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鹧鸪天。清晨。扬州。善府。
二姨太一身水红绸子衫褂,体态妖娆,正自梳妆。
细细对镜匀着胭脂,半晌,打量着镜中芙蓉如面柳如眉,作势嫣然一笑,樱唇微裂齿如编贝,二姨太甚是满意。又从首饰箱里挑出老爷刚送的玛瑙点金耳坠子,换上颜色相配的嫩黄锦缎,全身上下艳如春日雨后的新开芍药,清丽娇媚。只披着一头黑缎子似的柔顺长发尚未挽起,二姨太并不着急梳头。只转身来,娇腔如啼:
“老爷,该起了。今儿不是还要去赴黄将军的宴会么,我叫香肩进来伺候?”
低垂的红色幛幔里,老爷哼了一声。二姨太便扬了扬声调儿,还是那么娇媚可人:“香肩,园里新开的花儿可采好了?拿进房里来摆着,伺候老爷梳洗吧。”
“哎,来了!”
随着一声清脆的回应,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浅绿色布衫布裤的少女手捧一大束怒放的杏花轻轻巧巧的走进来。那少女,面皮白净五官清秀,浓密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两个辫子,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装饰——最好的装饰,就是手里那殷红如血的花枝衬着素白俏丽的面庞,直映的二姨太眼睛有些发花。
二姨太转身带门,出去外间,道:“先伺候老爷,待会儿给我梳头。”
香肩把花儿插好在屋角的定窑美人肩花瓮里,走到床前去打起帐子,垂了眼睛,不敢看老爷,只蹲了蹲身子给老爷行了个礼,便要去给老爷拿外穿的长衫。老爷清瘦如柴,年纪总快五十了,香肩最怕看老爷的眼睛,象有锥子一样,能把人钻透了吞掉了。其实老爷平时也不凶,对香肩尤其和蔼。
香肩半跪着,低声请示老爷:“老爷今儿穿什么长衫?昨儿晚上我照姨奶奶吩咐,把吴管家新采办来的府绸衫子给预备好了。”
老爷哼了一声,道:“那个就行,身上这内衣不舒服,你先伺候我换了。”
香肩顿时脸色涨红,道:“是,我出去请姨奶奶进来。”
转身欲走,却被老爷清矍有力的十指从身后牢牢扣住,不及惊叫一声,便被拖进帐子里,外层的红幔子也重重落下,一床的抖动和挣扎,无力承担……
半晌。一切平静依旧。
幔子被狠狠掀开,香肩捂着脸掩着胸前衣襟篷头散发冲了出去。二姨太捧着洗脸盆,走进房里,伺候着气喘吁吁的老爷换了衣衫,洗漱出门。然后自己叫丫鬟小桃伺候了早饭,换了出门衣裳,携了把苏绣美人扇,便摇摇的下楼,给大太太请安去。
大太太正督导着大少爷善轩功课,看见二姨太摇摇摆摆进来,心下不由一阵厌恶,便道:“你自去书房用功吧,明儿先生就回来了,把先生留的功课好好温习着。”
大少爷下地,候着丫鬟收拾好功课,说声告退,又向二姨太略施一揖,便退了下去。二姨太不由得啧啧赞出声来:
“不是我奉承太太,这大少爷虽然小小年纪,诗书礼节样样都好,真真是我们这样大家子出来的少爷。可恨我那个昭儿,和大少爷是同一天生的,怎么就天上地下差了这么远呢。成日家只懂得顽皮捣蛋,惹了老爷多少骂,只是不长进,恨死我了。”
大太太漠然一笑,伸手端过几上的茶碗,用盖子抿了抿茶叶,慢慢啜了一口道:“孩子还小,妹妹不必着急——老爷出门了?”
“是,出门了。有个事情,我讨太太的主意。”
大太太锐利的看了二姨太一眼,放下茶碗,森然道:“可是为你屋里那个丫头?”
