等我。按照惯例,我将托盘放在桌上。
“多谢。”
一只白皙的手探出,在盒子前稍作停留,终还是拿到了手里。我静静立在一旁,听着空气里那些细小的声音。片刻,我听到她轻叹一声。
“你,最好出去。”
没有犹豫的,我转身离开,顺手带上门,却又忍不住从门缝里悄悄地窥探屋内的动静。
我突然听到一声极压抑的闷哼,像是把要出口的惨叫又生生堵回一般。以我现在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团朦胧的灰影在隐隐挣扎,却始终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似乎过了很久,里面才渐渐安静,又渐渐沉寂。片刻,我听到一点细小的喘息声舔破了这玻璃纸似的凝滞气氛,生命正一点一点回到她的身上。
我推开门走进去,依照首席执行官的指示,将一套改小的烟灰色制服放在桌上。
她似乎动了动手指,连道谢的力气都已失去。
我转身离开,在偏头的一瞬间,看到地上一张薄薄的纸片。它静静地躺在阳光中,像遗失在冬天的羽毛,恬静美好。上面有两行浅浅的字迹。第一行,分明出自于执行官阁下。
如果失败,你会死。
我不怕。
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铅笔字,纤细瘦弱,衬得纸角那一滴血迹怵目惊心。
|恐怖游戏.
第八天。
她的生命已像沙漏中细腻的白沙,数得清还需要多久就会流尽。
而此刻她正坐在床沿,两条腿垂下,轻轻摇晃,如孩子一般。见我进来,她微笑着点头,说:“早上好。”几缕棕黄色的卷发从阴影中飘了出来。
同样微笑着回礼,我把早饭递过去,一只白皙的手伸出来接过,但是却要瘦小很多。
“我还有两天了吧。”
“啊。是啊。”实在想不到她会这样问,一时也不好回答。
“真是快呢。”她双手抱头,轻笑出声。“不过,这么快死掉,虽然能见到姐姐,但还是很遗憾呢。毕竟,有些事情还没有解决啊。”
我静静地听着,等待下文。
“你知道,我是叛逃出来的。”她深吸一口气,心绪明显起伏不定。“出去之后,我遇到了一个男孩子,他是个好人。我以前的研究你多少知道一点,这个男孩子就是我的实验品。然而,他很慷慨地把我收留了。这对于我,是莫大的恩惠……”
“他一次又一次帮助我逃脱组织的暗杀,尽全力保护我不被杀掉,虽然结局是早就能预料到的,我仍然很欣慰,很,快乐。”
“他告诉我要面对,不要逃避命运,我相信我曾经做到了。只是这命运如此残酷,我不得不面对宫野志保这沾满血腥的身份,我逃了,躲避在灰原哀的身体里,躲避成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他是可以从心底信任的人,在几年的时光里给了我很多温暖……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却因为我的错,扭曲了他未来的路,让他受到了很深的伤害……现在,做什么都无法补偿他了啊……是我的错啊……”她这样说着,似乎是很悲伤的表情。
我恍惚记起,在她来到这间囚室之前,在我接受对她的照看工作之前,曾经服务过的一个男孩子。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有着阳光般明亮坦荡的笑容和清澈安好的嗓音。
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谈起过两个女孩子。一个是他的青梅竹马,另一个是他的敌人也是战友。
我记得他对我说,尽管她扭曲了他的命运,尽管他让他和另一个女孩子天人两隔,可是他不会再怨恨她。是她让他明白生命不是只由美丽的糖果组成,是她让他明白守护的意义,是她让他明白怎样去爱一个人,是她让他明白,要怎样在突如其来的灾难前拼尽全力去护卫那心底的美好。
他最后告诉我,希望我见到那个倔强而阴暗的善良女孩时,能救救她。
他没能等到我最后的回话。虽然他的待刑期被延长,但是在一天前,他被Wine秘密处死。
眼前的这个女孩,这个被他形容为倔强而阴暗的善良女孩,她知道不知道。
第九天。
我一直坐在房间的角落,看着她拿起水杯,放下,又拿起。
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节,修长匀称的骨骼,握什么都应该是好看的。包括握枪。
怪念头。我轻轻按住太阳穴。我不过是奉首席执行官的命令,来这里等她的一
个回答。一个能让她安全活下去的回答。我记得执行官那因焦虑而扭曲的俊脸。
“你告诉她,”他语气急促担忧,“只要她认错,只要她说‘我错了’,我立刻劝说高层放了她。从此以后,她可以脱离组织生活。只要她说——”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看着眼前女孩浮动在暗影里的脸。我感受到她的害怕与渴望,还有更坚定的东西。
“我没有错。”她高傲地扬起头,眼中流露的是让我害怕的神色。
坚定的信念。
一直到夕阳的光辉从窗口斜斜射入,她都没有再开口。当暮色四合,我看到她安静的微笑。
那一刻,她的惶惑,她的不安,她的恐惧,她的犹疑,她的期待,她的决断,都付与在这安静的一笑中。
“失去最后的机会了呢。”声音淡然。
我站起身,将一杯水放在桌上,走了出去。
然后在楼梯拐角看到首席执行官。他倚在那里,犀利的目光看进我的眼睛,然后化为浓浓的失望。
目送着他转身下楼的身影,我第一次诧异地感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严谨冷峻的他没有原则到这种地步。
眷念牵挂到这种地步。
凌晨。
深烟灰色和服的裙摆发出沙沙的响声,纤细的鞋跟撞击地面。
走廊上来往的工作人员对我视而不见。也对,此刻,我不过是黑夜里的精灵,将用沾满血迹的匕首向目标发动最后一击。
发间的铃声骤然一紧,Wine袅婷的身影与我擦肩而过。“好好干。”她附在我耳边低声说。
看见了她嘴角的笑意,我回以冷笑。组织里的人情就是如此,你死我活而已。
淡漠如纸。
我推开门,女孩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床角。她已经睡熟,因为我留下的水里,有大剂量的安眠药。
我轻轻将她抱在怀里。这样纤弱而瘦小的孩子。
在月光下,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着她的脸。微微颦蹙的双眉,眼皮上隆起一道安恬的弧线,薄薄的嘴唇翕动着,似在呓语。
我将她放在地板上,抽出小刀,划破她手腕处其薄如纸的皮肤。鲜红的血霎时争相涌出,将四周浸染得一片灼眼。
我站起身,淡淡一笑。我是那样的怜悯她,可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反抗组织的命令。于是,选择最安静的手法,让她在睡梦中死去吧。
转身出门,却忽然感觉身后荧光一闪,我回头,就看到她那双一瞬一瞬的湛蓝眼瞳。
“逃吧。”她笑吟吟地说,然后闭上眼睛。
那双美丽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
逃吧。她苦撑着没有睡去,直面最惧怕的死亡,就是要告诉我这个。
我站在后院,垂下眼睑,低声地笑了。
傻孩子。你知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逃离这里。他们没有那么多保护的人,他们不像你,周围有那么多人,深深浅浅地爱着你。
你是幸运的。
我弯下腰,掏出藏在怀里的烟火,点燃。那紫色的花朵在空中炸裂,燃尽了所有只为展现这一刻的美丽。那些为了我们能活下来而离开的,那些爱着我们的人。
我希望我也能爱你们。
修罗道上,一旦领悟了“情”字,便只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