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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联儿
叶圣陶
出城回家常坐鸡公车[注]。十来个推车的差不多全熟识了,只要望见靠坐在车座上的影儿,或是那些抽叶子烟的烟杆儿,就辨得清谁是谁。其中有个老俞,最善于招揽主顾,见你远远儿走过去,就站起来打招呼,转过身,拍拍草垫,把车柄儿提在手里。这就教旁的车夫不好意思跟他竞争,主顾自然坐了他的。老俞推车,一路跟你谈话。他原籍眉州,苏东坡的家乡,五世祖放过道台,只因家道不好,到他手里流落到成都。他在队伍上当过差,到过雅州跟打箭炉。他做过庄稼,利息薄,不够一家子吃的,把田退了,跟小儿子各推一挂鸡公车为生。大儿子在前方打国仗,由二等兵升到了排长,隔个把月二十来天就来封信,封封都是航空挂。他记不清那些时时改变的地名,往往说:“他又调动了,调到什么地方——他信封上写得清清楚楚,下一回告诉你老师吧。”
约莫有三四回出城没遇见老俞。听旁的车夫说,老俞的小儿子胸口害了外症,他娘听信邻舍人家的话,没让老俞知道请医生给开了刀,不上三天就死了,老俞哭得好伤心,哭一阵子跟他老婆拼一阵子命。哭了大半天才想起收拾他儿子,把两口猪卖了买棺材。那两口猪本来打算腊月间卖,有了这本钱,他就可以做些小买卖,不再推鸡公车,如今可不成了。
一天,我又坐老俞的车。看他那模样儿,上下眼皮红红的,似乎喝过几两白干酒,颧骨以下的面颊全陷了进去,左边陷进更深,嘴就见得歪了。他改变了往常的习惯,只顾推车,不开口说话,呼呼的喘息越来越粗,我的胸口也仿佛感到压迫。
“老师,我在这儿想,通常说因果报应,到底有没有的?”他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他说这个话的所以然,回答他说有或者没有,一样地嫌罗嗦,就含糊其辞应接道,“有人说有的,我也不大清楚。”
“有的吗?我自己摸摸心,考问自己,没占过人家的便宜,没糟蹋过老天爷生下来的东西,连小鸡儿也没踩死过一只,为什么处罚我这样地凶?老师,你看见的,长得结实干得活儿的一个孩儿,一下子没有了!莫非我干了什么恶事,自己不知道?我不知道,可以显个神通告诉我,不能马上处罚我!”
这跟《伯夷列传》里的“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是同类的调子,我想,我不敢多问,随口地说,“你把他埋了?”
“埋了,就在邻居张家的地里。两口猪,卖了四千元,一千元的地价,三千元的棺材——只是几块薄板,像个火柴盒儿。”
“两口猪才卖得四千元?”
“腊月间卖当然不止,五千六千也卖得。如今是你去央求人家,人家买你的是帮你的忙,还论什么高啊低的。唉,说不得了,孩子死了,猪也卖了,先前想的只是个梦,往后还推我的车子——独个儿推车子,推到老,推到死!”
我想起他跟我同年,甲午生,平头五十,莫说推到死,就是再推上五年六年,未免太困苦了。于是转换话头,问他的大儿子最近有没有信来。
“有,有,前五天接了他的信。我回复他,告诉他弟弟死了,只怕送不到他手里,我寄了航空双挂号。我说如今只剩你一个了,你在外头要格外保重。打国仗的事情要紧,不能叫你回来,将来把东洋鬼子赶了出去,你赶紧回来吧。”
“你明白。”我着实有些激动。
“我当然明白,国仗打不胜,谁也没有好日子过,第一要紧是把国仗打胜,旁的都在其次。——他信上说,这回作战,他们一排弟兄,轻机关枪夺了三挺,东洋鬼子活捉了五个,只两个弟兄受了伤,都在腿上,没关系。老师,我那儿子有这么一手,也亏他的。”
他又琐琐碎碎的告诉我他儿子信上其他的话,吃些什么,宿在那儿,那边的米价多少,老百姓怎么样,上个月抽空儿自己缝了一件小汗褂,鬼子的皮鞋穿上脚不如草鞋轻便,等等。我猜他把那封信总该看了几十遍,每个字让他嚼得稀烂,消化了。
他似乎暂时忘了他的小儿子。
新年将近,老俞要我替他拟一副春联儿,由他自己来写,贴在门上。他说好几年没贴春联儿了,这会子非要贴一副,洗刷洗刷晦气。我就替他拟了一副:
有子荷戈庶无愧。
为人推毂亦复佳
约略给他解释一下,他自去写了。
有一回我又坐他的车,他提起步子就说,“你老师替我拟的那副春联儿,书塾里老师仔细讲给我听了。好,确实好,切,切得很,就是我要说的话。有个儿子在前方打国仗,总算对得起国家。推鸡公车,气力换饭吃,比哪一行正经行业都不差。老师,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回转身子点点头。
“你老师真是摸到了人家心窝里,哈哈!”
(原载1944年7月《中央日报·星期增刊》第23期)
【注】鸡公车:当时四川成都地区一种独轮手推车。
1.“我”为什么要给老俞拟这样一副对联?(6分)
答:
2.评论家夏志清对叶圣陶作品有这样的评价:“文笔的长处乃在于观察力。”结合本文,谈谈你对这一评价的理解。(6分)
答:
3.下列选项中,对文章理解有误的两项是(5分)
A.文章重点表现了社会底层劳动者的苦难以及他们在苦难生活下的秉性和心理。
B.面对人物悲惨的命运,作者以沉重的笔墨直接表露自己的见解和深切的关怀与同情。
C.生活的不幸让老俞陷入彷徨无助甚至对生活麻木的状态,让人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
D.这篇散文在人物描写、故事叙述和结构安排上表现出小说化的倾向,可以当作小说来读。
E.这篇文章语言朴实,基本上以口语做底子,稍有提炼,但不夸饰,十分流畅。