“正是为了那个蹄子,太太前些日子提醒我,说香肩已经大了赶快送出去配人,我想着这丫头伺候我久了,总有几分情分,便让吴总管好好在家里下人里头,挑个人品好模样好的小子,谁知道这么一耽误,便出事了。”
说到这里,二姨太故意停了停,大太太只端详着自己手上的祖母绿扳指,并不说话,一下子沉默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二姨太忙补救的咳嗽了两声,接着道:“昨儿晚上,老爷突然跟我闹起来,说要收了那丫头,我死也不肯。为这个,我对太太都一肚子愧疚,我也是进了善府之后,才知道老爷当初入赘时候的话,说了绝不娶妾的,我自己已经造孽了,这辈子亏欠太太的下辈子都还不上,怎么能再答应老爷收香肩呢。”
大太太还是不吱声儿,刚巧桌子上爬过一只指爪细细的蜘蛛,旁边丫鬟连忙拿了手绢儿便要来来拭。大太太已一个指头按下去,按住了蜘蛛的身子,露在指头外的几只细细的脚便不停挣扎爬划着。大太太指头儿再用些力,那蜘蛛便不动了,刚才那丫鬟吓的脸上变色,不敢言语,只连忙把桌子擦拭干净,便要来伺候大太太洗手。大太太不耐的一挥手,道:“怎么不说了,接着说。”
二太太用扇子捂着心口,连忙道:“春日了,这蚊蚊虫虫的就是多,我那屋子也是——我不答应,老爷也就罢了,结果今儿早上,奶妈子毛毛躁躁的说我那个孽障夜里开始起了高烧,我忙着张罗请大夫,就眼不见那么一回子,老爷就……现下那丫头正在屋里寻死觅活得哭呢,问她什么主意她也不说,我打量着……”
大太太不容二姨太说完,锐利的嗓子如同一把尖刃插了进来:“她能有什么主意?凭她什么主意,这善府的门,是进不来的。寻死觅活,死了倒也干净,不用养丫头抢汉子那么下作,十几岁的毛丫头,就知道不干不净的勾引男人,日后能有什么好!便是能生上一男半女,也不清楚什么人下的种!”
二姨太紫胀了面皮,半晌道:“可不是这个理儿么,我也这么跟她说的,只是老爷的脾气,太太是知道的。如今,那丫头是他眼前的新人儿,谁敢动她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敢违拗老爷,可也绝不敢欺瞒太太,正为这个揪心呢。”
大太太恨恨道:“你先回去吧,我仔细想想,你先绝了那丫头的想头,要不然,别怪我心狠!”
二姨太温顺的低了头,应了声“是”,便缓缓的带了小桃退出去。
背后大太太恨恨得盯着她的背影,指甲深深的嵌进椅子的扶手里。旁边的心腹丫鬟凑上来,道:
“太太,我看二太太没安什么好心。这摆明了她用自己的丫头讨老爷的欢心。”
“哼,还不止这个。她这是给我下难题,老爷当初入赘,跟我赌过咒说不娶小,她偏偏给老爷弄一个,那丫头还小,一旦怀上了老爷势必要娶进来。我善府的门,岂是那么好进的,便是老二,当初要是没有她家那500亩良田,我也决不会答应老爷破誓,如今那穷丫头更别做梦。想跟我斗,我就让她看看我的手段!”
傍晚,花园的荷花池便浮起了一具浅绿色衣裤的影子,被下人看见,忙忙得打捞上来,正是一天不吃不喝关在房里的香肩。
夜来掌灯时分。
老爷醉醺醺的唱着小调儿,晃上了二姨太的小楼。二姨太正在灯下垂泪,见势忙用绢子抹抹眼角,对镜打量了一下,上来扶老爷,道:“今儿个想是高兴,怎么喝了这么多呢,哎呀,老爷小心,我先扶您上床吧。小桃,进来伺候。”
老爷干瘦的身体重重压在二姨太身上,直压了她一个趔趄,忙叫小桃进来帮手。老爷干笑了两声,道:“香肩呢,叫香肩进来,老爷我今儿高兴,要打赏。”
二姨太眼圈一红,道:“老爷,那丫头命薄,没福气伺候你了……”
说着,眼泪便扑簌簌的往下落。老爷一惊,酒便醒了几分,沉声问:“怎么回事?”
二姨太挥手让小桃出去,把老爷扶到椅子边坐下,捧上备好的浓茶,道:“老爷,先喝口茶压压酒。今儿您出门之后,我去给大太太请安,也不知道大太太消息怎么那么灵通,竟然跟我说起香肩。想是今儿早上的事情,不知道谁报告了去讨好儿。大太太很生气,说老爷当初发了誓的……”
老爷“嘭”的一拍桌子,满面怒容,看着二姨太的眼神也不由凶狠起来。
二姨太被吓得娇躯一颤,便跪了下来,道:“老爷,您别生气,您还是要保重身子,不然,人家都不敢说了。大太太的意思以前也跟我提过,要把香肩配人嫁出去。我不敢顶撞,只想等老爷回来拿主意。午饭前我叫了香肩来问,那丫头倒还知道善府的恩德,说自从死了娘被我带进善府,这几年吃穿不愁,上下也都敬她,如果能一辈子伺候老爷,不出去,便是没名分也是肯的。我想这么着,便不碍大太太什么了,也就放下心来,叫香肩不用伺候,自去散散,她就欢欢喜喜出去了。谁知道,到了下傍晚,那丫头便被发现死在花园的池子里头,呜呜呜,我也不晓得她怎么就动了这个寻死的心,前半晌还好好的,怎么一时人就死了呢……”
老爷听得脸上阴晴不定,道:“尸首呢?没惊动官府吧?我们善府一向是积德行善之家,这种丫鬟不明不白寻死之事千万不能传出去。”
二姨太用绢子抹抹泪,站起身,道:“我当时就慌了神,所以说大太太毕竟是大家子出身,懂得利害,她跟老爷的话一样,说事关善府名声,不许吵嚷。只悄悄的让吴管家带了个心腹趁着天黑,偷偷运出去埋了。满府里头都下了死令,谁要漏出去半个字,就没活路了。好在香肩无亲无故,唯一一个娘在她进府前已经死了,不然要是亲属要起人来,还真遮掩不过去。”
老爷大口喝了口茶,皱眉道:“这茶好苦。那丫头既没这个福分,就算了。只是我听你说起来,她不象是自己要寻死的意思,是不是谁在里头捣鬼?”
刚刚站起来的二姨太,吓得连忙又跪了下来,道:“老爷明鉴,我既把那丫头给了老爷,就绝不敢再反悔。那丫头自从五岁死了娘,便一直跟着我,我们主仆情分老爷也是知道的,我绝不敢争宠害命啊。再说,承天保佑,我自肚里没了一个之后,天天吃斋念佛,好不容易有了昭儿,我也算靠儿子站稳了在善府的根基,怎么还敢乱害人命自毁阵脚,这害人性命可不是小事,真的扯出来了,老爷的性子我是知道的,绝饶不了我。”
老爷点点头,伸手扶起二姨太,道:“我也知道你出身小户人家,没那么大胆子,今日大太太既知道了早上的事,她怎么说?”
“大太太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叫香肩绝了念头,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我不敢说,只是大太太的气话罢了。”
老爷猛地举起茶盅,狠狠摔在地上,茶水和碎屑飞溅,泼脏了二姨太半边大红嵌花洒金裙子。
一夜无话。
老爷起身后,没惊动任何人,自己去了空关日久的书房,独自一个人捧着一本《道德经》,愣愣的出神。老爷有种不祥的感觉,凭着多年的直觉,发现自己在一个阴谋里,或者说在一个算计里,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